我们在姚庄的日常生活,之嘉善田歌(组章)
2022-04-16唐朝晖北京
唐朝晖 /北京
我听见喜悦的家庭男子、家庭女人用田歌的曲调抚慰着生活的褶皱。
我靠近她哀伤的身体在我的虚空里受到最周全的庇护。
——题记
她带我去见一颗牙齿的吴菊生
一颗牙齿的老人在唱歌,向着桥头那边的人家闲散地唱。老人说,没有牙齿唱出来的田歌才有调。他的田歌里有一条摇摇晃晃的船,有秧苗,有一池塘的鱼,有荷花,有晃晃悠悠的少年从村子的那头,走到村外,就成了一颗牙齿的老人。
一颗牙齿的老人,走到哪里都唱,只要有人想听,他开口就唱,细长的声音,一会趴在风篷上,一会到了小河对面的阁楼里。欢喜的时候唱忧伤的歌,瘦小的老人,在忧伤中嘻嘻哈哈地活着。
一颗牙齿的老人吴菊生在田间地头唱。一颗牙齿的老人在桥头石狮子下的长板凳上唱。一颗牙齿的老人在晚会上唱。歌声落在交叉、分流的河流里,不被流水带走。
老人只要想到一件事,想到一个人,他就唱出来。他说,我把这首田歌,替你,送给她。我拥着她,老人的歌调就从土地上冒出来,从植物的摇曳中生发出来,到处是急急歌的曲调声。
1970年的一个晚上,田歌被放进一个纸盒里。老人的父亲和哥哥与平原上的所有歌者,停止了歌唱。嘉善十年,河流、田地、湖泊上,没有了田歌。
1980年,姚庄最高的一座桥上,父亲和哥哥从被河流庇护的田歌里,选择了最难的曲调,急急歌,口授吴菊生。
声音从黑夜的影子里出发,迎接田地里长出来的阳光,影子活泼起来。
急急歌,因为最难,最早被人遗忘。父亲和哥哥把吴菊生的声调一次次托举到离秧苗、船只、爱情最近的地方。
多年以前,姚庄人人会唱田歌,各种各样的调调。今天,吴菊生孤独地唱了三十年。
一颗牙齿的声音,我的心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大地与天空的握手:慈悲弯腰,月夜的寂照之声!
我和她站在高建中的声音外面
田歌是悲伤的,悲而向喜,伤而向乐。
我拉着她的手,在图书馆的外面,听到高建中的声音出现在我过去的情境里,自由飞翔,拈花,带雨。
高建中的田歌,忽急,像一个根本不在意时光存在的少年。声调忽然拉长,长到把所有的逝者一一回忆起来,声音还在拉长,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只是我们不断经过。声调中没有了词语,只有曲子——我靠近她的身体,在她耳边,准确地说出一个词,也是我将慢慢为她营造的——我对她的爱:虚空。
高建中从顾友珍姐妹那里学会了古典田歌,有意识地添进其余剧种的元素。高建中每年都教学生们唱田歌,一届又一届,她想象孩子们如飞鸟,去到世界各地,偶尔开口唱田歌,浸染周围的人。
我和她在田歌里的日常生活
我曾寄居在文献里的一张碎片上,从流离失所的海水上岸,听着一首歌,来到渔民村。曲子,从这条河流到另一条河。
她住在太浦河南岸,一百多户人家的淡水渔村。靠近她,像面对一只蝴蝶,我不愿意惊吓到她。
我们相识的喜悦,把土地上的阳光全部唤醒,里面充盈着舒缓的田歌。
她慢慢地哼出一个调,她弯腰,插秧,退向我的方向。我把秧苗抛在她的身后:落秧来,落秧来,燕子穿杨柳。
先是两句抒情的乐句,慢慢的声调,之后,半说半唱的快调,急急往上,越唱越快,紧凑到密不透风。
落秧歌、急急歌、滴落声、小快板,田歌节奏自由散漫到同一首歌同一位歌者,都可能唱出两种味道来。她所有的曲调,都是我所爱护的。田歌音调,不能被人抓住,只能用心迎上去,不多思,用心里的曲调靠近田歌。就像我——靠近她。
田歌经常唱到梅花和迎春花,我把这两种花,种满了房前屋后,因为她最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