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八国难戏剧中的东北大学叙事
2022-04-16高翔
高 翔
言说九一八国难戏剧中的东北大学叙事,应当从中国现代文学的大学叙事谈起。正如所有历史现象的呈现一样,文学现象的显示,必然存在和展现于特定的时间与空间之中。因此,与中国现代文学同步发生和发展的以高等教育学校为叙事时空的大学叙事,理所当然地成为作家观察世界的精神记载和文学创作的内容组成,同时又成为批评家认知文学世界的基本方法。然而,诚如有学者所指出:“从目前已有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作来看,几乎没有提及‘大学叙事’这一概念,更没有把它作为一种小说类型加以关注。因而,在合理界定‘大学叙事’的基础上,把它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置于20世纪文学史视野下,进行系统研究,具有多方面较为重要的价值意义。”[1]当然,仅仅把大学叙事归为一种小说类型,似乎并非这位学者的本意,但客观上难免缩小了它的体裁范畴,若将其视为一种文学类型或许更恰当些。我非常赞同作者这样的观点:“不同时代或同一时代的大学叙事文本所呈现出来的大学形象各不相同。”例如,“面对同一个北京大学,20世纪50年代杨沫的《青春之歌》注重的是‘政治北大’的形象,20世纪80年代张中行的《负暄琐话》追忆的是‘学术北大’的传统,而21世纪初张者的《桃李》则影射了一个‘世俗北大’的形象。”[2]而“无论政治的北大”或“学术的北大”,“同样值得深入探究”[3]。本文所言说的,是戏剧文体的重大社会事件中的东北大学、国族苦难中的东北大学;这种叙事,是历史与文学的高度融合;是以文学的方式,将九一八国难深深地镌刻在东北大学的历史中,保存进人们的创伤记忆里,构筑起充满民族意识和时代精神的大学想象与书写方式,展现出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大学作为中国最早流亡的一所大学的容貌与风采。
九一八国难戏剧中的东北大学叙事,是九一八国难文学中的重要一支。20世纪20—30年代的东北大学,堪称东北至高学府、全国高校重镇,众多硕儒英才荟聚于此,成为教坛佳话。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东北大学首当其冲,惨遭破坏和蹂躏。据报道,九一八事变爆发之际,日本人将“省城各机关完全占据后,即分遣军队,包围中等以上各校,东北大学南北两校,尤为日人所注目,该校教职员与学生凡身着洋服者,轻则被毒打,重则被枪杀,尚有解往他处者”;更令人难解的是,日兵对“街市行人,凡遇着洋服或中山服者,亦皆被拿问,无一幸免”[4]。而诸多作家此期聚焦东北大学,创作了一批极具声色的国难戏剧作品,形成一道独特的艺术风景线,也在预料和情理之中。
戏剧是九一八国难文学中东北大学叙事的重要文体。田汉创作的独幕剧《乱钟》,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讲述了1931年9月18日之夜,发生在沈阳东北大学宿舍的故事。全剧主要人物均为东北大学学生和员工。其中男学生15人,借用天干和地支命名;女学生2人,小梁和小黄;另有出场时间、对白均极少的学校工勤人物温舍监、服务员。
帷幕初起,舞台展现的还是战火未燃时的东北大学学生宿舍的生活场景,显露着学生们的不同品性和样貌。学生甲(艾少爷)在伏案读英文书籍,一时兴起,竟朗诵起来:
To be,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to die, to sleep;
这是莎士比亚戏剧《哈姆雷特》中主人公的一段著名独白。据有关学者考证,早在1921年,《乱钟》的作者田汉就翻译了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当年发表在《少年中国》杂志上,当时的译名是《哈孟雷特》。后作为“少年中国学会文学研究会丛书”中的一种,由上海中华书局1922年11月出版,成为以完整剧本呈现的中国第一本白话汉译莎著。莎剧中第三幕第一场哈姆雷特的这段独白,田汉译为“还是活着的好呢,还(是)不活的好呢?——这是一个问题:所谓豪杰之士者,到底应该忍受这‘暴虐的运命’的矢石呢,还是应该和狂波骇浪相抵抗死而已呢?”可见,田汉的《乱钟》以东北大学学生甲诵读作者熟知的《哈姆雷特》中“王子复仇记”篇的独白为开篇,是有实在创作生活基础的。其实,田汉只是将这种对莎士比亚戏剧中名句的诵读,作为东大学子学习和读书的风采之一种而加以展示的。继而显现的是,学生乙(叶仲群)专心于时事论文的写作,考证“日本帝国主义对我东北四省,夙具野心”之论;学生丙(秉文)沉浸在撰写情书的甜蜜之中;来自南方的学生丁(老戴),则记挂着“房子被大水给冲垮”的家乡,借南唐后主李煜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之词句,抒发思乡之苦;学生戊操琴低吟,陷入自己喜爱的京剧青衣唱腔中;学生己则身着“有颜色的运动衣”,以“钢条练身”……
显然,这是一个富家子弟的学生群体。他们接下来的对话透视着旧中国的社会现实:学生甲的父亲和舅舅“都属于东北的军阀集团”,享有特权。在学生丙的恋爱书信中,揭示了女朋友芸的家里,“乡下田地全给大水淹了,今年颗粒无收,父亲在上海做金子生意折了本”;学生丙家也同样不幸,“父亲的丝厂受经济恐慌的影响,销路不畅;又挡不住强大的日本丝业的竞争,在外国卖不起价钱;厂里又时常闹罢工……”学生辛的“爸爸在台湾银行当华文秘书”,“因为同情银行的职工的斗争被免职”。学生戊的父亲“干过宪兵司令”,“在辽西杀人不少”,但作为“思想左倾”的青年学生,学生戊毅然断决与父亲的经济来往,甚至拒随父姓。“看不惯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的学生己,“父亲也是亲日起家”。
这里,令人不禁想起1928年郭沫若对当时文艺青年出身的分析:“中国现在的文艺青年呢?老实说,没有一个出身于无产阶级的。文艺青年们的意识都是资产阶级的意识,这种意识是什么?就是唯心的偏重主观的个人主义。不把这种意识形态克服了,中国的文艺青年们是走不到革命文艺这条路上来的。”[5]这表明,旧中国接受高成本的教育是需要有经济基础做支撑的。值得庆幸的是,田汉笔下的东大学生群体,是一个有着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式忏悔精神的贵族子弟群体。如学生甲所言:“认真说,我们这些人都是罪人的儿女,我们能到大学念书凭什么?还不是凭我们父母或祖先从老百姓手里刮到了一些钱,取得了一些特权?”“我时常想起19世纪70年代那些俄国‘忏悔贵族’,读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小说,我很能了解他们的心理。”但是,在这群“没有丧失正义感”的学生看来,“英雄崇拜论”和俄国忏悔贵族的“政治觉悟”,“对于今天的中国就不够了”。而今不是坐而论道,重要的是“应该行动起来”,这与当年郭沫若为文艺青年指示的前进方向:接近工农,走向民间,当一个留声机器——追求真理,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种行动的表现之一,是实施“领枪运动”。面对日本人咄咄逼人的军事演习、“日本商人们全都领了枪”、日本“民团开过几次紧急会,磨刀擦杖”、战争一触即发之际,学生们深感,我们“不能拿起网球拍子打仗”,必须手中握枪:“没有枪拿什么抵抗敌人呢!”学生甲引用所谓“金国有凿子箭,我国有锁子甲;金国有狼牙棒,我国有天灵盖”句,揭下那种“以自己头颅恭迎敌手敲棒”的阿Q式自欺、自嘲、自解与自慰的假面。此语出自宋人张知甫《可书》:
金人自侵中国,惟以敲棒击人脑而毙。绍兴间有伶人作杂戏云:“若要胜其金人,须是我中国一件件相敌乃可。且如金国有粘罕(按,完颜宗翰,金军统帅),我国有韩少保(按,韩世忠,南宋抗金名将);金国有柳叶枪,我国有凤凰弓;金国有凿子箭,我国有锁子甲;金国有敲棒,我国有天灵盖。”人皆笑之。[6]
鲁迅先生在《补白》一文中曾引用过这句话,只不过文字上稍有变易:
现在的强弱之分固然在有无枪炮,但尤其是在拿枪炮的人。假使这国民是卑怯的,即纵有枪炮,也只能杀戮无枪炮者,倘敌手也有,胜败便在不可知之数了。这时候才见真强弱。
我们弓箭是能自己制造的,然而败于金,败于元,败于清。记得宋人的一部杂记里记有市井间的谐谑,将金人和宋人的事物来比较。譬如问金人有箭,宋有什么?则答道,“有锁子甲”。又问金有四太子,宋有何人?则答道,“有岳少保”。临末问,金人有狼牙棒(打人脑袋的武器),宋有什么?却答道,“有天灵盖”!
自宋以来,我们终于只有天灵盖而已,现在又发现了一种“民气”,更加玄虚缥缈了。[7]
《可书》中的“敲棒”,在鲁迅、田汉的笔下变成了“狼牙棒” 。但“敲棒”也好,“狼牙棒”也好,田汉确有以“用天灵盖迎接他人致命敲击”的笑谑之意,绘画出“挨打”的国家形象,表达着国人面对侵略的屈辱、无奈与悲哀。
行动的表现之二,以撰文、拍照揭露日本侵略东北的野心。日人早对东北觊觎已久。九一八事变爆发前夜,东北大学学生将日本的侵略企图向社会予以揭露。学生乙正专心写作“时事论文”,讲论时政:“自1929年末爆发了世界经济危机,两年以来”,“日本帝国主义对我东北四省,夙具野心”,“最近许多迹象判断,他必然要进攻我们东北,进一步使中国殖民地化。你看这几个月接二连三地发生万宝山事件、朝鲜惨杀华侨事件,最近又无耻地制造所谓中村事件;这些日子日本兵几乎每天在我们大街上演习起来了,他们的企图不是很明白吗?”女学生小黄则以相机为武器,记录九一八事变前日兵在东北的种种恶行:“在路上打我们老百姓;战车冲进老百姓屋子里;还用刀背砍我们的小学生”;“战车压坏我们的庄稼,毒打向他们抗议的农民”。这些照片被北京、上海的媒体刊登,“有的甚至被外国报纸、杂志转载”。这令日本侵略者感到害怕,也让小黄认识到,“拍照相也是一条战线”。
行动的表现之三,九一八事变爆发之际,东北大学抗日学生不顾校方温监舍的万般阻挠,不甘沈阳沦落敌手,女学生小黄受命勇敢“爬上钟楼,去敲校钟”,以急乱的钟声警示学人,集合保卫国家的队伍,组织起来“抵抗侵略者”。正如学生乙在全剧结尾的呼喊:“这一边宿舍的同学们!快起来集合啊,快和广大工人、市民们联合起来武装自卫!再不起来自卫,到了明天沈阳就是鬼子的沈阳了,中国要变成鬼子的殖民地了。快些起来挣扎我们的明天!”显然,作者以《乱钟》为剧名,寓意也正在于此。那个时代,以 “乱钟”为警钟者,亦见于其他文学作品中。谢冰莹的《新从军日记》中有《苏州的乱钟》一节,记述苏州百姓躲避日机轰炸的一幕,其中写道:“忽然听到一阵乱钟响,我起初不明白是怎么回事,问警察,才知苏州城已被敌机疯狂地炸了三天三夜,警报台、电灯公司、飞机场、红十字会通通炸毁了。现在要等到敌机来到头上,才敲一阵乱钟。”[8]
《乱钟》又是一部有着20世纪20—30年代宏大容量的民国社会史。作者的这种表达,完全是以东北大学学生为中心的散射性书写。剧本以记述东大学生多元的校园生活为开端,进而开始对东大学生的富庶家庭现状进行实录。这种对学生家庭背景的侧面书写,显然是民国社会生活的真实呈现。作为官员或富豪子弟,他们有着优越的生活,剧本中他们享用的留声机、柯达相机等,也一定程度地显示出那个经济社会或特定阶层的某种物质生活特征。但学生们却始终怀有一种贵族的“忏悔精神”,单纯善良,富有才学和理想,不满专制制度的腐朽和黑暗,深知自己“能到大学念书”的社会内在缘由。当然,东大学生群体也并非只有清一色的思想,学生癸(老桂)偷匿揭露日兵暴行照片、伙同学生寅、卯沦为侵略者的密探和帮凶;作为“请枪代表”之一的学生子(翼明),对时任辽宁省政府主席臧式毅答复请愿学生时发表的对日不抵抗谈话竟然表示“很满意”,均表明了这一点。
追溯起来,田汉创作《乱钟》之前,便对九一八事变有着深切的关注。他在《九一八的回忆》一文中写道:“对于九一八事件,和对于1931的大水灾一样,我是注视得很绵密的,凡属平日亲近的报纸上杂志上关于这事件乃至其前因后果的记载论列,我都曾剪贴整理起来。根据这个,在戏曲的创作上我也有一个‘整体计划’,但不幸以种种事实的限制,至今只实现了很小的只有而且比较次要的一部分。”[9]《乱钟》也许就是田汉绵密关注九一八事变、进入其戏曲创作整体规划中却只得到很小和次要实现的成果,但它的力量和影响是难以忽略的。
如果说《乱钟》是以东北大学男生宿舍为场景,那么,袁牧之的《东北女宿舍之一夜》则布景在东北大学女生宿舍,故事的开端依然是九一八事变的前夜。女生宿舍里聚集着6名东大女学生(后又有1名初中一年级女中学生登场)。其实,这6名女生是作者对东大女学生不同类型的艺术概括。
女学生“林黛玉”痴迷于《红楼梦》竟至惊人的地步,“在她的眼里,只有《红楼梦》才是有永久性的”,甚至不舍得将生命的时间用在每天铺床“这些琐事上”,每天学着林黛玉的样子“依榻思愁”;“她把生命的时间这样宝贵地储蓄起来,就想把一部《红楼梦》倒过来给背出它”。用同学Lily的话说,“林黛玉”“一天到晚除了吃,睡,看《红楼梦》,就再没别的事”,“把一部《红楼梦》五遍,六遍地看着”;“某女士”则说,“曹雪芹真是一个天人,他写了一部《红楼梦》,不知骗了我们这位一九三一林黛玉的多少眼泪。”
女学生“上海小姐”,来自上海,被称为“绝对都市化了的上海女学生的典型”,“身上可以找出所有上海女学生的缺点”。来到沈阳并不认真读书,却醉心容貌妆饰,“每次出去会引一大群男人跟的”,自命为东北大学交际花,秉持着自我为中心的交际理念:“我就不给任何男人给抓住,反是我把他们当一群羊似地牵着走,我要他们东就东,要他们西就西”,有着鲜明的某种女权主义特征;对美国乃至西方的所谓文化与生活方式充满羡慕和崇拜,视美国为人类生活的天堂。倒是同学“某女士”,提示“上海小姐”“多看些辛克莱的小说,那里告诉你的是美国的另一面”,可以看到“脱去他们的礼服在洗澡时候的美国人”。
玉珍是一位“富于情感,谨慎小心”的女学生,却天生胆小,“白天她不敢一个人上图书馆,怕的是走过男人的身边,晚上她不敢一个人上便所,怕的是野猫把她拖了去”。正如“某女士”所言,“玉珍的富于情感,谨慎小心,本是她的好处,但因为过分的感情和胆小”“便表现了她的弱点”。
Lily(丽)正处在与东大男同学王启东热恋中,“心,身,都给王启东给抓着”,被视为“废寝忘食的沉醉恋爱者”。
周倩则是一位“同性恋爱者”,对“美貌的十五岁的姑娘”、初一学生陈女士有特别的喜欢,以致反感陈女士与他人交往,经常写信教训她;而年少懵懂的陈女士哪里懂得,竟连连向周倩发出疑问:“你为什么老写信骂我?”“为什么和你做了朋友就不能再和别人好?”青春期女孩的同性爱恋,周倩其实还不是个案,Lily就曾经以自身经历对周倩进行劝告:“你洒了多少眼泪在小陈肩上?我在中学校的时候也和你一样,当素绢要出嫁的时候,我整整的三日三夜没进一粒米,现在想起,可真觉得滑稽。”
剧中的“某女士”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人物,剧本给予她更多的对话空间。她是六位女学生中年长者,有思想,有主见,富有民族情怀、担当品格和牺牲精神,剧本中多处于演说稿写作状态中。她规劝同学:“一天到晚总是‘恋爱’,‘恋爱’,难道除了恋爱就再没有别的事要谈了吗?我告诉你们,中国要急切解决的问题多着呢!”她认为:“一个人在中学毕业以后,是该有力量改造环境而不给环境所支配了。”她对时局有真切的看法:“日本想侵占我们满蒙已经有几十年的计划了,这次可是他们计划暴发的时候了,只要看万宝山的惨案,朝鲜的惨杀中国侨民,和最近的中村事件不都是他们有意的挑衅吗?这几天日本兵更在沈阳市街上习着战,放着空枪,这便是要弄糊涂你们,在你们不知不觉中间,这些枪里都装进实弹了!”“日本兵来的时候”,“政府对你们说逆来顺受”,“那便是说,日本兵提起了刀,你们便把头颈凑到刀下去”。经济绝交、抵制日货、学生运动还是“舞场的步伐”,我们“该练练战场的步伐”,必须“武装起来”!切中矢的之言未落,在枪声和火光中日本兵冲进了东北大学。某女士指挥同学沉着应对。面对侵略某女士激情表达:“我们虽没有枪、炮,可是我们有着气和血!”日本兵闯入女生宿舍,枪击王启东,对小陈姑娘欲行不轨,某女士举起花瓶砸死日兵甲,不防腹部遭日兵乙用尖刀“乱刺”,但仍然双手按腹,率众同学抵抗日兵的野兽行径,终以 “最后的毕生之力,用劲喊了两个字”:“努力!”用生命谱写了反抗侵略、保卫尊严的悲壮之曲。
某女士的行动,激励着同学。玉珍自告奋勇前往男生宿舍探听消息;Lily冲向意欲行凶的日本兵;周倩和玉珍与日本兵乙、Lily和小陈与日本兵丙展开搏斗,上海小姐、“林黛玉”冲出小屋助阵,有着不同观念和生活方式的女学生们,在抵抗侵略的战斗中形成了合力。
《东北女宿舍之一夜》以东北大学女生宿舍为故事发生地,作者也许是有其道德礼义之用意的。九一八事变爆发当晚,时任东北大学秘书长宁恩承最为沉重的心理负担是:“东北大学女生宿舍中200名女生是最大的危险品,日本军人如果攻入我校,后果不堪设想……如果200名女生有了安全地带就减少我心中最大忧虑了。2000多名男生任他们各自照顾自己,其不能照顾自己、维护自己的男生,听天由命。”[10]宁恩承还召集人员采取各种应急措施,其中之一就是在女生宿舍沿路设灯,危机时刻把200名女生由宿舍领到体育场的更衣室暂避。[11]
《东北女宿舍之一夜》发表于《矛盾》杂志1933年第1卷第5、6合期。其实,在此之前,袁牧之创作的以九一八事变为题材的剧本《铁蹄下的蠕动》发表于《矛盾》杂志1932年第1卷第2期,便有对东北大学女生宿舍的书写。其中第九景的地点虽标明“东北某大学之女生宿舍”,但从情节看,与作者随后创作的《东北女宿舍之一夜》有相同之处。如剧中叙述:日兵闯入女生宿舍,“抓住最后一个年长的体格甚强的女生,日兵抱之亲吻,抚摸,又推之倒地,过来捉住那年幼的,此时年幼的全身已被撕成碎片”。“年长的见状忍无可忍,拿起床边花瓶,向日兵击去,有一日兵受伤,因之大怒,将年长的女生捉住,大加凌辱,且用刺刀向其肚下挑刺。”
与宁恩承有着同样担心的剧作家,不止是袁牧之。田汉在其创作的《暴风雨中的七个女性》中,塑造了张绿痕的女性形象。这位沈阳某女子学校的教师,亲眼目睹日军悍然强占自己任教的校园、女学生一半遭辱一半被杀的血泪场面。此虽非发生在东北大学,也不是对日本兵穷凶极恶的正面叙述,但却与《东北女宿舍之一夜》《铁蹄下的蠕动》有着一致的书写。
周近新创作的三幕剧《沈阳城的陷落》[12],书写的仍是九一八事变中东北大学学生的故事。入夜,卧室里的“学生们都已睡着,四下里很静。忽然听得一阵强烈的枪炮声”,且愈加急剧激烈,距“学校不远”。被惊醒的学生们进行着各种猜测。此时东大教师李先生前来告知:“日本兵已经在正式作战了”,并劝慰惊慌的学生们“不要哭”。然而,随后就有五个日本兵悍然闯入,驱逐学生“立刻全部离校”。被称赞为“我们学校里最勇敢的同学”的李新吾怒斥日兵的横行,却遭到日兵的枪击,身中两枪倒地。众生被迫离去。幕景转换,在沈阳“一个有湾角的马路”,两个中国警察“被强暴的日兵打死”横尸街头。流落街巷、“在黑暗的路上行走的”的东大学生徐家骥,遭到“拿了很长的刺刀”欲行刺杀的日兵盘问:“你这亡国奴,从哪里来,快些说来!”“你敢有这样大的胆子,在路上一个人走吗?”走投无路的徐家骥“再三的申说”,总算逃过一劫,投住旅社栖身。在这里,徐家骥才具体知道:“兵工厂已被占领,北大营被焚烧了。沈阳城已完全占领了!”全剧在众旅客的异口同声之语“亲爱的同胞们,起来救救我们的中国吧”结束。此剧显然对九一八事变带有鲜明的报道性和揭露性。
当然,九一八之夜,尽管“日军的大炮每隔几分钟有一次,每次经东北大学上空飞过”[13],隽冬的散文《含泪说》也有相同的记载:“十八日夜里九点半钟,已听见第一声炮响……后每间五分钟,炮声必作,且弹自东北大学经过,飕飕有声,乃知为日人以重炮轰击北大营,此刻学生们纷纷出校,有向四外逃散者,有匿于附近乡村者……”[14]但当晚“事实上大多数女生已沉入睡乡,没听见炮声,因为炮声在十里以外,门窗紧闭,已酣睡的年轻姑娘,这时还不知道外边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15]。至9月19日晨5时许,“宁恩承客厅已挤满了惊慌的教授和学生。校园中没有落炮弹,更没有抢劫,表面上一切平安。只是大难临头人心恐慌,好像处于台风的中心风眼之中,虽然风眼中有一小块的安静,四周狂风暴雨冲杀之力正在施虐”[16]。此言不虚。九一八事变之夜,东北大学虽然还没有受到武力攻击和人员伤亡,但它却只是“风眼中”“一小块的安静”,而“四周狂风暴雨冲杀之力正在施虐”。据载,九一八事变之际,日军第二师团长、中将多门发出布告称:“如有阻碍我军行动或侦探我方机密之徒,一体重惩,毋予宽贷。”在沈阳大开杀戒。日本兵攻占南市场、“袭入第一、二公安分局”等地,“略与抗辩,非毒打即枪毙”;攻北市场,对前来阻止者“遽尔发枪”,“华警遂命中倒地”;攻小西门,竟“缒城而越,将守门警卫枪杀”[17];城北陶然里,“有两三家十四五岁的女孩都被奸污了,财产更是抢夺一空”;城南浪树通附近,日本“浪人都拿刀拿枪的说杀就杀,说抢就抢”[18];9月20日进占皇姑屯时,又“大肆残杀我民众”[19]。最为甚者,9月19日日军攻入沈阳工业区六分局,在此把守的30余名警察“悉被日军杀害。碎足折脅,挖胸洞腹,肝脑涂地,尸体横陈于局门外者,多日无人掩埋,状极惨酷”[20]。
诸剧本将尚未浸染战火的东北大学描绘出日军的武力占领与杀戮,当然不是编造,而是将东北大学周边中国民众所遭受残害的事实,一并融入东北大学这一典型环境叙事中,予以艺术的表达,同样显示出历史的真实性。况且此时的东北大学,仍未逃出日本侵略者的的魔掌:9月19日下午4时,东北大学校工厂即“被日军封闭”[21];“日军占领沈阳城后,将东北大学校园变成他们的兵营,将东北大学图书馆作为关押、枪杀抗日志士的场所,原东北大学图书馆后身的红砖墙上至今仍可见累累弹痕。东北大学原有的39个实验室以及仪器设备、动植物标本、学校的大量教具等等,均在九一八事变后遭到破坏,不知所终”[22]。据不完全统计,九一八事变之际,东北大学各项损失达1188余万元。[23]
根据大学叙事的基本规则,创作文本不仅应是大学园区的空间呈现,还当有对大学人物形象的塑造。吴祖光的四幕剧《凤凰城》,便表现出东北大学叙事的这种独特性。这种书写,与前述田汉的《乱钟》、袁牧之的《东北女宿舍之一夜》、周近新的《沈阳城的陷落》等以东北大学男女生宿舍为场景不同,而是以人物描写为主,展现东北大学学生苗可秀、赵同和教师王卓然的形象。
其实,九一八事变爆发当晚,苗可秀的沉着、镇静与坚定,便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宁恩承在《百年回首》中写道:9月19日零点30分许,“我走出办公楼,心思沉重,踽踽独行,返回校长宿舍途中,遇见几个学生”,“苗可秀是我在途中遇见的学生之一,他向我说:‘我们必须沉着谨慎’,他是中国文学系的学生,后来率领义勇军抗日三年,身经百战,为敌所获,杀身成仁。他建议‘沉着谨慎’虽嫌空泛,仍算有主张的人。”[24]
苗可秀被称为“东北大学学生在战场上同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血洒疆场的优秀代表”[25]。1926年考入东北大学预科,1928年升入东北大学文学院本科。此间的1931年11月,“在东北大学学生中成立‘东北抗日学生救国军’,最初只有几十个学员,很快便增加到二三百人”[26]。1932年5月,参加东北大学毕业考试,而后毅然投身东北义勇军。1934年2月,苗可秀在岫岩县组织中国少年铁血军的同时,又组建秘密团体中国少年铁血团,并拟定《中国少年铁血军〈入团须知〉》[27],以“黑铁赤血的精神,采全民革命的手段,复兴东北,再造中国,力求中国国家社会的独立与平等为宗旨”[28],率部在岫岩、凤城等地与日伪军展开了殊死的战斗。《凤凰城》第一幕,以“北平西山里的私人别墅”为地点,这应当是苗可秀在九一八事变后流亡北平的租借处。时间是“九一八事变以后某年中秋节的前一天”,时间虽不确定,但据剧中苗可秀与“仆人”张生的对话,尚可断定。张生说:“我又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跟着您在关外干义勇军”,“那一年虽说是成天儿在枪林弹雨里过日子,没得吃,没得睡,一天跑一百多里路,今天就不知明天的死活,可是我觉着实在比现在舒服”。据载,1931年9月27日,“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在北平成立。苗可秀等人组织了东北学生军,苗可秀任学生军大队长,归救国会直接领导。1932年2月末,受东北民众抗日救国会委托,苗可秀到活动在辽东的邓铁梅部东北民众自卫军中查情观势。约三个月后,苗可秀返回北平汇报情况,并于6月份回东北大学参加毕业考试。毕业后的苗可秀,即于当年7月返回辽东,担任东北民众自卫军总参议,投身抗日斗争。《凤凰城》第一幕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
苗可秀初达邓铁梅部,两人彻夜长谈,一见如故,畅叙共同的事业与志向,缔结携手抗击日寇之约。剧中赵同对苗可秀的一段话验证了这一史实:
我半个月以前接到老刘带来的你的信,就对邓司令说了你想来的意思,老邓可高兴了,说是“求之不得”,天天催着我代表他来请你,而且说他自己不能来,十分对不住。你看(起来开箱子)这是邓司令的亲笔信,你看了信就明白了,他还说(把信交给可秀)要是你真能去帮忙,那真是“刘备借赵云”“如鱼得水”。
金毓黻亦有类同的表述:“苗君知铁梅(邓铁梅)可与共事,乃偕至友数人,往与会谈,一见如故,不啻光武之遇邓禹于河北,昭烈之顾诸葛亮于隆中也。”[29]吴祖光的“刘备借赵云”,与金毓黻的“光武之遇邓禹于河北,昭烈之顾诸葛亮于隆中”,可谓相类之喻。
苗可秀投身义勇军决心已定,“临行托其新婚妻夏琬冰,弟苗可英及未足六月之胎儿于其师王先生”。王先生即苗可秀在东北大学师从的王卓然教授,这位“银髯飘拂,精神矍铄”的长者来到苗家,值“阴霾满天,夜黑如漆,令人益增愁结”的“中元节前一日”[30],剧中再现出“流涕欷歔”[31]“百转柔肠”[32]之悠悠亲情与铮铮铁骨之民族志向相交织的感人场面。其中诸多情节,均反映着《苗可秀致王卓然遗书》中的内容。苗可秀向王卓然先生托付后事的对话,可谓全剧的精彩之处:
苗可秀:老师,我下了决心了,这回我活着去,就没打算活着回来。(王点头)我走了之后,家里只有琬冰跟可英两个人了,可英年纪轻,求您时常教训他,琬冰是个女人,吃不住惊吓,也求您照应……(琬冰走过来握住可秀的手,眼睛往旁边看,竭力忍泪),老师……琬冰在6个月后,大夫说的……她就要生产了……我们这第一个孩子,不知道是男的还是女的,可是不管他是男的女的,我替他起了个名字,叫“抗生”,就是说“以抵抗求生存”,我们的子孙不应当像我们似地被敌人欺服到这份儿。他应当有最高的志愿,最大的勇敢,抵抗敌人,打倒日本(琬冰失声而泣)。
苗可秀:老师,我的父母自从九一八之后就没有消息了,只有您疼我,您就跟我父亲一样。我的孩子出世之后,求您把他当您自个儿的孙子一样看待,琬冰虽然粗鲁,可是还勤快,住在您家里给您洗洗衣裳,作作活,我想她还可以;这么一来,我的孩子有您教训,不至于流落成一个野孩子,琬冰也可以有个安身的地方。老师!您一定能答应我。要是我能成功回来,那是顶好,不然的话……那只有下辈子报您的恩了(半跪下去)。
剧中的王卓然出场时间有限,仅在第一幕的后半部登场,对话也不多,但语言质朴,形象生动、感人。面对学生奔赴战场之前的生死之托,王卓然道:
可秀,别这样,事实没有这么惨,你走之后,家里的事不用担心,交给我一定没错,琬冰进城来跟我的女儿住在一块儿;可英仍旧上学,放假的时候也到我家来住。你们的孩子出世之后,我当然拿他当亲孙子一样看待。你到了关外,凭着你的才学,你的机智,你一定会成功的。在学校里你是模范学生,在军队里,你当然是模范军人,你应当记着:从明天起,你就忘掉你的琬冰,你的老师,你的弟弟,你的没有出世的孩子。你在那时候就已经属于国家了,你心里只许有一样东西,就是收复失地,保卫国家!
儿女情长中,又有着无尽的英雄豪气,“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之概。王卓然先生果然履行着自己的诺言。在第二幕,苗可英赴辽宁岫岩投奔哥哥苗可秀部义勇军,讲述着家中情况:“嫂子在护士学校学看护,现在也是非常强健,哥哥,你还没看见你的少爷,抗生那孩子,长得又白又胖,王老师喜欢极了,真把他当孙子看待,嫂子每礼拜只能回来一次,她在学校用功极了,已经考过两次第一,还得过好些奖品。”
《凤凰城》第二、三幕,时间上具有连续性,记叙已任中国少年铁血军总司令的苗可秀率抗日武装进行战斗的故事。第四幕呈现了苗可秀牺牲的场面。第二幕在追溯苗可秀诈降谈判之后,展现日伪军到岫岩少年铁血军驻地送三百箱军火、接受投降而遭到血洗的场面。但由此受到六千多日本兵的军事报复。
据有关史家的记述:日伪政权对东北抗日武装贯施“招抚诱降”手段。1932年8月,地方日伪政府开始对邓铁梅部进行劝降,为取得休整部队和补充力量的时间,东北民众自卫军决定与其假意谈判,进行周旋。经8月17日、9月4日在凤城境内的两次谈判后,日伪方面提出到奉天(沈阳)续谈。苗可秀与参谋处长王者兴作为谈判代表,抵奉与日伪谈判数日后返回凤城。伪凤城县参事官友田俊章等6人,随同前往凤城。邓铁梅司令主持召开的紧急军事会议认为,诈降之策不宜久拖,否则会扰乱军心,瓦解斗志,助推谣言,蛊惑民心,应以断然之举揭穿敌伪的“招抚”阴谋,粉碎敌伪意在集聚武装对东北自卫军实行大规模进剿的企图。为此,苗可秀主张处决日本代表以昭显我军坚决抗日的决心,并受命在刁窝堡西北沟将日本谈判代表执行枪决。至此,敌伪政权的“招抚”丑剧告终。吴祖光将这一史实由发生地凤城移至岫岩,又将“日本兵六千多人攻打杨家沟”的战斗融入其中,符合并显示了一种历史的逻辑关系,日本谍报活动情节的一并嵌入,都呈现着苗可秀坚毅、果敢、睿智的形象。
紧接前此已是“初夏夜晚”的第三幕,虽然有着泳吉著《义勇军》的鲜明影响和互文印记,但对苗可秀的塑造,并未见重构之状,如实表现了苗可秀被俘时临危不惧的形象。这一幕的地点在“凤城县二道洋河背冢岭”。这与《苗可秀志士抗日殉国纪》的记载相同:“二十日晚八时,君(按:苗可秀)等一行由岫界前进,计程五十里,在雷雨交迫中,行一夜而达凤县四区二道洋河背冢岭。”[33]而据孙永泉《我所知道的邓铁梅和苗可秀》:苗可秀在羊角沟负伤,为躲避日伪搜山,“转移凤城的二道洋河子地区”。“由于流血过多”,又“连日下雨”,休息、饮食不好,身体虚弱,“掩护他的和抬他的人都已经疲惫不堪”,难以坚持,“遂于6月20日夜下3时左右被抬到碑家岭(又叫碑碣岭,或碑界岭)前南台子朱润成家”[34]。这里的“碑家岭”,很可能就是剧中所记的“背塚岭”。第四幕则将苗可秀牺牲前对战友“思想要正确,精神要伟大”的最后嘱托场面,展现得极其悲壮和鲜活,又呈现着苗可秀面对各种威逼利诱坚贞不屈、凛然就义的悲壮画面。
赵同,是出现在《凤凰城》中的又一位东北大学学子。剧中的赵同形象,作者虽然着笔不多,但也塑造得极为生动、可爱。赵同小苗可秀6岁,九一八事变时正在东北大学物理学预科读书。如其所言:“九一八事变的时候,我正在东大附中读书,我知道黄金时代是过去了,悲哀艰苦的事业在开始了。”[35]吴祖光在剧中这样描绘赵同:“二十四五岁的东北义勇军人,活泼朴质;魁梧的身躯,赭色的面庞,在显出他的勇敢过人。”如此一位战将,在苗可秀与妻子惜别之际,唱起“夫妻们离别好缠绵”的京剧唱词,真如苗可秀所言:“小赵是个奇怪的孩子,在战场上比什么人都会打仗,在朋友里比什么人都活泼。”苗妻为行前的苗可秀织衣,苗可秀不忍,劝其歇息,赵同调节伤别氛围道:“这才是‘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呢。”赵同对苗可秀“顽皮地”说:“你们这一家倒是不错,哥哥当义勇军总司令,弟弟辛辛苦苦跑来当兵,嫂子学看护,还养活个孩子叫抗生。真是‘一门忠义’。”在恩师王卓然先生面前,则“恳切的”听从教诲:“你样样都好,胆子大,心术正,身体结实,就是太浮躁。从今天起,要改得沉着点儿。”活脱将赵同活泼、可亲的性格呈现出来。而对押运军火的八百日伪军的果断处置,面对日兵“六千多人攻打杨家沟”而勇敢率队出击,以“跑,这是我们的战略,用游击的方法,避免跟大队敌人直接冲突,我们用埋伏,趁他们不防备的时候动手;破坏他们的铁道,飞机场;抢他们的粮草,军器;总是出其不意的得胜”之句,所表现出的智慧,再现出赵同性格的又一方面,在苗可秀牺牲之际发出“我们要踏着他的血迹前进,救国!抗战到底”的誓言,更表露出其坚强的战斗意志、不屈的铮铮铁骨和赤诚的血性担当。
苗可秀之后的赵同,此处应有一叙。苗可秀牺牲后,赵同由参谋长一职继任中国少年铁血军总司令。面临日军进行严密封锁、断绝物资和经济来源的情势,赵同率铁血军坚持战斗,转战辽东、辽南,一度掀起新的抗日浪潮。在铁血军近乎弹尽粮绝的困境下,赵同受托赴北平求得各界资助,进而在北平建立国民抗日军,揭开了华北民众抗日的序幕。
《凤凰城》之后的苗可秀与东北大学,亦应一书。《凤凰城》剧本出版后,正值东北大学师生开展抗日救亡运动之际,两者形成了呼应与共鸣。范如富在《东北大学在三台(综述)》中写道:“文学院的同学们,还经常在城内的广东馆、华光庙和校内上演《凤凰城》等抗日戏剧,观众常达千人以上。演出的收入大部分捐献给前方抗战。”[36]1945年7月正在四川三台东北大学任教的金毓黻亦称:“回溯苗君之死,迄今将及十年,国人壮其死事之烈,特编为编排剧本,表演于各地,至今虽妇人孺子,殆无有不知苗可秀姓名者。”[37]这里,金毓黻虽未具体道明“编排剧本”,但据现代话剧史实,显然就是指吴祖光的《凤凰城》,并见出《凤凰城》的巨大影响力。
在《凤凰城》的出版物中,有王卓然为《凤凰城》的题词:
苗烈士可秀为日人逮捕,不屈,日守兵敬之,争求题字,烈士则书“正气千秋”“精神不死”等条给之。以此剧演出后观众情绪反应正之,大丈夫成仁取义,正气必然千秋,精神确实不死也
又有赵同为《凤凰城》作者吴祖光的题词:
我们要永远的记着,苗先生遗书上说:“牺牲是兑换成功的”这一句话。题赠凤凰城话剧编者吴祖光先生
时在东北大学任教的刘永济先生,是与苗可秀联系密切的一位教授。据刘永济长女刘茂舒回忆: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不几天,一个瘦长个子的年轻人来到我家,和父亲简短交谈后就匆匆走了。这以后,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每天晚上,母亲都搂着我坐在门洞里直到深夜,焦急等待着父亲平安归来。有天,他没有出门,抽着烟,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十分激愤,时而又伏案疾书。后来,父亲才告诉我们,中文系学生苗可秀和同学们组织了东北大学抗日义勇军,要他为这支爱国军队写一首军歌。他填了一首《满江红》。在沈阳搭乘难民车进关途中,父亲一句一句教给我唱这首军歌:‘禹域尧封,是谁使金瓯破缺……’他那充满悲愤,铿锵有力的歌声,至今犹在耳边回响。”[38]
1939年6月,刘永济在湖南大学讲学时,观看学生演出的话剧《凤凰城》,感慨万端,作《夜观辰溪湖南大学诸生演〈凤凰城〉苗君可秀死难事》(四首)。诗前言:“苗君为东北大学文学士,从予问业有年。辽变事起,组成义勇军,投邓铁梅部下抗日,被俘不屈死。今观此剧,怅触旧情,凄然成咏。”[39]刘永济曾将此诗见示时在湖南大学任教的曾运乾(星笠)、杨树达(遇夫)两教授。其中曾运乾先生[40]1926年5月应东北大学王永江校长之聘,任国文系教授,九一八事变后的1932年2月,转中山大学任教。曾运乾在东北大学任教五年余,正是苗可秀在东大学习时的授课教师。因此,曾运乾才有了诗中“一别苗君瞬十年”“梦中重写话辽东”的记忆和感慨。
在《苗可秀志士遗墨》中,可以见到苗可秀撰写的《章氏墨学两种序》一文。这是苗可秀为章士钊(秋桐)在东北大学的授课讲义《章氏墨学两种》所撰写的序。章士钊(1881—1973),字行严,笔名有秋桐等,1930年受张学良之聘,任东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次年任院长,九一八事变后,章士钊离开东北大学赴上海工作。授业弟子为师从先生之著写序言,这在当时是罕见的,苗可秀心怀不安,如其序文开篇所言:“不以秀之不文,而属为之序,秀沟瞀无所得,何敢赞一词,重以先生之命乃作……”但这正见证了苗可秀与章士钊密切的师生关系。据《苗可秀志士遗墨》编者介绍:“此稿为苗君肄业东北大学时试卷手迹”,作于1931年6月,系章士钊在自家“箧中捡得”。令该书编者感慨的是:“读此益钦服苗君之为人,盖不独其义烈足以廉贪立懦,其慎思明辨力,笃行好学之谊,亦足以模范青年,典型来裔。”[41]
在苗可秀与东北大学关系史上,与金毓黻的交往极值得重视。其在苗可秀牺牲近十年之际写下的《苗可秀论》一文,堪称是最早对这位民族英雄全面记述和研讨的文章。在文中记载了也许是他与苗可秀的初次见面:“民国十七八年之交,余在沈阳主办东北丛刊,征集外稿。一日,苗君持稿来谒,余观其风貌翩翩,吐属非凡,知为不可多得之俊才,因勉力其致力于文史,君唯唯而退。”而后,又有书信来往。金毓黻又写道:“未几,君又来书商量旧学,语重心长,余乃为一长笺答之,今捡丛刊第十二期载苗君《班马论叙诸子流别次第各异说》一文,洋洋洒洒,凡七八千言,尚可覆按。”金毓黻“答苗君书”,“具载丛刊通讯栏中”。苗可秀的《班马论叙诸子流别次第各异说》在《东北丛刊》1930年12期发表,金毓黻在《苗可秀论》中赞誉有加,但苗可秀的这种儒雅知性与精烈之气融一,极令金毓黻感慨:“苗君之淬志文史,彬彬儒雅,诚近于柔弱者之流,然其后立志之坚,赴难之勇,死事之烈,乃类非书生所能为。”[42]
注释:
[1][2]李洪华:《20世纪以来中国大学叙事研究》,上海三联书店,2020年版,第369页,第368页。
[3]陈平原:《文学史视野中的“大学叙事”》,《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
[4]剑翁:《暴日侵占东北写真记》,军事新闻社出版部,1932年1月,第3页。
[5]麦克昂(郭沫若):《留声机器的回音——文艺青年应取的态度的考察》,《文化批判》第3号,1928年3月15日。
[6]金国有柳叶枪:两宋时期,辽国最常见的一种武器,矛头的矛叶为长柳叶形。凤凰弓:良弓名。据宋代岳珂《桯史》,“弓制实弩,梭轻利,能破坚于三百步外”。天灵盖:指人或某些动物的头顶的骨头;或指头颅。凿子箭:箭之一种,箭头像凿子,故名。锁子甲:古代战争中使用的一种金属铠甲。敲棒(狼牙棒):古兵器之一。木棒头部如枣核状,植铁钉于其上,形似狼牙,故得名狼牙棒。
[7]鲁迅:《补白》,《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0-101页。
[8]谢冰莹:《新从军日记》,天马书店,1938年版,第245页。
[9]田汉:《九一八的回忆》,《文学月报》1932年第一卷第三期。
[10][13][15][16][18]张在军:《东北大学往事:1931—1949》,九州出版社,2018年版,第3-4页,第4页,第4-5页,第3-4页,第6页。
[11]《东大学子誓死不当亡国奴 3300名师生七天撤离沈阳》,《辽宁日报》2018年9月17日。
[12]周近新:《沈阳城的陷落》,《爱国剧本》,光华书局,1934年版。
[14]隽冬:《含泪说》,生活书店编译所(寒松):《锦绣河山》,生活书店,1933年初版,此据1935年三版,第199、201页。
[17][19][20][21][23]陈觉:《九一八后国难痛史》上册,张德良等校订,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42页,第77页,第62页,第69页,第70页。
[22]《东大学子的抗日壮举》,《辽宁日报》2018年9月16日。
[24]宁恩承:《百年回首》,东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38页。
[25][26]李正鸿:《东北大学师生的抗日爱国斗争》,《兰台世界》2012第13期。
[27]丁国勋:《壮志救国——东北大地上的中国少年铁血军》,《党史纵横》2002年第6期。
[28]苗可秀:《中国少年铁血军〈入团须知〉》,黄文科主编:《丹东抗日文献会要》,东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页。
[29][37][42]金毓黻:《苗可秀论》,原载《凯旋》第36期,1948年10月1日。转引自唐宏毅主编《东北大学在三台》一书收录的《苗可秀论》(节录),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01页,第203页,第201页。
[30][32]吴祖光:《凤凰城本事》,《凤凰城》,生活书店,1945年版,第2页。
[31]吹万:《凤凰城·序》,吴祖光:《凤凰城》,生活书店,1945年版,第4页。
[33]怀义:《苗可秀志士抗日殉国纪》,载《苗可秀志士遗墨》,1936年版,自印本。
[34]孙永泉:《我所知道的邓铁梅和苗可秀》,黄文科主编:《丹东抗日文献汇要》,东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52页。
[35]赵同:《抗战七年的经验和教训》,原载《反攻》第4卷第4-6期,此引自黄文科主编:《丹东抗日文献汇要》,东北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75页。
[36]范如富:《东北大学在三台(综述)》,唐宏毅主编:《东北大学在三台》,四川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23页。
[38]刘茂舒:《唤回心底十年人——追念我的父亲刘永济教授》,刘永济:《诵帚词集 云巢诗存 附年谱 传略》,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36-137页。
[39]此依据《刘永济先生年谱》中所示“作者手定《云巢诗存》稿本”,与《诵帚词集》所收有不同。分别见刘永济:《诵帚词集 云巢诗存 附年谱 传略》,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35页,第336页。
[40]曾运乾(1884—1945),湖南益阳人,字星笠,晚年自号枣园,中国近现代史上著名的国学大师、杰出的语言文字学家、音韵学家。在东北大学任教期间发表的主要论文有:《切韵五声五十一纽考》,《东北大学季刊》一九二八年第一期;《喻母古读考》,《东北大学季刊》一九二八年第二期;《六书释例》,《东北大学周刊》一九二九年第七十一期。
[41]《苗可秀志士遗墨》,1936年版,自印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