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年茶

贾文清

进入腊月，人们便忙着洗涤除尘，购买年货，为过年做准备。生活在河湟谷地的人也不例外，从腊月初八杀年猪开始，天天忙着备办年货。有一句笑话说：西宁的汉人腊八麦仁喝上后糊涂掉了，把一年来省吃俭用舍不得花的钱全部拿出来，在年前花个精光。而这些开支里除了购买一家大小过年的衣物鞋袜和日常用品外，很大一部分，是用来购买年食的。

以前的西宁人讲究正月里不动刀杖，也就是一个月不擀面不切菜，所以要把一个月的吃食都要准备好。现在虽然没有这一规矩了，但也要采购大量的年食。因为在这一个月里，不是一家人在吃饭，而是亲朋好友互相拜年，互相招待。招待的饭食自然要比平时丰盛很多。用西宁人的话说，这叫喝年茶。

自从有了春节，就有了春节喝年茶。所以春节有多古老，喝年茶的习俗就有多古老。从初一家里的至亲本家开始，到二月初二龙抬头，人们几乎每天都在喝年茶。款坐在主人家的热炕上，酒香氤氲，肉香环绕，大茶壶在火炉上吱吱作响。一碗碗滚烫的年茶喝下肚，化作浓烈的情感话语。人们就是在喝年茶的氛围中感受着欢度春节的喜庆，亲人团聚的喜悦，朋友相会的快乐。

西宁人的年茶从至亲间喝起。大年初二，人们走出家门，女儿女婿给岳父岳母拜年，学生向老师拜年，徒弟给师傅拜年。拜年一般都要拿一点礼物，现在多是提一箱牛奶或酸奶，再拿一篮水果。在以前，讲究拿“红白黄绿”四色礼，就是红枣、百合、糕点和韭芽，图个吉利好看，也带一点点雅兴。其实数量很少，每样只有一斤，心意到了就好。

岳父岳母或老师傅早已准备好丰盛的年茶在等待。拜完年，问过好，给小孩子们散过年钱后，就按长幼顺序谦让着坐到火炕上。家中的妇女随即抬过一张矮脚炕桌，摆放在炕的正中，以方便大家喝年茶。

紧接着，热闹而喜庆的年茶开始了。

穿着新袄新裤，头上包着新棉线头巾的妇女们，先从厨房抱过来一摞细瓷小碗，小碗上描着金龙或青龙，颇有民族特色，称之为“尕龙碗”，在客人面前一一摆放好。每只尕龙碗里，已预先放了两枚煮好的红枣。然后，提起炖在火炉上的大茶壶，给每个客人倒茶。茶是青海人家常喝的茯茶，已經煮得汤色清透，香味浓郁。香味里飘散出花椒、姜片、荆芥的芬芳。

然而，在茶水流出壶口的那一刻，随着热气喷涌而出的，是更加浓烈的牛奶香味。原来，过年的年茶是用牛奶煮成的，洁白的奶子配上茶叶，已经熬成了褐色，那香味也变成了浑然天成的奶茶香。撒进去一把本地产的大青盐，奶茶是咸的。深深地喝一口，奶茶醇厚的味道一路抚慰着、浸润着，滑过肠道，沁人心脾。

脸上永远漾着微笑的女主人，会拿来一把精美的铜制小茶匙，搭在小龙碗上。这是用来捞红枣的，客人在喝奶茶的时候，可以将漂浮在龙碗中的大红枣用茶匙送进嘴里。这是以前喝年茶的讲究，招待客人必须是奶茶，而且还要放上红枣，叫做枣儿奶茶。

在斟上枣儿奶茶的同时，主人家会端来一碟一碟的馍馍年食。油饼儿、馓子、做成各种花型的油果儿和花花，还有卷了不同香料的花卷儿，满满当当摆一桌子。这是配着枣儿奶茶喝的。来拜年的人都知道，这叫空茶，也就是上正餐之前吃的点心。所以都象征性地吃一点，喝一碗奶茶。

不一会儿，主人又提起大茶壶给每个小龙碗里斟满奶茶。厨房里忙碌的妇女们就会笑吟吟地用木托盘端上来大盘的肉和菜。主人殷勤地把筷子递到每个客人手上，招呼吃菜。这才是真正的年茶，叫做实茶。

实茶真的很实在。大块的手抓羊肉，还有大盘的酸菜粉条肉，大碗的糯米八宝饭。就着花卷油饼吃，是朴实又敦厚的高原风味年茶。饭桌上欢声笑语，其乐融融，大家围坐在一起，喝一次名副其实的年茶。

最后，女主人擦抹桌子，重新摆放茶碗、菜碟，端上来清爽悦目的凉拌小菜，红的是胡萝卜，绿的是青笋或菠菜，白的是粉丝，黑的是木耳，精心地切成细细的小长条，用菜籽油炝拌过，散发着清油浸润过的诱人光泽。然后，端上来青海人最爱吃的面食。正月里的实茶，大多是长面条，象征着长远安康。洁白的面条盛在碗里，浇上用肉丁、蘑菇和豆腐炒成的臊子，再拌上一点桌上的小菜，调上辣子醋——这时另外一道实茶，大家吃得满头大汗，痛快淋漓。

这便是正月里的年茶。不论空茶还是实茶，都是青海人最喜欢的美味佳肴。主人家盛情款待，客人也不作假，大家尽兴而欢。

轮到长辈给小辈拜年，小辈们则诚惶诚恐，准备好更加丰盛的年茶，来招待大驾光临的长者。

照例是先上空茶，但端给老人的空茶更加丰富，小龙碗里不再放红枣，而是一块澄黄明亮的酥油。滚烫的奶茶浇在上面，酥油融化成一片黄亮亮的油珠，漂浮在茶碗面上。喝的人款款地端起茶碗，左右吹一口，将漂浮的油花略微吹开，再徐徐地喝一口热茶。酥油的味道，比牛奶更加醇厚香甜。酥油据说富含各种营养成分，但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明目。因而它更加受到老年人的青睐。

端给长辈的实茶也颇讲究。若是条件允许，一般都上火锅。火锅是青海人家的土火锅，黄铜打制，外面刻上精美的花纹，古色古香。火锅腹中冒着红红的炭火，热气腾腾，油汤飞溅。锅里的食材也非常丰富，在煮开的羊肉汤里放进去肉片、排骨、酥肉丸子、切成片的豆腐、白菜、蘑菇等等。要是再讲究一点，放进去一些切成段的带鱼、鱿鱼等海鲜，那就更加丰盛了。

小辈们站在炕前，双手端着一只碟子，碟子里放着八只斟满了酒的小瓷盅。依次给长辈们敬酒。喝酒的人要把八只酒盅里的酒都喝干。实在不会喝酒的，端起来浅抿一下也可以。因为这八个酒象征着“八福长寿”。

在以前，有公职或在社会上有影响的人物，也互相拜年喝年茶，他们的年茶则另有一番滋味。一般不在家中大吃大喝，而是约上三五知己好友，寻一家幽静的茶馆，品茗叙旧，畅谈人生。谈到兴浓处，吟诗赋词，唱诵应和，当是人生另一番乐趣。

他们所品的“茗”，是颇为精致的盖碗茶，西宁人俗称“三炮台”。因为这种茶具是由茶碗、茶盖、茶托三部分组成，很形象。三炮台的碗子里放的不仅是茶叶，还有冰糖、红枣、桂圆干、核桃仁、枸杞、芝麻等干果。茶叶当然也不再是压制成砖的黑茯茶，而是碧绿肥嫩的春尖茶。春尖茶泡开后，绿色的叶芽在红枣枸杞间飘荡起伏，非常赏心悦目。

如此精致的茶，必须要用更加精致的水冲泡才行。所以，喝茶的人对水的要求也很严格。最好是泉水，好在那会儿西宁城里有很多泉眼，基本上能满足茶客的需要。若没有泉水，清凉甘甜的井水也可以，盛在大茶壶里烧开。因为高原上气压低，水一般不会太烫，烧到九十度左右就开了。但茶客们对水的要求很高，一定要烧到水花翻滚，才能冲泡。翻滚的水花很好看，像一朵才开的牡丹，因而这种水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牡丹花滚水。伙计们提着大茶壶，先给客人看水花形成的牡丹，客人同意后，才给每只茶碗里倒上热烈的开水。

喝三炮台碗子的年茶，也要配一点佐茶的食物，但不再是大鱼大肉的豪放，而是果盘或小菜。一般都是大板瓜子、油炸蚕豆、还有切成片的羊肝，蘸着椒盐吃。还有杏仁菠菜、紫心萝卜等等，不一而足。

在城郊乡村，人们拜年时喝的年茶则另具一番滋味。乡下农人买不起茶叶，更别提三炮台的碗子了，却也不耽误他们喝茶。聪明巧手的主妇们会准备一些麦茶。就是把小麦放进锅中炒至焦糊，再碾碎。喝的时候，抓一把麦茶，再放进去几片花椒叶，熬出来的茶汤也是色泽鲜亮，麦香扑鼻。

朴实厚道的高原人有一句俗语：好穿的留给自己，好吃的留给客人。在春节拜年喝年茶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准备好丰盛的食物，用最好的年茶招待亲戚朋友。因而，春节的年茶总是喝得热气腾腾，红红火火。

责任编辑：王冬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