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或者萨克斯曲《回家》
2022-04-15章德益上海
章德益(上海)
养老院门口
养老院门口。一个衰弱的老人坐在长椅子上无所事事。
他的手随便搭在膝盖上像绕膝的儿孙。
他微微佝偻的肩背向大地倾斜,向地心引力倾斜。一种无法觉察的引力的诱惑与猎杀。
他不断向地面下沉。
只有残阳温暖地投射在老人的白发上,是人世间唯一的临终关怀。
发型
理发推子在脑袋上风驰电掣地耕地,犁地。等待播种。
种什么呢?理发师搔了搔头,迟豫地问。
剃头的人望着自己满地的碎发,想,啊,又一堆麸皮,又一堆草屑。又一年歉收!
理发师突发奇想说,种一盆塑料花吧。你看,那边电视机里正播放着塑料花广告呢,何其美艳啊。
理发师就种了一盆塑料花在他脑壳上。
他从此塑料地笑,塑料地唱歌,塑料地生活,塑料地说话,塑料地思考。
眼睛里流出塑料的眼泪!
画家
四条画框,像四条道路或者四个方向,向画画的人包围过来。
你不知所措。站在画框中心,看四周的画框还在收缩,延伸。追逐着你。驱逐着你。并追逐与驱赶着其他所有画画的人。
被追逐的画家跑着,奔着,呼叫着,在画布里跑,在颜料里跑,在画笔尖跑,在抽象或具象的图形里跑,在抛物线里跑,在画框边缘跑,甚至冲出画布跑。但都被画框捉住,擒获,摁倒在画面里,囚禁,被线条捆绑,被颜料溶解,被色块重组,被画布……吞没。
红色块闪烁着不规则的太阳光泽。黑色块沉淀着不确定的深渊。金黄色块泛滥着向日葵的欢呼。墨蓝色块动荡着远海的默许与承诺。
他终于被他自己所画的画定稿。被框进画框,固定进画布。一滴红色的颜料从他血液里渗出,凝固在画布上……留下最后的签名。
如何欣赏凡高的名画《向日葵》
秋。向日葵熟透了。我墙上凡高名画《向日葵》也熟透了。
坚硬的画框开始柔软……解体。颜料开始在画布上聚集,滴落……涌动,流淌下来。从四个方向挤弯四条画框,浓浓地沿画框滴落下来,滴落下来,酣畅而自在地汇聚到地板上,渗出墙壁,渗出门缝,渗出门槛,进入……野外。
远方,正是秋天,一亩向日葵一亩凡高的图画。一百亩向日葵一百亩凡高的图画。一万亩向日葵一万亩凡高的图画。凡高的葵花盘已结满了窗框,城市,街巷,田野,天空与远方……
就这么一幅凡高的向日葵画竟有如此非凡的繁殖力?
是的,因为凡高的向日葵植根于时空与美学的抽象宇宙。而繁殖于具体与浩渺的真实宇宙。
他的向日葵无处不在。
中国草书
把一颗哭着,喊着,挣扎着,反抗着的泪滴扔进砚台里。啪的一声。赶紧磨。磨。磨!磨泪水。不,磨墨汁。小小砚台里瞬间轰轰隆隆,轰轰隆隆,旋转起十二级风暴。
砚台要决堤?他想。有点犹豫。突然一支笔,一支不知何处来的巨笔,宛如一个银白须髯的舞者自天而下,蓄足锐气,大叫一声,跃入黑风暴深处,泅进黑漩涡中心,舞蹈,舞蹈,翻旋又跃起,跃起又翻旋,奋不顾身,乘风破浪,终于从那万千墨汁的悲泣与拥戴里一冲而起,上升,上升,升到天地临界点,狂欢成一支迷醉而又豪歌的狼毫,又朝下,一举俯冲进砚台旁一张摊开的宣纸里,不,祭坛上,一声仰啸,血肉模糊成一纸献身的墨迹。
乃粉身碎骨成一纸豪放悲慨的中国草书!
萨克斯曲《回家》
从你演奏中闪闪烁烁飘落的音符,如月光撒满一地。你沿着月光回家。一条旋律的路。一条纯银的路。一条沿你十指走进心灵的路,从萨克斯管的深处飘出,筑进这世界。
这个年代,空间筑在房子里,房子筑在鸟笼里,鸟笼筑在货币里,货币是一条拴在齿与爪上的狗。
这个年代,门槛已随尘海漂走,地基已随商潮漂去,空余那柱名叫灵魂的房梁,支撑着倾颓中的物化的世纪。
因此,你只能从音乐中回家,牵着那头名叫影子的狗,端着那只名叫艺术的钵,走在自身血脉的巷道里。
因此,你只能从音乐中回家,把你手中的萨克斯管想象成摇曳长大的故园的菩提。从掌心里破壳而出,伸展开旋律的根系。一块真实的血土在你生命中涌动。你聆听那条旋律的河从你心灵中央流过,此岸的滔滔红尘,彼岸的冰清玉洁,一座名叫落日的家院,筑在你萨克斯管的花蕊里。
电影主题曲《辛德勒名单》
那只拉小提琴的手。那只呜咽与哭泣的手,那只号啕的手。那只不断飘下黑色腐叶的手。那只被尘土遮蔽的手。它的五根手指是奥斯维辛焚尸炉里五缕残存的黑烟。它的指尖是在天空中雕刻太阳钻石的工具。它在我耳穴里不断建造黑色大理石的陵墓。
那只手是犹太民族的倦鸟,栖在一根琴弓的细枝上,战栗不停。仰望,音乐展开无数透明的坟墓自大地向天空漂流。哭墙是巨型的墓碑。耳朵是最聋的守墓人。血之沙尘都是苔藓。
一程一程的远空中铺满死鸟的细骨,碎羽与炼火的粉末。
哦中国,你也曾饱受过外族入侵的长达一个世纪的地狱般的苦难,你是否也能有这么一只以黄河与长江为琴弦的沉重提琴,有一双演奏苦难与抗争的负重的手?
为你缠绵,为你流泪,为你警醒与呐喊,为你呼唤心灵,为你喊醒灵魂。
大提琴曲:圣桑《天鹅》
大提琴在溶解。大提琴在粼粼溶解。
潺潺的大提琴。涓涓的大提琴。溶溶的大提琴。
在我今夜干涸的心灵里,蓄成一潭纯净的湖泊。
今夜我听见,苍穹轻微爆裂如一只天鹅蛋,从大提琴里孵出。洁白的羽光如一朵白焰,熠熠沉入音流深处。
今夜我听见,我的心脏轻微爆裂,如一只神秘的天鹅蛋,有谛听的耳轮如天鹅的影子,从大提琴里破壳而出,皎皎的羽光如一朵白牡丹。
圣桑,你是否因此才为人类造了这么一只音乐的天鹅?圣洁而唯美的天鹅。
毕加索:和平鸽
我想,毕加索,他是用他一生最复杂的笔画孕育出了这只最简单的鸽子,他是用他那个年代最纷繁的战火孕育了这只最单纯的鸽子。
一只在他血之胚胎里形成的鸽子。一只在梦之幻觉里孵出的鸽子。
一只瞬息而永远的鸽子。
我梦见,这只鸽子至今还在它神秘的线条内部飞翔。一条线条就是一弯天空,就是一道天际线,在无限的生长中延伸成永恒的向往。一只在美学内部飞翔,在当代美术史中飞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飞翔的鸽子,用毕加索不朽的心灵作它永恒的肉体。
我梦见这只鸽子至今还在人类的天空中飞翔,还在世界的心脏中飞翔,不时栖落到冒烟的枪管与冒烟的钢盔上,宛如一朵飞翔的百合花,一枚长翼的和平勋章,一阕人类为人类自己祈祷的圣曲或……终极的挽歌。
夏加尔:一把会飞翔的小提琴
从精神的本义上来说,一切真正的小提琴都是会飞翔的。
我们的耳朵与心灵,是它张开的两只翅膀。
一个名叫夏加尔的犹太人,用他的宗教与血液画出了这把小提琴,用梦想点燃了星火的燃料,飞往他的家乡,飞往他一生追忆与眷恋的地方。
夏加尔搭乘的这把小提琴,飞翔在画布里,飞翔在幻觉里,飞翔在他一生思乡的愁绪里,飞翔在时空的流変里,飞翔在永恒里。
我想,远方一定有他一颗母亲的心,作他不朽的教堂。
一定有他一个少女的长辫,作他结满耳环与吻的苹果树。
一定有他一头用童年之爱喂大的奶牛,化成上帝的喷泉,不断喷出颂诗与祈祷。
哦,他将用他的画笔与喷泉一起喷出更奇幻的星空,化作他另一把更伟大更永恒的小提琴,演奏出枫叶与白鹤,飞翔在永恒的画布上。
达利:一只软软垂下来的钟表
只有诡异如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才能透过万古的沧桑,看清时间的真容其实只是一只软软垂下来的死亡的钟表。
历史的噩梦是一只软软垂下来的钟表。
岁月的遗址是一只软软垂下来的钟表。
精神的废墟是一只软软垂下来的钟表。
一切功与名,利与欲,荣与辱,显与达其实都是一只软软垂下来的钟表。不断湮灭的时间正以一只软软垂下来的钟表作它终极的遗像。一根时针弯弯地垂下来,指向不确定的大地,指向火,指向冰,指向变幻的元素,指向一朵朵暴力的玫瑰,指向燃烧的马与空间中解体的祭坛。
这张魔鬼幻觉般的名画展开在我面前,正缓缓向四周延伸开去,以至溶入无穷。它正以它怪诞的图像成为高悬在我们头顶上的星相图,高悬成巫术般的画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