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铎及其书法艺术
2022-04-15张宏伟
□ 张宏伟
晚明艺坛,可谓群星辉耀,蔚为大观,而王铎诗文书画,全能兼善,可以说是最为耀眼的明星之一。
崇祯年间,王铎力斗阉党,辞修《三朝要典》,不畏廷杖,反对和清。心系百姓,多次上疏减赋税,悲天悯人,举家施粥救贫苦,其实自家尚难果腹。丁忧期间,避寇流亡,磨难委屈,无以复加,仍忧心朝廷,死命追随,赤胆精忠,始终不变,儒风铁骨,铮铮可闻。江湖之远忧其君,庙堂之高忧其民,先天下之忧患,岂非古之仁人欤?
清军南下,扬州失陷,屠城足足十日,平地血流成河,堆尸满街,数十万百姓死于非命,惨绝人寰。留都南京,百姓数倍于扬州,南明朝廷无恩于臣,无惠于民,无信于天下,弘光皇帝心中本没有大明江山社稷,清军到来之前即逃遁。首辅马士英、兵部尚书阮大铖,爵禄之投机者,闻风而逃,溜之大吉,百姓死活,全然不顾。清军兵临城下,王铎乃三朝元老,以死殉国,有何难哉?一死事小,百姓事大。如果力主与本已不具备抵抗能力的百姓弱兵死守孤城,南京会如扬州否?朱由崧毫无担当,早已不知所踪,大明臣民,彻底绝望,留守臣僚,集体哑然。以满城老幼数十万生灵换取对无道昏君的愚忠?时间被安排一场意外。如果当时是伴随崇祯皇帝朱由检,王铎会随之殉国。历史从来没有如果,却有玩笑,历史就给王铎开了个大玩笑。所谓历史,操觚者所言,无法从细从实数来,其间多有偶然无稽辛酸泪荒唐言掺杂。
王铎有心于治国兴邦,但是,基本没机会。天启、崇祯两朝大致闲职,职权轻,建功亦少,在翰林院几年,主要是利用便利条件,临摹研究不少内府书画名迹。王铎或可成为治世之良臣,却生逢乱世,没有纵横捭阖的政治才能,却有着出类拔萃的艺术天赋,诗文纪怀,翰墨抒情。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是王铎课弟课子的信条,在以孝道治天下的当时,当为读书士子的正途。有其事而无其功,有其劳而无其名,多次上疏,权奸塞忠谏之路,未逢其时,谁之过耶?王铎是读书人、是诗人,笔砚不辍是本分。王铎没有政治野心,不虚妄、不便佞、不贪戾、不害人,只有于诗文书画的精勤自励,即便入清之后,亦未懈怠。其三弟王鑨《大愚集》卷二十一有诗写长兄王铎:“晚年心事几人知,又作癫狂又作痴。放废行藏堪学圃,浮沉天地只论诗。”知兄莫如其弟。《大愚集》卷十二附《诸同人尺牍·长兄觉斯家报》载王铎札:“夫古今来侏儒何限,不侏儒亦何限,不知造化小儿何独妒于老我,摧残之,窘辱之,而拂乱之,生死不自为得。其留以告天下后世,天下后世读而怜其志者,只此数卷诗文而……六十馀年,人情物理之间,谲变如苍狗白衣,奇险如滟滪孟门……忆吾家乌衣青毡,或以政事传,或以书法传,倘我兄弟他日得以诗文书法传,足以不愧前人……追念吾兄弟幼年时读书西烟寺南山龙洞,有大志,长而盱衡时变,不欲以肉食老,是其初愿,岂乐以区区诗文数卷告天下后世者也……觉斯力疾伏枕白。”王铎曾说:“我毋他望,所期后日史上好书数行也。”果以书传,真自知者也。
王氏祖训有“以孝为先、耕读传家”。王铎一生以读书作文、临帖作书为乐,除大量的书法作品之外,还有诗文数百卷,是明末清初北方诗坛大家,中州诗派代表人物,当时即为文人士大夫竞相推崇,早有定评。据吕维祺《拟山园选集·序》载:“觉斯道义砥躬,笃于孝友,以书为性命……每至拟山园观觉斯,已刻稿二百本,未刻稿八百本。今后五十馀年,其著作之富,必有逾千本者。”周亮工《书影》卷八载:“予乡王觉斯先生诗凡百馀卷,卷帙既多,遂不能流传……然予实未见先生全稿也。”王铎一生写诗大约三万首,大多遗失旅途或焚于战火,现存世约六千首,一百多万字。除诗作之外,王铎还有大量的笔记、赋文、疏文、史评、碑记以及各种题材的政论、文学作品等数十种,二百多万字。在那样一个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兵荒马乱,提心吊胆的年代,“行则口占,卧则腹稿”,喜怒哀乐抒发为诗文。尤其诗追杜工部,苞孕古今,囊括典俗,忧愤感时,沉郁顿挫,惜多不为人知。
明末清初史学家谈迁《枣林杂俎》说“王安石为词林学士则有馀,为宰相则不足,孟津是也”,是谓允评。王铎之学博而敏,其品逸而端,言行规矩,动止有常。入清之后,郁闷颓然,放浪形骸,悲歌间作,是心中不得其平乃鸣。也就是在入清的几年间,时常饮酒作歌,宵旦不分,挥毫不辍,境界日新,腕下似发激电流,书法水平一路飞升。吴昌硕对王铎书法推崇备至,有诗赞曰:“眼前突兀山险巇,文安健笔蟠蛟螭。波磔一一见真相,直追篆籀通其微。有明书法推第一,屈指匹敌空坤维。”启功《论书绝句》赞曰:“破阵声威四海闻,敢移旧句策殊勋。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并复注曰:“明季书学,阁帖之派复兴。大率振笔疾书,精神激越……如论字字有来历,而笔势复极奔腾者,则应推王觉斯为巨擘。譬如大将用兵,虽临万敌,而旌旗不紊。且楷书小字,可以细若蝇头,而行草巨幅,动辄长逾寻丈,信可谓书学书才兼而有之,以阵喻笔,固一世之雄也。”诚哉斯言。
王铎的行草书是其代表性书体,平常说王铎书法,就是指其行草书。王铎的行草书作品大体上可分为临古、创作两类,其自定日课“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博采众家,师法汉魏晋唐,或临或创,皆出己意。王铎自谓于书法“割情断欲,沉心驱智”“书画事须深山中松涛云影中挥洒,乃为愉快”。古志士仁人首重修身,对自我深度“正心诚意”的人格淬炼,“致广大尽精微,无所不用其极”的灵智升华,在今天信息包围、八卦漫天的氛围中学习快餐文化知识的人们,是难以想见古人的移山心力。王铎的行草书尤其是临古书作,重神重意,脱文错简,是为常见。唐人张怀瓘说“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王觉斯真深识书者。
[清]王铎 吕豫石死节五律四首 172×54cm 绫本 1647年 日本京都国立博物馆藏释文:鹍翅一朝坠,城崩外救迟。平生骨自劲,临难气宁卑。雷电丰无庆,山风蛊暗吹。惟应张许辈,地下喜相知。一。 从容谁守死,忍去荐青蘋。瓦庙惟垂像,函关若见人。读书终有得,报国始能伸。仍叔如何里,军功日日新。二。 如此复何憾,人间不辱名。编书留史笔,哭墓有诸生。重恸山溪裂,无春虎豹鸣。輴车花露湿,苦月为谁明。三。 一生敦古处,浩气不踌躇。紫宙青麟死,丹心白日孤。人情虽好武,王泽望崇儒。万载荣光照,非徒重尔躯。四。 豫翁老亲家道履不忒,根萭鲁邹,经济卓荦,古人比肩。寇至,大节铮然,千秋炳煜。俚作作于怀州,复作七律别书之,建庙垂烈,嗣有文以纪详,俟诸后日云。社眷弟王铎,腊月夜敬书。钤印:王铎之印(白)
王铎的小楷书,取法锺王,常见于画作题款,《拟山园帖》有一部分。总体而言,可见到的专门小楷作品很少。王铎诗稿,存世较多,基本是圆润的小行书,亦未见小楷。其大字楷书,取法颜柳,可算是诠释了颜筋柳骨的风神。王铎早岁有过陆浑山、龙门山、香山之游,龙门石窟石刻摩崖,应看到了不少,但重在感悟,鲜有临写。即便如此,其笔下的大字楷书,仍有魏碑朴茂生拙的味道。这正如王铎画山水,也是游赏感悟的多,真正坐对真山水写生,几乎没有过,但在内府观摩了很多名家画作真迹,笔下自然流露,故其山水画亦能浑厚华滋,妙造自然。所以,王铎大字楷书,有很多他自己的独到感发,不同于常见的快意行草,笔下老道沉郁,墨气如铸。用字参以篆隶,生奥大胆,是为特色。结字体势,峭拔质朴,稚拙苍茫,似有魏碑造像的影子,尽管是规模颜柳,但多出己意,也是其独到之处。
[清]王铎 《香林释子分予太湖石》等诗三首 27×241cm 绢本 1646年释文:香林释子分予太湖石。僧屋凋伤草木清,惠然灵质到花楹。千秋老骨真能久,一段孤心未易评。钟磬空虚无旧侣,鬼神呵护有馀情。假令黄绮今朝见,也受颠狂拜石名。 共天心游北明光寺(寺在高梁桥北)。寥落荒原久不来,残桥破寺委尘埃。寓公墙外樱桃(树)熟,古佛阶前芍药开。断绝昔年青雀舫(前廿馀年曾泛寺西海淀),猜疑此地白龙堆。人间西岫蓊莹色,灵芫香飞响法雷。 带如。座逢不约在尘途(卢奴,地名),(意)气概如君海内无。诗意凭陵燕树黯,剑光豁达岳云孤。劳生勋业庄周梦,大道行藏宗炳图。何地菊花同醉酒,休言文豹与封狐。丙戌四月廿五夜,王铎。钤印:文渊太傅(白) 王铎之印(朱)
明末清初之际,许多汉碑尚未出土。善书者多以赵、董一脉下来,或兼以类似馆阁体的楷书,像王铎从《集王圣教序》直接入手,应属少见。除阁帖、二王、颜、柳、米之外,王铎一生临摹的字帖并不太多,特别是隶书。大致是在33岁授职翰林院检讨之后,见到内府所藏隶书碑拓墨迹,才偶有接触临写。隶书字体不适用科举应试,当时民间这些资料应该流传很少。但是,他临帖功夫好,所以其隶书首先以笔力胜,墨厚而笔涩,不染俗气。其次,以字法胜,王铎之于书法,是努力而为,不是淡烟疏柳可有可无的消遣,所以在字法上刻意经心。只要字有来历,即大胆运用于书作中,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写了很多诡奇古奥的字法。作为书法艺术的探索,王铎的隶书给了我们许多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