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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草木里的深情

2022-04-15吴佳燕

北京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吴佳燕

一、草木农事

梭罗在《野果》里谈道:“对于我们来说,本土所生所长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比别人那里生长的意义更重大。”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童年的百草园或百宝箱,被各种熟悉亲切的名字和小物件塞满。也有人去专门做了功课,我身边的很多作家,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植物学家,可以不借助“形色”识别就叫出很多花草树木的名字。我的“百草园”不在老家的房前屋后,而在广袤的田野山林之间。我对花草树木的了解,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它们散落各处,安静地等着被人发现、靠近,进而与人们的生活和个体的成长产生各种交集。对于我而言,那些熟悉久远的一草一木、野菜野果,带给我的远不止童年的回忆和乐趣,还有相关农事与情感的链接。一些金子般的细节在时间的河流中被反复捞起、擦拭,闪着柔和动人的光泽。一切都是对来处与往事的唤醒,一切都成为亲切的怀念与永远的乡愁。

我的家乡在重庆山区,不多的水田和大片的山地里种植的主要是水稻、小麦、玉米、红薯之类的粮食作物。不像湖北农村的平原丘陵地带,物产要丰饶得多。在我婆婆家一望无垠的田野里,我才见识了棉花、花生、芝麻等经济作物的生长样貌。山区坡坡坎坎,土壤贫瘠,耕地又少,出产的粮食只能勉强果腹,不能带来多少经济收益。要想更好地维持生计,人们除了到县城打些零工,也就只能求诸山野了。听奶奶讲,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亲还很幼小,只能把麻树根磨成粉冲给他吃,帮他熬过饥荒。麻树根就是蓖麻的根,多长于田间地头,叶子宽大呈掌形,结的籽可以榨油。后来母亲还专门辟出一小块地种苎麻,可以长到半人多高,茎稈与叶柄上布满白色硬毛,叶片的边缘是锯齿形,割麻的时候要特别留意不要被划到。苎麻的茎皮剥下来,可以做成麻绳或绩布。

所以我童年熟识的草木,主要在于其实用价值和经济意义。猪草接触得最多,因为喂猪是多年来增加农村家庭收入的主要方式。山里人爱吃腊肉,每个农户一年至少要养大两三头猪,一头作为年猪,其余的用来售卖。那时候养猪也不喂饲料,都是从土地中求取,是地道的有机食材。强调的恰恰是稀缺的,虽然那时候还没有 “土猪”“土鸡”这样的叫法,可是土生土养的家禽家畜、瓜果蔬菜遍地都是。

随着时节的变化,猪们的食物也有一个逐步进阶的过程。青黄不接的时候,我们把晒干的红薯藤打成碎粉,在大铁锅兑水煮了再加上一瓢苞谷面,拌了给它们吃。它们也喜欢吃叶片毛乎乎的构树叶。我家屋后的山墙上就长了一棵构树,红色的球形果实(又称为“楮实子”)一颗颗砸掉在地上,据说是可以吃的,但是也从来没想着去捡起来尝尝,许是在内心里要跟猪的吃食划清界限吧。如果小猪从圈里跑出来,会主动站在构树枝下,伸着脖子去啃食那些灰绿的构树叶。

更多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放学之后提着竹筐奔跑在田野山地之间,去寻找各种各样的“猪草”,俗称“扯猪草”。它们不可能堂而皇之地占据耕地中央,只能在田地的边边角角和一垄一垄的农作物边缘见缝插针地野生野长,一簇簇一蓬蓬,细细嫩嫩,很容易就被拔起来了。扯回去的猪草洗干净后切碎在开水里滚了兑上点苞谷面,是猪们最喜爱的时鲜野味。这些猪草有着各种形象而稀奇古怪的名儿:“鹅儿肠”“藤藤草”“吹火筒”“锯锯藤”“红花草”等,以致我多年后在武汉的公园里看到角角落落到处生长着一丛丛嫩绿且无人问津时会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好多猪草啊!”

也不是什么野草猪都可以吃的,要学会仔细辨认,尤其在这些猪草中会夹杂一种叫作“癞子草”的植物,学名“猫眼草”。红色的茎秆,叶子是一簇簇绿色的小圆片,确实像一双双摇曳的猫眼睛。大人告诉我们这种草有毒,猪是不能吃的,一定要把它分拣出来。

到了冬天,田野里成排种植的一种绿油油的、茎厚叶肥的牛皮菜是猪们尤其喜欢的东西,近乎“加餐养膘”。也似乎是为了把人们从一年操持猪食的辛劳中解脱出来,留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和欢度春节。那时候猪圈里养着的是等着在新一年育肥出栏的“架子猪”,食不在多而在于精。正月里人们只需在合家团聚、走亲串友或打牌闲聊的间隙,到田里去掰下一篮子牛皮菜,就够小猪们吃上一天了。牛皮菜肉乎乎的茎还可以去筋焯水了凉拌着人自己吃,也算是贫乏年代的独特美味。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养蚕也曾经在山区风靡一时。一棵棵桑树挺立在坡地周围,等着被一茬茬摘掉桑叶又一茬茬长出新叶,为蚕们源源不断地提供吃食。蚕种都是到大队提前预订好的,一粒粒黑色的蚕卵盛在一个两面蒙着薄薄白纱布的小木框子里,摇之沙沙作响。蚕卵放置几天后慢慢爬出黑色的小虫,像小蚂蚁,所以叫“蚁蚕”。这时候就把一片嫩嫩的桑叶覆盖其上,让蚁蚕慢慢爬上去便于分拣,然后再一天天长成白色带花纹的肉虫。摘桑叶喂蚕成了我和妹妹学业之外的另一功课。根据蚕的不同成长阶段,桑叶摘的位置和喂食方式都有所不同:先从桑树枝尖上开始摘,因为幼蚕只能吃嫩叶,长大后的熟蚕就连末端的老桑叶也嚼得动;喂蚁蚕时需要把桑叶剪得细碎,成年后是整片的桑叶一张张铺在装满蚕的簸箕里,“蚕上山”的那几天就可以直接大把大把地撒上一层了。

摘桑叶时会有白色的汁液溅到手上,干了后会变成褐色的斑点。不过这是可以洗掉的,不像大人挖红薯时要我们去掰掉连接红薯的茎藤,沾上的汁浆好几天都洗不掉。摘桑叶的时候我们小孩也会摘紫红色的桑葚吃,但是不会觉得有多么稀奇好吃,也不敢多吃,因为大人们告诫过桑葚吃多了是会中毒的,而且要吃母猪的猪食才能解毒,想想就直摆头。现在看来,应该是大人怕我们不专心于摘桑叶的一种吓唬吧!八十年代的一个夏天,我和妹妹戴着遮阳帽正在坡上热汗长流地摘桑叶,母亲忽然跑来叫我们回去。原来是照相的人来到我们村里,母亲决定为姐妹俩照一张合影。这让我瞥见一向注重实际的母亲也会心生浪漫的念头,因为之前家里所有的照片就只有父亲当兵时带回的一本相册,记录着他的军旅生涯。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张黑白照片,母亲把我们从劳动中解脱出来,遮阳帽成了即时的道具,我和妹妹戴着帽子站在凳子上,上穿一样的白衬衣,下穿一样的的确良碎花裙子,一脸稚气而严肃地望着镜头。这张最初的照片后来我上大学后在家中的老柜子里还翻见过,现在也不知散落到哪个角落里了。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

成年后的蚕养在一个个圆形的簸箕里,体量跟食量与日俱增,吃起桑叶来沙沙有声,我们一天要喂两三次,每天晚上还要给它们作大扫除。把一只只肥大的蚕腾到空的簸箕里,再倒掉剩下的蚕沙和光秃秃的桑叶梗。等到蚕们身体发亮的时候拣到稻草扎捆的“山上”开始吐丝结茧,我们的心情也随之雀跃,这一阶段的养蚕劳作终于要结束啦!去蚕茧站卖茧也是有趣的经历。大人们排队等着收茧、查看茧色、确定价格和上秤称重,孩子们就可以在院子里的黄桷树下玩耍乘凉。等得时间长了,母亲会给我们一些零钱,去买几个地瓜来吃。地瓜就是豆薯,又叫凉薯,把皮剥掉了吃,肉质松脆,汁多味甜,既可解渴又可暂时充饥。凉薯属于蔬菜中茎菜类的地下茎,在武汉的店里也经常看到,受了儿时味觉的蛊惑,多年来我一直把它买来当水果生吃。

二、药草与根茎

母亲年轻时是一名乡村赤脚医生,自然会识不少药草,行医方面听说也很受当地人好评。那是母亲的芳华。后来她嫁到我们村,因为村里已经有了赤脚医生,不能重操旧业,在生活的重担之下,慢慢成为一名地道的农妇了。也有一些蛛丝马迹和派上用场的时候。比如我记得母亲跟我讲过人身上有206块骨头,她可以叫出每一块骨头的名字并指出它们的位置。一次幺爷爷家的小儿子腿摔了,母亲把白酒倒在碗里,点燃后直接用手蘸了那火苗敷在腿上揉搓,可以消肿化瘀,在童年的我看来犹如神功。还有我小时候眼睛得了角膜炎,一趟趟往医院跑,后来母亲便把药拿回来自己给我打针——那时候流行臀部肌肉注射,可能因为消毒不够彻底,导致我一边屁股发炎溃烂,因此遭受到更多的病痛折磨,对打针的恐惧成为我挥之不去的童年梦魇。父亲一怒之下把母亲的一套医疗行头全扔了。后来的生活中,母亲的注射术只有在猪生病的时候才偶尔有用武之地。

母亲也从来不刻意教我去辨认那些药草,而是跟具体的生活细节有关。而且我对人事的记忆远比物事来得确切,所以忍不住跟母亲视频通话,邀她一起陪我进入时间的河流,帮我回溯、还原和修正。母亲觉得好笑,竟然也很乐意,斯时她刚陪父亲从市区治病回来,劳累疲惫。我的邀约让她从现实焦虑中短暂抽离,她很耐心地回答我的询问,让一些遥远模糊的名字变得清晰可亲、宛然在目。父亲也加入进来,在一边笑呵呵地搭讪补充。媒介的发达让我们亲子三人跨越空间的阻隔、时间的顺流,在往事的追忆中感受草木的神奇与亲情的温暖,真是让人感到快慰而美妙。

牛耳大黄这个名字,就是被母亲指认而出的。它多长在墙脚地头,趴地矮株,一片片狭长的叶子如牛耳般垂于地面,有清熱解毒、止血通便之效,似乎专为操劳的农家准备的。猪们的胃口牵动着养猪人的神经,若是有猪生病更是让他们愁容满面。有几次家里的猪得了痢疾,不愿吃食,母亲便让我们去挖些牛耳大黄回来给它们吃,竟然治好了痢疾,又开始正常进食。记得爷爷身上长过一次“蛇盘疮”,也就是现在所说的“带状疱疹”,从腰到后背疙疙瘩瘩的一大圈红色,疼得不行。但是母亲告诉我说父亲后来也长过“蛇盘疮”,而且比爷爷更疼更严重。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记住了一头,难道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性记忆本能?因为“蛇盘疮”对于孩童来说是个比较惊悚吓人的名字,传说是蛇上了身,如果病情进展,让“蛇”在腰背上首尾合拢、盘上一整圈,那是要出人命的。也不知为什么当时没有送爷爷去医院,而是母亲和父辈们漫山遍野地去寻了草药,砸碎了敷在疱疹上用布带绑着,结果竟然神奇地好了,让爷爷和父亲都度过一劫。

一年夏天,村子里突然兴起挖草药的营生,应该是有人过来专门收购。大人小孩齐齐上阵,去山上挖草药。我也因此结识了黄狗皮与黄姜这两种药材。黄狗皮学名叫“祖师麻”,是生长在山林灌木中的瑞香科植物,茎皮制成中成药后在民间广泛用于治疗疼痛、跌打损伤、风湿性关节炎等。我们把它一捆捆割回来撕下茎皮,晒干了去卖。黄姜又叫姜黄,属多年生草本植物,在地上爬行生长,我们根据它椭圆的叶片辨别,挖出它的块状根茎,晒干了作为药材,有行气破瘀、通经止痛之效。这个夏天应该是大人小孩都颇有成就感的季节,家家户户门前的院坝里晒满了黄狗皮和黄姜,既增加了家庭收入,也带来了漫山搜索的快乐,或许还可从大人那里分得一些零钱,去买冰糕或水果糖吃。

母亲还提到了前胡和升麻这两种药草,我也有一些印象。上山采药和卖药她都是主力和行家里手,当然比我记得多。两者皆是挖出根茎,晒干后作为药材去卖。前胡是多年生草本植物,伞形科,叶子有长柄,开的一朵朵白色小花簇在一起像把小伞。刘向的《别录》云:“前胡,二月、八月采根,曝干”,有解热祛痰之功效。升麻的块茎可以清热解毒,李时珍在《本草纲目》里曰:“其叶似麻,其性上升,故名。”

漫山遍野地寻挖药草,当然是件很辛苦的事情。一些药材能够带回来种植,就再好不过了。老家屋后的坡地上,就种有杜仲和麦冬。杜仲又叫“丝绵树”,皮中有银丝如绵,剥皮晒干后可作为名贵的滋补药材。不过这都是母亲做的事,我常常撕开杜仲的叶子,看看“叶断丝连”后叶片中间的一条条白色丝线,感受到自然某种神奇的魅力。至于麦冬,母亲说是我从山上挖回来种的,一簇簇细长的叶子像大号的韭菜,结的一颗颗深蓝色果子缀在绿叶中很是抢眼,药性却是埋在土里的淡黄色椭圆块根,有生津解渴、润肺止咳之效。后来我在城市的公园和草地里看到麦冬被普遍作为一种绿化植物,许是因为它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便于移植成活吧!

万物生长,各自高贵。茂密的山野里有无穷的宝藏,给人无数的惊喜和馈赠。而且那些草木是沉默的谦虚的,它们隐于深山,果实低垂,把最有价值的根茎深藏,向世间表达着最朴素的情感和最深刻的哲理,并让我想起张执浩的一首诗歌《如果根茎能说话》: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先说黑暗,再说光明

它会告诉你:黑暗中没有国家

光明中不分你我

这里是潮湿的,那里干燥

蚯蚓穿过一座孤坟大概需要半生

而蚂蚁爬上树顶只是为了一片叶芽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

如果根茎能说话

它会说地下比地上好

死去的母亲仍然活着

今年她十一岁了

十一年来我只见过一次她

如果根茎继续说

它会说到我小时候曾坐在树下

拿一把铲子,对着地球

轻轻地挖

三、无用的审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影响一方人的思维与观念,更何况是在物资还不够丰富的贫穷年代,经济实用当然是放首位的。就跟现在当我婆婆已经习惯了城市生活、每天看着计步器坚持要走1万多步的时候,母亲却一直认为光运动不如去劳动。记得有一次我带常年勤扒苦做的父母到武汉植物园游玩,他们看上去对跟我散步聊天的兴趣远大于去看那些盛开着各色鲜艳花朵的郁金香。母亲还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喜欢看花啊,那等你回去了我带你去王家沟吧,那里的花儿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母亲这话让我想起映泉老师。八十年代的一天,几个年轻作家意气风发地骑着摩托车去他的老家远安看望他。远安也是山区,途中的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方方老师因此下车爬到山上摘了一大把,准备带给映泉老师。可是到了映泉老师家,他接过花后口气很大地说了声:这种花,我们这里多得是!然后直接把花丢进了一边的撮箕里,让方方老师哭笑不得。

我永远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寒假里看过堂姐从图书馆借的一本书,书名尤其印象深刻,那便是映泉老师的《桃花湾的娘儿们》。后来也有幸当过他短篇小说的责编,藏有他送的描绘乡村人物风情的小画。如今映泉老师已长眠于老家的山野,陪伴他的不仅有书画,还有无尽的山花与松林。

童年的日常生活中再讲求经济实惠,总会有一些无用的审美,正如梭罗《野果》所言:“恰恰是这于己无用的丰饶和冗余,令我们自觉更加富有。”

蜀葵是农村很土的一种花,房前屋后三五成群到处站立的都是。茎秆笔直、发黄而布满毛刺,向上一节一节开着一朵朵红色的喇叭状花朵,又称“一丈红”。我们小时候都叫它“五月花”,应该是与花期有关。它的果实是扁圆的,肾脏形,一颗一颗比铜钱稍大,里面呈环形状排满了黑色圆片的种子。我常常把这些黑色的圆片晒干埋进土里,来年又会发芽生长。没想到多年以后蜀葵会被请到城市里到处种植。不仅在城市小院,还在广袤的湖边。我有一次在东湖绿道骑行时就邂逅了大片大片的五月花,在绿道两旁的草地上,一株株迎风挺立、花朵热烈,格外恣意而壮观。也因此,每次去东湖骑行的时候,我都要特意从它们身边经过,像是去见久违的故人。

紫茉莉是農家常见的另外一种花。比蜀葵要矮很多,也不像蜀葵向天空里生长,而是横生枝节得多,像在用枝叶搭着无数的不规则图形。花朵以紫色、玫红色居多,形状很有意思,是高脚蝶状,花谢后结的是一颗颗球形的硬硬的黑色种子。据说紫茉莉花跟凤仙花一样,是可以把花瓣揉碎了用汁液染指甲的。但是我们小时候却很少这么做,而是把高脚的一端轻轻掐开,把里面的花茎半抽出来,吊着蝶形的花朵在耳垂边比画,就很像是戴着流苏耳坠呢!

木槿花长在去外婆家的河边,我曾疑心是小学课本里学的“打碗碗花”,后来发现木槿花是木本,打碗碗花是草木,完全不是一回事。木槿有树的样子,枝条直立,枝头顶着一朵朵白色红心的木槿花。我主要在黄昏或晚上见到它们。因为是跟母亲一起去给外公外婆庆生——而我们那里的风俗,过生日不是当天而是在头一天晚上,又称为“做寿”。多年来也只有父母能够准确地记得我的农历生日而在头天晚上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是你的寿啊……”所以每每在放学做完功课之余,母亲也一身疲惫地从地里回来,我们便拿着给外公外婆做寿的礼物:几斤白糖、一些糕点或者衣物,在暮色中出发了。要走一段田埂、河边小路,还要过一座木桥——桥面铺的木板时常有缺损,我要提心吊胆地跨一大步才能跨过去。应该要走一两个小时候才能到外婆家,走到被浓重的夜色包围。幼小也胆小的我在母亲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四周山的阴影与空中树的轮廓给人鬼影幢幢的感觉。似乎只有那些美丽的木槿花可以给人勇气,让我在越来越暗的夜色中一直走到外婆家的灯光下。后来在江西黎川县出差,发现当地竟然可以让木槿花入菜:用木槿花瓣炒蛋,口感滑嫩鲜美,殊为惊艳;还有木槿花小炒肉,浓油赤酱又是一番新奇体验。如今,我怀念木槿花更多的是因为是它对于一个走夜路的孩子的精神意义。

外婆家的院子在异地他乡也频频入梦,无意中成为乡愁的重要部分。是因为我的老家在公路边,没有外婆家自然院落的样子。除了有一个四合的院落,院落中间还有一个方形的花坛,里面种有各色花朵。太阳花尤其多,红红黄黄地开在一起,衬着肉乎乎的小细叶,很是可爱。因为我母亲是长房长女,我和妹妹也是孙辈中最早出生的,因此除了外公外婆大舅幺舅,院子里的幺外公一家人对我们也很是宠爱。在父母整天辛苦劳作的时候,外婆家的院子给了我童年更多的温暖与欢乐。

还有一次形式大于内容的砍柴。那时候我才十岁左右,跟现在我们家娃差不多大。听母亲讲,她以前上小学的时候,每天早上要先上山砍一捆柴回来再去学校,很是钦佩和向往,也想给家里分忧。于是有一天我就背着背篼跟村里的堂兄伯母们(我们那里称伯母为“娒娒”)上了山。印象中村民除了冬腊月要砍些柏树枝熏腊肉,为了保护山林一般都不砍伐树木的,主要是割一种细长的黄白色茅草作为柴火。茅草线状披针形的叶片不注意会划伤手,有长满紫黑色绒毛的细长花穗。茅草其实是一种“软柴”,不像树枝木柴那样耐烧,通常是晒干后卷成一团塞到灶膛里用于大火炒菜。那次我们几个人爬到了半山坡便分开各自寻柴。我用镰刀割了些茅草和灌木,用绳索松松垮垮地捆上,便扯着嗓子对着虚空里喊道:“娒娒,我们该回家啦!”一个叔伯家的娒娒应了腔,我还怼人家:“我喊的是各人(自家)的娒娒,不是别人家的娒娒。”把一干人笑坏,并在我家族中被屡屡提起引为笑谈。回去的路上,我背着一捆小小的柴火下山,下坡路容易打滑,我走几步便一个踉跄,横着的柴火滚落在地,背着一大捆柴的堂兄在后面捡起来搁到我背篼上,再走一段,柴禾又掉了,堂兄又捡起。如此反复,我就这样跌跌撞撞结束了人生第一次砍柴,又博一笑。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

四、野菜野果

山野除了为农家捉襟见肘的经济进行补给,也有一些让人怀念的野菜野果。

陶渊明《归园田居》里说:“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父亲曾在山地旁的茅草坡里辟出一块撒下豌豆种,基本上有点“靠天收”的意思。小时候老家也不流行吃豌豆尖儿、南瓜尖兒,都只老老实实地吃结出来的豌豆和南瓜。山地是我们家最远的一块地,从山脚爬到山尖,把人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中间还要歇好几次脚。我和妹妹都对这块地深恶痛绝,尽管我们上高中后就从农活中解脱出来,基本再没踏足这块远地。后来听说县里修高速公路接入沪渝高速,要征收这块地,简直高兴得手舞足蹈,父母也终于不用黑汗长流地爬上去种地啦。

没想到“靠天收”的豌豆收成还不错,鼓鼓的一袋子淡黄色干豌豆被父亲扛下山,饥荒的年代竟然发挥了作用。我记得有一年天热大旱,地里瓜果蔬菜都干死得差不多了,父亲每天晚饭时炒一盘豌豆给我们吃。应该是泡软后再加上作料炒熟的,很好吃也很经饿,让那个夏天不那么难过,还留下了美味的记忆。

真正的野豌豆是一种野草,嫩苗的时候可以作为猪草,也结豌豆一样的豆荚,但是荚壳和里面的豆粒都要细小得多。我和小伙伴常常挑了饱满的豆荚摘下,剥开,去掉里面的豆粒,再把空豆荚一端掐掉一小截,放到嘴里就可以吹出哨音啦!这是草木带给我们的音乐和童趣,我们此起彼伏地吹着豆荚哨子,比赛谁吹得更响更亮。

小时候我在奶奶家吃到一种汤菜,绿色的叶片肥厚多汁,下面条或煮汤吃口感鲜滑软糯。因为在当地少见,我们称之为“外国菜”。奶奶在门前的菜地里种了几株,茎叶顺着搭好的竹架蜿蜒往上爬,结出一颗颗扁圆而蓄满紫红色汁液的黑色果实。原来它就是成都人口中的“软浆叶”“木耳菜”,想必是奶奶去姑姑家带回来的。软浆叶有个很好听的学名:落葵。《蜀本草》有云:“落葵叶冷滑如葵,故得葵名。”汉乐府《长歌行》云:“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原来这个“园中葵”说的就是落葵,相传它的叶子最能承载露水,常年被甘露滋润,叶片才会生得这么肥嫩;而它汁液的提取物,亦被用作天然无害的食品着色剂。听说苏轼贬至惠州的时候曾在丰湖边吃到落葵做的汤羹,当地唤作“藤菜”,苏轼食之嫩滑甜美,觉得毫不逊色于西湖莼菜,并欣然赋诗云:“丰湖有藤菜,似可敌莼羹。”

有一种蔷薇科的金樱子,枝条带刺,砍柴的时候容易挂人衣角。开大朵的白花。果壳很硬,长着毛刺。果实的形状尤其好看,中间圆、两头尖,很像小时候吃过的水果糖。确实也带有一点酸甜味,吃得却不多,许是形状的蛊惑舍不得剥开吧。

还有长在路旁沟边的“蛇泡儿”,学名蛇莓,有点像小号的草莓。每次路遇都不敢大胆去摘,因为听说它是蛇的心爱之物,总疑心蛇就藏在低矮的叶丛之中。而“刺泡儿”是可以放心摘了吃的,就是鲁迅说的“覆盆子”,树枝没有长刺,也不用担心会有蛇一下子蹿出来。

当然有四川人爱吃的折耳根和地皮菜。不过小时候吃的折耳根都是自己长在田埂上的,从来没有人专门去种过。也只吃根,不像成都人那样连嫩叶也一起凉拌了吃。地皮菜尤为难得,又叫地耳,要在雨后的山坡草地和岩石上去捡,越大片越干净而便于清洗。清洗时要把沾着的泥土草屑拣出来再一遍遍淘洗,然后跟鸡蛋一起炒了吃,那种鲜美会让你感到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而我最爱的是一种叫“地巴根”的野果,又叫地果、“地石榴”。“六月六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烂”,当你夏天走在乡村的田野,无意中在田埂上或茅草根发现一丛匍匐在地的地果叶,小心地扒开泥土,看到一窝静静躺着的红色扁圆的果实。那种惊喜劲儿,丝毫不亚于阿来笔下的藏族少女斯炯对深山里生生不息的“蘑菇圈”的发现。“地巴根”味道清甜爽口,是我童年最难忘的野果,而且它是可遇不可求的,成年之后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乡野美味甚至连名字都淡忘了。直到去年夏天堂弟回老家帮爷爷奶奶迁坟的时候,突然在朋友圈晒出一张鲜红果子的图片,“地巴根”这个深藏的野果名字附着它的口感与记忆,一下子从脑海里奔涌而出。“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如今随着城镇化进程中的土地征收,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迁葬于深山绿野,仁厚的地母啊,让长眠的亲人们在你的怀抱里安息!

蒋韵在非虚构长篇《北方厨房》里提到法国美食家布里亚·萨瓦兰说的一句话:“告诉我你吃什么样的食物,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跟蒋韵一样好奇,很想知道如果告诉萨瓦兰伴随我童年的这些乡野草木菜果,他会得出怎样的结论。《诗经》有云:“乐土乐土,爰得我所。”广阔的山野大地给了人们无尽的善意与恩赐,寄托着我的怀念与深情。它曾无比宽容慈和地接纳、滋养了一代人的童年和成长,也见证和参与了一个时代的变迁与发展。从平房到楼房、从村民到城镇居民,我的母亲长年在土地上劳作,直到现在还丢不掉那块已被征收、尚在闲置的土地。似乎只有每天做功课般拾掇那些瓜果蔬菜,她才感到踏实心安。她对土地的深厚情意、对人与土地的关系理解,朴实持久,无人能及。城乡接合部的演变之下我所忆念的山村已经面目全非,只有母亲对土地的情结不变,只有山野里的花草树木还在兀自生长。都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物对人的救济与成全,人对物的顾惜与尊重,物所承载的成长记忆与生命情感,都应是漫漫人生路上的永久陪伴。

责任编辑 张 哲A8811F88-A6BC-4B7D-B094-8FF2B468153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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