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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以鲜:呈现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杜甫

2022-04-15曾勋

廉政瞭望 2022年3期
关键词:扬雄司马相如杜甫

曾勋

“千家注杜,万家评杜”,对于杜甫这个我们十分熟悉的诗人,当下应该如何重构、重评?近日,四川大学教授、诗人向以鲜的新作《盛世的侧影——杜甫评传》出版,以诗解诗,让读者在赏析杜甫不朽“诗史”的同时,也可以从不同角度窥见一个独特人物以及他所处时代的侧影。

廉政瞭望▪官察室专访向以鲜,他向记者讲述了写作时的前前后后以及没有在书中表达的想法。

您写到杜甫入蜀后,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杜甫多次表达自己的写作水平超过了西汉时期的成都文豪扬雄,又说自己的诗赋水平和另一名成都大文豪司马相如相当,所以您认为,杜甫有一种抑扬雄而扬司马相如的立场。在您看来,杜甫当时为何有这样的心态?

:历史上早有“扬马”之称,司马相如是扬雄的前辈,扬雄的辞赋写作,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司马相如的影响。仅就文赋上的成就与贡献而言,司马相如显然高于扬雄。唐代诗人中,最爱扬马的就是李白和杜甫。李白说:“扬马激颓波,开流荡无垠。”杜甫也说:“悠然想扬马,继起名抃兀。”有意思的是,李杜二人对于扬马的具体态度,又有着微妙的差异:李白认为自己的气质和司马相如更接近,常以相如自比,甚至认为自己少年時代就已经超越了这位前辈大师——“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够狂了吧?

其实杜甫也很狂,他在《奉赠韦左丞二十二韵》一诗中说:“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杜甫认为自己的赋写得很好,好过了他的诗,好得可以和扬雄打个平手了。

李白杜甫两人真有意思,各有各的偶像,都生出一种“灭掉”偶像的冲动。相比之下,杜甫的态度还是要稍微谨慎一些。杜甫后来到了成都,经过两三年的营造,草堂已经像模像样了,便写下著名的《堂成》,尾联是这样写的:“旁人错比扬雄宅,懒惰无心作解嘲。”显然,杜甫还是很欣赏扬雄的。

杜甫虽然狂,还是要比李白谦逊一点,他喜欢扬雄,却在诗文中“抑扬”,是不是表示我老杜其实是个谦虚的人,扬雄是比不上司马相如,但我跟扬雄的文学水准差不多了,到扬雄这个级别已经够意思了,有点“凡尔赛”的意思。

确实。杜甫的抑扬扬马,并不是真的要贬低扬雄,而是一种个人风格上的选择。为什么会舍马而取扬呢?或许是因为杜甫觉得,在扬雄与司马相如之间,自己的心灵与扬雄更接近一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后来认识了李白,杜甫觉得更不能把司马相如挂在嘴边了。这儿确实是有着杜甫自己的一份谦逊在。他知道李白那么喜欢司马相如,李白又是大哥,总得礼让几分吧。

成都的遗迹很多,风景名胜也是数不胜数。这些与杜甫的诗歌美学两者之间怎么样相互影响的?

蜀中的山水和杜甫之前所经历的山水既相连又完全不同,这种不同,让我们看见了一个新的只属于成都的杜甫。成都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杜甫,杜甫也毫不吝啬地赞美着成都,歌唱着成都——如同翠柳上的黄鹂,青天中的白鹭。因此,凭借杜甫的史诗之笔,我们看见了永不熄灭的“蜀人灯盏”西岭雪山;看见了在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的对照中,鱼儿在细雨里出没,燕子在微风中快乐翻飞。

在成都,杜甫有了之前从未有过的心境来体察万物,用杜甫的话说就是“细推物理”,诗人和成都的一山一水、一树一石、一鸟一虫之间达成了丰子恺所标举的“同情”境界。我们现在游成都,看到夜晚的锦江,晴天看到西岭雪山,春天看到草堂的花草,可能就会想到杜甫的诗句,这种历史感和沉浸感,是无论花多少钱去做文宣广告都不可能完成的,也就是说,杜甫这名伟大的诗人,一千多年前就为成都代言,打免费广告了。

杜甫来成都后,诞生了一种特殊的气质“疏懒”。您在书中特意提到这种“疏懒”对杜甫诗学的影响,这样的气质恐怕也会影响杜甫的生活吧。

杜甫在别的地方从未找到过,只有到了成都后,诗人“疏懒”的神经才被唤醒。这种现象一定和成都平原及周围山川的道家气息紧密相关。杜甫本质上是一个典型的儒家诗人,他的人生取舍,他的诗歌风骨,均与儒家精神有着深刻的关联。但是到了成都,或者说只有在成都的三四年间,杜甫显示了由儒入道的气象。

疏懒实际上是一种近乎隐居的状态,一种有所选择的放弃和沉迷。在这种接近于陶渊明的状态中,杜甫很容易和峨眉老(东山隐者)这样的人达成共识。唐代的峨眉山佛道共存,这个峨眉老就是一位来自峨眉的道士。

杜甫到底有多疏懒呢?最夸张的时候,他可以一个月不梳头,似乎在刻意模仿像韩康那样的隐士形迹。有时衣裳也懒得穿了,还给自己找了一个天真得可爱的借口:那些鱼梁上的鸬鹚不是也很慵懒吗,你看,它们舒展开宽大的翅膀,仿佛脱掉了衣裳,让落日的光芒把每一根羽毛晒得又暖又亮。这种疏懒也必定和舒适的成都的文化与生活气氛紧密相关。

在现代文学史上,不少诗人都写过杜甫的传记,人们说“千家注杜,万家评杜”,您写杜甫传记时,对前辈写的杜甫传记有哪些取舍和突破?

确实,在整个写作过程之中,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这是我在写作其他著述时从未有过的。在我的面前,横亘着好多座大山,还有闻一多、刘文典、岑仲勉、汪静之、李寿民、吉川幸次郎、宇文所安和叶嘉莹等人的杜甫研究。其中有两个人的杜甫研究较少被人注意:一个是湖畔诗人汪静之的《李杜研究》,书中将李杜二人分置于“贵族”与“平民”两个圈层来讨论,开启了后来郭沫若研究的基本范式;还有一个就是李寿民,他的另一个名字则更为人们所熟知,还珠楼主。可能很多人想不到,武侠小说名家李寿民的绝笔之作竟然是一册七万字的小说《杜甫传》。1960年春天,躺在病床上的李寿民口述,由其秘书侯增作笔录,断断续续历时一年始完成初稿。

在大师林立的杜甫研究面前,我还得硬着头皮写下去,慢慢地,总算找到了一点儿自信心。随着写作的不断深入,这种自信心越来越强烈,以至于让我产生了几分傲视的幻觉。回过头来看,这些前辈大师的学问当然比我好,但不一定有我这么喜欢杜甫;就算有我这样喜欢,他们也没有我这样幸运,因为我能站在他们的肩头之上,我能从他们的杜甫研究中汲取精华和能量,从而淬炼出属于我的杜甫之血与火。

至于说有什么突破,这个很难说。我想要给世人呈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杜甫,我想要呈现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杜甫,而不是被格式化或标签化的杜甫。不过,是否达成了这个目标,我说了不算,得让读者、让时间来说话。

杜甫留给成都和四川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今天如何传承这种人文精神?

爱。爱万物,爱苍生,爱人民,爱生命,爱一切可爱之物,杜甫正是这样一个深爱着人间的诗人!我们要传承的,要弘扬的,就是诗人发自内心深处的爱,同情与悲悯之心。

杜甫的苦难,很多时候并非来自个人生活的际遇之苦与难,而是一种士大夫的责任性苦难,源于深沉之爱的苦难。宋人黄庭坚在《老杜浣花溪图引》一诗中写道:“中原未得平安报,醉里眉攒万国愁。”杜甫的忧愁和苦难,主要不是来自自身,而是来自中原和万国。郭沫若在为成都杜甫草堂题写的那副楹联写得好:“世上疮痍,诗中圣哲;民间疾苦,笔底波澜。”这样的大悲诗人,这样的爱的精神,值得我们世世代代歌颂、薪传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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