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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愿:构建散文诗诗学理论体系

2022-04-14秦兆基江苏

散文诗世界 2022年12期
关键词:散文诗诗学文体

秦兆基 (江苏)

《散文诗诗学》终于完稿了。在键盘上打完最后一个字以后,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不算太厚的文本,二十多万字,竟然耗费了将近三年的时间,从2017年初夏紫薇、木槿初绽到今年寒梅着花之际。

写作《散文诗诗学》这本理论著作是个夙愿。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初渉散文诗园囿时,颇以找不到足资参考的文献材料为苦。虽说其时距离波德莱尔《巴黎的忧郁》的出版已逾百年,而该书是世界上最早的一部散文诗著作。散文诗落足华夏,也有六十多年,中国也曾一度有过散文理论研究的热潮,并出版了一些较有分量的散文诗理论专著,但其与构建起散文诗诗学体系的要求仍然相距甚远。

所谓体系化的散文诗诗学论著,即能从文学诗学出发总揽散文诗发展历程和全局,揭示散文诗美学本质和可能性的诗学著作。这种体系性的文体研究的诗学论著,在其他文类中,都有相当丰厚的成果,诗、散文、小说、戏剧等固不待言,即使是后出的新兴文类的论著,如报告文学、杂文、随笔,也早已取得了一些成果。并不像散文诗界如此岑寂。

散文诗理论研究,为什么会陷于这样的境地?

偶读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序言》,觉得开头的一番话很有启示意义:“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文学史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亦不详。”其所论及的虽为小说——中国古代小说,但是移来论散文诗似无不可。散文诗不仅无“史”,在文学史中的地位,似乎连古代小说也不如。翻开任何一本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其他文类都是一线贯穿,前后相应,至于散文诗,除了几位大家的作品,实在绕不过去的,如鲁迅的《野草》、何其芳的《画梦录》、郭凤的《叶笛》、柯蓝的《早霞短笛》等之外,其他作家的散文诗,皆以散文或诗歌视之。在这些文学史论著之中,散文诗的发展脉络有如断线珍珠,或如伏在地下的泉水,至于散文诗文体本质、特性之类的介绍,在文学史、甚或文学理论著作中也是付诸阙如。就这点而言,散文诗不仅“无史”,且亦“无学”。

鲁迅在这篇《序言》中,或因体例和篇幅的缘故,未及专论中国古代小说何以无史,即使在有史的情况之下,在文学史中,地位仍相当寒碜的缘由,但他在首章中作出较为深入的阐述。小说从体制上看,是一些“残丛小语”,比不得辞赋的鸿篇巨制;从承载的内容上看,不过是“寓言异说,不本经传”,比不上为圣人立言的锦绣文章;从功能作用上看,“治家理国,有可观之言”,比不上可以承载厚重历史的史家翰墨。归结起来,是处于边缘地位的小制作,没有太多著录、留存的价值。就以上几点而言,散文诗与之有着不少类似之处。从体制上看,是些“小花小草”;从承载的内容看,是些吟风弄月的遣兴之作;从功能作用上看,是些抚慰心灵或是励志的篇章,一句话,散文诗也是处于边缘地位的小制作,被漠视,被置于无地是自然不过的事了。

比起中国古代小说来,散文诗有着更为不利的一面,它不像小说那样,基本上属于叙述语体,是叙事学关注的对象,它是散文与诗联姻而诞生出的新文体,它的内涵(本质属性)和外延(所占有的疆宇、类别),需要运用文学诗学予以新的审视和新的界定。

“混血给文学注入激情和伟大,门户不相当的联姻使文学获得美与活力。”1散文,——形质无定、挥斥自如、运用外视点审视,指向外部世界,着眼于再现;诗歌——遵守一定外形律和写作规范,凝练,有着巨大包容力,而又奔放不羁,用内视点审视,指向内心,着眼于表现。散文与诗两者的联姻,是双元宇宙——外宇宙和内宇宙的整合,本该是文体演化史上的一场盛大的婚礼,然而只是在波德莱尔笔下进行,悄无声息。波氏只是在自己的,也是世界上第一本标定为“小散文诗”《巴黎的忧郁》的卷首,写了以下的文字作为“祝辞”。

我们谁不曾,在志愿奢大的期间,梦想过一场诗的散文的奇迹,音乐的却没有节奏与韵,敏锐而脆响,正是从迹象性灵的抒情的动荡,沉思迂回的轮廓,以及天良的傲然的激发?2

这番话是波德莱尔以诗笔抒写出多次阅读贝尔特朗“散文诗”(其时尚未有其名)文本3时的感受,但遗憾的是他忘记了自己的另一重身份——文学评论家,并没有为自己的精神产品——新文体,做一番理性的解说,甚至连取名也似乎太随意了些,信中说是“诗的散文”,书名中却是“小散文诗”。后来的人们,在感激之余,不由萌生出遗憾和几许不满。现代文学评论家李健吾就曾嗔怪过,说:“我知道今日有所谓散文诗者,是一种可喜的收获,然而当其自身达到一种境界,成为一种艺术的时候,犹如散文诗(最好,另用一个有独立性的名词),不得看做介于诗与散文的中间产物。一个更好的例证是戏剧,这是若干艺术的综合,然而那样自成一个世界,不得一斧一斧劈开,看做若干艺术的综合的代名词。”4散文诗,这个标明了父本和母本的名称,确实会引发喜欢在字面上做文章的学人的遐想。望“词”生义,于是就“一斧一斧劈开”地分析,而忽视了从文体本身出发,即从散文诗创作已有的艺术积累出发,来认识其特性与诗学本质。

散文诗文体的理论滞后乃至匮乏,是从胎里带来的,中国如此,世界其他各国也如此,就不必去怨天尤人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曾出现过多位诗论家,有过多部经典性的诗学论著,如范况的《中国诗学通论》、朱光潜的《诗论》、王力的《汉语诗律学》等,有的只着眼于中国古代诗歌不及现代诗歌,有的泛论古今中外的诗歌,有的专论诗的外形律,止于中国现代格律诗,于散文诗或略而不论,或一笔带过。朱先生后来在一些文字中于散文诗虽有论及,但并不见重,他既认为“散文诗又比自由诗降一等,它只是有诗意的小品文,或则说,用散文表现一个诗的境界,仍用若干诗所习用的词藻腔调,不过音律就几乎完全不存在了。”又认为从诗学角度看还有一定的研究价值,“无论你承认不承认,自由诗和散文诗的存在,是一件确凿的事实。研究诗学,就不能不接受这件事实。”5

前辈学人袖手,是一件憾事,但也给后来者留下肆言无忌、自由发挥的空间。

完成一部体系化的《散文诗诗学》,首先得有一个蓝图,有一个整体构想。经多日构想,终而形成一个框架。全书除首尾的总论和余话外,主体部分框定为三个板块:一为散文诗史,论述散文诗文体的萌生、发展以及在世界范围内传播的历程;中国散文诗成形、发展、繁荣及现状,探究其移植到华夏以后形态和特质的变化。一为散文诗的本体论,着眼于从各个角度全面地揭示文体的内涵,界定其外延,论述其性征、结构、类别、意象、境界和语言运用等问题。一为散文诗的创作论和鉴赏批评论,指涉散文诗的创作主体和接受对象,论述散文诗创作和鉴赏、批评的心理流程及需要把握的要则。

这种框定,一是基于将历史诗学与理论诗学结合起来的设想。就是从纵向和横向对散文诗进行历史和现实存在的考量,追本溯源而又由源及流,显现其嬗变的情貌,探究其原因。一是基于将散文诗研究各个方面有机地整合起来的设想,从散文诗的文体研究领域伸延到创作和鉴赏、批评等领域,亦即包罗散文诗研究的各个方面——文类本体兼及创作主体和受众,而不只是历史研究和文体研究。一是基于将西方诗学与中国诗学结合起来的设想。一方面,散文诗是作为外来文体横向移植过来的,是西方文学诗学作用的产物;一方面,中国散文诗是在中土萌发、生根、成长、发展,它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收有益的成分,承受中国固有的和新兴的文类的影响,借鉴了它们的艺术方法,有借助于中国诗学理论来认识和破解的必要。

在结撰时,注意从以下三方面来体现上述设想:第一,将散文诗视为独立文体,注意整体把握,而不是“一斧一斧劈开”。散文诗为交叉文体,兼具散文和诗两种文体的元素,但两者并不是简单相加,而是有机组合,本书的旨归在于从各个侧面揭示这两种文体元素组合的规律。第二,论析兼及中外散文诗。散文诗虽有中外之别,但作为文体则是一个,研究既要看到中外散文诗的区别点,还要看到两者的共同点,打通两者的关系。第三,避免就事论事,浅尝辄止,注意运用文学诗学和相邻学科的理论来认知和阐释散文诗,进而揭橥其艺术表现的可能性。

“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应得上这句古训。缀文之时,在不少地方很费踌躇,我常常搁下笔来,重读元典,或去搜寻有关文献资料。虽说在写作这本《散文诗诗学》已经做了一些功课。如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编著了两本散文诗评赏之类读物,撰写了一本散文诗研究专著,近年来,又撰写了三本以评论散文诗为主,或专论散文诗的评论集,也尝试写一点散文诗,出了一本散文诗集,有一点散文诗创作的体验。自以为在散文诗园囿里,作了较为广泛的涉猎和较为深入的思考,但在知识和经验积聚上,还存在着不少盲点、空白,有些想法或则没有成形,或则缺乏足够的理论支撑。很想打退堂鼓,但已经进入角色,只能勉力为之,呈上一份自己也不那么满意的答卷。

写到这里,想起清代词人朱彝尊《解佩令》中的几句:“十年磨剑,五陵结客。……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尽。”涉足散文诗,从最初的驻足关注,到倾情投入,“磨剑”已经不止十年,但难说此书已成一家之言。

注:

1. 【德】伯尔著,袁志英等译:《文学无国界》《伯尔文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第19 页。

2. 【法】波此为徐志摩所译,见《波特莱尔的散文诗》(李庆西:《徐志摩散文全编》,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第172 页)。原刊于1929年3 月《新月》第二卷第一期)。诗人许淇如是说:“我曾读过这段话的多种译文,以徐志摩的译文最美,最令人感动,”

3. 指贝尔特朗的《夜之卡斯帕尔》。波德莱尔在《阿尔泰纳·乌塞》中说:“至少是在第二十次翻阅阿洛·修斯·贝尔特朗著名的《夜之卡斯帕尔》(一本书您知、我知,我们的几位朋友知,还没有权利称为著名吗?)的时候,有了试着写类似的东西的想法。”

4. 李健吾:《画廊集——李广田先生作》《李健吾创作评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75 页。

5. 朱光潜:《诗与散文》《艺文杂谈》,安徽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3 页。文为对话体,这两段话均出自褚君之口,文前标注其身份,“美学家,主张诗与纯文学同义,形式起于实质的自然需要。”可以推想为作者化身。

(本文为《散文诗诗学》自序,苏州大学出版社,2022.8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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