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码头

我僵住了，脑子里放了一场礼花，漫天星辰漫天火，天高地阔，满目锦绣。

袖子擦嘴

编者按

本期我们将读到的是太原作者袖子擦嘴的作品，作者是个讲故事的好手，娓娓道来，不愠不火，给我们讲了一个很接地气的故事，烟火味十足又夹杂着一些不动声色的幽默，让你在故事中体味人生，体味爱情。

书里的女主“我”是个不起眼的“胖”姑娘，身上自带路人甲属性，被龙凤胎弟弟遮盖了全部光芒，但是胖姑娘也有对爱情的渴望，她努力追求，不想妥协于世俗。她的存在，让我们用另一个人的眼光打量自己，照花前后镜，镜子里的我们谁没有一次像她一样飞蛾扑火的爱情呢！

作者简介

袖子擦嘴，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太原市儿童文学名家工作室成员，教书，也写书，擅写轻松幽默的轻小说和儿童文学，出版小说《这一生，许给谁良辰美景》《爱的原色调》《我们住在月亮镇的梦里》等。

我最初写小说，只是单纯觉得“好玩”，就像是马伯庸说的，只是想把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东西讲给那些趣味相投的家伙。能够看到他们读到特定的地方会心一笑，就非常满足了。

在这个过程中我非常幸运地遇到我的老东家《南风》，我与《南风》2013年结缘，写文很久，通过杂志遇到了许多和我脑电波同频的读者和作者朋友。写作还真是一种奇怪的默契，这是个很享受的过程！很开心，能在文字中与你相遇。

零

我叫左小船，小时候，我家住在林业局家属院里，不大的一栋筒子楼，硬是塞了二十多户人家。但是肉有五花三层，人分三六九等，虽然都是筒子楼住户，里面有我爸这样的万年老副科，也有第一个送女儿学小提琴的处长姜叔叔。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里怎么能少的了一个八婆！一楼的阿伍妈掌握着全楼住户的隐私，经常伙同一帮妇女在楼下的小公园热烈地勾兑是非，一时风头无限，谁都忌惮她三分。

一

姜叔叔干净体面，在单位说话做事都边界清晰，谨小慎微地经营着勤谨踏实的处长人设，没多久就转行去了某煤炭企业做了二把手。那个时代的厂矿像个独立的王国，有自己的食堂和电影院，工资待遇很高，是人人向往的去处。姜叔叔官运亨通，他女儿姜娜每天在梵阿铃上快乐地荡起双桨，他们一家人的生活优雅到像是电影里演的。

而我爸这样的老副科在单位永远最忙，兜里永远缺钱，我的龙凤胎弟弟左大海肠胃不好，三天两头住院，家里经常鸡飞狗跳，我爸妈吵了好几年的穷架。

终于，穷则思变，我上高中的时候，我爸妈为了晋升职称开始下乡护林，那时候林业病虫害严重，我爸妈常年在山里不能回家，做飯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身上。于是我提早进入主妇模式，每天不光要煮饭还要伺候哼哼唧唧总生病的左大海。

长时间的“主妇生活”诱发了我的厨神潜质，我研发了一个新菜目——左氏乱炖，各类蔬菜土豆粉条一锅炖，省时省力营养健康。也就是那个时候左大海身体渐渐壮起来，开始猛蹿个子，而我则开始身体急剧变圆，从一艘“小船”变成了同学口中的“泰坦尼克号”。

当时，左大海也搞了一项“科技”研发——用鱼罐头的铁盒子做了一种捕虫工具。没想到，我爸爸将之略加改造应用到护林工作中，竟然扑住了一大波双翅绿刺蛾，给林业局立了大功！万年老副科终于升了科长，我家还在新家属楼分到了一处三室一厅的房子，我和“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左大海终于都拥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打这以后，左大海身上最显著的特点从体弱多病突然变为聪明过人。周围人如梦初醒突然发现，左家小儿子一直以来各科成绩都是第一名啊，这个被体弱耽搁了的聪明人，终于在林业局大放异彩了。

姜叔叔一家开始和我们家亲厚起来，拉小提琴的胡同公主姜娜也总喜欢来我们家玩，来了之后，我妈就拿出来各种好吃的款待她。

二

左大海沐猴而冠，被大家无知地抬举。他倒也不负众望，一路顺风读到了博士，在高校做物理研究。而我爸妈也因为他狠狠地扬眉吐气了一把。

我作为左大海身后一个端茶递水的胖子，长得普通，反应慢，唯一的特长是家务做得好，勉强上了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混迹在一所私立小学当老师。

本来我是个乐天知命的人，这份工作是我战胜三十多名对手竞争得来的，当时心里的确是得意了一把。但是一道考过去的还有楼下的胖子阿伍，阿伍这样大头虾似的人物都能考取，这让我立刻觉得这份工作连同我自己都不过如此。

但是，小区里的妇女们异常兴奋，从小我和阿伍就被归做一类，在八婆们的眼里两个胖子体型登对，又都不怎么有出息，在一个单位工作也算志同道合，理所应当被送作堆。

可是，我这种后天变胖和阿伍那种先天胖是有本质区别的好不好！

为什么大家随便一个恶意的玩笑就可以让我的爱情理想崩坍？是，我是个胖子，胖就没有得到爱情的权利吗？《老友记》里，胖姑娘莫妮卡减肥成功并且找到了钱德勒那样暖心的钻石王老五，为什么我就要和一个模样扫兴的胖子共度余生？于是我开始努力减肥。

与此同时，姜娜来我家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来都只当其他人是空气，带了好吃的好玩的就钻到左大海屋里享受二人世界。左大海屋子里谈笑有鸿儒，严禁我们这些白丁进入。姜娜的高傲诚于中而形于外，她看得出我们一家人都不怎么灵光，所以只瞧得上左大海，懒得搭理其他人。

依我看，姜娜这种热爱享受的漂亮女孩，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个有钱人做个少奶奶，可她竟然喜欢左大海这样的科研人员，竟然想着当居里夫人，她哪有那种清苦自持的气质呀！

但是，我妈一直十分欣赏姜娜，一大早坐在餐桌上就开始计划将来：“左大海和姜娜一直相处挺好，我看我们应该去姜家多走动，家里还有两瓶茅台，加上昨天买的那箱奇异果，都带过去吧。”

我爸摇摇头：“老姜已经不是当年的老姜，不要拿太贵重的礼物，显得咱们上赶着巴结他。去年我上山挖了些羊肚菌，带着也不错。”

我妈撂下碗斜睨我爸：“只要能省钱，你真是什么事也办得来，什么话也说得出。成分不明的野生菌类送给人家，你不觉得寒碜？”

我爸爸开始罗列这些羊肚菌的营养价值，听起来比太上老君的仙丹都要好。

我妈狠狠剜他一眼，眼神里的埋怨那么深邃。我爸愤愤不平地噤声，在这段婚姻里他动辄得咎，完全是靠意志撑下来的，因此十分郁闷。

也难怪姜娜瞧不上我们家人，我爸爸升了科长又做了副处，可气质上还是没有发生一丁点改变，还是穿有破洞的袜子，几年前小了的衣服还是硬挤进去披挂在身，家里用完的瓶瓶罐罐还是舍不得扔，说要留着装调料，留着做西红柿酱，留着装针头线脑……反正无论什么就是得留着攒着，像是要攒出个千秋万代江山来。

节俭本来没有错，可是我爸的过度节俭有时候真的让人难堪。前不久我妈过生日，他和我去买蛋糕，砍价不成，他就一个劲儿让人家多送一盘蜡烛，当时他穿了三年前的T恤，褪色半袖紧紧绑在身上，导购小姐都惊呆了，断定我们家有百岁高堂做寿，因为我爸看起来那么像彩衣娱亲的老来子。

三

餐桌上争吵是我家的常态，因为一般情况下人很难聚齐。我爸和我妈各自板着脸不理对方，正在僵持，左大海养的那只八哥突然开始说话。它是个巧嘴儿，每天早上都会点名，把家里人的名字挨个叫过一遍，有时还会飙句脏话——他妈的。而今天它竟然开始反复叫：“左佑温妮，左佑温妮……”

我妈被叫得烦了：“什么左右问你？这鸟说什么呢？”

我说：“它在叫左佑和温妮，左大海现在的身份证名字叫左佑，他改名了。”

我妈和我爸面面相觑，我妈大惊小怪地跑过去拍左大海的房门：“儿子你怎么想起来改名，怎么也不和我们商量？”

房门紧闭，左大海根本没有理她的意思。

我爸放下碗嘀咕：“谁是温妮？去年年底就开始叫温妮了。”

没人理他，那只鸟说：“他妈的。”

对于左大海改名，我内心其实是赞同的，左大海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菜市场，一听就在科学研究的道路上没有什么前途。说实话，左大……哦不，左佑整个人身上浸润着一种研究自然科学的六亲不认气质，他除了上博士没别的出路。我们家全都忌惮他，我爸妈和他说话都带着一股小心翼翼地讨好的味道。

我妈一腔愤怒没处撒，转过身子皱着眉头朝我开吼：“你知道他改名怎么不告诉我，真是什么事也不会办，就知道混日子。你们田主任说你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班级带得一塌糊涂……”

我妈一辈子心高气傲，但是心气和现实总是不匹配，所以她总处于一种气势汹汹的状态，好像生活亏欠了她很多。在她眼里，左佑是她唯一值得驕傲的作品，我和我爸都是给她拖后腿甩泥点的。

我十分理亏，也不敢争辩，只好灰溜溜拿起包出了门。

四

可能我真的是个笨人，对于教书这件事总是不在行，苦撑了几年，班级考试成绩还是不佳，也不能够使上司对我的教学方法有所改观，只好在学校滥竽充数着。

今天是个大日子，我教的六年级要毕业了，毕业典礼上为了壮大声势，学校还特请来了《教育周报》的主编做嘉宾。

新闻主编在主席台上落座后就开始百无聊赖地转笔，他让我想起了《我爱我家》里的贾志新，痞气、微微驼背，吊儿郎当，看上去游手好闲，实际也是眼高手低，但是我最爱这个角色，每次看他闲扯淡半天也不觉得烦。

台下的小学生聚在一起闹闹哄哄，政教处大喇叭里喊：“请教导处田淑翠主任速来主席台就座！”

新闻主编停下转笔，咽了一下口水，小声嘀咕：“田淑……甜酥脆？好好吃的名字。”

我听见了，笑了，新闻主编敏锐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也朝我笑了一下。我慌忙转开眼睛看着墙角的垃圾筐，心想：见鬼见鬼，为啥我不敢看他。

典礼上到处都是各种溢美的感谢，本来气氛挺融洽。

优秀班级的韩老师毕业致辞的时候哭得抽抽噎噎，据说是因为舍不得孩子们。台下的孩子们被她一带动，整个哭成一片。他们班的学生代表一边致辞一边嚎哭，跟有人要杀他似的凄惨，毕业典礼搞得跟刑部过堂一样。

我一直觉得每个人的欢喜忧愁只关乎自己，我不懂为什么老师要教小孩在人前表演流泪？

主席台上的新闻主编尴尬不已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如何摆放表情。

典礼结束后，他突然叫住我笑眯眯地说：“左小船，你带孩子们看爱情片，你带他们看《大话西游》。”

我有些诧异，他竟然记住了我的名字。

他看着我的眼睛，这么没头脑的一句话，就像谍战剧里的接头暗号，但是我听懂了。

我的毕业致辞看过《大话西游》的人都懂：“六一班的小朋友，我爱你们，如果非要在前面加上一个期限的话，我想是一万年。

很简单，大道至简，我想说的就这么多。当时我的孩子们在台下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关于感情，小孩子也应该了解一些。”

新闻主编点点头：“对，美好的东西小孩都应该了解一些。你们班的孩子是闹腾了些，但是十分有趣。教学的目的可能是提高成绩，但教育是让孩子变成自信有趣的人，你做到了。”

他突然伸出手握住我的手：“左老师你好，我也是一条船，我叫周自横。”

我僵住了，脑子里放了一场礼花，漫天星辰漫天火，天高地阔，满目锦绣。

五

晚上放学时候，邻居阿伍在校门口等我，他去年刚买了辆凯迪拉克，非常拉风。他市侩又嘴碎，什么事都以妈妈的意见作为行动指标。为了能把找对象的标杆再提升一档，他妈咬牙买了辆好车给他装点门面。小学教育系统男性稀缺，他也算是有较大的挑选范围，也谈过几个姑娘，最后都不了了之。现在，他竟然天天接我一道回家。

路上他忽然问我：“左大海和姜娜闹翻了吗？我听姜叔叔最近跟人抱怨，说左大海不咸不淡吊着姜娜这么多年，现在又移情别恋了……”

他的碎碎念让我非常反感，多嘴的胖子深得他妈妈真传，传起是非来毫不手软。我咬着牙想着要不要立刻下车，真是烦死了，他瞎说什么呢！

胖子还在喋喋不休，我打开手机做学习强国，刷到教育频道，周自横在视频里说他认为教育的目的除了知识本身，最主要还是影响孩子们的人生观。我有些激动，看来刨去班级管理成绩排名这些劳什子指标，我在教育孩子们做人方面还是比较成功的。

周自横不光对教育极有见地，穿了阿玛尼上了電视还挺帅，甚至还显示出一种郊寒岛瘦的气质来。

一连几天，我一回家就锁定教育频道，抱着电视反复回看研究他，这个男人真的太迷人了。

我的行为令我妈十分不爽，抱怨我又懒又蔫儿没有交际圈子，而且太热爱看电视了，周末也总窝在家，连农林卫视的养猪节目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我没办法向她解释我看电视的原因。这时手机响了，是陌生的号码，我预感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果然，电话那头低沉的男声说：“左老师吗？我是周自横，有时间出来坐坐吗？”

周自横和我约在一个网球会所，我来的时候他和一位男士配合正在对战一对情侣，他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不擅长运动，本来不想参与。可他旁边的男士看到我，立刻心领神会，说自己腿抽筋不能打了，让我顶替。他这样良苦用心，使我更加拘谨了。周自横笑眯眯地拍拍我的肩：“小船，我们好好配合哦！”

原来，和周自横一队，就能享受到赢球的快乐，他以一敌十，像是一只神奇的八爪鱼一样，每每出现在我需要的地方。我第一次被人这么照顾和保护。

那天晚上我们又去吃了大排档，两个人谈人生谈理想谈未来谈别人的爱情都特别投机，简直就可以撮土焚香月下结拜了。他牵着我的手走出了夜市的滚滚人潮，等车的时候，他忽然低声说：“真舍不得你走！”

我脸红了，但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是让我留下来，还是要表达言外之意不送我回家了？

这时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回过头去，是左佑！我吓了一跳，这样的相遇也太巧合了吧，我的手还在周自横手里攥着呢。哦，也怪我太大意了，忘了夜市就在左佑的大学附近！

我只好简单地帮他们介绍了一下彼此。

遇到我的家人令周自横十分意外，他有些尴尬地朝着左佑笑笑，急匆匆走了。

左佑盯着周自横的背影看一会儿，漫不经心地说：“他和你不合适，阿伍比他合适你。”

我又羞耻又难过，我真的配不上世界上所有的好东西吗？这段时间我减肥有了一些成效，基本上处于微胖状态。我减了肥，烫了头，努力让自己更好一些，可是左佑还是冷漠地提醒我，努力程度和好姻缘并不成正比，平庸的胖妞不该有高质量爱情。

六

可能是对爱情太过憧憬，让我始终不能客观认识自己，晚上我还是主动给周自横发了信息约下次打球。他早上才回：我们去度假村泡温泉吧！

泡温泉的提议听起来很暧昧，我有些小甜蜜。但是想到他那晚落荒而逃的背影，又有些失落，可是有什么呢，即使他是一截朽木，就是有一只傻兔子要心甘情愿撞上来呀。

周五我特地去了商场，花大价钱买了一套泳衣，泳衣收腰效果非常好，设计很精妙，只有胸前一排绿色的扣子统领全身。唯一的遗憾是它太凸显身材了，我的小肚腩有些藏不住。我又后悔了约在温泉山庄，尽管减肥初有成效，我怎能忘记自己本质是个胖妞！

新泳衣的市场效应好像一般，周自横没有怎么研究我，只是悠闲地在汤池里游来游去，我有些不自在，坐在池边反省自己是不是穿得太做作了。忽然一只温热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脚踝，那只手像一尾滑溜溜的鱼，顺着我的腿向上游，我僵住了。

周自横笑眯眯地看着我，突然湿淋淋地从水里站起来抱住我，我又慌又害羞，反复纠结我的背是不是有些太厚了，他会嫌弃我赘肉多吗？我偷偷转头去看他的表情，他爽朗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一起吃饭、看话剧、压马路，好像是在认真恋爱的模式。

胖子阿伍还是每天接我上下班，如果没有周自横出现，或许我就认命了。我是想过将就，因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曾自暴自弃地想过，一对胖子配对成功，没什么委屈我的。可是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这次尤其不能，人去过一次好地方，见过一次大世面，就不会再甘心在别处营生，所以，元稹是牛人，他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七

阿伍的情报还真准确，周日晚上我爸妈带了礼物去姜家拜访，果然碰了一鼻子灰。姜叔叔不咸不淡地说，左佑早就谈新女友了，我们姜娜伤心了好久。我爸尝了他家一个橘子，当时理亏得都不敢下咽。

回来家里，我妈大发雷霆，左佑明确表示和姜娜从来就没有什么，他和护士温妮早就在一起了。其他没什么好说的，他回到房间拒绝谈话。

我爸说：“这个护士可能是看牙时候认识的。”

我妈紧紧盯住他，他有些不确定地说：“这个信息也是他那八哥给我的，之前他每次看牙回来八哥就老叫温妮……”

我妈不等他说完，立刻打电话给牙医老刘，询问温妮是哪颗葱。

我和我爸都吓得不敢说话。我挺意外，左佑那么淡漠的人，竟然也会用这样浪漫的方式思念一个女孩，那个在他心里千回百转的名字，他教给八哥帮他念出来！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周自横发微信说我在布拉格酒店等你。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上新衣服悄悄出门了。

酒店离我家不远，周自横正躺在床上看杂志，见我进来了，笑嘻嘻地拍拍身边的空地。我坐在在他旁边，他突然坐起来亲吻我。我有点蒙，感觉自己像是躺在桑拿房里，被温暖湿润的水汽包裹，自己的身体也化成了一汪软软的水。

这时周自横的手机突然催命似的响起。

他接完电话，犹豫一下问：“小船，现在你先回家行不行？”

我有些疑惑，一时间搞不清状况，是他约我来酒店的呀！

他摸摸鼻子：“对不起呀，我这边马上会有个重要的客人来。”

出于一个胖子的敏感直觉，我立刻联想到郭德纲说的笑话：有个人感觉无聊，就在酒店开了一间房，群发信息，广撒网想约个人来陪自己，最先回信息的是条件最差的备胎。

周自横或许就是笑话里那个无聊的人，随便招招手，就有个默默无闻的胖妞愿意肝脑涂地，但是当期待的人来了，就胡乱打发掉备胎。

气氛有些尴尬，我们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又打起精神试图聊几句，可是找不到合适的话题，我收拾东西出了门，周自横保持着四仰八叉的躺姿没动。

剛回到小区，我又碰到了左佑，这次他拖着大箱子，要远行的样子。

“大半夜你去哪？闹离家出走吗？”我问。

“大半夜你怎么一会儿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他狐疑地看着我，“你去找他吗？他不适合你。”

我讨厌他这样毫不留情地指出真相，恼羞成怒：“你什么意思？”

“我想推荐一种新的生活态度，供你参考。那个人真不怎么样。”他哼一声，拖着箱子走了。

回到家里，我妈坐在沙发上垂泪，看到我，突然放声大哭：“这个儿子算是白生了。”

我爸在旁边劝解她：“其实姜娜和左大海并不合适，他们又从来没有确定要在一起，他有选择对象的权利，咱们还是不干涉得好。”

我妈哭得更伤心了：“那温妮一个小护士有什么好，而且还离过婚，并且连……唉，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们都是存心让我丢人……”

我爸突然很愤怒：“我们让你丢什么人了？老姜已然不是当年的老姜，都不知道你在执着什么，非要和他家搅在一起就是门当户对吗，难道就因为他曾经装模作样的布尔乔亚生活，让你一直向往到现在吗！”

是啊，姜叔叔一辈子力拔头筹，看起来过的风生水起，可是去了煤炭企业没几年就迎来了下岗大潮，紧接着又是国企改革，他的辉煌时代没持续多久就结束了。我爸妈现在都是社会地位高、收入不错的公务员，工人阶级的姜叔叔早些年就内退了，拿着三千多块的退休工资，开始亲切地深入群众和大家一起喝茶下棋。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没什么道理可讲，生在这个时代就要承受这个时代的共运。

可是我就搞不懂我妈为什么就这么瞧不上小护士温妮呢？

八

周自横和我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之前双方还硬着头皮彼此嘘寒问暖，后来就无话可说了。

阿伍请我吃了几次饭，我也回请了几次，今天他突然嘱咐我叫上音乐组的顾老师一起吃。

顾老师是我们单位最漂亮的女孩儿，阿伍曾经错误以为开了一台好车就可以对她痴心妄想，可是顾老师从不搭茬。他就退而求其次天天接送我，但是心里的妄念哪能断的了，以同事聚餐名义和女神亲近一下总没有纰漏吧。

我和顾老师从教学楼出来，阿伍的车停在对面的马路上。

过马路的时候，一个明艳的女人突然斜插出来，她打量着我们俩，最后把目光锁定在顾老师脸上：“你是左小船？”

啊？我们不明就里，都有些懵。

女人抬手就给了顾老师一记响亮的耳光：“我是周自横的妻子！你最好离他远点！”

大家都愣住了。

我尤其愕然，原来生的普通其实也是一种保护色呀！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屠呦呦获得国际生命科学研究奖，欧盟与英国达成“脱欧”协议，法国前总统希拉克逝世，日本将韩国踢出贸易优惠“白名单”……

对于林业局小区的住户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只有左家的事让大家最感兴趣，左小船竟然做了第三者，还欺骗胖子阿伍的感情。左家的博士儿子更离谱，甩了正经姑娘姜娜，移情别恋一个当护士的狐狸精。

当然，主要情报源还是阿伍妈，她认为阿伍受了天大委屈，登门来找我长谈。我只是顺道坐阿伍的车回家而已，她就铁定了我要做他儿子的糟糠之妻了，理直气壮地来责问我，为什么享受着阿伍车接车送的服务，还要劈腿有妇之夫？

我妈正为左佑的事情犯愁，岂料祸不单行，我又给她带来了大麻烦，当即气炸了，丢掉了风度和八婆争执，当晚她就血压飙升住院了。

九

左佑一直没回家，我和爸轮流去医院陪侍。我妈吃不惯外面的饭食，我爸非常辛苦，每天都需要回家给病人做饭。

家是温暖的地方，但隐隐的，就有人在这样温暖的地方被吞没了。一直以来，我爸缩小自己的愿望，节衣缩食，勤谨地挑起了家里最琐碎最麻烦的部分，让我妈可以有风度地心高气傲着，可我妈仍觉得意难平。

星期天，我带着我爸煮好的皮蛋粥去医院。左佑的车停在巷子口，他站在车外抽烟，精神状态很差。这是他和家里闹翻后第一次露面。

我爬上车，后排突然传出脆生生的声音：“阿姨好！”

我吓了一跳，转回身，一个白净的小男孩正向我微笑，旁边坐着一个黑风衣的姑娘，眉眼温柔。

左佑坐进驾驶座，含糊地指了指后排：“我女朋友温妮和……她儿子……”

那小孩十分会看人眉眼行事，黏着左佑爸爸长爸爸短地叫个不停，简直比亲生的还孝顺。

我一路坐立难安，以为温妮是新潮的护士女郎呢，原来是个单亲妈妈，怪不得我妈血压能飙到那么高。恋爱这种事情真是学无止境，运气好的话，总会遇见更精彩的对手。左佑真是人生赢家，还没怎地呢，就连儿子都有了。

到了医院，左佑打开车门示意我下车。

他从后备箱拖出一箱猕猴桃放在我脚边：“我不上去了，看到我，妈更生气，等她好些我再和她聊吧。”

我犹豫了一下：“为什么？你本来有更好的选择。”

“我认为现在的状态就是我最好的选择。”他叹口气，“我遇到爱情了，可你们都认为这是科学怪人的抽风行为，我和谁都解释不通。”

我以为他是懒得向我们这些无知的地球人解释他溢出常规的选择呢，原来他自己也说不清。

谁又有多么超凡脱俗，左佑自己的事情都拎不清，还要来给我指点人生。看来每个人都有八婆潜质，科学怪人也不例外。

十

我妈的病情基本控制住了，躺在床上对着她儿子拿来的那箱猕猴桃发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整洁干净，铁骨铮铮。

病房里有人问起我妈关于我的情况。

我妈打起精神说：“姑娘在市里的重点小学教书，儿子在读物理博士。”病房里的大家都交口称赞。

大家又问我几岁了，有对象没有哇。

我妈抢在我之前的说：“有的有的，做公务员的。”

隔壁床阿姨发出赞叹：“真的是儿女双全，又都这么有出息。”

隔壁床阿姨子宫肌瘤，手术后老公跟儿子都说工作忙，每天冒个泡就走了，女儿来了各种小心照顾。阿姨老公来陪夜一次，呼噜打的震天响，一会儿想吃红烧肉，一会儿说是行军床睡得背疼，搞得病人还得关心他的吃喝起居。儿子带着女朋友来了十分钟，如坐针毡，女友说多陪一会儿，儿子借口各种手续没办妥溜之大吉，阿姨闲着无聊就开始跟大家吐槽起未来儿媳妇。

我妈一边附和她的吐槽，一边悄悄跟我感慨：“唉，生活就是一副西洋镜担子，外人从小孔里看见的是扇面美人，是高楼美景，实际上美人和高楼只是画在一层又皱又旧的塑料纸上，都是活给外人看的，内里指不定怎样呢，谁家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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