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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宫本《韩熙载夜宴图》之色彩审美意识研究

2022-04-13首都师范大学学前教育学院讲师李怡辰

国画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韩熙载夜宴色块

首都师范大学学前教育学院讲师/ 李怡辰

北京故宫本《韩熙载夜宴图》(图1)引首有明代程南云所题篆书“夜宴图”三字,画面后有南宋、元、明、清之历代题跋。据传此卷为五代时期南唐画院待诏顾闳中所作,目前学界的看法更倾向于宋摹本。全卷分五段:听乐、观舞、息歇、清吹、惜别。此卷颇具匠心的设色是鲜明独特的色彩审美意识的呈现。

一、美学理论层面

色彩的审美意识作为一种感性的意识形态,是主体在进行有关色彩的审美活动时所产生的主观能动的反映形式。北京故宫本《韩熙载夜宴图》所体现的色彩观是诸多思想合力影响下的结果。

(一)儒家色彩观

“仁”是孔子思想的核心,儒家强调艺术在社会生活中要产生积极的政治教化作用。儒家隆礼,《论语•阳货》记载:“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孔子把衣服的色彩与“礼”连接起来。他认为,服饰色彩具有区分等级名分的作用,是君子正颜色、正衣冠的道德体现。同样,《荀子•富国篇》记载:“礼者,贵贱有等,长幼有差,贫富轻重皆有称者也。故天子朱衮衣冕,诸侯玄衮衣冕。大夫裨冕,士皮弁服。”这是说:以天子服朱色、诸侯服玄色来区分高下尊卑。《礼记•大传》记载:“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殊徽号,异器械,别衣服,此其所得与民变革也。”汉武帝元封七年(公元前104年),儒家以民间服饰风气混乱为由,建议汉武帝变革服饰制度。于是,汉武帝改易服色为黄,这是由于土克水——黄对应土,而秦代尚黑,属水。这与古代的“五行”“五色”思想有关。青、赤、白、黑、黄这五种基本颜色形成古代“五原色”。出于“礼”的要求,儒家把五原色定为正色。

南唐崇儒,“由是六经臻备,诸史条集。……俊杰通儒,不远千里”。据清代吴任臣《十国春秋》记载:“初,元宗虽臣于中原,惟去帝号,他犹用王者礼,至是国主始易紫袍见使者,使退如初服。”李煜为表示对宋廷的忠心在会见宋使时穿上紫袍,宋使走后才换回原来的服色。宋代王栐《燕翼贻谋录》卷四《改江南官服色》记载:“江南初下,李后主朝京师,其群臣随才任使,公卿将相多为小官。……至于服色,例行服绿,不问官品高下。以示别于中国也。太宗淳化元年正月戊寅赦文:应诸路伪授官,先赐绯人止令服绿,今并许仍旧。”这仍说明当时服色体现出尊卑有别的主流社会思想。北京故宫本《韩熙载夜宴图》以正色中的黑、白、赭黄来说明韩熙载身份地位尊贵,以太常博士陈至雍、中书舍人朱铣、状元郎粲所着官服的黑、红色体现社会地位尊贵,而以碧色等间色表达伎女们所处社会地位的低下;作为社会底层的伎女,服色较地位尊贵的女人更为单一,全卷画中伎女多为通身一色的衣服或者上下衣裳的色彩反差不大,如“观舞”一段中王屋山身上的三青。此卷服色利用色彩的社会功能来体现“成教化、助人伦”的儒家美学色彩观。这反映了儒家所谓的“天和”思想,强调人间道德秩序,实际上是在对峙中追求和谐,以表象的和谐掩盖深层的矛盾。

(二)佛教色彩观

此卷尾纸的首段题跋提到:“熙载词学博赡,然率性自任,颇耽声色,不事名检。”“陈郎衫色如装戏,韩子官资似弄铃。”一方面,这可能是韩熙载对当朝失望而采取的避官不就策略;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其思想受到法眼宗的影响。由宋代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的记载可知,南唐国主李煜为郑王时,于文益处受心法。文益为禅宗一脉的法眼宗始祖。文益弘法于南唐二十多年,三主皆敬重之,其影响甚深。他主张一切见成,即色即空。题跋中评韩熙载“颇耽声色”,虽声色喧然,但声色的“真实”即是空幻,即色即空即真。文益法眼宗的禅法受华严宗影响较大,“大凡祖佛之宗,具理具事。事依理立,理假事明。理事相资,还同目足。若有事而无理,则滞泥不通;若有理而无事,则汗漫无归。欲其不二,贵在圆融”。文益反对离声色而求佛道,主张“万象之中独露身”——“身”是指“法身”,“万象”是法身的变现,法身只能在万象中显露出来,因此“法身”和“万象”是一不是二,不能分离开来看待。文益引前人说法:一切声是佛声,一切色是佛色,正是在声色中才能真正见得佛性。不必离色而求真,而是要超越对色相世界的执着,这并非对色的排斥。《禅林僧宝传•文益传》记载:

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唯识唯心,眼声耳色。色不到耳,声何触眼。眼色耳声,万法成办。万法匪缘,岂观如幻。大地山河,谁坚谁变。

即色即真,不二法门。因此,这样的思想体现在绘画上,并非着意排斥缤纷色彩而只从黑白处寻“真”,也不是说水墨为上而丹青为下,否则,只是“外道邪见”。受此影响,绘画作品的色彩具有对现实世界的色彩不泥不离、不黏不滞的特点。北京故宫本《韩熙载夜宴图》的设色既不脱离于现实世界,又不等同于现实世界。这种在缤纷色彩之中超越色相世界而不刻意追求黑白效果的思想,是禅宗无冲突和谐思想的体现——在世俗生活中平灭一切冲突,在色相世界中实现人的内在心灵的和谐。五代禅宗具有人间化、世俗化的本土特色,注重内在心性的超越路径,对当时审美意识产生了直接而深远的影响。

二、画面视觉语言层面

(一)主观设色

中国画把着色又称为“设色”或“布色”,是根据某些约定俗成的格法来表现色彩的主观过程。此卷视觉色彩丰富,其主观设色体现在画面用概括的色块表现物象,而非追求对物象色彩的原型再现。前文指出,此卷仅以黑、白、红、青、黄等几种色彩来概括真实生活中纷繁的色彩。南宋陈简斋有诗曰:“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这是说设色时不可谨毛而失貌,要做到神完气足。元泰定时赵昇跋:“顾闳中,南唐人,事后主为待诏。善画,独见于人物。是时中书舍人韩熙载,以贵游世胄,多好声伎,专为夜饮。虽宾客杂糅,欢呼狂逸,不复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问。声传中外,颇闻其荒纵。然欲见樽俎灯烛间觥筹交错之态度不可得,乃命闳中夜至其第窃窥之,目识心记,图绘以上之。此图乃闳中之作也。”由此可知,顾闳中创作《韩熙载夜宴图》是凭借主观记忆所绘。这说明,画家受客观创作条件限制,有意识地采用主观思想去体察真实事物的色彩。实际上,中国画的设色从古到今都不必遵循科学的色彩规律,其设色考虑的是如何寓色于景,借色抒情。因此,中国画的设色方法可以被称作“随意赋彩”或者“随情赋彩”。

图1 韩熙载夜宴图 宋摹本 335.5cm×28.7cm 绢本设色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二)“以他平他”

《国语•郑语》中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和”的意思是指性质不同之物相结合,“同”则是指性质相同之物结合在一起。这段话说明:艺术作品设色要在矛盾、对比中求和谐,和而不同才能够产生美。

首先,画面色块的平面性需要依靠对比产生丰富的变化,其平面性的审美特点是远观广大,近观精微。众多宾客的服饰多以墨色为主,却并非是单一的墨色,其中有色相及冷暖上的不同倾向,如黑中有明显的赭、红、青等色彩变化。这凸显了平中见奇的设色特点,即画家别具匠心地在单纯、平面的颜色中找寻各种微妙的色彩对比变化。

此卷善于运用平面色块的组合来表现具体事物。第一段“听乐”部分的黑、白、灰色块明确,大面积的灰黑色块和小面积鲜灰色块形成明暗对比,且有大片冷色块和小面积暖色块形成冷暖对比,色彩稳重又清丽。第四段“清吹”中色块的布置与“听乐”部分形成对比,运用了大片浅色块,而灰黑色块面积较小,色块间架不琐碎,小面积冷色块和大片暖色块在对比中加强了各自的色彩张力。全卷在色块的明暗布势上开合有度,如伎女鲜明亮丽的衣着、浅色调的器具与深沉的背景道具、男子衣冠配合得相得益彰。如第二段“观舞”中,重色块较亮色块所占比重略小,画面忽而亮起来,使人心头一振,有柳暗花明之感;在第三段“息歇”中,重色块将亮色块包围起来,使得此部分人物形象集中且鲜明突出;“清吹”部分中,大面积的亮色块使画面又起波澜,峰回路转;第五段“惜别”中,亮色块与重色块分量相仿,全画平稳收场。此外,小面积的朱砂、蛤白、石绿等鲜妍醒目的色彩散布整幅画面,画中大小不同、明暗有别的冷暖色块相互映衬、前后呼应,形成起伏有序的旋律,贯穿全卷。

第二段“击鼓”中,花鼓与其前身着红衣者状元郎粲的红色均为朱砂,而花鼓更为偏暖,红衣相对偏冷,原因是除底色不同外,朱砂的着色遍数也不尽相同。另外,“清吹”中人物衣裳的红色也使用朱砂,然而这些色块的呈色区别较大,原因就在于使用朱砂着色的遍数多少有别、厚薄分明。

其次,此卷的视觉审美趣味是在对比调和中展现的。这体现在诸多细节中,如用石青、石绿同朱砂、银朱,或花青和赭石、藤黄形成对比色调。同时,设色时也十分注重色彩的和谐,如使用墨色、色线、留白等处理手法。为了达到色彩的朴厚,画面十分注重墨色的运用。当我们把全卷变为黑白观看(图2),无论局部细节还是整体长卷,黑白层次一目了然。如第三段“息歇”中,家具的浓重与衣服的明艳形成鲜明对比。潘天寿说:“色易艳丽,不易古雅;墨易古雅,不易流俗,以墨配色是以济用色之难。”此语中“以墨配色”的方法有二:一是染色时色中加墨;二是墨彩并置,即单纯使用墨色块或者使用墨线。如“息歇”中整块的黑色色块,起到了协调色彩和分割画面的作用,将画面分割为前后两段,由此引出“清吹”,在画面的间架结构和色彩平衡之间搭起了桥梁。此卷对于补色的使用多为弱对比,如青、绿与黄、红的对比,三青、三绿纯度作为青色系均不饱和,对比倾向和谐,这是画家有意减弱对比关系,于平和之中存有清晰的补色对比,使观者在解读画面情节的同时获得审美愉悦。

三、结语

本文对处于古代文化情境下的作品进行主观画面与客观实际的分析,实际上也说明了此卷在设色选择上的独特性,使观者进一步解锁画面背后的精神链接。此卷所体现出的色彩审美意识具有典范意义,从侧面反映了当时的社会思想、审美倾向、绘画形式等因素,这些要素又进一步回应着其与此卷之间的内在关系。

图2 李怡辰制 韩熙载夜宴图 黑白灰图 335.5cm×28.7cm 2021年

[1]金良年译注,《论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3页。

[2]李波译注,《荀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136页。

[3][元]陈澔注,金晓东校点,《礼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92页。

[4][南唐]刘崇远撰,[清]周广业原注,李如冰校注,《金华子杂编》卷上,山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4页。

[5][清]吴任臣撰,徐敏霞、周莹点校,《十国春秋》卷十七《南唐三•本纪》,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41页。

[6][宋]王栐,《燕翼贻谋录》卷四,《学津讨原》第六集凡十二册(六),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第1页。

[7][宋]普济辑,朱俊红点校,《五灯会元》,海南出版社,2011年版,第778页。

[8][日]忽滑谷快天,《禅学思想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603页。

[9][宋]惠洪著,吕有祥点校,《禅林僧宝传》卷四《金陵清凉益禅师》,中州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9页。

[10]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388页。

[11][春秋]左丘明,《国语》,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72页。

[12]潘公凯,《潘天寿谈艺录》,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8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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