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 在 其 中
2022-04-13陈嘉映
□ 陈嘉映
快乐似乎天然是好事。我们似乎都在追求快乐,但不是把它作为手段而是作为其自身来追求。过节时,我们祝亲友节日快乐,没有祝他不快乐的。我们自己也愿意快乐而不愿沮丧,碰到沮丧的时候,我们希望它赶紧过去,快乐当然也会过去,但我们不会盼它消失。
不过,把快乐等同于善好,也有很多困难的地方。我曾经询问过别人《西游记》 里谁最快乐?有人回答说是“猪八戒”。感觉他似乎显得要比唐僧、孙悟空快乐。不管猪八戒这个形象是不是最善好的,但的确给人印象深刻。
我们这把年纪已经认识了好多人了,都会感觉猪八戒是比较典型的男人的写照:好吃、有点好色、有时也有点小勇敢。有些人可能觉得他的这种性格还挺可爱,但我们很难把他的这种性格和善好看作是一样的。 《石头记》 里谁最快乐?想来想去,也许是薛蟠。
屈原忧国忧民,不怎么快乐。 《复活》 里的聂赫留道夫,忏悔之前过得挺快活的,后来跟着玛斯洛娃去流放,就不那么快活了,但那时他才成为善好之人。
我之所以会翻来覆去地思考这个问题,是因为它形成了挺大的张力。一方面,快乐这个词似乎生来就带着某种正面的意味。比如,你爱谁,你就会希望他快乐。如果你爱你自己,在某种意义上,你也会希望自己快乐,不会愿意自己总保持在痛苦的状态之中。但另一方面,我们又不得不承认有一些不与善好联系起来的快乐。
人类是有远见的动物,并不是禽兽,会考虑到后果的不利,因为一时的快乐,比不上长远的痛苦。计算下来,如果不快乐超过了一时的快乐,还是会决定不要这种快乐。不过,买春的欲望、贪婪的欲望,这不是一个计算的问题,而是一个诱惑有多近的问题。诱惑离我们很远时,的确是可以比较冷静地去计算的,但是如果到了跟前就很难抵御。
再说,“快乐”,除了“乐”之外,还有一个“快”字。喝个痛快,快意恩仇,引刀成一快,快哉此风,差不多都是因为快才乐。
我们都知道中国的文化博大精深,思想源远流长,特别是现在经济发达了,西方有的,我们也都有了。但其实各个民族是有各自的特点的,其中我觉得中国文化有一个比较重要的特点就是缺乏苦行传统。
快乐不是人生的目的。“乐”这个字,我们通常会在快乐的意义上使用它。但它还有一个最基本的、和快乐的概念相联系的意义,那就是“乐于”。我们乐于去做一些事情,并不是指着做这件事最后能带来快乐,而是你只要做了,就已经快乐了。当然,你要是做得特别好,你会在这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快乐。
我们称其为在生活中的附随的快乐,不过,我倒觉得“附随”这个词不是最好,其实就是融化在活动中的这些快乐。因此,快乐本身并不是行动的目标,是附随和融化在行动之中的。因此,快乐本身无所谓好不好。高尚的活动带来高尚的快乐,鄙俗的活动带来鄙俗的快乐。
据王朔观察,成年男人喜好的东西多半带点儿苦味:烟草、茶、咖啡、老白干、探险、极限运动。在味道上如此,做的事情上也是如此。要是一个大男人总是只干一些很轻松的事情,你不觉得这个人有点毛病吗?
没有难度就没有意思,因为这个乐不仅是和苦相对着折合出来的,这个乐是乐于之乐,而不是最后得到的那个乐。人的天性真不是都是避苦求乐的。我们有的时候,的确是会避苦求乐的,那有可能是因为那个苦来得有点重了,实在是想歇一下、乐一下了。但这在一定意义上,并不是我们的天性。
只有苦难让人成为英雄。没有经历苦难的人,我们可以用各种词汇来形容他,但我们没有办法把他视作英雄。乃至于我们有时围在那里听过来人讲他苦难的经历,一脸崇敬。细较起来,让人成为英雄的不是苦难,而是对苦难的担当,是战胜苦难,是虽经了苦难仍腰杆挺直,甚至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