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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更了解一束光的秘密

2022-04-13黄恩鹏

诗林 2022年2期
关键词:新诗意象文本

黄恩鹏

亚楠的组诗《隐入黄昏》出乎我的意料,他不写熟悉的地域文本,而是转向了对内心的循迹。他以高妙的喻指,剖剥生命灵魂,呼唤人文的悟醒;以诗意的视角,言说本体生命的价值,哲学思辨明显。多年来,生活在伊犁的亚楠,作品以抒写伊犁风物为主题,有多部写伊犁的诗集和散文诗集出版,“伊犁因亚楠而无限美丽”(周庆荣语)。他有高远淡泊的情怀,更有萧散野逸之意绪,心灵盛装了山脉草原、岩石溪河、森林鸟鸣,是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诗人。

他将个体的地理图景看成整体的世界图景,将自己沉浸在一个迥然不同“光芒”的照耀之中。虽有黑暗,但能热爱,让一小片光芒阔大起来。“关于生命,有人已经把自己的/秘密都说出来了。/当一束光在暗夜中消逝/之后,你所代表的那一部分意见/自然就有了发光的可能性。/你只说生命无涯,/但这些也都是古老的发光体——/我知道,在它们内部,/黑夜更了解一束光的秘密。”(《生命火焰》)组诗中许多地方出现“光”这个意象,境界开阔,洁净广袤。“光”是生命的喻象,显映了精神意志的迸发,有博大的原型的意义,是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光”是一种神性,也是一个看似平常实则难得的悟觉。波德莱尔在《瓦格纳论》中对诗的“神性”有恰如其分的解释:“自从上帝给我们宣布世界是一个复合的整体以来,各种事物就根据相互间的类比得以表现。”在亚楠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人与物象的联类和泛灵体验是明显的,但他又似乎有意避开了现代诗的晦涩或故作高深的写作,而是以哲学思辨指认天地灵魂的存在,虽然文本不等于现实,却能准确喻指现实。我们生活在充满悖论的世界,荒谬时时存在,我们并非盲从,而是颖悟了事物的本质。

世界之景,哪一个不像镜子那样反映因果?那永恒发展的,一定是持续不断的大生命本质的存在。大树有千万枚叶子,但它一定能够记住,萌生、长大、蓬勃、枯萎、跌落、距离,都是时间的布道过程。词语如同树叶,它总是在语言的枝干上婆娑,为诗人做天地道场。“我并不赞同生命/内耗过程中还能照亮万物的/说法//除非万物有灵。正因为它们有/自身的元素/它们也确实从未让大地/失望过”(《望眼欲穿》)诗中隐含小叙事,从而让文本活泛,充盈灵趣,耐人咂味。他诗歌的语言叙说精到,逻辑性与想象性相互裹缠,再轻松释开。这是诗的喻象所能够做到的,是感验的直接,不需要跳跃性带来的意境起伏。除了设置隐喻,他诗的指向更为直接,文本里多次出现“时间”“生命”“光”“记忆”“闪电”等意象,简而不繁,现实与想象打造了辽阔明亮的意境,带动了诗意的辽阔,完全与以前叙写伊犁风物的作品不同。他的新诗物象多重散射,指向却很明显,更注重心灵内在,有意让诗挣脱个人情绪的宣泄而走向集体精神性的喻说。“世界很大/但‘诗歌是小众的’。/……辽阔的想象被孕育,闪电从/高空接续着雷声。”(《隐入黄昏》)主体的审美知觉有赖于经验,镜像的把握相当精准,所摘诗句又可以剥离整体而独立存在。如果将诗的整体打碎,则是非常净美的短诗。或者,可以将最后几句化为简捷的俳句,比如:“今生今世/我已经准备好/在你熊熊燃烧的火焰里/让一块山石百炼/成钢。”(《桃花引》)“也总该面对天空望一望吧/那忽然被抹去的光/表明,聚集在闪电里的雨水就/要涨满秋池”(《巴山夜雨》)等等,都能化之,这是诗的弹性,也是熟稔了意象运用的因果,审美镜像透彻,诗思印迹清晰,主体映显,客体闪亮。他的意象搭建并不复杂,其间没有支离破碎、槎枒之痕与缀合之迹,语言不生拗,而是恰到好处,言有意而意无穷。

就诗文本而言,审美意象的诞生应该是源于直觉的,审美对象又是被主体情感灌注的,如同鲍桑葵所言的“稳定性,关涉性,共同性”,都是审美的态度。那么,诗思搭建也并非诗人一时灵感,而是与自然“心会神遇”的结果。众所周知,柏拉图把诗歌创作灵感归之于“神灵”迷狂的感发。对诗人来说,回忆是从尘世的美或者美的事物中提纯美本体的唯一途径,“美的本体即是回忆”(柏拉图),当然这是回归到了方法论来说诗歌的。新诗确实不像散文詩那般,能够有阔大空间展开另有所指的隐喻思想,但是,散文诗与新诗同样能够承载精神指向。无论是新诗还是散文诗,都需要审美主体的澄怀味象之思与涤除玄鉴之想,能够在事物的蜕变中,看到或听到生命的涅槃与灵魂的飞升。

陆机在《文赋》中说,“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就是说在一首诗中应有“策句”,作为统领全诗的灵魂。诗文本之深邃,在于内含英蕤,或有“隐秀”,意生文外,秘响旁通,要有审美惊奇。亚楠的新诗写作如此顺畅,完全没有思考停滞带来的语言晦涩与强行缀合,或许是因为他有长期的写作散文诗的经验,如此所驾驭的新诗文本写作,就变得冷静而又与众家不同。他的一些语言,看似轻捷,却简而不繁,达到了柏拉图所希望达到的那种“本体境界”,又有情感的共同体验在不断的接近中生成诗意。“生命正在一天天矮下去/就仿佛无助的人/早已放下/所有的重荷。他们只是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行注目礼/宛如一个诗人/保留住了他最后的尊严。”(《我时常回到梦里》)梦是忆想、思忆或者运思,是解蔽生命存在的秘密,也有超现实主义味道。

时间的消蚀,岁月的嬗变,总会让物象凸显它应有的本质。他在《湖畔》有三段论式的叙写,“那时我正好遇见了一只湖鸥”,如同开启了“活于天地间之渺远”的存在主义言说。然后是“起初我也这么认为”的追问,最后是一种不确定性与时间的沧烈感,“时间也终将遗忘它们”。这首诗的完整性在于“疑虑”和“遗忘”生命之消蚀感,个人化的记忆碎片成为观照时间的审美对象,主体可以超越时空来与大地生命对话。《春雷乍现》凸显了诗文本的整体感,诗的个体意象也是极有韵味,不把句子搞得复杂,而是充满了寥廓的美感。既有“向上的力,恍如一道道闪电”的士气精神,也有“像一只小小的萤火虫那样,把光当成信仰”的灵魂逸格之志。何为士气?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何为逸格之志?不入时趋,谓之逸格。诚然,我们并不要求诗人是独立于世俗之上的先知先觉者,但必须是胸次高旷、与世俗不同的智者,必须是思想的举灯者。

诗文本的写作需要悟觉。悟觉与理性关系到底应该达成什么样的关联?诗的本质与直觉的理性怎样才能够搭建得更加默契?这可能就是当下诗人以及理论家要思考的诗学问题。总而言之,审美感兴,主体是人,感物则象生。这要求我们愈来愈注重审美主客体之间的偶然性触发,并把感兴与意境的创造结合起来进行审美,让稍纵即逝的思辨重新回归,让语言像阳光一样闪烁。万物的本质就是在阳光的照射之下,真实地体现出形状和内容来。

“光”是一个大意象,喻示无处不在的生命言辞,包括亚楠以前的散文诗文本。“光”在这里已然成为其独特的歌唱调性曲式,呈示、展开、再现,奏鸣曲式的表现主题,互文式的整体结构,趣闲意远,文本鲜活。在文本的思辨里,生命是古老而又崭新的发光体,时间是亦新亦旧的光的融释。因此,阅读亚楠的诗文本的蕴藏,天地为之明亮——小小翅膀切开了光的剖面。泪水是一个人内心的光。秘密是暗中珍藏的光。万物呈显了光的内容。桃花拥有火焰般的光的惊艳。山野里有充裕的生命的光。月光的影子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以光的身份回到梦里。鸟鸣的光一寸寸吞噬雨声。像一种光从岩石的缝隙里射出来。他从一束光里就捕捉到了那个人。一束光从羽毛里泄露下来成为了传说……“光”的忽隐忽现,时间的即来即去,让内心揆度或寻绎到了某种可以言说或不能言说的生命秘密。创造明亮的诗境,打开灵魂的路径,搭建一道坦荡阔远而富于大生命情怀之境界,是亚楠不曾停顿的唯美的诗性追求。

2021年11月21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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