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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语料库的“主义”词译出译入对比研究

2022-04-12石欣玉 黄立波

语料库语言学 2022年2期

提要:毛泽东著作中“主义”词使用频率很高,这一现象不仅体现了毛泽东言语的个性化特征,也成为毛泽东政治话语体系的重要组成成分。本文以《毛泽东选集》中的“主义”词为切入点,以译出和译入版本为研究对象,借助语料库考察两种译本对各类“主义”词的翻译方法,探究不同翻译方向译本对毛泽东个性化言语在处理方式上的异同。考察发现,就“主义”词翻译而言,译出版本和译入版本均未表现出完全的篇内规律性,二者存在一定的篇际相似性和差异性。本文认为,一方面,两种译本不具有完全的篇内规律性,是可接受性与充分性相互妥协、相互调和的结果;另一方面,两种译本存在篇际相似性和差异性,是由于毛泽东著作及其译出版本具有更高的权威性。政治文献外译不仅要确保正确性、及时性和权威性,而且在保证可接受性的基础上还应保留中国特色,制定中国标准。

关键词:“主义”词、翻译方向、语料库

1 引言

近现代汉语“主义”一词从日语“主義”(罗马音shugi)借用而来(高名凯、刘正埮 1958:96;刘正埮等 1984:408),其用法和意义在汉语中得到进一步发展,进而衍生出大量“主义”词1。在中国近现代政治、文化、思想和语言发展过程中,“主义”词以具体的话语实践方式促进了各种思潮、观念、学说和主张的产生、传播、竞争与发展,具有重要的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主义”词在毛泽东著作中使用频率很高,这不仅展现出毛泽东的个性化言语特征,也带有特定的时代特色和历史烙印。本文从“主义”词切入,以毛泽东著作的译出和译入文本为研究对象,借助语料库考察两种译本对各类“主义”词的翻译,比较两种译本对毛泽东个性化言语的处理方式。

2 “主义”词的来龙去脉

“主义”二字在古汉语中已有使用,其用法和意义与现代汉语存在较大差别。《逸周书·谥法解》中有“主义行德曰元”一句,此处“主义”属动宾结构,意指“谨守仁义”。《史记·太史公自序》中有“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一句,此处“主义”指“对事情的主张”2。但现代汉语中“主义”并未沿袭古汉语的用法和意义,而是从日语借用而来。

日本哲学家西周在明治五六年间用古汉语“主義”一词来意译英语principle(余又荪 1935:14),这是“主義”在日语中的最早使用3,属独立用法,取“原理”“原则”义(陈力卫 2012:145)。而后“主义”词义进一步扩展,用来表示“系统的理论学说或思想体系”(刘凡夫 2012:15)。同期,“主义”还用以翻译英语词缀“-ism”,其词缀用法开始不断增多。日本哲学家井上哲次郎等人1881年编译出版的《哲学字彙》中,以“主义”为词缀的词语多次用以翻译西方学术术语,如“altruism(爱他心、利他主义)”“federalism(联邦主义)”“egoism(主我学派、自利主义)”等4,使“主义”词缀得以正式确立并广泛使用(Spira 2015:125-126;陈力卫 2012:146)。1887年后,“主义”词广泛出现在各种日语译著、教科书、新闻、杂志中(王汎森 2018:142),1920年前后迎来小高潮,1934年左右达到顶峰,1945年后又开始被大量使用(陈力卫 2012:146)。

日语“主義”的用法及意义大约在19世纪80年代传入中国,在近现代汉语中先后产生了独立用法和词缀用法。近现代汉语中“主义”独立用法的最早用例见于晚清外交家、史学家、思想家黄遵宪1880—1887年撰写的《日本国志》:“总理举其立会之主义以告于众”(Spira 2015:122;香港中国语文学会 2001:351),此处“主义”意指“主张”。梁启超(1896)在《论师范》中也用到“主义”一词:“以上诸事,皆以深知其意、能以授人为主义”,此处“主义”属偏正结构,意指“宗旨”。但“主义”独立用法的这两种意义并未延续下来。与之相比,“主义”词缀用法出现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演化出三种常用意义并沿用至今:(1)指一定社会制度或政治经济体系,可追溯至1896年《时务报》第十二册:“氏为近世社会主义(学派之名)之泰山北斗也”;(2)指对客观世界、社会生活及学术问题等所持有的系统理论和主张,可追溯至1898年《清议报》第二册:“极东之新木爱罗主义者,……”;(3)指思想作风,可追溯至1901年《清议报》第九十册:“利己主义之对,有爱他主义”(黄河清 2010:981)。

19世纪90年代后,“主义”词在中国逐渐流行并呈泛滥趋势,在报纸、期刊、图书甚至官书中广为使用,随后也引起了一些不满和批评。20世纪早期,报刊文章题目中“主义”词不断增多,其中许多借自日语,一些则为近现代汉语独创;诸如“奋斗”“结婚”“作业”“图书馆”等一般性动词/名词也被冠以“主义”,说明“主义”词在近现代汉语中开始呈泛化趋势(陈力卫 2012:149)。五四运动之后,“主义”词逐渐与政治挂钩,并从20世纪20年代起成为政治“时髦语”(王汎森 2018:182-185),与政治立场和政治选择紧密相关,成为政治话语中不可或缺的表述形式。但“主义”词的过度流行引发了时人的反思与批判。

尽管“主义”词遭遇批评,但其在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的使用频次依然呈显著增长趋势。我们以“主义”为关键词检索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https://www.cnbksy.com),发现从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30年代,“主义”词的使用频次整体上呈攀升趋势,在20世纪30年代达到最盛(15,721次),在20世纪40年代稍有回落但使用频次仍高达11,100次(见图1)。

总而言之,古汉语“主义”经日语延展后回到近现代汉语6,最终产生了近现代汉语中“主义”的用法和意义(见图2),在此过程中,该词的用法和意义发生了语际和语内“变异”。在中国近现代政治、文化、思想和语言的演化发展中,“主义”词以具体的语言形式促进了各种思潮、观念、学说和主张的产生、传播、竞争与发展,因而具有重要的社会价值和历史意义。

3 毛泽东著作“主义”词的使用

在毛泽东著作中,“主义”词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并表现出鲜明的时期性特征。毛泽东早期使用的“主义”词均属借用外来概念,且使用密度很低:1916年《致萧子升信》中使用了“们罗主义”一词,1917年《夜学日志首卷》中使用了“严格主义”一词(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 1990:49,102)。1917年后,毛泽东开始集中使用“主义”词。在非公开发表的文字中,初次集中使用“主义”词是在《〈伦理学原理〉批注》一文,其中有“利己主义”“利他主义”“自利主义”等8个“主义”词(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112-257);在公开发表的文字中,毛泽东初次集中使用“主义”词是在《〈湘江评论〉创刊宣言》一文,其中先后出现“平民教育主义”“劳获平均主义”“实验主义”等8个“主义”词(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264-267)。

本文聚焦于毛泽东著作“主义”词的翻译,研究对象为毛泽东著作译出文本Selected Works of Mao Tse-tung(简称SWM)7和译入文本Mao’s Road to Power: Revolutionary Writings,1912-1949(简称MRP)8,研究范围限定在两种译本的重合篇目(共86篇)。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两种译本存在重合篇目,但它们所参照的源文本实际上存在版本差异:SWM以《毛泽东选集》(1950—1961年版,1—4卷)为底本,属于毛泽东著作的修改版本;而MRP主要以《毛泽东集》(竹内实 1983)和《毛泽东集补卷》(竹内实1986)为底本,基本属于毛泽东著作的早期版本。从文本生产和传播的角度看,毛泽东著作的修改版本和早期版本属于“同源文本”,二者之间存在同源关系(石欣玉、黄立波 2021:76),从而为毛泽东著作英译研究提供了可能性。基于两种译本的重合篇目及其对应的源文本,本研究建成毛泽东著作同源文本汉英复合语料库,为考察“主义”词的翻译情况打下基础。

“主义”词在两种源文本中的使用频次较高,并且分布较为广泛(见表1)。在SWM源文本中,“主义”词使用频次为2,737次,标准化频率为0.96%,分布于74个文本(占文本总量的86.05%);在MRP源文本中,“主义”词使用频次为2,736,标准化频率为0.86%,分布于74个文本(占文本总量的86.05%)。相比而言,在国家语委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库容约1,073万词),“主义”词使用频次为19,318次,标准化频率为0.18%。这说明,与国家语委现代汉语语料库相比,“主义”词在两种源文本中的使用偏多。

我们以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编纂的《现代汉语词典》试用本(1973)及其第七版(2016)为标准,一一查证两种源文本中的“主义”词,收录到词典条目的认定为固定短语,未收录到词典条目的则认定为临时短语。以下将对这两类“主义”词进行具体描述。

3.1 “主义”固定短语

SWM源文本和MRP源文本中的“主义”固定短语如表2所示。

从表2可见,这些固定短语主要是在现代汉语中较为常见的词语。同时,它们在两种源文本中均具有较高的使用次数。例如,“帝国主义”一词在SWM源文本中使用681次,在MRP源文本中使用698次。再如,“社会主义”一词在SWM源文本中使用203次,在MRP源文本中使用182次。

3.2 “主义”临时短语

SWM源文本和MRP源文本中的“主义”临时短语主要属于创造性言语使用,需要注意的是,此处“创造性言语使用”并不专指毛泽东个人的创造性言语使用,还包括源自他处的创造性言语使用。这些词语在两种源文本中的使用次数偏低。例如,“阿Q主义”在两种源文本中均使用2次;“平均主义”在SWM源文本中使用9次,在MRP源文本中使用8次。考察发现,“主义”临时短语的使用方式可进一步划分为借用、改造和创造三种类型,如表3所示。

借用型“主义”临时短语是以音译或意译方式引入并使用其他语言文化中的概念。例如,“基马尔主义”和“托洛茨基主义”分别音译自土耳其语Kemalizm(英语作Kemalism)和俄语Троцкизм(英语作Trostkysm),“多神主义”和“自由放任主义”则分别是从英语“polytheism”和法语“laissez-faire”意译而来。

改造型“主义”临时短语是在现有“主义”词基础上添加形容词修饰语,构成新的“主义”词。例如,在“三民主义”前冠以不同修饰语,产生“半三民主义”“伪三民主义”“真三民主义”“旧三民主义”“新三民主义”等。

创造型“主义”临时短语是在“主义”前冠以不同搭配词,如“主义”前加上“陈独秀”,产生“陈独秀主义”,用以表示陈独秀的理论和主张。创造型“主义”临时短语具体可分为三个次类:(1)专有名词+主义,如“阿Q主义”“佛教主义”等;(2)比喻+主义9,如“自流”一词比喻“在缺乏约束、引导的情况下自由发展”(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2016:1738),后面加上“主义”,产生“自流主义”,表示“放任自由地发展的思想倾向”(诸丞亮、栾培琴 1993:219);(3)普通词汇+主义,如在经济学概念“按劳分配”后加上“主义”,产生“按劳分配主义”,表示按照劳动者劳动数量和质量分配个人消费品,多劳多得、少劳少得的经济体系。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主义”临时短语的分类并非界线分明,个别“主义”词实际上同时属于两个类别。如“阿Q主义”不仅属于“专有名词+主义”类,也属于“比喻+主义”类,表示阿Q式精神胜利者的行为或主张。

整体上,“主义”固定短语和临时短语可以说明,“主义”词在两种源文本中呈高频次、多样化使用特征,体现了毛泽东的个性化言语特征。基于毛泽东著作同源文本汉英复合语料库,下文将考察“主义”词在SWM译本和MRP译本中的翻译方法,探究不同翻译方向的译本在毛泽东个性化言语特征处理方式上的异同。

4 毛泽东著作“主义”词的英译

本节将先后考察对“主义”固定短语和临时短语的英译,比较两种译本对这两类“主义”词的翻译方法。

4.1 “主义”固定短语的英译

对于“主义”固定短语,两种译本基本使用以-ism或-ist为后缀的词语进行翻译。例如,“帝国主义”在两种译本中均主要译作imperialism。再如,“自由主义”在译出文本SWM中主要译作liberalism(巫和雄 2013:81-86,283-287),在译入文本MRP中亦是如此。

但也存在特殊情况。例如,对“官僚主义”“民权主义”“三民主义”等词,SWM译本和MRP译本均采用多样化翻译方法。限于篇幅,下文将以“官僚主义”的翻译为例,对比两种译本的处理方法。

“官僚主义”指“脱离实际,脱离群众,不关心群众利益,只知发号施令而不进行调查研究的工作作风和领导作风”(诸丞亮、栾培琴 1993:369),在毛泽东著作中最早出现于《必须注意经济工作》(1933)一文。关于“官僚主义”是否属于日语借词,学术界存在争议。顾江萍(2011)研制的日语借词专题语料库中未收录该词,而胡毅美(2012)、常晓宏(2014:207)等则将该词视作日语借词。不过,无论在日语还是汉语中,“官僚主义”一词与英语bureaucracy均存在密切关联。我们在全国报刊索引数据库中以“官僚主义”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发现早在1911年,甘永龙(1911:4)就在其节译文章《日本在高丽之进步》10中使用了“官僚主义”11翻译bureaucracy12一词。此外,我们进一步检索20世纪早期的一些英华词典13,发现“官僚主义”属于bureaucracy14在汉语中的后期译词之一。由此可以推测,“官僚主义”属于翻译词。

统计发现,在所考察的重合篇目中,译出文本SWM对“官僚主义”一词基本完全使用bureaucracy进行翻译,仅有1次使用bureaucratic practices;而译入文本MRP则使用了bureaucracy、bureaucratism和bureaucratic practices三种译法,其中bureaucratic practices仅使用1次,bureaucracy与bureaucratism使用次数大致相当。说明在考察范围内,两种译本在bureaucracy与bureaucratism的选用上存在一定规律性差异。

为进一步检验该差异,我们将考察范围扩大到两种译本的整体,在其全部译文中分别检索bureaucracy与bureaucratism,发现SWM使用bureaucracy共计18次,而未使用bureaucratism;MRP使用bureaucratism共计54次,使用bureaucracy共计30次。这说明,整体上两种译本在bureaucracy与bureaucratism的选用上确实存在一定差异。

考察发现,bureaucracy与bureaucratism在词义上存在差别。根据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OED),bureaucracy15一词最早出现于1815年,初期指“官僚体制”,1818年产生“官僚体制中的官员”义,1843年产生“实行官僚体制的国家/机构/组织等”义,1861年产生“官僚主义/作风”义。相比之下,bureaucratism16意义相对简单,主要指“官僚体制”或“官僚体制的主张/实践”,该词源自意大利物理学家、作家Augustus Granville1837年的科普性论著The Spas of Germany(第1卷)。

同时,bureaucracy与bureaucratism在使用频率上亦存在差异。OED词典网站显示,bureaucracy使用频次等级为6,在现代英语中出现频次为10—100次/100万词;bureaucratism使用频次等级为4,在现代英语中出现频次为0.1—1次/100万词。此外,在历时美国英语语料库COHA中,bureaucracy使用频次高达1,769次,从19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80年代之间基本呈增长趋势,20世纪80年代后呈降低趋势(见图3);bureaucratism使用频次仅有13次,在20世纪30年代、50年代和80年代使用稍多(见图4),表现出较明显的时代特征。

综合OED和COHA语料库的检索结果可知,英语中bureaucracy使用频次较高,意义较为丰富,包含“官僚主义”之义;bureaucratism使用频次很低,意义较为单一,与“官僚主义”含义之间存在更强、更直接的对应性。

整体上,在翻译“官僚主义”时,两种译本作出了不同的选择:译出文本SWM采用目标语文化中使用频率较高的bureaucracy,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翻译文本的异质性,同时增加其可接受性;译入文本MRP倾向于采用目标语文化中使用频率较低、与“官僚主义”对应性更强的bureaucratism一词,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翻译文本的异质性,同时增加其充分性。

4.2 “主义”临时短语的英译

本小节将按照表3“主义”临时短语的分类,探讨译出文本SWM和译入文本MRP对各类“主义”临时短语的翻译。

4.2.1 借用型“主义”临时短语的英译

借用型“主义”临时短语来自音译或意译的外来概念,在翻译该类“主义”词时,两种译本均基本使用外来概念的英文对应表述进行翻译,但也有一些例外情况(见表4)。如在翻译“多神主义”“悲观主义”“平均主义”等词时,两种译本均直接使用英文对应词汇;而在翻译“侵略主义”“专制主义”“自由放任主义”等词时,SWM译本仅使用单一译词,MRP译本则采用两种译法。整体上看,在借用型“主义”临时短语的翻译上,两种译本间存在一定的篇际相似性,其中译入文本MRP灵活性较高。

4.2.2 改造型“主义”临时短语的英译

改造型“主义”临时短语由形容词修饰语加“主义”固定短语构成,对该类“主义”词,两种译本的处理方式完全一致(见表5),均采用两种方法进行翻译。方法一是在“主义”固定短语的固定译法前添加英语形容词修饰语:以“老教条主义”为例,两种译本均译作old dogmatism,即在“教条主义”的固定译词dogmatism前添加old。方法二是采用灵活性译法,例如对“半三民主义”和“伪三民主义”,两种译本均将这两个临时短语处理成句子的形式。总体而言,两种译本对改造型“主义”临时短语的翻译呈现出高度篇际相似性。

4.2.3 创造型“主义”临时短语的英译

4.2.3.1 “专有名词+主义”类

基于“专有名词+主义”形式产生的“主义”词包括两种:(1)“人名+主义”(阿Q主义、陈独秀主义、章乃器主义);(2)“修饰语+国别/民族+主义”(大波兰主义)。在翻译该类“主义”词时,两种译本也存在一定的相似性(见表6)。

对“大波兰主义”一词,两种译本均使用chauvinists(沙文主义者)进行灵活处理:SWM译本将它处理为Greater Poland chauvinists,MRP译本则将其处理为great Polish chauvinists。对于“人名+主义”形式的“主义”词,两种译本均未采用一致性的翻译方法:在翻译“阿Q主义”和“陈独秀主义”时,两种译本直接在英文人名后面添加了-ism词缀;而在翻译“章乃器主义”时,两种译本却在英文人名所有格后面添加了line(路线)一词。

考察发现,毛泽东著作中“阿Q主义”和“陈独秀主义”均使用2次,且均带有较明显的批判意味(见表7)。此外,该二词贬义色彩较重:根据《毛选》中的注释,“阿Q主义”是“精神上的胜利法”(毛泽东 1991a:270);“陈独秀主义”是“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右倾投降主义错误”,导致“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遭到失败”(毛泽东 1991a:238)。

相比之下,《毛泽东选集》中仅有1次使用“章乃器主义”。该词出现于“在上海,对‘少号召,多建议’的章乃器主义给了批评,开始纠正了救亡工作中的迁就倾向”一句,从其中“批评”二字可知,毛泽东对“章乃器主义”的态度相对缓和,不带有强烈的针对性意见。根据文末注释,章乃器提出的“少号召,多建议”主张是错误的,“后来,他已逐步地认识了这个错误”(毛泽东 1991b:398)。这亦可说明,《毛泽东选集》中“章乃器主义”一词的贬义色彩相对较轻,批判意味相对较低。

由以上可见,虽然均属于由“人名+主义”形式构成的临时短语,“阿Q主义”“陈独秀主义”和“章乃器主义”在感情色彩和具体意义上存在明显差异:“阿Q主义”和“陈独秀主义”贬义色彩较重、批判意味较强,而“章乃器主义”贬义色彩较轻、批判意味较弱。

我们在OED网站分别考察英文单词line和后缀-ism的具体意义,发现line17一词可作“规则/原则/准则”讲,感情色彩上属中性;而以-ism18为后缀的名词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语言使用者对所言内容的成见。line和-ism在意义和用法上的区别,可以解释两种译本在翻译“人名+主义”类临时短语时所采取的不同处理方式。

4.2.3.2 “比喻+主义”类

“比喻+主义”类临时短语最具典型性。比喻能够增强语言表达功能和语用效果,如“奴隶主义”一词汲取“奴隶”的抽象化意义,喻指“不加思考就盲从追随的思想作风”(诸丞亮、栾培琴 1993:157),生动形象,言简意赅。

从表8可见,对“比喻+主义”类临时短语,两种译本均倾向于灵活性处理。具体处理方式包括:(1)使用以-ism为后缀的词语,如“阿Q主义”“关门主义”“军阀主义”的翻译;(2)使用范畴词,如“山头主义”的翻译;(3)使用动名词形式,如“两个拳头主义”“自流主义”的翻译。其中“流寇主义”一词的翻译最能体现两种译本的高度灵活性译法。

4.2.3.3 “普通词汇+主义”类

“普通词汇+主义”类是数量最多、涵盖领域最广的一类“主义”临时短语。与其他类别“主义”临时短语的翻译相比,两种译本在翻译此类短语时采用的灵活性处理最多(见表9)。具体包括以下三种翻译方法:(1)其他译法,如“‘精诚团结’主义”“民主主义”“拼命主义”等词的翻译;(2)使用范畴词,如“按劳分配主义”“不承认主义”“单纯军事主义”等词的翻译;(3)使用以-ism或-ist为后缀的词语,如“逃跑主义”“退却主义”“机械主义”等词的翻译。在“普通词汇+主义”类临时短语的翻译上,两种译本呈现出较明显的篇际差异性。

总体而言,两种译本对各类“主义”词的翻译均存在一定多样性,主要采用以下五种翻译方法:(1)使用以-ism或-ist为后缀的词语;(2)使用表达理论学说、思想体系、社会制度、政治经济体系、思想作风等意义的范畴词,如principle、doctrine、idea、theory、mentality、ideology、policy、approach、way、strategy、tendency等;(3)借用外来词;(4)使用“修饰语+已有固定短语的英译”形式;(5)采用其他译法。

宏观层面上,在“主义”词翻译方法的整体模式方面,两种译本均不具有完全的篇内规律性。在翻译“主义”固定短语时,两种译本均主要使用以-ism或-ist为后缀的词语,仅有个别例外情况。而在翻译“主义”临时短语时,情况则较为复杂:(1)对于借用型临时短语,两种译本均主要采用以-ism为后缀的词语;(2)对于改造型临时短语,两种译本均主要采用“修饰语+已有固定短语的英译”形式;(3)对于创造性临时短语,两种译本使用其他译法进行灵活性处理情况居多。

微观层面上,就“主义”词的具体译法而言,两种译本间存在一定的篇际相似性和篇际差异性。我们可以观察到MRP译本“借鉴”SWM译本的多处痕迹(如“章乃器主义”“半三民主义”“伪三民主义”“单纯军事主义”等词的翻译),亦可观察到MRP译本“偏离”SWM译本的一些地方(如“官僚主义”“大波兰主义”“土匪主义”“屠杀主义”等词的翻译)。译入文本MRP同时作出“借鉴”与“偏离”的翻译选择,造成两种译本之间存在一定的篇际相似性及差异性。

5 讨论

5.1 关于规律性、相似性及差异性的阐释

毛泽东著作中“主义”词的频繁使用,不仅是毛泽东个性化言语的突出特征,也带有一定的时代和历史烙印,还是特定历史时期中国政治、经济、文化、军事等多个领域的“关键词”。整体而言,在“主义”词的翻译上,毛泽东著作译出文本SWM和译入文本MRP均未呈现完全的篇内规律性,同时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篇际相似性和差异性。两种译本表现出的这些特征可从两方面进行解释。

第一,两种译本均不具有完全的篇内规律性是可接受性和充分性共同作用的结果。Toury分别从“可接受性”和“充分性”两个方面描述“翻译”的含义:一方面,翻译是特定文化/语言中的文本生产,在目标语文化中占据一定地位或填补一定空缺;另一方面,翻译是源文本的一种表征,该源文本已存在于另一不同文化并在其中占据一定地位(Toury 2012:69-70)。可接受性和充分性是两种不同的观察视角,前者涉及翻译与目标语文化间的关系,后者则涉及翻译与源语言文化间的关系。在翻译过程中,需要不断地就充分性和可接受性作出选择:选择充分性会使翻译文本较多地呈现源语言文化特征或传统,同时较为偏离目标语文化中的规范;选择可接受性则会使翻译文本较多地偏离源文本,同时更加符合目标语文化中的规范(Toury 2012:79-80)。由于微观层面上具体的翻译选择基本不会呈现百分之百的规律性,翻译无法实现完全的充分性或可接受性,而是二者相互妥协、相互融合的结果(Toury 2012:70-71,80-81)。可以说,可接受性与充分性之间并不存在清晰明确的界线,二者仿佛分别处于某个连续统的两极,任何一个翻译文本都能在这个连续统内找到一定的位置。就毛泽东著作中“主义”词的翻译而言,根据“主义”词的构成方式、词汇意义和使用语境,译出文本SWM和译入文本MRP分别就可接受性和充分性作出具体的翻译选择,这些选择整体上不会呈现绝对的规律性特征,两种译本亦均不会达到完全的充分性或可接受性。

第二,两种译本的篇际相似性和差异性是由毛泽东著作及其译出文本作为权威型文本的特殊性决定的。一方面,根据Newmark提出的文本类型和文本功能理论,毛泽东著作属权威性文本,翻译过程中应格外重视源文本中的“个人成分”(如特殊搭配、原创隐喻、“不可译”词汇、特殊句法、新词、方言古语等)(Newmark 1988:39-44)。另一方面,毛泽东著作译出文本SWM在毛泽东著作的海内外众多译本中处于典范地位。毛泽东著作对外英译是一次国家翻译实践行为,由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牵头,参与者既有国内人员又有国外专家,既有专家学者又有党内干部(巫和雄 2013:36-51),毛泽东本人亦参与其中(程镇球 2002:213),最终产生的译出文本SWM代表着新中国成立初期官方层面的对外发声,其中涉及的翻译选择具有较高参考价值。以“官僚主义”为例,译出文本SWM在翻译时使用英语中出现频次很高、意义较为丰富的bureaucracy,译入文本MRP则倾向于使用英语中出现频次较低、与“官僚主义”含义对应性更强的bureaucratism,MRP译本的翻译选择虽然“偏离”SWM译本,却能更加“靠近”源文本,使源文本的权威地位不受动摇,同时保证翻译文本具有较高准确性。再以“章乃器主义”为例,译出文本SWM中该词译法不同于“阿Q主义”和“陈独秀主义”的译法,应是出自多方面考虑,译入文本MRP对此加以借鉴,能够保证翻译文本的正确性。整体而言,译入文本MRP作出的种种翻译选择,都是基于毛泽东著作及其译出文本作为权威型文本的特殊性。

5.2 对政治文献外译的启示

作为国家翻译实践行为,毛泽东著作对外翻译是新中国成立初期官方层面对外发声的有效尝试,对当前政治文献对外翻译具有一定借鉴意义。

首先,要保证政治文献对外翻译的正确性、及时性和权威性,从而掌握中国国家话语权的主动性和主导性。作为传播中国声音的载体,政治文献对外翻译是引导国际话语的重要方式(黄友义等 2014:5),因此要保证其能够准确传达源文本的信息,并及时地树立权威性。从毛泽东著作译入文本MRP借鉴译出文本SWM“主义”词的翻译方法可知,译出文本“先发制人”,以其较高的权威性获得了海外学界的关注和认可,成为重要的参考标准和借鉴对象。

其次,政治文献对外翻译不仅应与国际话语体系和表达方式对接,保证翻译的可接受性,还应保留中国特色,制定中国标准,完善发布机制,保证翻译的充分性。从历史、文化、语言等方面看,政治文献通常包含许多中国特色术语(如本文研究的毛泽东著作中的“主义”词),翻译时应当体现鲜明的中国特色。

6 结语

随着中国综合国力不断提升,国际社会对中国政策、立场和观点的关注亦不断增多。政治文献对外翻译应具有及时性和权威性,体现鲜明的中国特色,制定并传播中国标准,从而更好地回应国际关切,掌握国家话语权的主动性和主导性,完善国家对外话语体系建设。

注释

1 本文将“主义”独立用法和词缀用法构成的词汇(如“主义”“帝国主义”“社会主义”等)统称为“‘主义’词”。

2 “敢犯颜色以达主义”一句,学界对其中“主义”二字有多种理解和阐释,详见Spira(2015),参见罗竹风(1986:704)。

3 日本政治家、文学家、记者福地源一郎于1878年使用“主義”意译英语principle一词,斋藤毅(1977)和《日本国语大词典》(1974)均将此视为“主義”在日语中的首次使用。但根据余又荪(1935)考证结果,福地源一郎使用“主義”一词的时间实际上晚于西周。

4 Spira(2015)指出,1881年版《哲学字彙》收录13个以“主義”为词缀的词语,但据笔者考证,其中3个条目(“absolutism(專制主義)”“asceticism(嚴肅主義)”“indifferentism(局外主義)”)并未收录其中。

5 香港中国语文学会所编《近现代汉语新词词源词典》中将《日本国志》误作《日本杂事史》,特此说明。

6 顾江萍(2011:105)指出,20世纪90年代,中国语言学界将此类原本借自古汉语、后又以借词身份回到汉语的词汇称为“回归词”。

7 译出文本SWM实际上包括“初版稿”“旧改稿”和外文社版,参见徐永煐(2006),潘卫民、卜海丽(2013)。本研究考察的是1960—1965年的外文社版。

8 译入文本MRP由美国毛泽东研究专家斯图亚特·施拉姆(Stuart Schram)主持翻译,计划出版十卷,目前已出版八卷,涵盖1912—1945年间毛泽东的著作和讲话。

9 本文以《毛泽东言语辞典》(诸丞亮、栾培琴 1993)对“主义”词的释义为参照,将使用比喻的“主义”临时短语划分到“比喻+主义”类。

10 节译自1911年The North 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报》)“Progress in Korea”一文。

11 全句为:“夫官吏之增多,自由于邦国之发达,然欲求殖民地之进步,则实无取于官僚主义。”

12 英文原文为:“No doub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untry is answerable for some of this enormous advance, but it is a sound maxim of colonial progress that the less bureaucracy has to do with it the better.”

13 包括以下词典:罗存德.英华音韵字典集成:第六版[M].上海:商务印书馆,1906;颜惠庆.英华大辞典[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严恩椿,沈宇.世界英汉汉英两用辞典[M].上海:世界书局,1933;汪倜然.综合英汉新辞典[M].上海:世界书局,1935.

14 该词其他译法包括以下三种:官僚政治、分部政治、专权之政、部曹繁设制度;官僚政府;官僚、有司、官吏等。

15 见https://www.oed.com/view/Entry/24905?redirectedFrom=bureaucracyamp;。

16 见https://www.oed.com/view/Entry/365523?redirectedFrom=bureaucratismamp;。

17 见https://www.oed.com/view/Entry/108603?isAdvanced=1amp;result=2amp;rskey=uGFMdOamp;。

18 见https://www.oed.com/view/Entry/100006?isAdvanced=1amp;result=2amp;rskey=T6RePla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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