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静止的小镇

一、冬青树的梦

这天，冬青树做了一个关于它自己的梦。它从树冠开始梦起，所有贪睡的叶子都醒着，注视着冬青树的梦像一团蓝色的雾，在树冠发着幽幽的光。地上匍匐着打盹的影子醒了过来，抬头看着这个巨大无比、从天而降的梦。

小镇正沉浸在睡眠之中，猫咪依偎着小孩，小孩依偎着母亲，母亲依偎着丈夫，丈夫依偎着羽毛枕，羽毛枕也正做着关于它们自己的美梦。因此，没有人发现小镇中心，冬青树蓝幽幽的光在它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帐篷。帐篷中冬青树的梦正像一出新的剧目，在舞台上徐徐展开。这些梦开始时像雾气一样，随后慢慢凝聚，变成各种孩子的模样，变成许多的蝴蝶和精灵的样子，模仿房子和河流，模仿小狗小猫在互相追逐，然后又模仿风，把它们都吹散了。

这时候，树下的影子和树上的精灵们看到，在雾气的中心，走出一个女孩，她弯下腰摸了摸影子们的脑袋，又爬到冬青树最高的树枝上，把叶子背后的精灵们一个一个捉到手心上。精灵们呆呆地看着这个从梦里生出来的女孩，两个淘气的羊角辫，胡乱地扎在脑袋后面，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扑闪扑闪地转着。突然间，女孩又变成雾蒙蒙的一片，不断地缩小，变成和精灵一般大，过了一会儿，又不断地变大，直到和树冠一样高，她笑了，这个笑是给冬青树的，它对这个梦非常满意。

冬青树常常在没有人醒着的夜晚做梦，有时它梦到自己是一片叶子，也长在自己的树冠上，有时它梦到自己是一只蝴蝶，在四周不断盘旋。它脚下的影子不论白天夜晚总是醒着，但从来也不说话，只是和躲在树上的精灵们一起默默看着，用他们的眼神彼此会意地交流。

这时候，女孩说话了，她落在树冠上，扬起一阵蓝莹莹的粉尘。

“我来这里寻找一朵会说话的喇叭花，”她朝着萤火虫一样伏在树叶背后的精灵笑笑，“太阳升起时，请帮我到河里找一找。”

她的声音轻柔极了，像雪花一样落在精灵们身上，说完，便被无声息的风吹散了。精灵们飞起来，有的飞得远，有的飞得近，落在每家每户的窗沿上。

天亮得总是那么快，月亮还没有来得及落下，低低地挂在天空的角上。孩子们是最先醒来的，他们一睁眼便说：“妈妈，河里有一朵会说话的喇叭花。”

他们的话吵醒了猫咪，猫咪踩醒了母亲，母亲摇醒了丈夫，丈夫仍陷在羽毛枕里，含含糊糊地说：“唔……花……喇叭……”

冬青树依靠孩子们的梦活着，每天晚上精灵们都会飞到有孩子的人家等待。午夜过后，孩子们像小金鱼一样，吐出一串串梦的泡泡，金色的、蓝色的、闪电的、起雾的、带香气的泡泡。精灵们驱赶着泡泡飞到冬青树的脚下，树枝上噗噜噗噜冒出了新的叶子。

就这样，精灵们夜复一夜地捕捉着那些从窗口飘出来的梦泡泡，小婴儿的梦散发着乳汁的香味，刚会走路的小孩，总是梦见自己在飞，每当冬青树做梦时，孩子们就会陷入同样的梦中。

可是慢慢地，小镇的梦泡泡变少了，颜色总是那么暗淡，有的人甚至再也没有梦了，睡梦里只飘出来柳絮一样轻的思绪，风一吹就散尽了。精灵们往屋子里一看，从前的小孩都长成大人了。精灵活得太久了，总是忽略了时间，掐指一算，哦，原来已经过去五、十、十五个年头啦。

第二天他们再去看，发现梦泡泡更少了。曾经是小孩的大人们，一大早坐着小车、大车、火车，像鸟一样纷纷离开了这里。没有了孩子们的梦，冬青树的叶子开始掉落，精灵们也越来越虚弱。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冬青树的梦和月亮一起升了起来，梦中的女孩再一次出现，影子和精灵们坐在她身边，她望着月亮讲起了故事：

在小镇的四个方向，住着春夏秋冬的精灵，他们和冬青树一样古老。从前，每当有人要离开小镇，他们就唱起自己的歌。春天的花会突然盛开，夏天的雨会降落，秋天的叶子会飞起，冬天的雪会落下，而这个要离开的人，只要回头再看一眼小镇，就会打消离开的念头，永远不愿意离开。

精灵们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守护着春夏秋冬的秘密盒子，在冬青树的指挥下，一个接着一个打开盒子，让季节在小镇中来回穿梭，改变人们的样貌，有时也进入人们的梦中玩耍。宝盒主宰着小镇的时间，当它们全部关上时，时间就会停止。

这时，风吹动了叶子，影子随着微微颤动，小镇的人们正停留在各自的梦里。

女孩继续说：为了留住孩子们的梦，冬青树决定停止小镇的时间，让这里永远陷入睡眠。今天的月亮将永远不会落下。

精灵们抬头望着头顶巨大的月亮，月光像薄纱一样笼罩着小镇，月光所及之处，泛起银色的微光。

女孩继续说：在冬青树的脚下，有一块巨石，巨石的下面，是一个入口，通往下面的世界。那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相反，时间只会倒流，不能前进。人们一睁眼，就已经满头白发，每过一天，他们就更年轻一点儿，就这样，从老人变成小孩，从小孩变成婴儿，最后像气泡消失在空气里。

女孩停了停，蓝莹莹的尘光在身上闪烁着。她继续说：在那里，同样生长着一棵树，我折下了它的一片叶子，按照冬青树的吩咐，让它在这里发芽生长，向前的时间和向后的时间会并肩生长，直到时间停下来。

她打开掌心，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叶子。落在地上，立刻抽枝发芽，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冬青树，好像一把巨大的扳手，拧住了旋转的时间闸门。

小镇那座巨大的时钟，在敲完最后的钟点后，咔嗒停了下来。

二、小杏花的梦

小杏花总是做梦，她大概是小镇上最爱做梦的女孩，在饭桌上，在椅子上，在父母亲怀里，她都能沉沉睡去，午夜时分，梦的泡泡像蒲公英一样四处飞舞。

小镇的时间已经悄悄停止了，没有一丝风在吹动，小杏花此刻正在梦中行走，她伸了个懒腰，以为自己从一个梦中醒来了，睁开眼，却发现自己仍躺在一片杏花的花蕊中，随着风轻轻摆动着。

抬头看，才发现自己是在一个飘浮的透明泡泡里，在外面，还有无数的泡泡在飘浮着，每个泡泡中都有一个世界。小杏花从杏花蕊中向下看，看到杏花花瓣像鸟一样成群地飞着，再向下，是波涛汹涌的杏花海，一些停下来的杏花鸟，一会儿变成船，一会儿变成小山，小山上还有杏花桥，杏花草，杏花小屋。小杏花走进杏花小屋，它立马变得更高更大，随着她向前的脚步，不断出现新的走廊，新的大门。她从窗口望去，外面的世界又变了模样，窗外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杏花园，树上的杏子低低地垂着。突然间，眼前的一切开始移动，脚下的土地变成了船，正载着她慢慢地摇动。

我还在梦中呢，小杏花在心里想。

这时候，天上的杏花鸟降落在船上。

“你好啊，小杏花。”杏花鸟对她说话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杏花疑惑地问。

“我是你的梦啊，我不仅知道你叫小杏花，而且知道，因为你最喜欢杏花，所以大家才这样叫你。”

杏花鸟向前走了几步，继续说：“我来这里向每个孩子转达冬青树的话，小镇的时间已经停止了，从今以后，你们将生活在梦的世界中，你可以尽情地做梦，在这个梦泡泡里，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小杏花吃了一惊，所有的杏花都停了下来，摇摆着身子，一瓣一瓣地消失。这时，她才看清自己是在一个圆圆的透明泡泡里，上下左右都飘浮着无数的泡泡，有的里面正波涛汹涌，有的正在生长棉花糖，有的打着雷吓人极了，有的里面有各种各样没见过的神奇动物，所有的泡泡散漫随意地移动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地方，每个泡泡里，都住着一个做梦的人。

“不不，”小杏花摇头说，“我不要永远生活在梦泡泡里，让我醒来吧。”

杏花鸟摇摇头说：“这是冬青树的决定，不过别担心，冬青树会照顾所有人的。大家可以尽情做梦，永远不老。”

杏花鸟扑扇扑扇翅膀，向高处飞去，变作无数的杏花落了下来，消失不见了。

小杏花坐了下来，玩弄着手中的杏花瓣，孤单极了，她多想念自己的朋友们呀，冬青树为什么要让时间停止呢？

正当她闷闷不乐地思考时，一个横冲直撞的泡泡从远处冲过来，梦世界里的泡泡像碰碰车一样互相碰撞起来，一直撞到小杏花。小杏花翻了个个儿，看见那个横冲直撞的泡泡正停在她面前，里面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小精灵，他正在泡泡里蹬着腿儿哈哈大笑，似乎对自己造成了这场混乱很满意。

“喂，你是谁呀？”小杏花皱着眉头问道，“为什么打扰大家的梦？”

小精灵好像听见了小杏花的声音，扭头往这边看，他的泡泡也不断靠近小杏花的泡泡，当两个泡泡触碰到彼此时，小精灵一下子钻进了小杏花的泡泡里。

小杏花吃了一惊，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精灵哈哈大笑，对小杏花说：“我不是镇子里的小孩，我是冬青树上的精灵，大家都叫我调皮鬼，听说冬青树把你们都关在梦世界里，所以混进来瞧瞧，太好玩了。”

小杏花赶忙问：“冬青树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梦里呢？”

调皮鬼一摊手说：“镇子里的小孩越来越少了，没有了小孩的梦，冬青树很快就会枯萎的，只有你们一直做梦，它才能继续活下去。”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所以这个怪老头让时间停了下来，把你们都关在梦里，这样你们只好不停地做梦了。”

小杏花委屈地说：“我喜欢做梦，可是这里太孤单了，我好想醒来回到小镇。”

调皮鬼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起来，神秘地说：“我知道怎么让时间重新流动，你敢跟我一起逃走吗？”

小杏花来了精神，点点头：“我该怎么做呢？”

调皮鬼说：“时间的流动是由四季宝盒控制的，藏在森林的四个角落里，只有精灵能看到它们。冬青树为了让时间停止，关上了四个宝盒。我带你逃出去，我们一起去找四季的宝盒。”

小杏花连连点头：“不过，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调皮鬼做了一个鬼脸说：“我不喜欢时间静止的小镇，干巴巴的。而且，我最喜欢寻宝啦。”说着，他在空中翻了个跟斗，“怎么样，你敢来吗？”

小杏花捏着自己的裙边想了想：“敢！有什么不敢的！”

“好玩好玩！”调皮鬼牵着她的手，一下子冲出了梦泡泡，在泡泡海洋里来回穿梭，来到了一个洞口。

“这是只有精灵才能看到的出口。”调皮鬼说着，拽着小杏花跳了出来。

“喂，睁开眼呀！”

小杏花一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爸爸妈妈还在梦中呢，发出轻轻的鼾声，不知在哪个泡泡里做梦。只有她从梦中醒来了，可是哪里也看不见调皮鬼。

“我在这里。”小杏花耳边传来调皮鬼的声音。

小杏花低头一看，调皮鬼原来在她的掌心里呢，在梦世界外，他只有小拇指那么大。

“我们该去哪里找四季宝盒呢？”小杏花小心地问。

“跟我来，我带你去。”调皮鬼飞了起来，像一只萤火虫一样，从窗口飞了出去，小杏花赶忙跟了上去。调皮鬼带着气喘吁吁的小杏花，向森林跑去，月亮又大又圆，照耀着所有的房顶，照耀着房顶下的窗户，照耀着窗户里每家每户沉睡的人们和猫儿，照耀着他们前行的道路。

三、春的宝盒

调皮鬼在空中回过头来，落在小杏花肩膀上说：“要寻找春的宝盒，得沿着种子小兵的足迹走。”

“种子小兵？”小杏花好奇地问。

调皮鬼吐了吐舌头说：“精灵能看到好多你们看不到的东西，人类的视力太差了。”

调皮鬼接着说道：“春的宝盒打开时，埋伏在地下的种子小兵，会一夜之间从隐蔽的战壕冒出来，从小镇的东边开始奔跑，它们跑到哪里，春草就在哪里发芽，也有一些小兵乘着风飞上天去，混在第一场春雨中，从云上落下来，降落到哪里，哪里就开始开花。这些小兵要躲在花蕊里度过整个春天，如果被人发现了，它们就立刻变成一颗露珠，滚落到地上不见了。”

“我从来没看见过种子小兵。”小杏花遗憾地说，“不过草地绿起来时，风中会有一阵特别的香味。”

“春天到来时，总是女孩子们先发现，”调皮鬼哈哈笑着，“然后就是小狗。”

“小狗？”小杏花跑累了，脚步慢下来。

“春风会让镇上的人打瞌睡，在阳光底下，会有飘出来的梦泡泡相互碰撞，四处飘着，小狗们看见了，会追着跑好几条巷子呢，哈哈。”

调皮鬼钻进小杏花的上衣口袋里，继续说：“不论是从天上掉落的，还是从地里钻出来的，种子小兵都是春的宝盒创造的，它们的足迹密密麻麻，都指向宝盒所在的地方，我们只要沿着它们的足迹去找，就一定会发现宝盒。瞧！”说着，调皮鬼往地上一指。

小杏花低头一看，果然，刚刚还黑黢黢的道路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脚印，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芒，她加速奔跑起来。脚印在一棵相思树下消失了，小杏花在树下仔细寻找，什么也没有发现。

调皮鬼从口袋飞出来，左边看看，右边瞧瞧，也皱起了眉头。

突然，一阵鸟鸣从耳边传来。

“快听！”调皮鬼兴奋地说，“这是相思鸟在唱歌。”

小杏花抬头一看，果然看到一只淡蓝色的鸟停在树杈上，它每唱一首歌，身边就开出一朵蓝色的花。

“你们从哪里来？”相思鸟的声音温柔极了，“从来没有人类能看到我。”

“是我带她来的。”调皮鬼抢先回答道。

“我们在找春的宝盒。”小杏花补充道，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这么美丽的鸟儿。

“冬青树把它藏起来了，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相思鸟梳理着身上的羽毛，继续说道，“在每个小孩的心里，都有一首自己的歌，哼着这首歌，他身边的草会发芽，花会盛开。”

小杏花眨眨眼。相思鸟继续说道：“我一直很想听听那样的歌是什么旋律，你能把你心中的歌唱给我听吗？”

小杏花从没有唱过自己的歌，她会唱很多别人的歌，可那些不是从她心中来的，她不明白心中的歌是什么。

调皮鬼跳到她的肩膀上说：“这太简单啦，我来帮你。你只要闭上眼睛去看，就会看到，在你的心里有一所小房子，打开一扇一扇的门，你会看到你自己也在那里。你要走上前去问问她，今天是晴天还是雨天，风什么时候吹来，带来的歌是什么？”他又补充说，“这样，你就会听到你心里的歌啦。”

小杏花闭上眼睛，果然，眼前出现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的尽头是一扇小小的门，她敲了敲，没有人回应。于是她轻轻推开门，走进小房子，里面开满了杏花，蝴蝶四处飞舞。小杏花痴痴地看着，真美呀。她环顾四周，看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于是她问镜子中的自己：“今天是晴天还是雨天？”

“笑的时候是晴天，哭的时候是雨天。”镜子中的自己突然说话了。

小杏花惊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又问：“风什么时候吹来？”

“风正在吹呢。”

“那么，它带来的是什么歌？”小杏花屏住呼吸，好奇极了。

“种子在春天发芽—花儿盛开啦—小小的人儿啊—”

“就要长大啦—”小杏花在这头自然地接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我心中的歌，小杏花明白了，她睁开眼睛，在相思鸟脚下唱了起来：

太阳从东边升起—鸟儿醒来啦—

时间的指针啊—怎么停下啦—

河水从脚下流过—流向哪里啦—

春天的秘密啊—谁锁上了它—

小杏花的歌声像蝴蝶一样四处飞着，草地里冒出一株一株小小的花，铺出了一条向前的小路。

“快，这是通往宝盒的路。”调皮鬼欢快地蹦起来。

小杏花追着不断盛开的花朵，向前奔跑，追随着花朵铺成的道路，跑进了一片花园，所有的花都转过头看着她。

“你是从哪里来的？”一朵未开的花抢先说话了，“这里从没有人类的小孩来过。”

“是相思鸟指引我来的，我来寻找春的宝盒，让时间继续转动。”

“冬青树关上了春的宝盒，”未开的花叹息说，“我还没来得及开花呢，打开宝盒我才会盛开。”

“你能帮我们找到宝盒吗？”小杏花问道。

“宝盒就在这里，”未开的花说，“可是盛开之后我们就会凋谢了，也许还是现在这样更好。”

“明年你会再次发芽的。”小杏花恳切地说。

“我可以帮你，不过你要帮我做一件事。”一朵未开的花说，“到我这里来，我告诉你寻找宝盒的路。”

小杏花小心地挪到它面前，问道：“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记住我们的模样，在凋谢以后，把我们放在你的心里，让我们在你的心里继续开花。”

小杏花点点头，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勾勒着每一朵花的样子。忽然，一阵淡淡的花香飘来，小杏花睁开眼睛，看到未开的花慢慢盛开了，不只是这一朵，还有那一朵，啊，每一朵都在盛开。风吹过，花像浪涛般共同起舞。

“把我们放在你心里，春的宝盒就在这里。”花朵们在风中轻轻摇摆，小杏花感到自己也融化在了花香中。

在花海中泛起一阵微光，调皮鬼朝它飞去，是一个小小的盒子，在草叶间掩埋着，这就是春天的宝盒。小杏花轻轻地捧起它，闻到了泥土的清香。

一阵风吹过，小杏花打了一个激灵，睁开眼一看，花海不见了，相思鸟也没有了，她正站在小镇东边的小路上。伸出手来，手中是带着露珠和草叶的宝盒。月亮高高挂在天空，那样深沉静谧。

夜静极了，远处传来细腻的流水声。

“是夏的宝盒在响。”调皮鬼侧起耳朵听着，“哈哈，在小镇的南边，快跟我来。”

夜空下，小镇沉浸在不醒的梦中，只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像两只瘦削的划艇，在细碎的树影下轻盈地向南游去，在水一样的月光中留下一道道远去的波纹。

四、夏的宝盒

小杏花和调皮鬼循着水声一路寻找，叮咚的水流声从未像今晚这样清晰脆生，仿佛森林中沿阶而下的玉石声。从老远的地方，就能看到夏的宝盒在一条小河中闪闪发光，冰凉的河水温柔地冲刷着宝盒，将外沿打磨得如同鹅卵石一般光滑。

调皮鬼一看到宝盒，便兴奋地冲了过去，宝盒距离河堤那么近，仿佛只要勾勾手指便能触及。可当调皮鬼伸手去抓时，宝盒却仿佛鱼儿一样，巧妙地躲避开来，让性急的调皮鬼一次次扑空，着急地跺起脚来。

“咯咯咯—”水中突然传来轻轻的笑声。

“是谁在那里？”小杏花惊讶地问，调皮鬼一溜烟躲到了口袋中。

河水中打着漩儿走出一个水姑娘，她的轮廓还在随着波浪摇动，而长长的头发一直落到水中，和小河融为一体。

“我是这条河的守护精灵，”水姑娘说，“除了我没有人能碰到宝盒。”

调皮鬼这才讪讪地飞出来，愁眉苦脸地问道：“你能帮帮我们吗？冬青树暂停了小镇的时间，我们需要用宝盒恢复这一切。”

“时间静止了不好吗？”水姑娘从头发中拉出一条小金鱼，“这样我的小金鱼就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

“它们长大了会去哪儿呢？”小杏花好奇地观察着这些闪着微光的金鱼。

“等它们长到一岁时，就会在夜里悄悄飞到孩子们的床边，变成一个短暂的梦，游到梦的世界去。它们有时还会回来，可回来时不是长了翅膀，就是生了犄角，再也不是最初的样子了。你看，它们正在沉睡呢。”

说着，水姑娘用手轻轻地抚弄着河水，河底的卵石左右摆动起来，一个一个地变成了小金鱼，有的尾巴上闪着荧光，有的浑身透明，有的像深蓝色的小刀，它们睡眼惺忪地打了几个漩儿，随后亲昵地钻进水姑娘的发辫中。

“我记起来了，会做梦的小金鱼每到夏天就会游出小河，飞到孩子们的梦里玩耍。”调皮鬼对小杏花解释道，“到了秋天，它们就会重新变成石头，在水底休息。”

“是呀”，水姑娘顿了顿说，“可是，时间停止后，小金鱼不能再飞出这里了，它们闷闷不乐，因此河面总是起雾，河水也比从前冰凉。”说到这里，水姑娘轻轻叹了口气。

“帮帮我们吧，时间也像小河，必须不停流动，谁也不能挡住它。”小杏花恳求道。

水姑娘沉思着，小金鱼们从发辫中跳进跳出，好像也在商量。过了一会儿，水姑娘抬起头来笑着说：“我可以帮你们，不过你们要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调皮鬼抢先问道。

“请你们帮我把沉在水底的月光打捞起来，我要用它们做一件衣裳。”

小杏花低头一看，在河底密密麻麻如金粉一样的，就是沉落的月光。当她用手去触摸时，感到一丝丝的冰凉。挽起裤脚，小杏花轻轻走到河中，双手捧起一把月光，但刚一离开水面，月光就像流沙一样从手中滑落了。

“怎么才能捞起月光呢？”小杏花皱起了眉头，又努力试了几次，还是一筹莫展。

调皮鬼嘻嘻笑着，说道：“人类是无法打捞起月光的，必须得拜托小金鱼才行。”

说着，调皮鬼也化作一条小金鱼的模样，纵身跃入小河中。他用尾巴扫过河底一颗颗的卵石，卵石晃动了几下，纷纷变成小金鱼。调皮鬼就这样在河中东游西走，河中眨眼间变幻出数不清的小金鱼。

调皮鬼在小河中做出各种翻跃的动作，好奇的鱼儿们纷纷跟在他的身后，不一会儿，首尾相接围成了一个圈，调皮鬼就在圈的中央。

这时，他停下来，东边摆摆尾，西边晃晃头，好像在和小金鱼们商量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金鱼突然四散开来，分头朝着水中的月光游去，尾巴荡起一波一波的涟漪，将月光从泥沙中翻检出来。调皮鬼说服了小金鱼们！

小杏花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河底的月光渐渐连成了一片，像一块浮在河上的白纱，随着水流晃动。小杏花伸手将它轻轻捞起，月光发出微弱的光芒，凉丝丝地搭在手上。

“多美的月光，谢谢你们小金鱼，你们也很想再次飞到梦的世界吧。”小杏花感激地说。

小金鱼们好像害羞似的，咕嘟咕嘟变回了石头，轻轻地落在河沙中。

小杏花将月光捧到水姑娘面前，水姑娘接过来，用手抚摸着月光的纹理，满意地说道：“多好的月光啊，每一丝都这样美丽。”

说着，又转过身来，将月光披在小杏花肩膀上。

“披上月光，你就能摸到夏天的宝盒了。”水姑娘微笑着说，“你可以带走宝盒，不过可别忘了用月光盖住它，没有了月光，宝盒也会枯萎的。”

小杏花摸了摸身上的月光斗篷，质地像水一样丝滑。她再次靠近宝盒，宝盒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小杏花用双手将它从水中捧起。

“快用月光盖住宝盒。”调皮鬼提醒道。

小杏花扯下身上的月光斗篷，将宝盒严严实实地包裹好，和春的宝盒一起放在随身的布袋里。

“现在只剩下秋和冬的宝盒了。”调皮鬼兴奋地说。

“秋的宝盒在西边，”水姑娘抬起手一指，“瞧，就在那片树林里。”

“谢谢啦—”小杏花和调皮鬼已经跑出好远，月亮紧紧地跟在它们身后，像一盏天上的灯笼，赶着为他们指明方向。

五、秋的宝盒

小镇的西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秋天的消息总是先从这里出发，晚霞也总是从这里落下，西风常年在这里嬉戏玩耍。

秋的宝盒会藏在哪里呢？小杏花边走边想，她和调皮鬼在树林里像蝴蝶一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摸摸这棵树干，翻翻那片树叶。树林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月光洒在地上，人仿佛是在白纱上行走。就这样兜兜转转，还是没有一丝线索，小杏花轻轻叹了一口气，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

“林子里的树太多了，宝盒藏在哪一棵里呢？”调皮鬼仰面在石块上躺了下来。

小杏花抬头看着枝丫交错的天空，没有说话。她太累了，还从没有在一夜之间跑这么多路呢。现在是几点了？月亮还在原来的位置，小镇的时钟也停摆着，唉，小镇的居民们不知做到第几个梦了。

月光从树叶间漏下来，落在小杏花红红的脸蛋上，休息一会儿吧，反正也浪费不了时间。微风吹拂多么舒服，调皮鬼已经轻轻打起了鼾，小杏花的眼皮也越来越重，像铁块一样沉下来，不时有鸟在叫，不知道是在这里，还是在小杏花的梦里，慢慢地，小杏花睡着了。

梦的气泡从小杏花的耳朵眼儿里飘出来，一串串随风飘着。忽然，远处传来了一阵笛声，调皮鬼先醒了过来，接着，小杏花也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调皮鬼悄悄地说：“嘘，我们跟着笛声走。”

小杏花和调皮鬼踮着脚轻轻走在落叶上，随着笛声一直走进树林深处。在一棵大树的脚下，有一个影影绰绰的人。

“你看错啦，那是一群松鼠。”调皮鬼纠正小杏花说。

果然，树下正在吹笛子的，是一群翘着蓬松大尾巴的松鼠。一根笛子静静地躺在草地上，几只松鼠正配合着演奏呢。一只在吹，其余的在笛孔上上蹿下跳，控制音符，一串串轻快欢乐的音符随着它们的摆弄从笛子中流出。一阵风吹过，所有的树叶仿佛合唱团般，附和着这旋律，奇妙的音符在树林间久久回荡。

小杏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脚尖不由自主地打着节拍。乐声停了下来，一只小松鼠跳上她的肩头，问道：“你是来找秋的宝盒的吧？”

“你怎么知道？”小杏花惊奇地问道。

“你的梦从远处一直飘到这里啦，一看就明白啦。”小松鼠们咯咯咯地笑起来，树上的叶子也哗啦哗啦笑着。

“请帮帮我吧。”小杏花的脸红了。

“宝盒就在笛声里，你自己找吧。”松鼠们笑着跑开了。

小杏花迷惑地拿起笛子，学着吹奏起来，每吹出一个音符，地上就生出一个蘑菇，从小杏花的脚下延伸出去。小杏花一边吹着，一边跟随蘑菇向前走着，一个一个又一个，蘑菇仿佛草芽撑起的小伞，引领着小杏花向前走去。

蘑菇从地上一直长到树上去了，小杏花愣了一下，调皮鬼在口袋里伸出脑袋，“跟着蘑菇继续走呀！”调皮鬼说道。小杏花迈出脚，身子直勾勾地立了起来，她向后看看，地面就在后脑勺下面呢，她站到树干上了！小杏花吓得赶快转回了头，深吸一口气，继续吹着笛子向前走，跟着蘑菇在树上漫步。

突然，蘑菇在一个树洞前停了下来，沿着树洞的边缘生长成一个圆圈，调皮鬼抢先飞了出去，探头一看，啊，宝盒就在树洞里面。

“宝盒在这里！”调皮鬼兴奋地向小杏花喊道。

小杏花放下笛子，刚要说话，身体却歪歪扭扭地向后倒去。不好，音乐声可不能停下，她可是横着站在树干上呢。匆忙之间，小杏花摇晃着举起笛子猛地一吹，这才稳住了脚步。

调皮鬼在树洞里拉呀拽呀，宝盒却纹丝不动，看来只能让小杏花出手了。可是她两手拿着笛子，怎么能拿到盒子呢，如果笛声停下来，她一定会从树上掉下来的。

正在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时，两只松鼠不知从什么地方溜了出来，咯咯笑着跳上小杏花的肩头，一个拽一个推，把笛子从小杏花的手中抢了过去，跳到树洞旁吹了起来。

有了松鼠的帮忙，问题迎刃而解啦。小杏花继续在树上小心地走着，并弯腰从树洞里捧出盒子，枫糖色的宝盒像一个熟睡的婴儿，躺在小杏花怀里。

小杏花慢慢倒退着，调皮的松鼠故意吹得断断续续，小杏花身子左摇右摆，像一只横挂在树上的气球，离地面还有一步的时候，两只小松鼠交换了一个眼色，乐声突然停了下来。小杏花扑通一声从树干上掉了下来，跌在软软的草地上。两只小松鼠拖着笛子边跑边笑，从树丛间跑远了，从很远的地方，还能听到一阵阵轻快的笛声。

小杏花仰面躺在草地上，天上的月亮仿佛也是枫糖色，吹着笛子的小松鼠，能从一颗星走到另一颗星上去吗？小杏花拍拍身上的草籽，把宝盒放进口袋，朝着有笛声的地方远远喊道：“谢谢你们啦—”

远处已经听不到笛声，但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整个树林在回应着小杏花，一枚落叶轻轻地落在她的脚边，像一只蜷起身子的温柔的猫。

六、冬的宝盒

冬的宝盒一定就在小镇的北边了，大片的针叶林在月光下反射着细密的光，无数的阴影在树林的底部游动，仿佛无数细长的游鱼，随着月光的移动，汇合，分开，分开，又汇合。

小杏花和调皮鬼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脚下的树枝咔咔作响，在寂静的树林里激起一波又一波空的回声，使得树林显得更宽广更寂静。

“喂—”调皮鬼朝着看不见的远处喊道。

“喂—喂—喂—”看不见的远处这样回应着他们。

“出来呀—”调皮鬼又喊道。

“来呀—呀—啊”看不见的远处也呼唤着他们。

“你在跟谁说话？”小杏花问道。

调皮鬼落到她的肩膀上，将小杏花长长的辫梢围在肩上。

“我在跟白霜精灵说话呢，”调皮鬼哆嗦了一下，“你不觉得越来越冷了吗？白霜精灵在靠近我们呢。”

“是啊”小杏花哈出一口白气，“白霜精灵会知道宝盒在哪里吗？”

“当然，这里是由他们守护的。”

“我什么也没看到，”小杏花眨眨眼，在月光下搜寻着，除了风摆弄着树梢，没有其他动静。

“白霜精灵是不会主动出现的。”调皮鬼解释道，说着，他朝着树林喊道：

“喂—”

“来啦—”

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答复的声音。

“出来呀—”

“啪—”有人踩断了树枝的声音。

“窸窣—”有人爬上了树梢。

“来了不少嘛。”调皮鬼说道。

小杏花点点头，也学着调皮鬼的样子喊起来：

“喂—哎呀！”还没喊出口，一只小辫子就被谁揪住了。

“是谁—”话音未落，小杏花的一只鞋子突然被脱了下来，自己颠儿颠儿地跑到树上去了。

四周静悄悄的，树叶之间轻轻摆动，一丝风也没有，月亮像一块宝石，小杏花无可奈何地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她已经跑了一整晚了，小镇的时间是静止的，谁也算不出她跑了多久。一朵云从天空飘过，阴影落在小杏花的半张脸蛋儿上，她已经累了，一颗泪珠顺着脸颊落了下来，落到草地里去了。

“啪—”鞋子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在小杏花的脚边。

小杏花懒懒地看了它一眼，闷闷地转过头去，宝盒究竟在哪里呢？小镇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呀。

“喂，你怎么了—别哭呀—”耳边传来问话的声音。

小杏花转过头来，发现一个雪白的小人儿站在她的红皮鞋里，担心地望着她。

小杏花坐起来，正要说话，发现身边凭空出现了几十个小人儿，团团地围着她。

“你是来找宝盒的吗？”白色小人儿问。

“是呀，你们知道宝盒在哪里吗？”调皮鬼抢答道。

白色小人儿，也就是白霜精灵，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旁边另一个小精灵抢着说：“哎呀，他把宝盒玩丢啦。”

白色小人儿抬起头，小声说道：“我用隐身衣把宝盒藏起来了，可是现在我自己也找不到了。”

“隐身衣？”小杏花好奇地说。

“你穿上我的隐身衣，自己去找吧。”小人儿边说，边从手上变出了一件小小的白衣。

“这么小的衣服，我怎么能穿得下呢？”小杏花为难地说。

白色小人儿们聚成一个圆圈儿，从草叶底下，从树根下面，突突地又钻出无数的白霜精灵，眨眼间，眼前的草地就布满了白霜。

“给你—”白霜精灵们喊道，一件大大的隐身斗篷落在了草地上，精灵们把自己的隐身衣合成一件啦。

小杏花披上凉丝丝的斗篷，抬起头来一看，啊，树林变样了，树木、石头、小河都像透明的果冻一样清晰可见。每颗石头的深处跳动着褐色的心，树木的根茎延伸入无垠的土地，渔网一样交相缠绕，透过头顶的树冠，夜晚的云朵看起来淡极了，一场蓝色的雨正藏在云的中央。

小杏花伸手去触摸，自己的身体也随之轻盈地穿过了大树，仿佛幽灵般在森林间自由穿梭。一阵风吹来，小杏花和落叶一同向空中飞去，不断地穿过眼前的世界，借着风的力量，穿过小河，进入巨石，沿着树根向下寻找，世界原本紧紧封闭的大门一扇又一扇为她打开。

突然，一阵风铃声吸引了她。小杏花抬头望去，在森林最高的一棵树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风铃，随风叮当作响，用清脆的声音在说明，在这个透明的世界里，只有它是实在而有分量的。小杏花随着风飞升上去，双手捧起风铃，好奇地看着。啊，风铃的铃铛就是冬的宝盒，正在四壁上敲出悦耳的声响，声音原来是在这里。

小杏花轻轻将它摘了下来，钩在手上，风铃还在丁零地响着，每响一声，地里面就醒来一个白霜精灵。小杏花低头一看，她经过的地方，白霜已经覆盖了大地。

当她终于落地脱下隐身衣后，森林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容窥视，不容穿过。白霜精灵们一个也看不见了，耳边却仍传来他们嘻嘻的笑声。小杏花把冬的宝盒小心地从铃铛上摘下，轻轻放进了口袋。

四季的宝盒终于汇齐了，凭着它们，便可以转动时间的轮盘，解开小镇静止的时间。

“快呀，让我看看时间重新启动的样子！”调皮鬼也兴奋了起来，他带着小杏花一起向着静止在梦中的小镇跑去。

七、四季洪水

四季宝盒从东南西北汇聚到冬青树的脚下，在小杏花的手中发出微弱的光。时间仿佛落在地上生根发芽，一步都不再向前，无数的梦在看不见的地方飞升，困倦笼罩着大地。

小杏花想起，在从前的一段时间里，她总是多梦神游，看到日出日落在天空留下暗淡的光影，那时她还不知道，冬青树守护着小镇和小镇的梦，也不曾预料，不久之后，会由她来重新推动时间的巨轮。

四季的宝盒在冬青树下依次打开，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风、冬天的雪花在冬青树四周旋转。繁花之上再生繁花，春的细流所到之处变成一片不会凋落的花海，小杏花和调皮鬼的手上肩上落满了花朵，连远处飘来的梦里都浸满了春的香气。在升腾的香气中，夏天的雨纷纷落下，拍打着地上的每一处水洼，随着秋风吹过，雨水变作一条条细长的游鱼，在空气中留下一道道的波纹。细密的波纹中结出无数冰凌，雪花从看不见的高处落下，纷纷扬扬覆盖了大地。

冬青树，你看，这就是你锁住的时间，会带来寒冷的冬季，也会让种子重生。

“就这样打开就行了，是吗？”小杏花问道。

“这个，应该没错。”调皮鬼挠挠脑袋，答道，“不过，我也没见过时间重启的样子，你觉得……”

话音未落，一阵轰隆隆的声音从地底传来，仿佛一头苏醒的巨龙在游动。猛地，喷薄的水流从地底深处涌动而出，形成一股无比巨大的时间洪流。隐隐的轰鸣声从四处传来，雪花不断分裂，雨又下起来，花朵层层开放，蛇一样疯狂游动。天空变得越来越低，奔涌而来的洪水从小镇的四个方向冲来，瞬间淹没了大地，雪水覆盖着雨水，秋风搅动着旋涡，时间的洪流在地上横冲直撞。静止的魔咒被打破了，四季的洪水席卷了整个小镇，所有的梦都惊醒了，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一个巨大的浪头从天而降，瞬间淹没了小杏花。

缠住冬青树的藤蔓一根一根断开了，冬青树身上出现了一根金色的时间指针，疯狂地旋转着，日升月落的速度如此之快，轨迹在空中闪着刺目的光，时间失控了！

八、守护神和小镇之歌

小镇的人们从睡梦中醒过来，被肆虐的时间洪水裹挟着横冲直撞，呼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冬青树下沉睡的影子们抬起头来，注视着翻滚的时间波浪，变成一艘艘影子船，向着四面八方搜寻落水的人们。影子船在水面上漂着，如一块块巨大的魔毯，爬上魔毯的人们惊魂未定，紧紧依偎在一起，随着水流起伏旋转。

突然，时间指针慢下来了，洪水平静了一下。影子们回头看去，是小杏花和调皮鬼在冬青树下顶住了时间指针，时间的力量使得他们一步步后退。影子们将人们送到高高的屋顶，从水面上滑到冬青树下，与小杏花一起顶住时间指针，时间指针也一寸一寸突破着，波浪在两股力量之间来回摆动。

蓝色的光从天上落下，小镇在它的笼罩下逐渐平静下来，冬青树的守护神来了，影子们知道，漂浮在水中的四季盒子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打捞起来，轻轻合上，洪流平静下来，小镇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寂静，仿佛筋疲力尽。

幽幽的蓝光中走出一个白胡子老人，后面跟着那个温柔的小女孩。

“是谁一下子打开了四个盒子？真是胡闹！”小女孩生气的时候脸红红的。

小杏花和调皮鬼面面相觑，调皮鬼做了个鬼脸，扯扯小杏花的袖子怯怯地问：“怎么办？我怕是要被重重地处罚了。”

小杏花深吸一口气，从影子们中间挤了出来，走到老人面前。

“您……您好，我是……”

“你是小杏花吧？”老人温和地俯下身来，“我很喜欢你的梦呢，你的外婆、外婆的外婆也总是梦到杏花。”

看到老人这样温和，小杏花扑通乱跳的心平复了一些，捏捏拳头，鼓起勇气说：“冬青树爷爷，请您不要让这里的时间停下来。”

老人叹了口气，说道：“小杏花，镇子里的小孩越来越少了，没有了孩子的梦，我很快就会枯萎的。不仅是我，还有我保存的每个人做过的梦，也会烟消云散了。”

“可是冬青树爷爷，我虽然喜欢做梦，但是更想快点儿长大。哦，对了，还有森林里那些没有开的花、不能再游的金鱼……它们也希望时间能继续流动呢。”

冬青树的影子比从前更深，悲伤在里面缓缓流动着。

“我必须守护小镇的梦。”老人说，“这是我对你，对你的外婆，对你外婆的外婆的承诺，是我的使命。”

“要我说，”调皮鬼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大模大样地说，“只要能把大家的梦吸引回来，不就都解决了嘛。”

老人身后的小女孩，狠狠地瞪了调皮鬼一眼：“都是你在调皮捣鬼，害得这里洪水四溢，你还敢出馊主意？”

调皮鬼顿时泄了气，臊眉耷眼地嘟囔：“我也在想办法嘛。”

“总之，先让小镇恢复原来的模样吧。”老人笑了笑，向身边的影子们招招手。影子们像服帖的小猫一样紧紧凑过来。

“我教给你们的歌，没忘记吧？”老人问道。

影子们欢快地摆动着身体，表示自己没有忘记。

接着，不会说话的影子们竟然摇摆着唱起歌来，虽然没有一个字，但是那旋律令人感到温暖又熟悉。

小杏花静静听着，感到心中一朵花正在盛开，有一滴泪正在落下，这种复杂的感受，她还是第一次体验呢。

能让小镇恢复原样的只有这支古老的歌。有的人曾在深夜时分的梦中听到过，在梦里，这歌声是蓝色的，当它从山谷飞到天空时，身上长出了羽毛，羽毛落下，变成无数的回声，月光般散落在大地上，春天时长成新的树木，当有风吹过时，所有的叶子会齐声唱起这首歌，歌的碎屑落在每一位行人的肩膀上，随着他们的脚步，落在井盖、窗棂与餐桌上，进入面包、火柴与睡梦中。可是当人们醒来，却没有一个人能哼唱这首歌，他们在指缝间、床垫中反复寻找，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小杏花猜，这首歌是属于梦世界的歌，只有在梦中才能哼唱。

而现在，四季洪水冲刷下的城市，比梦境还不真实。因此，人们都听见了冬青树正在唱的这首歌，并且看到了，在月亮将要落下的地方，歌的魔法像网一样排铺过来，棉絮一样落在每个人的头上，人们又开始困倦起来，并且开始对这混乱的局面感到安心和满意，开始在各自的梦中行走，而小镇，就在他们做梦的时间里，逐渐恢复原状。

“这首歌太美了，”小杏花喃喃自语道。她抬起头问，“冬青树爷爷，这是您创作的歌吗？”

“不，不是，这首歌是住在这里的人们创作的，从他们的呼吸中、面包中、笑容、眼泪还有分别中创作的，可以说，是你的外婆创作的，也可以说，是你外婆的外婆创作的，总之，这首歌已经很老很老了。”老人摸摸小杏花的脑袋，微笑着说，“就跟我一样老。”

“这首歌让我好想回家。”小杏花第一次感到一种淡淡的思念，她想起了每个独自醒来的晚上，猫咪温暖的肚腩，妈妈轻柔的呼吸，爸爸微微的鼾声。突然间，她有了主意，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闪闪发光。

“冬青树爷爷，我想到一个好主意，可以让离开的人回来，让长大的人重新变成小孩！”

调皮鬼把耳朵支棱了起来。

“哦，怎么做呢？”老人也好奇地弯下腰来。

“用歌的魔法，不过不仅是在这里，让春风，让雨水，让落叶，让雪花，带着这首歌到远方去，到最远的远方去，让每一个离开的人，都听到这首古老的歌。”

小镇的月光渐渐淡下去，晨曦在东方升起，早起的猫儿们伸着懒腰，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小杏花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了，厨房里传来牛奶咕嘟咕嘟的声响，爸爸正在嗡嗡地刮胡子。小杏花揉揉眼睛，走到妈妈身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妈妈，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是吗？”妈妈咯嘣把一个鸡蛋打在碗里，一边搅打着一边说，“妈妈也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也做梦了。”爸爸咬着牙刷从洗手间探出脑袋。

小杏花怔怔地望着天上一片片飞过的白云，仔细回忆着自己的梦，真是一个美丽的梦啊。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九、我的故事

今年立夏的那天，我下班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正急急地往家里赶，一天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回家还要继续赶工。站在人头攒动的红绿灯前等待时，一阵异常轻柔的风吹了过来，好像是直直地朝我吹来的，突然，我的心里响起了一段仿佛很久以前听过的旋律，又熟悉，又陌生，好像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那天夜里，我睡得特别沉，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我穿过城市的上空，穿过山丘，穿过没有人居住的田野，追随着轨道上的夜行火车，回到了我小时候住过的小镇。在小镇的入口，站着一个小女孩，看到我来了，露出大大的笑容，挥手向我致意。

“你好，我叫小杏花，你回来真好。”她笑着说。

“你是在这里等我吗？”我问。

“我每天夜里都来这里，迎接从远处回来的梦，我知道，你们听到冬青树的歌，一定会回来的。”小杏花牵着我的手说，“现在，这里每天晚上都有好多的梦泡泡，你看。”

我抬头一看，夜空中果然飘着各种各样的泡泡，一串串飞着。“这里发生了好多事，我慢慢讲给你听。”小杏花牵着我，往小镇中心飞去，所到之处，杏花都在喜悦地开着，这孩子的梦可真美。

我看到还有好多的人从四面八方飞来，做着各自的梦。老朋友们在云团中相会，白发的先生走在河流中，孩子们骑上马，风裹挟着他们从云端坠落，乘着看不见的气流飞行。

冬青树也在做梦，发出幽幽的光，每一个梦泡泡，都使它发出一个新芽。影子们像小狗一样安静地卧在四周，共同守护着这里。

我慢慢地向冬青树飞过去，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旋律。这究竟是什么歌呢？这么熟悉，这么温暖，我不由得泛起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