芋艿、秋千和阿黄
2022-04-12梁燕
芋 艿
那天晚上,正是大年初一,我们赶到大娘舅家。那是个藏在绵延小山里的美丽村子,只是人少,大年初一也静静的,寂寞的拱桥兀自长满青苔,现出沧桑的模样。
大娘舅家是一组奇怪的大院子,主体是“L”形的两层木楼,房间多得叫人吃惊,另外还有一些小房子。这个大院子曾经是大娘舅一家的,后来充了公,热闹的时候住了好多户人家,但现在有的房子已经坍塌了,别的人家都离去了,只有大娘舅还守在这儿。院子里原来是房基的地方,坍塌了,大娘舅种上了青菜。
老房子里最重要的房间就是灶台间,那个配有三口大铁锅的灶台,简直要占据大半个房间。平日里只有大娘舅一个人,灶台已经很少发挥作用了,隔壁新搭出的厨房里煤气灶什么的都有。大灶台边上就是餐厅,火烧起来,整个房间都热烘烘的。
那个晚上,我们吃过了丰盛的晚餐后就在灶台间里喝茶打牌,孩子们在隔壁房间里看电视。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房间里有点儿凉了,有人向大娘舅提议:我们来吃芋艿吧!大娘舅欣喜地应着,去储藏室找来一大堆芋艿,一遍遍洗干净了,满手冻得通红。这么一大堆芋艿倒进了大铁锅里,满满的,锅盖勉勉强强才盖上。自打见到我们,大娘舅就一直笑呵呵的,他笑呵呵往锅里添满水,笑呵呵在上面撒上盐,笑呵呵问我喜不喜欢吃芋艿。我从来只喜欢芋艿加糖,可是看着大娘舅那么欢喜的样子,就努力点头,暗暗劝说自己要捧场。
锅弄好了,火点起来了。山里多的是竹子,储藏室的过道里整整齐齐堆满了竹片,这些被大娘舅理得一般齐整的竹片将陆续进入灶里,燃烧,然后剩下灰烬。那一晚,我们就用金黄的稻草点燃了火,然后添加竹片,去烧那一大锅芋艿。灶台有内置的风箱,一拉开关,火就更热烈地舞蹈起来。火的跳跃吸引了两个城里的孩子,他们争抢着要坐在灶口的板凳上,争抢着往里面添柴。
火就这样一路欢歌,把一大锅子的水带走了,大娘舅要我们压压火,把水彻底烘干。终于可以掀开锅盖了,这个时候,芋艿可能是因为撒过了盐的缘故,看起来白花花的。可我依然没有欲望去吃,因为那样子实在不是美好诱人的模样,而且晚饭吃得多,肚子里还实实的,可又不忍心拒绝大娘舅的热切,就矜持地拿过一个来尝。
一入嘴我就知道自己以貌取“人”了,一开始吃就没有办法停下来了,甚至,连说好吃都觉得耽误时间!山野的芋艿,又粉又糯;山上的泉水,又甜又美;山上的竹子,变成了火也带着清香;还有那个年代久远的大铁锅;还有大娘舅看到我们到来的欢喜……就这样成就了那一锅芋艿平实而惊艳的美味。总之,每个人都吃个不停,特别是像我这样从没吃过的客人,那么一大锅芋艿,就真的被我们差不多吃完了。只记得那一天我真切地感觉到,我已经把最后一口芋艿吃到了嗓子眼那儿,实在没有办法再往肚子里塞了啊。
好几年过去了,那一锅芋艿就这样停留在那个山村的新年里,停留在我的味蕾里,像是落寞里的璀璨,留在记忆里常常怀念。
如今,到哪里去找那样的一锅芋艿呢?
秋 千
村子里越来越安静了。没有鸡鸣狗叫,没有孩子哭闹,留下的都是老人。
爷爷每天早早起床,爷爷起床的时候太阳还没有露脸,露水还在村子里四处游荡。
爷爷起床后,含混不清地吆喝一声什么,马上就有一条安静而温顺的狗颠颠地跑来,围着爷爷亲昵地低声哼哼。爷爷叫它“阿黄”,是个简陋的名字,正适合简单的乡村。
他们每天都一起去干一件事。
踩着清晨的露水,他们要去他们的山。山就在村子边上,从爷爷家出门,走上一条直直的水泥路,路过一个庙,只七八分钟的工夫就到山脚下了。翻过山,是一望无际的海田,海田的尽头,是辽阔的海。
其实,山肚皮里有长长的隧道,可以轻松到达山的那一边。可是爷爷和阿黄,还有村子里其他的爷爷,大家执着地要修一条上山的路。他们不着急,他们有的是时间,他们从四处找来碎石块、碎砖头,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慢慢地砌路,一点一点往山顶上砌。他们还替雨水挖好下山的通道,清理道路两边的茅草,在山道两边种上桂花树。
即使再慢,经由岁月,山路还是慢慢抵达了山顶。那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朴素又简陋,但特别好走,每一处落脚都很舒适。
老人们又用许多时间清理山顶。他们在山顶空处种下了几棵果树,他们拔除了杂草,他们把山顶的大巨石整理成可以坐下休息的石凳,他们甚至还搬上来几样健身器械。而最特别的是,他们还在山顶上做了一架秋千。
那一架秋千,架在两棵松树之间,悬下的缆绳上,挂着爷爷自己刨平的木板。风吹过松林,带着秋千在山顶轻轻晃荡。
每天清晨,守着村子的老人们就慢慢走过他们自己修好的山路,爬到山顶上活动活动筋骨,聊两句天气或者啥也不说,然后再各自回家做饭吃饭。
山顶上的秋千,从来不见老人去坐。
阿黄当然也不去坐。
那为什么要添一架秋千呢?
是为风准备的吗?
只知道,上山的老人们都喜欢看风摇晃秋千,那时候,似乎孩子们的笑声也在风里震颤。
阿 黄
阿黄是一条狗,有两个主人的狗。
如果按照户口来查,它应该是属于隔壁喜春爷爷的,喜春爷爷在它很小的时候就将它抱回了家。可是喜春爷爷家经常没有人,他家的孩子在城里工作,喜春爷爷承包了一大块田,整个白天都在田里。
爷爷就来照料它。
一开始是因为它还太小,喜春爷爷不方便带着它外出,于是便拜托爷爷帮忙照料。爷爷照料它太方便了,他们两家紧紧挨着,爷爷家的后门竟然通到喜春爷爷家的院子里,爷爷要从后门外出的话,就要穿过喜春爷爷家的院子,打开他家的大门,这样才能到外面的街上。因为这个缘故,虽然喜春爷爷家有一个气派的大门,却从没有正儿八经地锁过。
从连在一起的这幢房子到另一幢房子,阿黄没有一点儿不适应。它整个白天都守在爷爷身边,爷爷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名字也是爷爷起的,爷爷一叫起它来,阿黄就格外警觉,似乎这个名字就一定要伴着爷爷的嗓音才是专属于它的。
等到了晚上,喜春爷爷回家了。家里太冷清了,他忍不住想寻找点儿生气,他嚷嚷着,把阿黄从爷爷的屋子里撵回家。阿黄不会说什么,它委屈地转半天,还是跟着喜春爷爷回他们家去了。
慢慢地它就认了,它深深地明白了它对两个老人的重要性,它不再抱怨,也不再委屈。它用白天所有的时间陪爷爷,随爷爷四处闲逛,听爷爷摆布,但到了晚上,它吃饱喝足了,就乖乖地回到喜春爷爷家,与主人打个照面,寻到自己睡觉的角落安静地躺下来。而第二天,天微微亮起,它就赶紧回到爷爷家,等待着爷爷起床后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两个老人也认了,他们安稳地做着这样一条狗白天的主人和黑夜的主人。喜春爷爷殷勤地每个月都将一些米送到爷爷那儿,作为阿黄一个月的口粮。爷爷也坦然地收下,让喜春爷爷依然留有主人的感觉,然后变本加厉地在一日三餐里疼爱阿黄。吃饭的时候爷爷筷子伸出去,先将大块的肉或者鱼搛给阿黄,就像有了好东西先去疼爱自己的孙儿一样自然。
农闲的时候喜春爷爷要去城里和自己的孩子住一段时间。他吆吆喝喝,不情愿似的走了。他的屋门没有锁,因为阿黄要在一楼储藏室里睡觉,他的大门也没有锁,因为爷爷要从那儿进进出出。他就这样把阿黄的口粮留下,去找他的孩子了。
阿黄替他守着家。即使他不在,阿黄也依然每天晚上回去睡觉,警戒着不要有外人进来。
阿黄从没有遇到盗贼,也没有什么调皮捣蛋的行为,更没有机会舍命救人,它就是一条普通的乡村大黄狗,安静地守着两个主人,守着两幢安静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