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号”的第一次飞行
2022-04-12瑞贝卡·伯奇\\著平楚\\译
图/瓶 子
1
“皮帕,快看!那个东西就在广场中央!”
我瞥了一眼小弟,他的脸紧紧地贴着窗户,气息喷在玻璃上,呼出了一片白雾。“詹姆斯,你留下痕迹了,”我说着,在手帕褶边上又缝了一针,“赫蒂会不高兴的。”
“难道你一点儿都不想看看吗?”他抬高了嗓门,声音越来越大,只比那种会让我疯掉的号叫低一点儿。 “它有翅膀!真的翅膀!”
“好吧。”我把针往角落一插,又把布料放在边桌上,挨着皮面精装版的《格林童话》,“就看一眼,然后可以请你回去做你的数学题吗?”
我运气还不错,在“蜻蜓号”初次亮相这天,赫蒂得了疟疾正在养病。说真的,当一架飞行器停在窗外的时候,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保证让她七岁的弟弟认真做加减计算呢?
一股冷风透过窗扇缝隙吹了进来。我把手指裹进詹姆斯推到一边的厚重天鹅绒窗帘里。一阵明亮的金属闪光从下面照射过来,让我陷入了短暂的失明。当再次能看清的时候,我仔细地看着广场。
“哦。”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蜻蜓号”的银色机身有四辆马车那么长,而且和广场中央的威廉三世雕像一样高。一月的阳光照在它背上,它站在鹅卵石上,靠六只脚保持平衡,可是这些脚那么细,还有接缝,看起来弱得无法承受机身的重量。
还有它的翅膀!牢固的金属叶片使这闪闪发亮的构造显得紧绷,两翼展开的宽度约等于“蜻蜓号”从头到尾的长度。色彩斑斓的“鳞片”如同棱镜捕获了光线,折射出彩虹,在圣詹姆斯街的房屋上方舞动。
我的双唇在无声的震撼中开合,直到我回过神来。我清了清嗓子:“好了,我看见了,你也看了。现在回去做你的数学题吧。”
詹姆斯轻手轻脚地从窗前溜走了。我又看了一小会儿。人群渐渐聚集在威廉三世周围的草地上。我不知道爸爸是不是也在这些戴着大礼帽、把双手深深塞进皮手套里的绅士淑女 中间。妈妈下午出门访友去了,她向管家抱怨着避开人潮有多必要,于是她出门的时间比她希望的更早。
我叹了口气,拉上了窗帘。折射出的彩虹波浪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书房墙壁。我很想留着这些盘旋的色彩,但是又怕它们会让弟弟分心。
“有什么问题没,詹姆斯?”我问着,手上抚平了天鹅绒窗帘。
没有回答。
“詹姆斯?”
我转头一看,数学作业本摊开在橡木桌上,后面是空无一人的詹姆斯的椅子。在他扔在一旁的写字板上,一根粉笔正向边上滚去。隔壁房间里,壁炉闪烁不定的火光照进了那扇本不应该开着的门 ,再看一眼门边的挂钩,他那件灰色的毛呢外套也不见了!
我冲出房间,我的外套还挂在它该待着的地方。我把胳膊塞进袖子,匆忙穿过书房,进了大厅,经过先祖和远亲们的肖像画,来到了前门。我站在最高一级台阶上,当詹姆斯消失在乱哄哄的人群中时,我瞥见了他褐色卷曲的头发。
“詹姆斯,你快回来!”
有几个人抽着烟斗,转过头来看着我。其中一个歪了歪头,扬了扬眉毛,又把头转回去了。
那一眼太奇怪了,我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我把外套穿反了——妈妈总是说我不该那样把衣服挂起来——但我现在可没空把衣服穿好。詹姆斯就要溜走了。
这时,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广场上空传开。“女士们,先生们!看呀!就在你们眼前,我,米尔福德·哈格罗夫博士,将呈现十年试验与创新的巅峰之作!”
人群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演说者身上。一个小个子男人站在“蜻蜓号”底下的讲台上,他穿着一身整齐的棕色西装,嘴边举着一个铜喇叭。
眼看没有任何可能得到帮助,我冲下台阶,挤进人群,扭着身子朝着“蜻蜓号”,也就是我最后看到的詹姆斯去往的方向前进。随着我在观众中艰难前行,精心卷好的棕色头发也从发卡中滑了下来。当我想从一位女士身边挤过去时,她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别想着趁乱偷东西,小姑娘。”
“不,女士,”我喘着气说道,她握得太紧了,“我只是想追上我弟弟。”
“你弟弟?”她拉了拉旁边一位男士的外套。“他们一般成对出动,雷吉,注意着点儿。”
我扭动手腕挣脱出来,在她又一次抓住我之前躲到前面去了。演讲台上的那个男人还在发表演说。话语零星传进耳朵,但是我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找到詹姆斯拖他回家,以免被人发现我们的踪迹,挨上一顿揍。我往头上一看,发现威廉三世的雕像已经近在眼前了,他青铜的眼睛直视着蜻蜓飞行器。一群鸽子停在他肩膀上,拍打着翅膀,冲人群发出小声的咕咕声。
我在人群中见缝插针地往前挤,终于爬到了威廉三世雕像的底座上。旁边有一个少年,十四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毛呢外套,手肘那里还打着补丁。他的帽子斜斜扣在头上,帽檐遮住了脸,我觉得他看起来既傲气又有点儿吓人。想到口袋里没有什么东西会引起他的兴趣,我暗自庆幸。
我坐在马蹄下方,能够越过乌压压的人头清楚地看到前面。“蜻蜓号”离我很近了,在我和围着天鹅绒隔离绳的基座之间,只有四排人。警察们站成一圈,守卫在隔离绳里面,密切关注着人群,不过他们的眼睛还是不由自主地被身后的奇特机器所吸引。我踮起脚尖想要找到詹姆斯,但是在拥挤的人群中什么都看不到。
“这里视野很好,不是吗?”我身旁的少年说道,一只手还轻快地甩着双羊毛手套,“不过我觉得,你想找的不是这个。”
我咬牙切齿地念着“别说不是!”,点了点头:“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男孩经过这里?穿着灰色外套,一头褐发。”
“这对你来说值多少钱?”
我惊讶地转头瞪他。寒冷的空气冻得他两颊发红,露出厚厚的一片雀斑。“你是在问我要钱吗?”
“这又没什么,不是吗?”
“我身上没钱。另外,如果别人寻求帮助,你向他们要钱是不对的。”
“哦,所以造车工人应该只顾埋头干活,让人们能出行就够了,而不应该为他花掉的时间或修理车辆用掉的木头开口要一分钱?”
我抿紧双唇,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那不一样。那是工作,而不是回答一个问题这样的小事。”
他耸了耸肩,又回过头去看“蜻蜓号”了。我已经接近了它那长长的尾巴的末端,它垂在鹅卵石上,离地只有一英尺。我回头看了看家,厨子有没有出来叫我们吃午饭,然后发现我们都不见了?如果没有的话,还要多久我们才能回去呢?如果妈妈知道了,她会怎么做?
在一月寒冷的空气里,我两只胳膊抱住自己,抽了抽鼻子。
“我说,你哭了?”
“才没有!”我厉声说道。
我又抽了抽鼻子。少年在我身边不自在地挪了挪,然后一只手插进兜里,拿出了一条皱巴巴的一看就是手帕的方巾,推到了我面前。“多谢。”我喃喃说道,拿手帕轻轻擦了下眼睛和鼻子。我把手帕递回去,他却摇了摇头。我没法把手帕塞到穿反了的外套口袋里去,于是就把它塞进了腰带。
随着那个拿着喇叭的人结束了演讲,我们周围的人群突然热烈地鼓起掌来。所有人都看向了飞行器的头部,但我身边的男孩除外。他指着飞行器的尾巴问:“是他吗?”
詹姆斯蹲在天鹅绒隔离绳下面,直直地看着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顿时深深地吸了口凉气。飞行器尾巴末端有一个小洞,一股细烟正从洞口袅袅上升,这个洞口的宽度足够一个小男孩滑进去,而詹姆斯看上去就像一只随时准备扑进去的猫。
他不会这么做的。他绝对不会。
一阵风吹来,飞行器巨大的翅膀伸展得更开了。人群发出了一声惊叹。就在那一刻,詹姆斯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飞行器的尾巴里。
“詹姆斯!”我大喊一声,从雕像底座上跳了下去。
滚滚蒸汽从飞行器背上的洞里冒出,机翼开始上下拍打。警察们把人群往后推,让他们退到翅膀的拍打范围之外。我从一排排撤退的观众中挤过去,毫不在乎他们有没有喊叫或是跌倒。
机翼拍打的速度越来越快。我从人群中挣脱出来,头发随风飞舞。飞行器已经开始抬升,离开地面一两英尺了,而且上升得很快。我穿过鹅卵石路朝飞行器尾巴上的洞口奔去。
“她在干什么?快拦住她!”不知道谁喊道。
一个警察吹响了哨子,尖锐的哨声盖过了飞行器的咆哮。下一刻,一只手抓住了我外套的领子,把我扯了回去。“不!”我尖叫道,“詹姆斯!”
我扭动着挣脱了警察的大手,他一跤跌倒在地。飞行器的尾巴现在几乎跟我的脑袋一样高了。我抓住金属边缘,但是手指在光滑的表面上一直往下滑。我抓不住。詹姆斯是我的责任,而我却弄丢了他。
一双小手紧紧地握住了我手腕。我抬头看到了詹姆斯正微笑地看着我,他一脸的喜悦。我不再往下滑了,但是我没力气把自己拉上去。我双脚离地,拼命踢踹,双腿在衬裙里扭来扭去。
我向后一瞥,那个警察还是四肢大张趴倒在地,头盔翻倒落在一边。别的警察正向这边跑来,但是他们都太远了。
更近处,雕像旁的那个少年向我跑了过来,双臂环抱住我的膝盖往上举。詹姆斯拽着我的袖子,我踉跄着爬起来,把自己扯到了洞里,然后低头看着迅速远去的地面。那个戴帽子的少年向我微微行了个礼,咧嘴一笑,喊道:“可别再说在别人求助的时候,我一点儿忙都不帮了。”然后他消失在了警察的海洋中。
我闭了闭眼,赶紧离开机翼边缘,呼吸着烟雾弥漫的空气,直到后背靠上了一堵冰冷的金属墙。我一口气哽住,咳得唾沫飞溅。
“欢迎登机,皮帕!”詹姆斯欢呼道。
2
在“蜻蜓号”的甲壳内,喧闹声淹没了我。蒸汽在发动机里咝咝作响,火焰在火箱里噼啪燃烧,一大堆复杂的齿轮和活塞叮当运转,为巨大的机翼提供动力。
詹姆斯紧紧抓住一根杆子,全神贯注地看着最大的齿轮转动。等喘过气来,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抓住了他的衣领。“你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尖叫道,“你差点儿把我们两个都害死了!”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双眼闪闪发亮:“但是我们没死,不是吗,皮帕?这难道不比减法有趣一掰万倍?”
我差点儿没克制住要掐死他:“根本就没有一掰万这个数字。如果你认真听赫蒂说,你就会知道。你想一想吧,如果听说我们失踪了,可怜的赫蒂她会有多难过。而且万一爸爸妈妈很生气,把她辞退了怎么办?”
“爸爸听到‘蜻蜓号’的消息会很兴奋的,他甚至不会觉得生气。再说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家的。这只是一次飞行演练,哈格罗夫博士不会飞很远的。”
我张嘴想要争辩,但一声响亮的“啪”从附近传了过来,飞行器随之突然向右倾斜。我没能抓住詹姆斯,撞到了弯曲的墙上。透过金属板之间的缝隙,我看到伦敦远远地在下方滑过。一排排联排别墅的烟囱在冬日午后不停地冒着烟,就像詹姆斯在育儿室里玩的玩具房子一样。就在前方,国会大厦的尖顶高耸入云。我们甚至比大本钟的塔还要高。
飞行器再次倾斜,然后垂直下落。幸好机翼又一次振动起来,速度足够快,阻止了我们的坠落。我的胃直翻腾到喉咙,我想我可能病了。
砰的一声巨响,位于“蜻蜓号”头部的一扇门打开了,我刚才看到的那个对着人群说话的小个子男人冲了进来。他的目光落在了我们俩身上,然后脸色变得通红。
“你们干了什么?”他怒吼着朝我们走来。
詹姆斯把双手举到身前求饶:“求您了,先生,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咽下恶心的感觉,补充道:“我们什么也没动。我发誓,真的没有。”
齿轮开始发出不祥的呻吟声。哈格罗夫博士瞪了我们一会儿,然后转身开始研究机械部件。
我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脖子流下来,我脱下了外套。在飞行器的内部,火焰让翅膀振动,也把冬天变成了闷热的夏天。
我们静静地看着,直到詹姆斯说:“就在那边,听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坏了,就在右翼的控制杆旁边。”
“那是当然!”哈格罗夫博士厉声说,“‘蜻蜓号’又不是为了负载多余的重量而造的。这只是一个模型。”
他双手抵住天花板,以便在倾斜的地板上保持平衡。“我们很幸运。”他一边检查支撑齿轮的杆子一边喃喃道,“它已经裂开了,但目前还有一半是完整的。”
詹姆斯慢慢地靠近了一些,从博士的腰间看过去:“我们能让它稳定下来吗?”
“我想你们两个坏蛋谁都没有带绳子吧?”
詹姆斯摇了摇头:“是的,先生。”
我没有绳子,但是广场上那个少年给我的手帕还塞在我的腰带里。我把它拿了出来:“这个能用吗?”
哈格罗夫博士拿走了手帕。“这才刚开始。”他说。他把手帕缠到坏掉的杆子上,把裂开的一面重新拉回原位,然后尽可能地绑紧。“蜻蜓号”又向左倾斜了一下,虽然还不足以回到平衡状态。
“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还有别的绳子吗?”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还有什么呢?
“你的鞋带,皮帕。”詹姆斯说。他坐下来,开始解开自己的鞋带。
“鞋带能派上用场,但作用不大。”博士说,“它们太细了。”
我坐到地板上,伸手够自己的鞋带。我把裙子推到一边,然后停了下来。“哈格罗夫博士,”我问道,“我的衬裙怎么样?如果我们把它撕成一条条的话?”
他停了下来,想了一下。然后脸色开始恢复正常。“那可能就够了。快!把杆子绑上,直到没有东西可以绑了为止。我得回到驾驶舱,试着把我们带回广场。如果我们运气够好,所有人都能从你干的蠢事里活下来。”
博士溜到门口,消失不见了。詹姆斯试图用鞋带把裂开的杆子缠上。
我脱掉了衬裙,直到身上只留了一条罩裙。我把那堆布塞进詹姆斯的怀里。“撕吧!”
支架上的齿轮那无休止的转动让我感到紧张。在这么大的压力下,它随时都可能断裂。我手指颤抖着,尽可能把鞋带系紧。
慢慢地,随着詹姆斯撕开我的衬裙——妈妈会杀了我的——一条条地递给我,“蜻蜓号”恢复了正常。
“好了,皮帕。”最后,詹姆斯说道。
我脱力靠到了墙上。
那扇门又一次打开了,哈格罗夫博士探出了头。他看了看绑着杆子的难看布条,叹了口气说:“还不错,但可能还不够。我们正在下降。我说过,我没考虑过超载的情况。燃料消耗速度超过了我预计,我们可能回不到着陆点了。”
詹姆斯和我都没回话。我抿住嘴唇,努力把气出来的眼泪眨回去。我气自己没看住詹姆斯,气詹姆斯表现得像个愚蠢的小男孩,甚至气哈格罗夫博士一开始造了这么一个飞行器。
哈格罗夫教授突然转身向驾驶舱走去:“也许我能找到别的地方着落,既不会让我们自己受伤,也不会让地面上的人受伤。”
詹姆斯跟上了哈格罗夫教授。我看得出来,即使麻烦缠身,他也为能去看驾驶舱而兴奋不已。我跟在他们后面。我不想独自待在下沉的“船上”。
“蜻蜓号”的头部比机身要小太多。弯曲的玻璃窗向外凸出,就像一只真正的蜻蜓的多面体眼睛。哈格罗夫博士走进圆形的驾驶舱,在一组仪表盘前坐下。操纵杆从椅子两边伸了出来。
窗外,国会大厦比我之前从裂缝中看到的要近得多。泰晤士河在下方延伸,宽阔的河面上挤满了船只。就在前方,威斯敏斯特大桥横跨两岸。
哈格罗夫博士把操纵杆从椅子旁边解开,很显然,他在回来找我们之前把操纵杆锁住了。然后,他重重一脚踩在踏板上,“蜻蜓号”上升了一点儿。金属外壳嘎吱作响,化为震颤透过船体传了进来。
大桥越来越近了。一个年龄刚够从婴儿车里出来的小男孩,一只胳膊紧紧地抱着保姆的脖子,他对上了我的目光,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双唇张合,无声祈祷,希望“蜻蜓号”不要掉下去。当我们接近大桥时,我能看见每一块砖的轮廓。过桥的男男女女指着飞行器向我们挥手,面露笑容,好像我们这样做是为了逗他们开心。那个小男孩粉嫩的面颊充满了我的视野。然后我们飞了过去,“蜻蜓号”的脚从建筑上一擦而过。
我松了一口气,但哈格罗夫博士一脚踩着踏板,嘴里却骂个不停。明亮的阳光在湍急的泰晤士河上反射出粼粼波光。我把身子靠在弯曲的墙上。
哈格罗夫博士拉了拉他右边的操纵杆。机翼疯狂扑动——我只能从蜻蜓凸起的眼睛的角落里看到它们闪闪发光的末端。
“来吧,宝贝,”博士喃喃自语,操纵杆上他的手指关节都变白了,“来吧。飞起来绕个圈。”
飞行器倾斜着向左掠了一个大弧线,几乎飞到东南岸,然后又飞回了泰晤士河上方。我屏住呼吸,直到眼冒金星才喘了口气。
威斯敏斯特大桥又进入了眼帘。赫蒂的地理课在我脑海里闪过。如果国会大厦在我们的左边,那么圣詹姆斯广场就在我们的西北方,中间隔着几个街区的建筑,而现在,这些建筑比我们的飞行高度还要高。
“我们没法回去了,是吗?”
“机舱里现在这个重量,肯定不行。”汗从哈格罗夫博士的脸上流了下来。
詹姆斯站着,脸贴在窗户上,呼出的气使玻璃蒙上了一层雾。我闭上了眼睛。他从育婴室逃走是我的错,如果他出了什么事,那也是我的错。我是老大。照顾我的小弟弟是我的职责。
我默默地走出“蜻蜓号”的驾驶舱,关上身后的门。齿轮的铿锵声在我的脑袋里震响。又热又浓的空气堵住了我的喉咙。
我小心翼翼地顺着尾巴往下爬,然后坐下来,飞快地向洞口挪动。我捡起自己的外套扔了出去。它被微风卷住,打着旋儿向河面落去。一只靴子紧跟在后,接着是另一只。还不够。“蜻蜓号”仍然在下坠,水面上,它的影子越来越大。
我双手紧握成拳,呼吸变得又浅又快。我悬着双腿,挪得更快了。现在的高度已经低到我可以分辨出下方的水波正向北流动。很快,一切就要来不及了。“蜻蜓号”会掉进水里。我得采取行动。
我翻了个身,滑了出去,手指抓着光滑的金属板。凛冽的寒风呼啸而过,吹走了差点儿让我失明的泪水。我的心怦怦直跳,几乎听不到“蜻蜓号”发动机的轰鸣声。
一艘货运驳船出现在我的视野中。“蜻蜓号”在它顺流而下前往码头仓库的路上赶上了它。我闭上眼睛,松开了手。
3
我的脚先触到水面,接着沉入冰冷的水中。我反射性地蹬腿,脚反而被裙子缠住了。在布里斯托尔附近度假时,赫蒂曾竭尽全力教我和詹姆斯学点儿游泳技巧,以免我们在蹚水时被冲走。我用力向上划水, 当头露出水面时,就大口吸气。
冰冷的河水绕着我的肋骨处蜿蜒流动。我几乎无法呼吸,但还是设法浮在了水面上。色彩斑斓的图案让迅速消失的“蜻蜓号”的翅膀熠熠夺目。掠回到威斯敏斯特大桥上方时它飞起来了,飞得越来越高。
“天!这位小姐!”
一个救生圈落在我前面,溅起了水花。我游过去,胳膊和腿抖得很厉害,几乎控制不了它们,手指和脚趾都失去了知觉。当两只胳膊穿过救生圈,我立刻抓得紧紧的。
慢慢地,那么痛苦的慢,驳船上的人把我拉近了。他们把瑟瑟发抖、啪嗒滴水的我拉到甲板上,用一条厚重的羊毛毯包住我,粗糙的材质擦伤了我的四肢。
“‘蜻蜓号’呢?”我一次又一次地喘着气,直到其中一个人告诉我它已经绕过了钟楼,朝西北方向飞去了。之后,我闭上眼睛,陷入了半睡半醒之中。
大约半小时后,驳船在比林斯盖特附近的法定码头靠岸。他们把我和货物一起放下了。船长是一个晒得黝黑、脸上皱纹很深的人,他设法从我嘴里套出了圣詹姆斯广场的地址。他歪着头,扬扬眉毛,告诉我他不确定我是否可信。因为我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一只河怪嚼碎后又吐出来一样,而圣詹姆斯广场是伦敦最高雅的场所之一。
尽管如此,他还是用一条新毛毯把我裹了起来,和我一起塞进了一辆双轮马车里,叫司机送我们去圣詹姆斯医院。“可能得费点儿时间,先生。”司机透过车顶上敞开的天窗说,“那边发生了不少骚乱,他们还封锁了几条街道。他们说是某种飞行器的缘故。”
船长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他曾看到我从“蜻蜓号”的尾巴上掉下来。“尽可能送得离医院近一点儿。如果有必要,剩下的路我们自己走过去。”
双轮马车的侧面挡住了最猛烈的寒风,但我仍然瑟瑟发抖地缩在船长身边。我的两只光脚情况最糟糕,但我没有把它们缩到毯子里面。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已经够糟了,我不愿意再做出这种有失尊严的行为。
当马车穿过我从未涉足过的喧闹、拥挤的商业区时,我的心已经奔向了庄严的圣詹姆斯广场。“蜻蜓号”着陆了吗?詹姆斯安全吗?他们会怎么想我呢?
这漫长的一路,我和船长相对无言。我察觉到他时不时地用那双犀利、乌黑的眼睛看我。毫无疑问,他在码头上还有别的事情要办,而我是强加在他身上的一个沉重的负担。
最后,在纪念碑上的尼尔森勋爵雕像的双目注视下,这辆双轮马车经过查令十字街,然后在蓓尔美尔街停了下来。“先生,最远我只能把您送到这里了。”司机的声音穿过天窗从下面传来。
船长把我们的车费交给司机,然后我们下了马车走到路边。一堆马车和双轮马车堵塞了街道。粗糙的路面硌着我的脚,我把毯子拉得更紧了。
“那就来吧,小姑娘。”船长说道,领着我向家的方向走去。
我跟在船长后面,竭力跟上他的大踏步。成群的人们在向反方向走去。我经常听到“蜻蜓号”这个词,但在我听清其余的内容之前,说话的人总是已经走过去了。
最后,我看到了一个进入约翰街的拐弯,它会带我们进入广场。当我们从房子的遮蔽处走出时,一道彩虹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墙壁。“蜻蜓号”停在那里,又一次支着它那六条有关节的腿休息,一缕缕的蒸汽仍是从它的通风口飘出来。右边的翅膀低垂着,但除此之外,它完好无损。
一声哽咽的抽泣从我的喉咙里涌了出来,我把拳头放在嘴唇上,以免哭出来。不顾我擦伤的双脚和船长抗议的喊叫,我飞快地冲向那艘损坏的飞行器。
人群几乎都已经离开了广场,但还有警察站成一圈在“蜻蜓号”附近巡逻。哈格罗夫博士站在他们中间,用手梳理着棕色的头发,把身体的重心从一边移到另一边。一个新想法冒了出来——他们会逮捕我吗?
我哪儿都没看到詹姆斯。当时我慌忙穿过广场时踢飞了鹅卵石,一只手挽住了我的胳膊,把我转了过去。我抬头,发现自己看到了雕塑旁那个少年的长满了雀斑的脸。“我看你又弄丢你弟弟了。”他说。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快去吧,警察已经送他回家了。他和带他进屋的那位女士都歇斯底里了。他们都以为你死了。”
我让少年带我回到家门口。我松了一口气,冰冷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刺痛的热浪。詹姆斯安然无恙,而我,除了掉进泰晤士河里,也毫发无伤。这一刻,直到长大以前,我一点儿都不关心爸爸妈妈会不会惩罚我们了。至少,我们还有机会活着长大。
少年用力地用门环敲门。“你叫什么名字?”等待的时候,我问他。
“迪奇,”他微笑着说道,弯腰鞠了一躬,“理查德·多布森,为您效劳,小姐。”
“皮帕·查尔斯顿,”我说,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的滑稽动作,“恐怕,我弄丢了你的手帕。”
“不用介意。我很高兴你还活着。当你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我害了你。”他说,“你会登上飞行器,完全是我的错。”
我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回答,不过那时管家打开了门。他盯着我们两个,我们看起来很像是一对儿——一个落汤鸡和一个流浪儿。“皮帕小姐?”他终于问了一句。
“正是本人。”我答道,在阵阵寒风里瑟瑟发抖。尽管很冷,但是我的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像灼热的灰烬一样抽痛。我还活着。我曾在一架飞行器的肚子里看到了这个世界,还从里面出来了。骤然间,天地似乎更加广阔了,一幅名为新体验的宽阔画布正待我去品尝、探索。
我对目瞪口呆的管家咧嘴一笑:“我能进去了吗?”
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把我引进门里。我对迪奇露出最后一个感激的微笑,他拉了拉帽檐,溜进了人群里。
詹姆斯从走廊冲出来,展开双臂抱住了我:“皮帕!你是整个伦敦最最笨蛋、最最勇敢,也最最聪明的姐姐!”
我抬手把他褐色鬈发乱揉一气:“你也是整个英国最最任性、最最让人生气的弟弟!”
“我好高兴你回来了。”詹姆斯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从我湿答答的袖子里传出来。
“是啊,好啦,”我眨眨眼,赶走眼睛里突然出现的刺痛,“可不是每天都有人能坐着飞行器上天的。还有谁能说他们也做了这样的事呢?”
穿过敞开的大门,彩虹闪烁着,在明亮的木质大厅里舞动。“我要再来一次,”詹姆斯说,“我要自己造一架飞行器。更大的、更好的。”
我温柔地捏了捏他的脸:“为了造飞行器,那你就得学会数学计算了。”
詹姆斯稍稍推开了我。他棕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哦,我会的,皮帕。你看着好了!”
我得了一场疟疾,比赫蒂还要严重。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床上,裹着用暖锅加热的被单。这让我幸免于来自母亲的恐惧的冲击,不过她对詹姆斯的长篇大论还是清清楚楚地透过墙壁传了过来,所以很明显我没有必要怀疑她是否担惊受怕。
至于我们的爸爸,詹姆斯猜得八九不离十。等他发完第一次火,我们的冒险经历引发了他的想象,在客厅里,他让詹姆斯坐在他旁边,讲了一遍又一遍。
等我恢复了体力,詹姆斯就拿了针线篮给我。允许我到学校上课时,我已经把手帕做好了。手帕上绣着一只精致的蜻蜓,它的翅膀上绣上了所有我手边拥有的颜色,在本该绣字母的位置振翅欲飞。我仔细地把手帕折起来,藏在腰带下,然后跟着赫蒂穿过门厅,走向开启我们冒险之旅的那个房间。
詹姆斯坐在他的书桌边,在写字板上潦草地写着什么。上面写满了计算题,甚至还有乘法和除法。“欢迎回来,皮帕!”他从作业中抬起头说道。
我笑着在窗边坐下了。广场又恢复了它往常的样子,到处都是行人和马车。我注视着人们,想要找到迪奇的帽子和他那张布满雀斑的脸。最后,在透过玻璃偷偷扫视的间歇看了一个小时的法语动词变化后,我终于发现了他。
“赫蒂,”我说,“我能去向厨子要一杯牛奶吗?”
她看着詹姆斯的写字板,头也不抬地点了点头。我从书房里溜出来,下了楼,然后顿住了,凝神听是否有人在附近走动。
一片寂静。
我没穿外套——那样太可疑了——不过我也没打算离开太久。迪奇就靠在威廉三世雕像的底座上,我赶紧走了过去。随着我走近,他直起身来。“你知道你不应该到这儿来的。”
“不会待多久的。我只是……”
他等在那里,扬了扬眉毛。
我从腰带下拿出折好的手帕递给他:“我做了这个给你。代替我弄丢的那条。”
迪奇打开了手帕。有一瞬间,他默然无语。然后他笑了,说:“我说,你手艺很不错嘛。”
我低头看了一眼,说:“我也是下功夫练习过的。”
他一脸深思地看着手帕,然后又把它放回了我手里。“我不能要这个。”他说,“‘蜻蜓号’是你的冒险,我会等待属于我的冒险。”他眨了眨眼,“希望我有那个运气,能碰到像你这么聪明的姑娘跟我一起冒险。”
我的脚指头开始发红,一路红到了我耳朵尖。趁着我一时慌乱无措,他拉过我的手握住手帕,把我转了个身,然后轻轻地把我往房子那边推了推。“回去吧,”他说,“趁他们还没发现你又不见了。”
“我会再见到你吗?”我扭头问道。
他歪嘴一笑:“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当我溜回屋子,把门关上时,他还一直看着我。我低头看着手帕和上面的蜻蜓刺绣,它好像也在看着我。想起那次危险的飞行,我微微笑了。虽然被吓得不轻,但我从未觉得如此充满活力。
迪奇说得对。我会再见到他的,因为我不再满足于扮演一个乖巧的女孩了,不再满足于除了学习和刺绣以外别无期待的生活。
我的下一次冒险,只是时机问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