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歌
2022-04-12马三枣
一
一棵鼠尾草,从马蹄印里抽出了紫色的长穗。
阿拜蹲着,大气不敢喘。满眼都是绿,绿里夹杂着黄的白的红的小花,苜蓿、糙苏、薹草、金莲花……他熟悉布尔津原野上的植物,羊吃草,他跟着尝过,有苦涩的,也有嚼起来脆脆的带清香味儿的。他要找的不是草,是那些嘶嘶鸣唱的草虫。
哈萨克人爱弹唱,阿拜央求爸妈给他买冬不拉,阿爸老说,先学会听,才可以弹唱,练耳听音是基本功。传说有人能听清很远的声音,阿爸说,你先练练顺风耳吧。放学后,阿拜常常骑着小白马找个安静地方,盘腿坐在草地上,闭目倾听。最响亮的是鸟鸣,还有牛嚼草、马甩尾、羊抖搂毛的声音,这都不算什么,后来,他能听见几百米外的布尔津河最细微的浪花声了,那是许多小气泡涌起又破裂的声音。他从浪花里听出了起伏的旋律,手指就不由得比画起弹琴的动作来,耳边仿佛真有琴声缭绕。
这天黄昏,积雪的远山镶了一道夕阳,草虫开始歌唱了。阿拜把小白马牵到白桦树下,自己蹑手蹑脚走进草地,想寻到那只嗓门儿嘹亮的蟋蟀。好几天了,那好听的歌喉迷住了他。可是,他刚一靠近,歌声就消失了,飘来一声叹息,像一缕轻风掠过耳边。叹息声没完没了,蟋蟀不唱了。阿拜伸手在草丛里狠狠地拨拉一下,草叶沙沙响,然后什么动静都没了。
二
小白马秃噜噜打了个响鼻,催主人回家。
“嗨—”阿拜刚直起身,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呼唤。
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他的手背上。
他抬起手,问:“没下雨,你从哪来的?”
“我是露珠。”轻柔的声音像说悄悄话。
“是你在叹气吗?”
“是啊,我在等能听见我声音的人,帮我找到兄弟姐妹,一起回北冰洋。”
阿拜知道北冰洋。老师讲过,北冰洋的水汽飘到阿勒泰上空,凝聚成了雨雪,落在阿尔泰山上。春雪融化了,汇入布尔津河、额尔齐斯河,又流回了北冰洋,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阿拜说:“那条大河会送你们回去的。”
“波浪那么凶,我害怕。”
“太阳出来,你变成小白云,也能飘回去。”
“我有七个兄弟姐妹,凝成了七颗露珠,我们走散了。”露珠说,“绿巨人、歌王、飞行家,都在帮我找,你和白马愿意帮忙吗?”
阿拜点了点头,尽管他还不知道怎么个帮法儿。
露珠挤出一颗小水滴,说:“喝了它,我们一起去绿林谷!”
阿拜伸出舌尖一舔,凉丝丝的,他瞬间就缩小了,和露珠差不多大。
“哎呀!”露珠惊叫一声,蹦到一片草叶上,“这马真狡猾!”
小白马趁露珠不注意,舔了他一口,也变成了小不点儿。
阿拜拍拍马脖子,笑着说:“他很聪明的。”
他们走进草丛,就像进入了原始森林,野草又高又壮,仿佛活了千百年的老树,遮天蔽日。
“绿巨人,我又多了个帮手!”露珠兴奋地蹦蹦跳跳。
阿拜问:“你在跟谁说话?”
“这些绿巨人。”露珠望着周围的野草,“全靠他们遮阳,我才等到了现在。”
阿拜仔细听,野草摇晃着,窸窸窣窣,果然在说话。
“小露珠,你是幸运儿!”这是老鹳草的赞美。
“有大家帮助,你一定会兄妹团聚的!”鼠尾草在祝福。
“哦,第一次看见这么小的马!”薹草欢呼着。
…………
忽然,眼前出现一只高大的黑蟋蟀,须子长长的,牙齿像铁钩一样锋利。
露珠跳到蟋蟀跟前,给阿拜介绍:“这位,绿林谷大名鼎鼎的蟋蟀歌王,你不是很想见到他吗?”
哦,那只嗓门儿嘹亮的蟋蟀!阿拜赶忙问好。
“您好!”蟋蟀的嗓音像哨子一样响亮,“来了新朋友,咱们搞场欢迎晚会吧!”
三
露珠也不打声招呼,突然蹿上了马背,小白马吓一跳,挣脱缰绳奔跑起来。这马没配鞍子,露珠的屁股滑溜溜的,没跑几步就被颠下来,咕咚一声摔在地上。
“啊,我骑过马啦!我是第一个骑过马的露珠!”露珠欢呼着。
老鹳草说:“勇敢的小露珠,这事儿值得载入绿林谷史册!”
“你没摔坏吧?”阿拜跑过去,要搀扶他。
“谢谢你,让我尝到了骑马的滋味!”露珠自己跳起来,“我还是一股水汽的时候,就盼着成为一名骑手,可惜呀,风真霸道,我刚一靠近马,他就把我吹出老远。骑马够刺激,不过呢,这种事不适合露珠,还是躺在绿巨人的怀里最舒服。”说着,他跳上老鹳草的叶子。
“学骑马,谁没摔过跟头呢?从摔跤中学会走路,这是老牧人说过的话。”
“我们可不怕摔跟头!”露珠不服气了,“从北冰洋飘到阿尔泰山,一路上有多少危险啊!白天我们伴着云飘,随着风飞,晚上就凝成露珠,养精蓄锐。我们用自己的水分滋润万物,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只要还有一丝水汽在,夜幕降临,我们又会凝成一颗露珠,水汽不止,生命不息,我们是了不起的小不点儿!”
连珠炮似的一串话,弄得阿拜涨红了脸。
“哦,我不该太冲动。找不到伙伴,我心急呀!”露珠语气缓和了,“朋友,我忘记问你的名字了!”
“我叫阿拜。”
露珠赶忙从草叶上滑下来,深鞠一躬:“尊敬的阿拜,了不起的诗人,草原人经常吟唱您的诗篇,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您的诗句!您,您有一百多岁了吧?”
“我十岁!”阿拜笑了,“你说的阿拜是位大诗人,生活在一百多年前,能即兴吟诗,是咱们哈萨克人的偶像。我出生那天,阿爸去看演唱会,有人弹唱了阿拜的诗篇,他被歌声灌醉了,回家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好名字啊!”露珠赞叹。
“你叫什么名?”
“我有七个兄弟姐妹,小嘟、小来、小咪、小发、小嗖、小拉,我叫小西,连起来就是——嘟来咪发嗖拉西!”
“哈,七个音符!”
“可惜,没人听得到我们的声音。”小西有些失望。
“你们太小了。”
小西垂下头。的确,露珠太小了,声音微弱。露珠本来没有自己的名字,今天做露珠,明天是水汽,后天变白云,然后又凝结成露珠,他们用不着名字,没人会记得他们。可是,这七兄妹羡慕骑马唱歌的牧羊人,羡慕边弹边唱的阿肯,也羡慕歌声嘹亮的蟋蟀,就用音符给自己取了名字,他们有个梦想,盼着在一把琴上发出自己的声音。小西知道,这只是个梦。
一弯眉毛似的新月挂在天上,不见星光。往日,夜空是纤尘不染的湖,星星是水底的宝石,伸手就能捞一颗。今夜的云层真厚,黑影子还在飘移聚集。阿拜和牧羊人学过观云的本领,知道是骤雨将至了。
“雨要来了。”阿拜提醒小西,“得抓紧时间去找你的兄妹们了。”
小西说:“他们喜欢弹琴唱歌,蟋蟀张罗这场晚会,也是为了召唤他们。”
许多草虫都来了,有安静的蚂蚱、飞蛾、毛毛虫,也有爱唱歌的蝈蝈儿、山仙子、油葫芦,一到这里就嘟嘟喳喳吵不停,他们都是蟋蟀歌王招呼来的好搭档。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虫子,相貌奇怪,阿拜叫不出名字。这时,四只小蟋蟀用草叶托盘抬来五颜六色的花瓣。虫子们凑过来,端起花瓣,一饮而尽。
“哈斯木酒,尝尝吧!”蟋蟀歌王热情地说。
看到花瓣里盛着的蓝色液体,阿拜摇摇头:“酒,我不行。”
“这是哈斯木花流出来的汁液,能让歌喉更动听。”
阿拜端起酒,闻了闻,没什么气味。其实这酒很香,浓浓的草木香,只不过到处弥漫了这种清香,酒香就显不出来了。小白马凑过来舔了一口,甩起鬃毛,仰头嘶鸣了一声。阿拜也喝了,有淡淡的甜味,嗓子里有股力量开始涌动,他要放声歌唱了。
四
蟋蟀歌王一声长鸣,草虫们放开歌喉,献上一首大合唱,飞蛾舞蹈,毛毛虫扭腰,绿巨人摇晃着身子,小白马也甩动着尾巴。露珠四处蹦跳,寻找着兄妹们的身影。
歌声停了,蟋蟀宣布:“请尊贵的客人阿拜登场!”
阿拜连忙说:“唱歌要用冬不拉伴奏,爸妈还没给我买。”
“我有!”鼠尾草自告奋勇,采下自己的几片叶子,左弯右绕,编出了一把冬不拉,琴柄上点缀着几朵紫色小花。
蜘蛛跳上琴柄,爬来爬去,银闪闪的琴弦出现了。
阿拜拨动银弦,嘭嘭嘭,单调的声音像弹棉花。他学过琴,但琴艺不算高。要用冬不拉伴奏,是他不好意思登场的托词,现在,冬不拉捧在手上,他涨红了脸。
“没有音符,怎么能发声呢?”鼠尾草说,“可惜,只有小西在,如果七兄妹都在,这琴就能伴你歌唱了。”
阿拜轻轻抚摸着怀里的琴,闻到鼠尾草汁液的气味。他摸过阿肯的冬不拉,白松木的琴板那么光滑,雕刻了鹿角花纹,闻一闻,好香哦,是松木的香气。拨动琴弦,琴音一下子就钻进他心里,痒酥酥的。他多么盼望这把绿琴也能飘出美妙的旋律呀!
突然,狂风吹进绿林谷,鼠尾草摇摆起来,俯身躲避呜呜作响的天风,小西躲到老鹳草的叶片下。轰隆隆,雷声滚过头顶,一道白光划过天空,宛如一柄巨剑刺了过来。一道接一道的霹雳震碎了夜空,大雨铺天盖地哗哗而下。虫子们有的钻进洞里,有的抓住叶子不敢动,有的蹦跳着奔向远处。雨滴砸在地上,像炸弹轰然爆裂。阿拜和小白马见识过草原上的狂风骤雨,可是这时候,他们个头儿太小,到处都是水,雨水要把他们淹没了。他左手抓着冬不拉,右手牵着缰绳,和小白马在雨水中挣扎。
雷公的战车穿过浓云隆隆奔来。他手举雪亮的宝剑,剑光一闪,照亮了夜的世界,照亮了绿林谷。阿拜抹去脸上的雨水,总算抓住了老鹳草的手臂,也躲到叶子底下。雨水顺着草根渗进土里,小西顺着草茎奋力往上爬,躲避着奔流的雨水。他不想消失,他要让梦想成真。
雷公驾着战车逼近了!他是个束着黑发的巨人,腮下一把愤怒的胡子,被风吹得飘过了肩膀。他身躯后倾,紧紧挽住两匹战马的缰绳,立在烈焰腾腾的战车上,亮闪闪的斗篷呼啦啦地在风中狂舞。战马浑身如同黑玉,嘴里口沫飞溅,鬃毛像飞动的紫色火焰。小白马四蹄乱动,咴咴嘶鸣。战马听见了呼唤,向这边奔来了。
“阿拜!”小西在呼唤,“快,快弹冬不拉,让雷公听见!”
说着,他纵身一跃,琴弦上闪过一星银光,小西融进了琴弦。
阿拜拨动琴弦。琴弦不再嘭嘭响,总算传出了琴音,但,根本算不上什么旋律,很枯燥的调子,却异常响亮。这琴声穿透了车轮的隆隆声,围着战车盘旋,钻进了雷公的耳朵里。他勒住战马,透过雨幕,盯住了阿拜手里的琴。
“快弹!快弹!”小西在催促。
阿拜手指飞舞,一串急促单调的旋律弥漫开来。
战车落地,车轮上的烈焰渐渐熄灭,雷公下了车,提起斗篷遮住老鹳草,笑眯眯地赞叹:“哇,这琴声真好听!”
“还缺六个音符,音符全了才好听呢。”阿拜的心怦怦跳。
“现在就好听!”雷公急性子,一把夺过琴去,“大家都嫌雷声难听,把琴送给我吧!”
琴到了雷公手里,迅速变大,正配得上他粗大的手指。他笨拙地拨动琴弦,冬不拉飘出单调又忧伤的呜咽,缓缓地钻进乌云,钻进雨滴里。忧伤在绿林谷弥漫,雨点放慢了飘落的速度,闪电也有气无力,战马低垂着头,小白马失神的眼睛望向迷蒙的夜。
雷公抽了抽鼻子,停住手,红着眼圈说:“这哪行,谁会喜欢忧伤的雷声呢?咸涩的雨水会把一切都泡坏的!”
“快弹!快弹!”小西又在催促。
雷公听不见小西的话。
阿拜赶忙喊:“雷公雷公,这琴声能召唤来更多的音符,七个音符凑齐了,才有好听的音乐!”
“到哪去找他们呀?”
“就在绿林谷里。”
雷公看看四周,嘀咕着:“绿林谷?”
“我的小白马熟悉这里,他可以带着我们去。”
雷公伸手托起阿拜和小白马,跨上战车。瞬间,他们恢复了原样。小白马领路,“驾——”雷公一声吆喝,火轮飞转,战车忽地升空了,盘旋在布尔津草原上。
五
战马跑惯了,老想超过小白马。雷公勒紧缰绳,控制着速度。雨势小了,变成了和风细雨。
琴又到了阿拜手里。他眼前浮现出露珠圆溜溜的样子,想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手指忽轻忽重,弹拨出错落有致的节奏,每一声都是小西的呼唤。雷公捋着胡子听着,他喜欢这新奇的雷声。
茫茫雨夜,阿拜的顺风耳过滤掉风声、雨声、车轮声,终于,白桦林里传来嘟嘟声。阿拜吆喝小白马奔向白桦林,树叶下,一颗露珠跳上了琴弦,琴音顿时丰富了。就这样,在图瓦人木屋的檐下找到了小来,在白山布广场发现了小咪,河堤夜市传来小发的呼喊,小嗖躲在俄罗斯步行街的长椅底下,老码头的台阶缝隙里蹦出了小拉。琴声越来越动听,阿拜的指尖一触到琴弦,立刻飘出悦耳的旋律,是好琴才有的那种深沉宽广的音域。阿拜听过那么多的阿肯弹唱,旋律早就刻在心里了,他想到什么调子,那曲调就源源不断地飘出来了。这神奇的冬不拉能读懂他的心!
雨中的大地充满欢乐,人们跑出屋子,钻出毡房,撑开了伞,眨巴着眼睛仰望夜空。炸雷换作了琴声,一阵阵飘过迷人的旋律,有人掐了一下自己,怀疑自己还在梦里。
乌云渐渐散去,雨丝消失了,雷公沉醉在琴声里。战马收住四蹄,战车落在草地上,他拄着宝剑的样子就像老人拄着拐杖。
一弯新月,映着如茵绿草,阿拜边弹边唱:“布尔津河起波浪,小马带我去飞翔。先辈在上,你们的话语,让迷途的小马看见了阳光,飞翔在布尔津草原上……”
歌声像溪流荡过雷公的心头,他的心都要化了。
绿林谷静悄悄的,绿巨人纹丝不动,生怕打扰了这股溪流。草虫伏在草叶上,趴在月光里,倾听着,心中涌起软绵绵、甜滋滋的感觉。
“哈哈,让这把琴陪着我吧!我的雷声有了升级版。”雷公笑着接过冬不拉,拨动琴弦。
他的大手挺笨拙,阿拜抓着他的粗手指,教他识别嘟来咪发嗖拉西,美妙的旋律飘出来了。雷公弹啊弹,不知疲倦地弹,两匹战马甩着尾巴,打着拍子。
六
远山跃出朝阳,晃得人睁不开眼。
琴声消失了,只剩下单调的嘭嘭声,雷公茫然地看着琴。
这时,空中传来轻柔的歌声:“我在草尖上,我在花蕊里。我不是星星的眼泪,也不是璀璨的明珠,我就是我,一滴纯洁的甘露。明媚的清晨,我升成一朵云,一朵洁白的云……”
蓝天上,一朵小云向西飘去,那是北冰洋的方向。
阿拜朝他们挥了挥手。“嘟来咪发嗖拉西,嘟来咪发嗖拉西,”雷公的大胡子颤抖着,喃喃自语,“再见吧,但愿还能遇上你们。”
乌拉尔山的寒风就要吹来了。阿拜知道,那时候,青草会衰败,夏虫也将告别草原,露珠没了,枯草上挂满洁白的霜。绿林谷里的小生命是短暂的,也是充实的,他们如风如露如梦,让每个时刻都闪耀光彩。
布尔津河升起晨雾,悄无声息地弥漫着,把草原和小镇装扮成了童话仙境。
雷公手里的冬不拉散落了,化作几片鼠尾草的叶子和花瓣,他很小心地揣进怀里,然后跨上战车,忍不住轻弹几下宝剑,那是他弹琴的手势,伴着悦耳的金属声,战车启程了。
阿拜骑上小白马,双膝一磕,嘚嘚嘚嘚,沐浴着晨风奔跑起来。一场好雨清洗过的草原,到处都亮晶晶的,草木和泥土的清香一阵阵冒出来,拥抱了阿拜,他心底涌起夜露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