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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缓缓起舞

2022-04-12常笑予

十月·少年文学 2022年8期

1

我坐了五个小时的飞机抵达乌鲁木齐。当司机唐堡窝告诉我从乌鲁木齐到布尔津还有六个小时车程的时候,我开始后悔了—或许那把钥匙只是一个恶作剧,我却信以为真,做了这么冲动而幼稚的决定。

“咱们出发?”唐堡窝掰了掰后视镜,后视镜里闪过他的一只眼睛和发红的皮肤。

想到已经支付了不菲的车费,我点点头,心里却越来越怀疑自己此行将要扑空。

我毕业三年,做着一份广告公司文案的工作,还给两家杂志写专栏,白天忙着大会小会,晚上熬夜写文案、写稿。忙起来的时候,我的双手和双腿一定像《猫和老鼠》里汤姆和杰瑞追逐时的旋风特效一样。有时候,睡觉前我还会想着工作的事,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一本表情严肃的杂志来到我梦中的窗台,张开翅膀,向我展示它洁白的胸膛,用尖厉的嗓音叫道:“看呀,我开天窗了,都是因为你!”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打开电脑,看到自己已经把当期的专栏写完,才如释重负……

九月初,妈妈就打来电话,问我中秋有什么安排。我知道藏在这句话后面的那句话是“回家来吧”。我支支吾吾地告诉她我要在这个假期交上十月份的专栏。我没有撒谎,挂上电话的时候却像一个撒谎的孩子般心慌和内疚。而我现在却干了这么荒唐的事—因为一封信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两天前,我收到了一封信。在我推开家门的时候,这封信躺在客厅中央,让人不知道它是从门进来的还是从窗户进来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真正的信了,不是快递纸袋装着的文件或信笺,而是一个贴着邮票的小小的牛皮纸信封。我拆开信封,掉出了一把黄柄钥匙。信纸上有股清甜的香气,信上说:

你好呀!我生活在一个安静美丽的地方,一直想去看一看忙碌繁华的大都市。你愿意与我交换房子度假吗?这是我家的钥匙,地址在信纸背面。

如果你愿意的话,把钥匙在门口某个地方藏起来吧!说不定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在路上了,毕竟我住的地方离你好远好远……

对了,能帮我准备一杯现磨的咖啡吗?听说你们都爱喝这个。

“什么嘛。”我冷笑了一声把信丢到一边,坐回电脑前,面对空白的文档,苦思冥想专栏的题目。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头脑里那口灵感的井饱经日晒风吹,彻底枯竭了,挤不出一滴可写的东西。我写了这么久专栏还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你要去生活啊。没有生活怎么会写出好的东西。”老师的声音不知道怎么冒了出来。

生活……“对呀,你要学会生活。”老师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捡起那把钥匙仔细打量,黄色的塑料匙柄上已经有不少刮痕,金属凹槽里也有轻微锈迹,看上去是一把真正使用过的钥匙。在那一刻,它像有魔力一样,让我相信它千真万确地可以打开远在布尔津的某一个房子的门。

或许,这趟旅程可以为我带来灵感?毕竟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太缺少冒险了。我做了决定——买一张第二天最早的机票,依照信的要求把钥匙藏在了门口地垫下,在餐桌上摆了一杯咖啡。(真不明白,咖啡只要十几分钟就冷掉了,为什么要我准备一杯咖啡呢?)我留了一个心眼,把家里用来监测猫的动向的监控摄像头打开了,如果给我写信的人搞什么鬼,我可以第一时间发现。

想到这儿,我想打开手机软件看一看监控的情况,却发现一格信号都没有。

“你只去布尔津,不去别的地方了?”车驶过一片胡杨林的时候,唐堡窝从后视镜看了看我。

“嗯。”

唐堡窝笑了一下,好像我说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一样。

“怎么了?去布尔津很奇怪吗?”

“一般游客去布尔津都是路过歇脚,吃个饭睡个觉,第二天直奔喀纳斯和禾木。我干这行五六年,第一次见像你这样专门去布尔津的游客。”

我不想解释,看向窗外。唐堡窝大概看出我不想继续聊天,没再追问。窗外的胡杨林、白桦林、戈壁、草场、风车渐次撤退,就像时光的流逝一样。我请求唐堡窝把车里的音乐声调小一些,打开随身带着的笔记本,在颠簸中写起专栏。

2

抵达布尔津的时候已经接近下午六点,天还没黑,天边微微泛红。

“嘿,这个时间去五彩滩正好,”唐堡窝看了看时间,“离布尔津就半小时车程,怎么样,去转转?”

“不去了。”

我不是来玩的,我要确定写信的人有没有骗我,也好给我的这篇专栏一个结尾,赶在月升之前发给编辑。

唐堡窝大概觉得我很不领情,把我放在小城入口,嘱咐我回程用车随时给他打电话便走了。

一个硕大的蓝底牌子矗立在我面前,上面写着:童话边城布尔津欢迎您。牌子上还画着三个可爱的小动物。童话边城?这里是有一撒谎鼻子就变长的小男孩吗?还是有长着鱼尾巴的美人?我心里那个没趣的小人耸了耸肩发出一阵阵诘问。

看了看手机,还是没信号,这让我有点儿慌张。我只好问路,问了两个人,才找到信中所说的房子。那是一幢二层小楼,一面鹅黄墙壁素净温柔,几扇白棂窗纤尘不染,赭红房顶与天相接擎住夕阳,一阵阵类似烤饼香的味道从窗缝中蹭出来,暖暖的,甜甜的,勾得我肚子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推开房门,我没看到香气的主人,不然真想找他讨一块尝尝。按照信中所留的地址,我踩着吱嘎吱嘎响的楼梯转到二楼,一扇松绿色的老木门呈现在我眼前。我掏出那把黄柄钥匙,刚要插进锁眼,只听啪嗒一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门里蹿出来,擦着我的腿直奔楼下。我平息了一下惊恐的情绪,看清那是一只灰白相间的狸花猫。木门下方有一个从下向上开的小门还在晃悠着。它是从这扇门里钻出来的。

我顺利地打开了房门,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盏台灯。我打开电脑,打算给我的专栏一个结尾。这让我觉得不虚此行了。我需要把写完的文章传送出去,没有Wi-Fi,手机反复开关几次,依然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楼下的香气飘了进来,我有了主意,起身去敲门。

“进来吧,门没有锁。”

我推门进去,门正对着走廊,走廊尽头是厨房。一个老奶奶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握着一个叉子在锅里搅动,锅里冒出白色的水雾,散发着一阵阵勾魂摄魄的香气。

“打扰了,可以借用一下Wi-Fi吗?我想发送一个紧急的工作邮件。”我着急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噢嚯!”老奶奶握住叉柄,费力地往锅里探去,好像要把什么很大很重的东西插起来,当她把叉子举向空中,我看到那上面是一个巨大的淡黄色的圆圆的点心。

“成功啦!”

老奶奶看着我很夸张地笑着,布满沟壑的脸上两个眼窝深陷,掬着两湾清泉般的眼睛。

我以为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请求。她却依然像没听见般,举着那坨圆圆的点心走向我。她腿上层层叠叠的花裙子让她的步伐非常缓慢,让我想起家中书柜上的套娃。

“不着急不着急,你尝尝这个,我已经很久没做出这么完美的月亮凉糕了。”

“我……”但那味道太香了,让人难以抗拒。

灰白狸花猫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用头顶乞求似的蹭着我的脚踝。

“我来这儿是因为收到了一封信,住在楼上的人说要和我交换房子旅行。您知道楼上住的是什么人吗?”

我咬了一口月亮凉糕,淡淡的薄荷味和甜味在嘴里化开,渗出微微的苦,真是奇妙的味道。

“好吃吧?”老奶奶观察着我的表情,“楼上的房主是第一个品尝月亮凉糕的人呢,那时候我做得可没有这么完美。小虎也吃过月亮凉糕,对吧?”

狸花猫娇嗔地冲老奶奶叫了一声,原来它叫小虎。老奶奶答非所问,我也不好再追问。吃下最后一口月亮凉糕的时候,我觉得脸微微发烫,晕晕乎乎的,或许是房间里太暖和了吧。

我谢过老奶奶,心中默念着她告诉我的Wi-Fi密码,向门外走去……

3

街道看起来和刚才一样,却又不太一样。风吹过,咻咻地响,风是有形状的,好几股风挤在一起,都想先通过树木夹成的窄道,它们衣服的布料摩擦起来,就咻咻地叫个不停。不远处的鸟叽叽喳喳叫着,这没什么稀奇,但我突然发现我听得懂它们讲话,它们在争论毛毛虫和蚱蜢到底哪个更有营养……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突然想不起来我本来要做什么,好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是什么呢?……我只能记起我是从身后的门里走出来的,于是我打算回去问问。我转过身,动作竟然变得很慢很慢,抬脚和落脚都像在放慢动作,又像是粘了最黏最黏的胶水。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打开门,老奶奶已经刷完了锅,把它放在笊篱里沥水。

“请……问……我……刚……才……要……做……什……么……来……着……?”

我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句子像被拉长了的橡皮筋,字和字之间离得好远。

“我……这……是……怎……么……了……?!”我想快速奔向老奶奶问个清楚,步伐却比年迈的她还要慢很多。

“哈哈哈,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老奶奶赞许地看着我,似乎对我的样子很满意。

好多了?我觉得我糟透了!

“我……”我想辩解,可发出的依然是黏糊糊的声音。

“你刚才说要出去转转。快去吧,这里的夜晚美极了!”

老奶奶从墙上的挂钩上摘下一条奶黄色的围巾不由分说地绕在我的脖子上:“天气有点儿凉。”

是吗?我说要出去转转吗?我觉得我的脑袋里像是装了一个超出它容量的巨大物体,怎么也转不动,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再次推开门,天已经全黑了,咻咻、啾啾、嚓嚓的声音在我耳边快乐地响起,好像离我很近很近,在低语,在呼唤,我情不自禁地走进夜色里……

这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奇怪,怎么突然有信号了呢?“喂喂,我明早八点从喀纳斯带两个游客回乌鲁木齐,你要不要回去?车费半价捎你。”

是唐堡窝的声音。

“我……该……去……哪……”

我还没有把“里等你”几个字说完,唐堡窝就急促地打断了我的话:“什么什么?我听不清你说话,断断续续的。”

“我……是……说……我……”

唐堡窝再次打断我:“好吧,你不回去就算了。”

手机里传来通话中断的忙音。我真是有苦说不出,谁会耐心地听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解释发生了什么呢。

我翻了翻我的手机,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新的短信、微信。好像并没有人在催我做什么。刚才我急着做的事似乎也没什么可着急的。我觉得身体和心都软乎乎的,我已经很久没感到这么轻松了。

我继续往前走,街道两旁的房子亮起点点灯火,安宁静谧又充满梦幻般的神秘。一辆车散步般缓缓经过身边,带起一阵轻柔的风,围巾触碰着我的面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软绵绵、麻酥酥的。我看见自己的腿像微风中的柳枝一样轻盈、缓慢地落在地上,坚硬的大地也变得柔软了一样。不,大地真的变得柔软起来—在路灯的照耀下,路面发出淡淡的光泽,如绸缎般抖动起来。我张开手臂,努力保持身体平衡,我的样子一定可笑极了。突然,我脚下一滑,整个人像一片飘落的叶子般慢慢地跌在地面上。

大地还在抖动,形成一阵阵波浪把我递向远方。我索性就这样躺着,看着挂在墨蓝天空中的月亮。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它,半遮半掩那圆满的脸。

嗒嗒,嗒嗒……有一阵脚步声。我坐起来回头看,除了柔软的波浪空无一人。这样的街道,就算有人在上面走也不会发出声音吧?天空中的月亮倒是我到哪儿,它到哪儿,难道那是月亮的脚步声?

嗒嗒,嗒嗒……脚步声还在,管他呢,我心想。我重新躺下,看着无遮无拦的天空、月亮和星星,徜徉在大地的波涛中,心也变得无限大了似的,容得下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奇迹,何况一串脚步声呢。

4

不知什么时候,大地静止了,嗒嗒、嗒嗒的声音也消失了。我坐起身,发现已经到了额尔齐斯河河畔。哗哗啦、叮叮咚的声音在静谧的夜中快乐地响着。等等,怎么还有咿咿呀、咿咿呀,像小孩子在歌唱。

我前看,后看,左看,右看(可费了我不少力气),到处都没有人,只有河面上波光点点,当我走到湿漉漉的河水舔着我的脚尖的距离时才看到,河面上有一片片新月形状的光斑,好像月亮跌进河里,碎了。再仔细一看,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它们不是什么光斑,而是一个一个淡黄色的新月形的小精灵。它们咿呀呀、咿呀呀地唱着:

月儿甜,月儿凉,

月儿的朋友像蜜糖。

月儿轻,月儿柔,

月儿的朋友梦中游。

心儿慌,心儿愁,

拉我的手,轻轻摇。

……

小精灵的数量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它们扑通扑通从月亮上跳进河水里。每跳下一只,月亮就瘦一点,圆圆的一大轮月亮先是变成一个烤馕,接着变成一个蜜瓜,又变成一个小碗,再变成一个月饼,很快变成了一粒黄豆……

清脆的歌谣越来越响亮,月亮却瘦脱了相,终于,连最后一点儿光亮也消失了。月亮消失了,世界却没有暗下来,因为河面上都是点点月光。那些月亮精灵(让我这么称呼它们吧)一边唱着一边跳上河岸,拉我的手:“月亮的朋友,一起跳舞吧!”

“月亮的朋友?是我吗?”

小精灵们说话很慢,我说得也很慢。

“是你呀!我们要招待好月亮的客人。”

月亮精灵让我闭上眼睛,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光着脚轻盈地踩在河面上了。河水淙淙,挠得我脚心发痒。我忍不住咯咯咯咯笑个不停,那笑声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奇怪,明明是我自己的笑声啊,为什么会有这种“好像在哪里听过”的感觉。

我随着月亮精灵们的身姿缓缓摇摆,摇着摇着,记忆涌上来—我是在一台随身听上第一次听到那串笑声的。妈妈把我出生没多久时的笑声录成了一盘磁带。我问过她,为什么要录我的笑声呢?她说,怕我长大了就不会这么笑了。我那时候多么爱笑啊,好像总有高兴不完的事。后来,妈妈把我的笑声翻录成手机铃声。只要有人给她打电话,我就会快乐地出现在她身边……

月亮精灵们拥着我,缓缓起舞……

正是“月圆人团圆”的中秋,可天空中没有月亮。此时此刻,妈妈在干什么呢?我心里一酸,眼泪缓缓滑过脸庞。我不想让月亮精灵们发现,没有抬手擦。

月亮精灵突然松开了我的手,和旁边的月亮精灵抱在一起,旁边的月亮精灵也围过来……它们紧紧抱成一团,融成了一个淡黄色的、好似人的轮廓的大月亮,大月亮揽过我的头,抱着我。“孩子,你慢慢来。”说完,它又唱起那首歌谣,随着歌谣的节奏轻轻拍着我的背,一下、两下……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躺在那间简单房间里的简单的床上。月亮凉糕失效了,我又变成了原来的样子,听不见奇奇怪怪的声音,动作可以很快。我拿起手机给唐堡窝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来接我。他又问了我那个问题:“你真的不去喀纳斯转转吗?桦树全黄了,美得很。”

我告诉他:“下次吧,我要回家了。”

虽然晚了一天,但人们常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在月亮最圆的那天回到了家,和妈妈分吃了一个圆圆的枣泥馅月饼。妈妈说,网上有人说,他看见昨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月亮消失了。这怎么可能呀!我笑了笑说,真有可能呀!

等我再回到我的住处,看到钥匙还在地毯下,家里整整齐齐,和我走的时候别无二致,只是窗帘被风吹得翻飞着——窗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桌上的咖啡杯也空了。我走到窗前,看了看月亮,发现它的颜色似乎变深了一点儿,不仔细看绝对发现不了。

电视上,地方新闻台的主持人正在说:“中秋节当夜,本地多位居民反映,赏月时目击不明物体从月亮上滑落。其中一位目击者称,不明物体潜入了居民楼。据目前所知,暂无人员伤亡和建筑损坏……”

我望着月亮,月亮缓缓、缓缓地笑了。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