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布尔津的布尔
2022-04-12陈梦敏
一、我捡到一只骆驼
我靠近那堆高耸的沙子,只是因为它长得太像一座山了。在城里,到处都是高高摞起的楼,但你没法见着一座长得高高的山。我猜,那是因为城里人都不喜欢高山,山才选择默默离开的吧。
我很想念月落村的山,奇怪的是,当我想起那座山时,才发现大山没有名字,我问过奶奶,奶奶也说不上来。“大概名字对山来说并不重要吧。它拥有月落村,就够了。”最后,我只能给自己这么一个答案。
这儿已经有孩子来玩过了,大沙堆上留下了许多乱七八糟的脚印。我蹲下去,伸出手,将脚印抚平。沙子从我的掌心里滑过,留下痒酥酥的温暖,我想象着自己摸到了半山腰上那个叫月落村的村子。
这里,该有一棵梨树。小雨软绵绵地下过几场,枝条冒出嫩生生的花骨朵,蜂儿啊,蝶儿啊,欢欢喜喜只绕着树转,绕着绕着,雪一样的花儿就娇怯怯地开了,那是梨树最美的时刻。
我和小春常常在树下玩过家家,白梨花别在发梢,红纱巾盖在头上,扮出新娘俏生生的模样。
这里,该有一条小溪。
阳光落下来也好,月光映下来也好,小溪永远闪着波光,快快活活地朝山下奔流。溪里小鱼还不及我的指头长,总是一群一群地游来游去,仿佛是水里小小的云。
这里……
我摸到了什么?
我的心一阵狂喜:这里应该是老黑叔挖到宝贝的荒地吧?老黑叔挖出一锭银元宝的事,月落村的人都知道呢。我飞快地扒着沙子,不知自己会挖出什么宝贝,不一会儿,我就成功地将一头被埋葬的骆驼解救出来。
说实在的,它真是一头漂亮的骆驼,脖子修长,驼峰如山,乌溜溜的眼睛看上去那么忠厚可靠。它的背上,还搭着两个有着璎珞和流苏的橙色口袋,那流苏的坠子,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精巧极了。
“嘿,看起来,你只是被人不小心落下了。”我的手指抚过它柔软的皮毛。
“我是故意藏起来的,我想找到回家的路。”骆驼从我手指下抬起头。
我吃了一惊,但我很快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挖到宝贝了,它大概是世界上最小的骆驼,以至于我以为它是一件玩具。
“哦。”我应了一声,心却怦地跳了一下。骆驼喜欢沙子,是与生俱来的吧?沙漠才是它们的家,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想要离开,很难,很难,就像你的眼泪明明能流成一条河,但你却不得不把它全都收起来那么难。
“那,要不要我再把你埋进去?”我有点儿尴尬,我不该把它从它喜欢的沙子里挖了出来,更不该阻断它找寻回家的路。
要是每个人都能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待在自己喜欢的地方该有多好。
“不用了。我突然想跟你聊聊天。”
“我叫阿秋,今年九岁,我跟我妈妈聊起过‘突然’,突然就是让人没法防备,有时候会带来惊喜,有时候会带来惊吓。”我很愿意跟骆驼聊天,就像我很不愿意在学校里跟人聊天一样,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听到我蹩脚的普通话。骆驼的声音也有点儿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嘴里进了沙子,但我确信,它不会嘲笑我的口音,不知不觉,我就把它看成了同类,口音古怪的同类。真的,这一年里,我遇到了太多的突然,突然,奶奶摔坏了腿;突然,爸爸妈妈把我们接到了城里;突然,我成了曙光小学的一名小学生;突然,我有了那么多跟我不一样的同学……我对这么多的突然手足无措。
“但愿我没有吓着你。”骆驼突然伸长了舌头,飞快地舔了我一下。
湿漉漉的凉!
“是惊吓!”我缩回手时,立刻意识到这是它的一个玩笑,忍不住咧开嘴,假装嗔怪道。
骆驼也快活地摇了摇驼铃,驼铃发出细细碎碎的笑声。
“我是来自布尔津的布尔。”它说。
“布尔津?”我抬了抬眉毛。
“那是一座属于童话的城。”它的声音中突然有点儿轻飘飘的,像是飘进一个甜蜜的梦里,“想去散散心吗?”
布尔说,我的每一根发丝都垂挂着忧伤,大概只有布尔津才能将它们清洗干净。
还有什么理由比这个更能打动我的心呢?
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在布尔跪坐在沙堆上的那一刻,我踩在那个对我来说突然变大的脚蹬上,跃上了布尔厚实的背。
二、草甸·雪兔旅舍
“嘿,麻秆!”
“嘿,傻大个儿!”
布尔带我去了雪兔旅舍,我们一走近,就有一只兔子冲出来,几乎是撞进了布尔的怀里。我不知眼前这个被称作麻秆的家伙,是不是布尔的老朋友雪兔。它明明是一只淡栗色的兔子,仅仅是眼圈有一点儿白,跟我想象中的雪兔有好大的差距。
“夏天的阳光把它晒得黑乎乎的,到了冬天,你就会发现它白得像雪团一样。”布尔向我解释道。
“欢迎来到雪兔旅舍,阿秋小姐。”
从来没有人叫过我阿秋小姐,我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麻秆(我不知道该不该叫它麻秆先生,或者是麻先生)微微一笑,真诚地说:“希望你会喜欢上这儿。”
我当然会喜欢上这儿。一来这儿,我就立刻喜欢上了它。从布尔的背上跳下来,我快快活活地在草甸上打了好一阵滚儿,现在我的身上,还有青草的香味儿。
布尔津的草甸比我见过的所有的草地都大,大块的草地中散落着高高的树丛,小草绿得浅,绿得嫩生,树叶绿得深,绿得苍翠。风一来,草甸便涌起绿浪,翻卷着,向远方荡漾。
“阿秋,麻秆可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兔子。”
“什么与众不同啊?”麻秆大笑。
除了它身上的黑色T恤过分宽大以外,我也看不出它有什么特别。
“不就是草甸上所有的兔子都会种胡萝卜,而我不会吗?”
“所有的兔子都会,只有你不会?你不难过吗?”我从没想到过,有人会把自己的缺点这么敞敞亮亮地讲给人听。
“怎么会不难过?”麻秆说,“这让我在所有的兔子眼里,看起来像个白痴。”
就是这种感觉!我在学校也一样,我只是有着跟他们不一样的口音,可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就是……我很值得同情。
“但是,后来,我发现这双种不出胡萝卜的手,竟然能种出别的东西。”麻秆的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
布尔也笑:“见证奇迹的时刻就要到了。”
麻秆挠了挠脑瓜:“也算不上什么奇迹啦,只不过,这个发现,让太阳照进了我的心里。”
麻秆转头看向我,恢复了旅舍老板的口吻:“阿秋小姐想必旅途劳顿,也需要小憩一下吧?”
“我其实还没那么累。”我慌里慌张地拒绝,本来嘛,什么奇迹呀,让太阳照进了心里呀,这样的话已经像钩子一样牢牢地钓住了我的心,这时候,又偏偏让我休息,好像是故意保守什么秘密似的。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急着拒绝。”布尔耸耸肩。
“跟我来吧。”
麻秆引着我们,朝屋外走去。
“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远处的喀纳斯湖;从这个角度,可以望见友谊峰冰川,就选这里好不好?”麻秆站在一棵大树下,指引着我看远处的风光。
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其实,我不大明白它在说什么。
麻秆从口袋里拿出一把红色的小花铲。它弯下腰,挖出碗口大的坑,摸出一颗种子埋了下去。
“阳光照过来呀,照过来,我的金莲花呀,快盛开……”
我看见一缕极亮的光落在了草地上。
土里冒出一株嫩芽,嫩芽长得飞快,我能听见它嗖嗖生长的声音。不多时,巨大的绿叶中,开出一大一小两朵花,金色的花瓣璀璨夺目,光彩照人。
兔子朝目瞪口呆的我鞠了一躬:“上去吧,在金莲花里睡一觉,我敢说,你从没睡过这么舒适的床。”
“这就是你们说的奇迹吧?”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傻,“麻、麻先生……”
“你叫我麻秆好了!”兔子又是一阵大笑。
“你还真是一只与众不同的兔子。”我由衷地说,“要是你会种胡萝卜,一定不会创造出这样的奇迹。”
“那可未必,阿秋小姐。”麻秆说,“也许我会种出世界上最大的胡萝卜,开一个胡萝卜旅舍呢,或者,现在的布尔津上空,会有胡萝卜飞船飞来飞去。”
它说的,也许是对的。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是我不想向嘲笑屈服,又恰巧遇到了傻大个儿的缘故,所以,我们成了最铁最铁的哥们儿。”
我们说话的时候,布尔吃掉了它的花朵床。
“味道还是那么好。”它满意地咂着嘴巴。
“傻大个儿!”兔子不满地嚷嚷道,“你还是那么馋。”
布尔满不在乎地说:“再种一朵金莲花,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事儿。”
“真拿你没办法。”麻秆叹了一口气,接着,它在离我的花朵床不远的地方,又重新挖了坑、播了种。
我还想听雪兔的故事,但金莲花床像一个巨大的摇篮,在风中微微摇晃,淡淡的花香醉得我睁不开眼睛。
“布尔、傻大个儿……”
三、白桦林·岩雷鸟愿望屋
布尔津的树有很多,我叫得上名字的有杨树、柳树、松树、杉树;叫不上名字的,布尔有时也会教教我,比如什么银灰杨,什么盐桦,什么沙枣树,我记得很快,我喜欢这些树,它们是山的一部分。
布尔带我去了白桦林,它的岩雷鸟朋友在白桦林里开了一间愿望屋。
愿望屋有个漂亮的红屋顶,远远地,你就能穿越那些素白色的树干望见它。
“珍珠小姐,我带来了一位朋友。”布尔走进愿望小屋时,变得像雪兔麻秆一样彬彬有礼。
岩雷鸟珍珠小姐长得有点儿胖,笑容很是可亲。
“我叫阿秋。”我主动说,在这样暖洋洋的笑容面前你没法不主动。
“这些小瓶子里,装的全是愿望,可以实现的愿望?” 屋子里最显眼的是一排排木架子,上边摆放着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形态各异,颜色也各异。一听说岩雷鸟小姐开了一家愿望屋,我就心痒痒,布尔说它的小屋漂亮得没法形容,见到了,我才知道是真的。每一个瓶子都闪耀着迷人的光芒,让人想起露珠垂挂在草尖,向日葵在阳光下灿灿地开,还有明澈的天空下,同样明澈的海水在荡漾……
“当然。”珍珠小姐骄傲地说,“琥珀没有告诉过你吗?”
琥珀?我下意识地看了布尔一眼,布尔冲我挤了挤眼睛。不容置疑,珍珠小姐口中的琥珀就是它了。
“这里,所有的愿望都能成真。但有个规矩,当你选中一个愿望瓶时,它会跳出一个词,比如乘风、滑雪、潜海等等,如果你能作出一首跟它相关的诗,愿望就会实现。”珍珠小姐取下一个小小的蓝瓶子,握了一会儿,蓝瓶子上出现了“摘星”两个字,它示范了一下,立刻又把蓝瓶子放回了架子上。
“我不会作诗,我能改唱歌吗?”我有几分怯。
“那可不行。”珍珠小姐严肃地说,“诗是打开愿望瓶的钥匙,唯一的钥匙。当你有一个足够强烈的愿望时,你才会想办法找到这把钥匙。”
“那,你能让我飞回月落村吗?” 我热切地望着珍珠小姐,我想,我的目光都能把它给融化了。
“抱歉,这只是一些小小的愿望,只能在布尔津实现。”珍珠小姐怔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可掬,“谢谢你,阿秋,你让我又有了新的努力方向。我早就该想到,你跟琥珀一样,都会提出一些与众不同的愿望。”
我看了高大的骆驼一眼,它只是笑,我读懂了它笑容里鼓励的味道。
我选择了一个洁白的小瓷瓶,握在手里,瓶子竟然带给我柔软的感觉,摊开手,我发现它很像一朵小白云。
“飞行。”
“飞行?”
该怎么作诗呢?
“我想飞,飞得更高”?这也不太像诗嘛。
“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这是别人的诗。
“我想飞,和云朵一起飞”?好像有一点点诗意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念了出来,生怕漏掉一个字,它就会像鸟儿掉了翅膀一样飞不起来了。
我想飞,和云朵一起飞,
我想飞,和鸟儿一起飞,
我想飞,和风筝一起飞,
我想飞,和春天一起飞。
是什么时候呢,我的胳膊不知不觉就伸平了,云朵像是钻进了我的身体里,屋子里忽地吹出来一阵风,我没站稳,一下子飘了出去。
“救命!”我惊叫道,但很快发现自己的呼救声很是多余,我根本没有跌倒,而是朝着明朗的天空飞去。
身边都是一朵朵白得耀眼的云,鸟儿的歌声从云层里钻出来,还有红的风筝、黄的风筝,一只一只,轻轻盈盈地飘浮在我身边。嘿,我真的飞起来了!
我低头向下望去,岩雷鸟小姐的愿望屋,在白桦林中像红宝石一样闪亮。布尔大概也是担心我的安危吧,它在屋外,阳光让它棕色的毛皮有了耀眼的光泽。远远望去,真像一块琥珀。
我心一动,又念了几句诗。
我想飞,和云朵一起飞,
我想飞,和鸟儿一起飞,
我想飞,和风筝一起飞,
我想飞,和布尔一起飞。
没过多久,我的朋友布尔也飞起来了,我们一起飞翔在蓝天上,我们在空中直直地飞,转着圈飞,翻着筋斗飞……累了,就静静地趴在云朵上,从空中俯瞰布尔津的大地,看郁郁葱葱的森林,看澄明如镜的湖泊,看银光闪闪的雪山……
如果你正好看见一只骆驼和一个女孩在半空中飞行,不要奇怪,布尔津就是这么一个生长童话的地方。
四、喀纳斯湖·哲罗鲑泡泡舟
飞鸟从湖面上掠过,骏马在岸边饮水,朵朵白云落在碧澄澄的湖水中,绿沉沉的山影也静静地映照在湖面上,喀纳斯湖真是美极了。
我忍不住脱了鞋,赤脚走进湖水中。湖水又清又凉,微微晃动着波光,把我的脚变得白生生的。
布尔也将前蹄伸进了湖水中。
“噗噗噗—噗噗。”水花四溅,碎珠一般闪亮。
布尔在向它的朋友发暗号,它说它的哲罗鲑朋友,住在喀纳斯湖的深处。
“小家伙,你找我?”
我听到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时,只看到一截黑黑的枯木漂浮在水面上,呃,那一定是哲罗鲑的鱼鳍,我想象不出它会有多大。
“阿哲爷爷。”布尔规规矩矩地行礼道。我觉得这是多此一举,哲罗鲑没有露面,一双藏在水底的眼睛,不可能拐弯看到岸上的东西。
“我带我的朋友阿秋,想搭乘您的泡泡舟。”
“船票带来了吗?”
“带来了,从阿勒泰山上采下的沙棘果。”
布尔从它的口袋中掏出两枝黄灿灿的沙棘果,丢进水中。这家伙,原来还留了一些。我也爱吃沙棘,酸酸甜甜的,不过,我在山上吃得太多,让我的牙好像一下子变老了。
“那就上来吧!”
一个硕大的脑袋昂出水面。
我忍不住往后退了好几步。我真的被吓着了,这条黑鱼有一张奇大无比的嘴巴,一直咧到了鱼鳃处,似乎一张嘴,就能把我给全吞了进去!
“别害怕,阿哲爷爷是喀纳斯湖里最了不起的大鱼。”布尔低下头,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我。
“到底,是要做什么?”我听出我的声音在秋风中发抖。
“噗!”哲罗鲑吐出一个特别大的泡泡。
“新来的客人,先上船吧。”它说。
可我,不敢上“船”。一个水泡根本不可能带给人安全感,它随时都会破。
“快一点儿。”哲罗鲑不耐烦地说。
“我不想上。带我走,布尔。”我低声对布尔说,我甚至有点儿埋怨起布尔来,为什么它总是这样,神神秘秘的,从不事先告诉我它的安排,让人一点儿心理准备也没有。
“买了船票,就必须上。”哲罗鲑的声音里有了凶巴巴的味道。我更害怕了,但我的双腿迈不动一步。
“阿秋。”布尔温柔地说,“你就向前一步试试,相信我,相信我,相信我。”
也许是布尔的声音给了我力量,我战战兢兢地拔出腿,朝前跨了一步,心里却做好了立即掉头狂奔的准备。
“噗!”仅仅只是一小步,我就掉进了那个透明的大泡泡里。
泡泡并没有破,它托着我,漂浮在喀纳斯湖的水面上。
布尔也一下子跨了上来:“阿哲爷爷的泡泡舟,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布尔紧挨着我,笑盈盈地说:“阿秋,你别忘了,布尔津的每一个角落,都可能会长出一个童话来。”
“可你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尽管已经确认了自己的安全,但我不是太想搭理它。
“这需要勇气。阿秋,勇气深埋在你的心底,我得帮你找到它。你看,你现在已经不再缺少勇气了。”
“它可是个热心的小家伙,总是能帮人找到需要的东西。”哲罗鲑一甩尾巴,“再见喽,祝你们旅途愉快。”
泡泡舟一下子冲上了浪尖,我还来不及尖叫,又被卷入了浪底。
“布尔!”我不禁紧紧地搂着布尔的脖子。在这个泡泡里,布尔是我唯一的依靠。
“没事儿啦,这只是阿哲爷爷的一个玩笑,它是个老小孩儿。”
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泡泡舟载着我们,悠悠地漂。微风徐徐,带着清凌凌的水腥气,湖水微微荡漾,时间好像慢了下来,随着水波一晃,一晃。
我把头靠在了布尔暖烘烘的毛发里,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五、彩滩·月熊咖啡馆
走进月熊咖啡馆,已是晚上八点,天色仍然十分明亮。见我看表,布尔说,太阳喜欢布尔津的大地,愿意为此停留,因此,布尔津的日落是在晚上十点以后。
晚上十点以后?在月落山,月亮早已高高悬挂了吧。
月熊小姐为我们端来两杯咖啡。
“你是……阿远?”它像是突然认出了一位许久未曾谋面的老朋友,于是,毫不客气地坐在我身边。我只好往里挪了挪,幸好,窗外就是五彩滩。这里的岩石多为橙红,也有绿、紫、黄、白、黑,在日落时分的阳光照耀下,像极了一幅泼洒着鲜亮颜色的油画。
“阿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你都遇到什么好玩的事儿?”月熊小姐心里像藏着无数好奇的小鸟,笼子一打开,它们就扑棱扑棱地往外飞。
“我想,我去了好几个城市。”骆驼说,“每个城市都长得很像,不过,城里有布尔津没有的电车。每一辆电车都长着长长的辫子,它们只能在固定的轨道上跑。”
“有点儿像我的生活。”月熊小姐神色黯淡下来。
“那也是很有意义的生活。”布尔安慰它,“要是布尔津没有你的咖啡馆,大家一定会觉得空落落的。”
咖啡馆里又来了两只猞猁,月熊小姐不得不起身去招呼客人。
“我发现,你有许多名字。”我瞪着布尔,“原来,布尔不是你唯一的名字。”
“布尔当然不是我的名字。”骆驼耸耸肩,“在布尔津,有成百上千只布尔,它们管骆驼中的绅士都叫布尔。”
“就像有人管我叫山里人一样?”我的心莫名地痛了一下。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的本来名字叫什么?”
“我本来就没有名字。”布尔说(我还是习惯把它叫作布尔),“阿秋,在不同人眼里,有不同的我,我很乐意这样,我能让它们记住的,不会只是一个名字。”
“对呀,阿远是要走出布尔津,走向远方的骆驼,所以,我才叫它阿远。”月熊小姐端着两杯咖啡从我们身边走过,它的耳朵仍然好奇地接收着骆驼的每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远离?布尔津很美,留下来不好吗?”我用精致的小银勺搅着热乎乎的咖啡,浓浓的花香扑鼻而来。
“并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像岩石一样稳固。这里的水,这里的云,这里的风,都不会停滞不前。有人停留,有人远离,才让世界变得生机勃勃。”
如果可以,我愿意成为月落村的一块岩石。我固执地想。
布尔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阿秋,其实,我一直想要告诉你,不管你注定会成为一块石头,还是一片流云,有一件事儿你永远得牢记—那就是你得努力让自己成为世界美好的一分子。”
“当年,我也不是渴望着远行,只不过,一个小女孩需要我带着她穿越沙漠,我才选择了离开。我想,那是我的使命,是我的责任。当你不得不那么做的时候,不妨坦然地接受,这样,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儿。”
我回味着布尔的话。
这对我来说,有点儿难。但我明白了,布尔的远离,也是不得已,就像我离开月落村来到城里一样。
世界上,哪有事事都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呀。
我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端起了咖啡杯。
我发现咖啡杯里,多了一条小小的彩虹,像挂在黑色的天幕那么清晰、那么鲜艳。
“千万千万要留一小口。”布尔低声对我说,“喝得一滴不剩,就意味着你会留下来。”
我愣了一下,我明白,这是我面临着抉择的时刻了。
当一个人面临抉择的时候,总会翻来覆去地想很多吧。
我想起了雪兔麻秆,想起了珍珠小姐,想起了阿哲爷爷。
“你还会带我来吗?”我问骆驼。
骆驼小心翼翼地嘬了一口咖啡:“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你来过布尔津,布尔津就会留在你的心里。”
我的心里涌起一阵伤感。
是的,是伤感。
木棉老师告诉过我这个词儿。
我到曙光小学时,木棉老师就对我说:“离开自己喜欢的地方会有点伤感,但是阿秋,我相信你会努力去适应现在的生活。”这些天来,我差点儿忘记了她的话。幸好,布尔为我找到了它。
其实,想一想,新同学还算友好,尤其是班长张婷婷,还警告过调皮鬼阿勇,要多多顾及我的感受。只可惜,我太在意我的口音,而忘记了他们也曾经表达过的善意。
“不管你身处何方,都不要忘记布尔津带给你的自信、愿望和勇气。”
嗯。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端起咖啡杯,小心地留了一小口。
“布尔,我们走吧,我要回家。”我站起身来,对布尔说。
尾声
“醒醒,醒醒……”
我被一个女孩摇醒时,半个月亮已浮上了蓝天,白白的,像玉兰的花瓣。
“这玩具骆驼是我弟弟的。”一个女孩子蹲在我面前,瞪着乌溜溜的眼睛说。
“玩具骆驼?”我看了看怀里,果然是玩具骆驼,小小的,比一只小猫还小。
“谢谢你一直等着我回来找。”女孩说,“这是我们从布尔津带回来的。”
我不禁抱紧了骆驼。
“它叫布尔,我们刚刚从布尔津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讲一讲我和布尔的故事,哪怕眼前这个女孩不会相信,“布尔带我去过草甸上的雪兔旅舍,在那里,有一只不会种胡萝卜的雪兔,但是,我看得见雪兔眼里自信的光芒……”
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女孩听得入迷,她没有嘲笑我蹩脚的普通话。
最后,她说:“你的故事真好听。我还以为它是我弟弟的玩具,找不到骆驼,这会儿,那个好哭包正在掉眼泪呢。”
我舍不得让布尔走。但我知道,它并不属于我。
“其实,它就是你弟弟的骆驼。” 我亲了布尔一下,递给她,“把它带回你弟弟身边吧,他比我更需要它。”
布尔说,你来过布尔津,布尔津就会留在你的心里。我想,对我来说,布尔也是。
我朝布尔挥了挥手,这才想起,布尔根本就不是它的名字。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名字对它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来过,像一道光,照亮过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