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情”与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基本情感动力
2022-04-12何吉贤
何吉贤
本来想试着谈另一个题目,因为想到我们这个会议的题目是“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但会议进行到现在已经接近尾声了,从会议提交的论文和各位的发言来看,我们的讨论中还没有充分讨论诸如“如何理解作为革命世纪的20世纪中国”“从革命世纪的角度理解20世纪中国文学,它包含了哪些基本的命题?赋予了20世纪中国文学怎样的特质”等这些基本的也是重要的问题。现在的研究中,处理的问题越来越具体、琐碎,虽然就研究而言,细读和个案的深入、透彻研究都是必要的,但缺乏对更具整体性的、基本的重要问题的兴趣和关注,这样的研究也必然如一盘散沙,不能让人满意。
本次会议探讨的“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可说是一个新的研究视野。在这个新的视野下,一些新的议题出现了,一些封闭性的材料和文本被激活,一些边缘性的或已经走进“死胡同”的话题也重新变得重要或有了重新讨论的可能。如通过“社会史视野”对一些作品和作家的重新解读,政治和政策性的文献、地方文献也被有机地结合到文学研究中。当然,讨论“20世纪中国革命与中国现当代文学”,最近几年还有其它重要的尝试努力,比如,刚才洪老师谈的问题,在全球革命的视野下,20世纪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又有了重新考察的可能,并且在现在的研究格局中变得重要了起来。但视野的扩展在带来新的议题和激活新的材料的同时,并不一定带来新的整体性的视野,新的整体性视野还有待于研究者的进一步努力。
今天早上开会前,我曾跟萨支山聊了一下我关于“20世纪”的理解,以及关于“20世纪中国文学基本问题”的一些想法,萨支山说你谈的问题太复杂了,那么大的问题在短短的15分钟内很难说清楚。所以最初的想法就否定了。上午会议茶歇的时候,我也请教了蔡翔老师在圆桌会议上想谈的题目,蔡老师说他想谈“1960年代和浪漫主义”的问题。我就临时改变了主意,改了一下我的题目,想谈一谈“热情”作为20世纪文学中的基本情感动力的问题。我谈的问题与蔡翔老师刚刚谈的问题比较相关,他讲了1960年代的浪漫主义问题,他说浪漫主义写作方式是要再度点燃激情的可能性。这次会议吴宝林提交的论文也谈了胡风在讨论爱伦·坡观点时涉及的关于激情的问题。我有一个基本的观点,即20世纪中国文学中,激情——在中国文学的自我表述中,是“热情”,当然,“激情”(passion)与“热情”是有区别的,我这里不作展开——是一种基本的情感动力。这种情感动力既是个人性的,又是社会性的。也就是说,“热情”既是推动个人投身文学,以一种情感性的叙事或抒情的文学形式表达自我,同时也是建构个人与社会、民族及国家之间的关系,建构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关系的方法或桥梁。在我看来,“热情”不仅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基本情感动力,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基本伦理价值追求,同时也是20世纪中国文学的基本认知范式。
我最近正在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是想讨论“热情”作为文学特别是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基本动力的问题。我的文章将主要围绕丁玲的创作和文学生涯展开,这里,我简单介绍一下我讨论这一问题的起点问题。
我先读一首冯雪峰的短诗,是冯雪峰《湖畔诗集》里面的一首诗,写于1921年,诗名是《伊在》。冯雪峰这样写:
人们泪越流得多,
天公雪便越落得大。
我和伊去玩雪,想做个雪人,
但雪经我们的一走,
便如火烧般地融消了。
我们真热呵!
全诗就这么几句。我们现在一般都只把冯雪峰当作一个文学理论家,往往忘记了他还是“湖畔诗人”出身。而“湖畔诗人”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催生出来的典型的“新青年”。读了这首诗以后,我就特别想到了1946年夏天,丁玲从延安到河北,在张家口的时候,她收到了冯雪峰的来信。这是经过十年的战火阻隔、人生动荡之后,两位文学上互相信任的挚友第一次恢复通信,丁玲收到了她最信任的文学挚友冯雪峰的回信。在信中——丁玲的去信现在找不到了,冯雪峰的回信则找出来了——冯雪峰向丁玲交代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之后,就特别突兀地讨论起一个严肃的问题,即关于“平静和热情”的问题。冯雪峰说,读了丁玲关于自己这八九年来的生活经历的介绍,他感到了“丁玲的性格并没有变化,只是心情可能有些不同了,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然后就接着说:“‘平静’是和‘热情’一样需要,无论写文、无论做别的事情,我们所要注意的。大抵‘平静’须是见到深广,沉着而坚毅地工作的意思,所以这是‘热情’之最高级的表现。否则,‘平静’往往是开始枯萎和停滞,对革命或创作的探求力、冲动性减退了的表现,那也是不好的。它的不好并不下于小资产阶级的任性。”冯雪峰写这封信的时候,正准备要写一篇总结丁玲在十五六年中间创作和精神的变化,也就是冯雪峰所称的“心的经历”的大文章。他当时也正在系统地阅读丁玲10多年来创作的作品,替丁玲编一本作品集。在这封信里,冯雪峰给丁玲建议说:你工作了这么多年,生活了这么多年,斗争了,也被斗争了这么多年,是时候了,你要写一个概括性的、一个大的作品。正是在冯雪峰的建议和鼓励下,丁玲燃起了写一个大的作品的雄心和热情,投入了《太阳照在桑乾河上》的创作。我从这个信里边,反过去看冯雪峰更早时候写的评论丁玲的一些文章,发现了“热情”也是冯雪峰一直以来在评论丁玲的时候一个经常出现的关键词。前面提到的冯雪峰正在写的那篇评论丁玲的“大文章”,就是写于1947年10月的对丁玲此前小说创作进行总结的评论《从〈梦珂〉到〈夜〉——〈丁玲文集〉后记》。我统计了一下,在这篇5200多字的评论当中,“热情”这个词出现了不下15次。在冯雪峰的理解里,“热情”是作为一种内在的基本动力,贯注于丁玲的创作生涯:从五四运动所唤起的青年追求恋爱自由的热情,到将这种朦胧的热情和当时人民大众的解放要求连在一起,把他们的热情向着当时另一些青年的革命热情的方向发展;从概念的向往、站在岸上似的兴奋的热情和赞颂,到实际卷入人民大众的苦难的斗争;以诚恳的热情,与生活进行真实的肉搏,不仅作为一个参与实际工作的实践者,并且作为一个艺术家,在长期艰苦而曲折的斗争中改造和生长,在新的对象世界中长期生活,用新的世界的意识和心灵,用感动力,而不是用概念和公式的说教去感服读者,使他们也走进新的世界。显然按冯雪峰的理解,“热情”对于丁玲,不仅是她从追求自由的这樣一个少女投身文学创作,成为反抗性的文学青年的基本动力,“热情”也是她从一个文学青年跑到前进的社会中去,使自己得到生活的光和力的“热力的桥梁”……“热力的桥梁”是冯雪峰提出的一个概念。我认为用“热情”来概括丁玲的情感动力非常有启发。
再举一个例子,就是瞿秋白对丁玲的一个评价。大家都知道,1980年代初的时候,丁玲在一篇回忆文章当中说,瞿秋白曾说过:“冰之是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怎么理解这句话?丁玲本人在晚年回忆瞿秋白的一篇文章中解释了这句话。她说:“他(指瞿秋白——引者)指的是我在22年去上海平民女校寻求真理之火,然后飞开了。23年,我转入上海大学寻求文学真谛,24年又飞开了。30年,我参加‘左联’,31年,我主编《北斗》,32年,我入党,飞蛾又飞来扑火。”然后丁玲又接下去强调说:“是的,我就是这样离不开火!”并且补充说:“他还不知道,后来33年,我已几濒于死,但仍然飞向保安。50年代被划为右派,60年代又被打成反革命,但仍是振翅飞翔,我还要以我的余生振翅翱翔,继续在火中追求真理,为讴歌真理之火而死。”丁玲借此梳理了自己一生“飞蛾扑火”的生命轨迹。在她的解释中,引导她不停地“振翅扑火”的动力,是对真理的追求。
循着丁玲的问题,我们可以继续追问:这种几起几落,仍然追求不止的动力是什么?昨天张炼红老师在评论姚丹老师的文章时说过,丁玲的创作和生命历程中——其实不止丁玲——有贯穿性的东西在。我自己觉得这个贯穿性的东西是值得从她的文本当中、她的生命经验当中去寻找的。而且不仅要寻找到某种概念的东西,还要寻找它的存在基础。我找到的这个东西是“热情”!“热情”是一种独特的个性吗?比如在丁玲这里,它是不是属于丁玲的一种独有的个性呢?还是如丁玲自己在解释瞿秋白的说法时提到的,是跟信仰、跟寻求“真理之火”有关系呢?我觉得这两种解释都可能只是答案的某些部分,而不是答案的全部。因为如果是作为个性的话,个性有不稳定性,一定程度上个性可以解释一个人的行事风格,但很难完整解释一个人的整个生命历程,我们说“性格决定命运”,也只是从总体方向上说的。另一种解释,即从信仰角度解释,这是丁玲的自我解释中比较强调的因素,但是信仰本身是一个过程,而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的,或者是一种贯穿性、持续性和直接的动力,信仰本身也不是一种固定的状态,虽然它一旦形成,可能有一定的稳定性。信仰从最初的形成,到成熟、完善,历经各种考验,还需要某些外在的推动力,而且,它在不同的历史情境下还会表现为不同的形态。具体说,信仰并不能解释丁玲早期为何投身文学、并推动她向左翼转变。也就是说,如何解释丁玲在信仰形成以前,以及在信仰遇到挫折时候的情感动力问题呢?这就需要我们去寻找丁玲文学和生命背后贯穿性的、持续性的情感动力问题。这里,我觉得冯雪峰提出的这个“热情”的问题,也许是更加基础性的、也是更加具有说服力的因素。
如果要展开谈这个问题,我想我们首先要结合丁玲的创作和生命历程的不同阶段,阐释“热情”所展示的不同形态。
在丁玲早期的创作中,我们可以用丁玲自己使用的一个说法,即“热情的针毡”,来概括“热情”在这一阶段的形态。作为一个“后五四”时代的文学青年,丁玲说自己像坐在一个热情的针毡当中一样:“反过去也刺着,翻过来也刺着,似乎我又是在油锅里听到那油沸的响声,感到浑身的灼热。”我们都知道,在这一阶段,丁玲在思想上与无政府主义有较深的关联,所以,需要注意的是,在早期的这个阶段,“热情”作为推动她走上文学道路的基本情感动力,它的体现方式,是以一种特别的、否定的面目出现的,是以某种自我批判和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呈现的。然后到了她的创作和生命中的另一个阶段,也就是她的“左转”的阶段,在这个转化的过程中,“热情”也是她的基本的情感动力和支撑。在这个过程中,原来那种否定性的情感力量由于突破了个人的限制,走向了一个集体性的主体认同,获得了某种方向感,所以在突破个人限制后,与具体的人、具体的“关系”发生了关联,这种否定性的力量就发生了反转。这个过程当中,“热情”与行动的关系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重要问题。然后是到了延安之后,一直到后来的1950年代上半期主持中國作协工作、举办文学讲习所这一时期,丁玲一直在强调“深入生活”的问题,我认为丁玲关于“深入生活”的提倡是20世纪中国作家中最为独特也较为系统的,甚至可以认为是一种基于创作主体立场的“创作论”,而在这一作为“创作论”的“深入生活”方法中,“热情”是克服作家与经验对象、工作与创作、知识与实践以及不同人群之间的隔阂的最有力的工具,是一切行动的“热力的桥梁”。
我这里所谈的“热情”当然与海外中国文学研究中所谈的“抒情传统”问题是两码事。从理论上梳理的话,倒是与政治哲学中所谈论的“激情”问题有较为密切的关系。我们都知道,passion(激情)是支撑宗教信仰的最基本、最重要的情感基础,启蒙运动之后,上帝被拉下神坛,在世俗化社会,passion的问题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或者换一种说法,在世俗化社会中,个人与公共性事务发生关联的情感基础是什么?更具体地说,在世俗社会中,个人跟政治发生关联的情感方式是怎样的?它的情感基础是什么?我们去考察20世纪的历史,无论是在革命政治动员、革命政治里边,还是在选举民主政治里边,都离不开激情的推动。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从五四开始,从鲁迅、郭沫若,从我们上面提到的作为“五四新人”的“湖畔诗人”,到巴金,到我这里具体分析的丁玲一生的创作和生命历程,甚至到1980年代的“新时期文学”,作为为20世纪历史巨变提供基本价值观和情感动力的现代文学,“热情”都是其背后最为重要的情感和伦理的动力。
最后,当然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刚才蔡翔老师所说的,其实也跟他所勾勒的,就是1960年代的浪漫主义怎样最后走向现代主义的这个过程有关系的,就是说由热情所构成的,将其作为基本动力的一种文学的实践的方式,它所带来的限度是什么,我觉得这里面需要讨论的问题还是比较多的,比如就丁玲的写作来说,长篇小说她就写了《太阳照在桑乾河上》,到了生命的晚期,她一直还在努力,但并没有成功。我觉得她创作上比较成功的还是在塑造人物上。刚才蔡老师也说到了,就是说在这样的一个脉络里边,现实主义的道路带来了很多限制性的东西,我觉得这个也是构成丁玲自己创作的一个重要的内部限制性因素。具体地说,就是“热情”的持续性问题、“热情”与“冷静”的理性的龃龉问题、“热情”与真实的问题,等等,这些都构成了不断的挑战。但是丁玲在塑造人物上,我觉得就像冯雪峰所说的,因为有“热情”作为一个“热力的桥梁”,给她提供了很多特别的、别的作者没有的一些便利和变化。所以,在丁玲这里,我们可以说,“热情”既是有力的工具,也可能是一种限制性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