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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众生

2022-04-12陈蔚文

福建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矮子菜场摊位

陈蔚文

周末,在菜场外的一家肉店买肉,店主边麻利地剁着排骨,边和我聊天。我说起菜场里肉摊生意最好的当属“矮子”,这么多年,再没有比他生意更好的摊位。肉价再怎么涨,他的摊前主顾总是满满当当,逢周末节假日,挤也挤不进——今天我没进菜场到他摊上买肉,就因为不想排队。

住在这一带的居民,有谁不知道矮子呢?因为个头小,他被人称作矮子。我也是他的老顾客。买了十几年,他卖的肉总比别家贵几块,但仍挡不住主顾们的热情。有一阵父母住我这,碰上摊子人多,我又指定让母亲到矮子的摊位买,母亲免不了抱怨,“难道他家的肉比别家的香?我看差不多。”

是不是比别家的香,这个全凭主顾们的口感,没有量化指标可衡量。许是心理作用?的确觉得他摊上的肉是好吃那么一点,据矮子自个儿说,他进的肉是定点养殖户的,潲水喂的猪,肉就是要香一些!说这话的矮子意气风发,他是位气色红润的小个子,围着黑皮裙,手起刀落,嘴上常叼一根顾客敬的烟——顾客简直是有些巴结他们夫妻,为了能快点买上肉,和矮子各种搭讪套近乎。

矮子长年红润的气色表明,他对这些明显带有讨好意味的套近乎非常受用,他对自己的生活也非常满意——矮子有一儿一女,偶尔来摊上,引得主顾们一片赞扬声。这双儿女像矮子的老婆,尤其男孩,高个秀气,幸运地避开了父亲的劣势遗传。

矮子的老婆,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高矮子一頭,给顾客称肉不时缺点分量,但没人指出,在生意如此火爆的摊位上能买着肉就不易,哪敢多说什么?因为众多的主顾,矮子夫妻有了特权,对那些和他关系不错的熟人,他总是优先把肉卖给他们,而无视排在前面的顾客。

每每他的摊位前人头攒动,其他摊位冷冷清清时,同行们的表情十分复杂,带着一点业已习惯的无奈与忍受。这是桩毫无办法的事!是的,生意这件事简直和搞艺术一样,光凭吃苦耐劳是不行的,还得有——运气。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儿正是决定一桩生意好坏的关键。

多年来,主顾们谈论起矮子的运气都觉得不可思议,如果是靠手艺、审美之类,生意有高下可以理解,但同样是卖猪肉,凭什么矮子的生意就火成这样呢?主顾们说,大概是矮子的祖上积了德,风水好。

矮子的生意看上去再红火个几十年也没问题——四十多岁的他和妻子身体硬朗,客源忠实稳定。当我站在他拥挤的摊位前排队时,有时会对“运气”这个东西产生疑问:真的会有这么持久而红火的运气吗?

也许吧,矮子摊前拥挤的顾客回答了这一点。

这个周末,在我和菜场外的肉店老板喟叹矮子和他红火的生意时,老板嘟哝了句:矮子走了。走了?去哪?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等明白店主说的意思是矮子死了时,我大吃一惊。我又问了一次,店主很肯定地说,矮子走了,今天头三,下葬。

三天前,也就是周二下午,矮子死于家中,脑梗。没有任何征兆,他突然从椅子上栽了下来。而就在头一天,周一的早上,我还在他的摊上买了肉。他和往常一样气色红润,熟练地剁切剔斩——他卖肉生涯里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

我的吃惊让我自己也有些意外,经历不少的人事,包括生老病死,早不必大惊小怪。我的吃惊,或许有一部分缘自我曾经对“运气”或说“命运”这个东西产生过的疑问。我想起,有几次,在矮子红火的摊位前,我内心掠过的存疑——果真,矮子的生意会一直这么好下去?他和同行们冷清的生意形成的鲜明对比,如此不可思议。

此刻,那个存疑仿佛得到解答,使我吓了一跳。仿佛虚空中有人回答了我之前的存疑,“当然不会不变,世上有什么是持久不变的呢?”

这个虚空中的回答,突然使我窥见,在我之前的疑问中包含着某种连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悲观者的预感——我并不认为矮子的生意能一直这么好下去,命运的规律通常不支持这种过于显眼与张扬的运气。

矮子的仓促离世印证了这个规律。

终究没有一以贯之的过分好的“运气”。“花无百日红”是辩证法的实质表达,涵盖大千世相。

在平静下暗流涌动,悲喜交错,这才是命运恒常的面貌。

我走进了对过的菜场,想再确认一次这个消息的可靠。正是上午九点半左右,平素这时,矮子的摊位亮着大灯,热闹喧哗。系着皮围裙的矮子耳后夹着烟,或嘴里叼根烟,边和老主顾们插科打诨,边手起刀落,归置过秤。

此时,菜场一楼靠电动扶梯的那个摊位黑着灯,空空荡荡。旁边的肉摊主们招呼着生意,脸上看不出什么,那多年来业已习惯的忍受在此刻仍保持了该有的教养。没有哪张脸喜形于色,虽然这些摊位的生意明显比平日更好——矮子的主顾们分流向了这些摊位。

消息没错,矮子的确不在了。

大概一周后,去菜场,矮子的摊位亮起了灯。矮子以前站的位置换了个年轻人,是矮子的儿子,二十岁左右,身形清秀,围上了他父亲那条黑皮围裙。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想与顾客开玩笑的兴致,摊上的肉依然比别家贵一些。

矮子的妻子也在,她的样子看上去笃定,没有刚成为一个“未亡人”的憔悴或悲戚。她穿着一件黄色上衣。顾客只有寥落的几人。我上前称了肉,付钱走了。我觉出她的态度有了微妙变化,她比过去热情了,以前的热情带有一点“你爱买不买”的倨傲。现在,这热情以失去一个重要合作伙伴的单人身份,回到热情该有的位置。

几天后去,矮子的摊位多了个姑娘,是矮子的儿媳,她和丈夫、婆婆构成了新的摊档组合。矮子的妻子穿了件红色的短袖上衣,不是暗红褚红之类,而是正红,我吃了一惊,矮子还没过“五七”吧——人亡后第35天叫“五七”,本地人很重视,要举行祭奠。这件红衫,按本地风俗,无论如何不适合一名新寡者在“五七”内穿着。

她和矮子的婚姻幸福吗?至少在摊位上他们夫唱妇随,配合默契,从没看他们拌过嘴,实情是怎样的呢?

一些天后,我从另一家发廊女店主那里听说,矮子夫妻感情并不好,矮子在外面有“节目”,还资助过一个女人开餐饮店,总以低于市场的价格把肉进给她。他妻子为此和他吵过多次。他去世,他妻子并不难过。

难怪,她的脸上连伪装的悲伤都没有。

总之,那个耳后夹着烟或嘴里叼着烟的矮子彻底消失了,他素来的嘻嘻哈哈终结在一次死亡快闪中。

在菜场那么多摊贩中,他看上去最年富力强,死,似乎怎么也轮不着他。就在菜场二楼,我固定买海鱼的摊主是位老太太,腰佝背偻,我有时担心下次来就看不到她了。可她一直按时出摊,勤勤恳恳地剖鱼。

渐渐地,我去矮子的摊位越来越少。好像他的死带走了某种对肉的保证。我知道这是种没有道理可言的心理。但就是去得少了,大概有些顾客和我类似心理,总之,矮子摊位冷清不少。

我换了一家摊位买肉,仍是一对夫妻,男的高瘦,女的矮瘦。因为矮子之死,我注意到这一带的店多是夫妻店,还注意到有些店不知何时就关了,包括一家开了多年的湖南牛肉面店,店主是一对湖南湘潭夫妻,他家的汤底甚是鲜辣。小区旁边的“尚光饺子店”,也是一对夫妻开的,店里无论是饺子还是粉面,都家常可口。饺子种类多样,甚至还有莲藕、荸荠馅之类。

这两家店,先后都关了。牛肉面店没有躲过疫情的生意冷清,夫妻俩回湖南老家去了。而饺子店的老板,去年冬天说,“做不动了”,店子很快转了人。据说有顾客在“尚光”关店前订了两百个饺子。

我应当尝尝莲藕饺子的,还有荠菜饺子。

矮子之死,让我对这些熟悉的店有了点紧迫感。它们还会开多久?比如山东夫妻开的煎饼店。店子已开了二十年,儿女大了,传给儿女。夫妻俩仍在店里坐镇,带带儿孙,收收钱。儿子的技艺和父母一般炉火纯青,一张张偌大的撒了芝麻与葱花的煎饼摊在案几上,饼皮香酥,咸淡从未失手。有次我带从深圳回来的女友来尝,她连赞好吃。下次回来,她特地来买了好些回去。

另一家夫妻蛋糕店,据说上了本地网红店名单。高个丈夫有一头自来卷发,妻子墩壮,店子也开了多年,招牌点心有云片糕,还有鸡蛋糕、萨其马,有不少老顾客。有次我去买蛋卷,男店主说,卖完今天,明起关门三天。

为啥关门?

“歇歇玩玩咯。”女店主说,称心如意的样子,她说每年夏天他们都要关门歇几天。

这么热的天上哪歇歇玩玩?不管去哪,夫妻俩兴兴头头的样子,使人觉得,哪怕宅在家里,他俩也怡然自乐。

这些店主,因为多年来的买卖,与我有了某种关联。他们与我在同一条街上出入多年。我在这个城市的日常生活,和这些店、这些人关系密切。这些不知名姓者,甚至比另一些看上去有更重要身份者,对我的生活影响更大。譬如买熟的一家豆制品店因拆迁关门后,我的餐桌上就少了热腾腾的豆腐脑和炸得金黄的五香干。又譬如,一位女裁缝回乡照顾老人后,我积下了一摞要改的衣物……

衣食住行,如此日常,它们是常被忽略但又很重要的一部分。它们给予我生活的便利与愉悦。回想这些小店,竟似小津安二郎的电影般,在平淡松散的叙事中其实蕴含着丰富内涵——那是藏在“小”中的意义与真实,是日复一日,与人的生存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是由细枝末节构建起的保障与安慰。

这些日常,它们为随时可能而来的无常和变数做着铺垫。小津的电影因而伟大,它不痴迷于史诗的构建,而是用平行的镜头讲述细水长流的现实——那是另一种不易完成的宏大。

8月过去,9月也快过去,秋意渐浓,有次先生回来,提了一袋子煎饼。

“买这么多干吗?”我问。

“我看店的生意不如以前,多买点,免得关了,吃不到这么好的煎饼了”。

当然,这点“帮衬”完全不足以改变一个店的走向,这不过是我们为想勉力留住些熟悉的味道而略尽的心意。

常常,消失会比人想象的更快。在日复一日,似乎停滞不前的“慢”中隐藏着让人猝不及防的“快”。有时仅仅是瞬间,个体以及一个家庭就改变了命运。那些离开的人,从8月的午后,或冬天的清早,一阵烟般消散了。这是命运,是自然规律,矮子之死是这规律中极微小的部分。

秋天的雨水淅瀝落下,电脑音响回荡着李健的《水流众生》,“有没有那样的山能阻挡命运的乌云/保佑从来不平坦的路程/有没有这样的水能洗去所有的沉迷/让众生轻盈。”

——路程,的确是从来不平坦的。众生,也从来不曾轻盈吧?不过在沉重里,又确有一些轻盈与转圜的时刻。旧的不断消失,又有新的填补进来,就像矮子的儿子接过他的营生,就像“尚光饺子店”变成了一家土特产店。

日子就是这么以它琐碎而坚韧的方式赓续着。我打开饼袋,传来温暖熟悉的香气。

责任编辑 林 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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