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颜喀拉山的孩子
2022-04-12杨志军
第十一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词:
杨志军的《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以男孩喜饶的童真目光呈现出独特的藏乡生活图景。小说洋溢着浓郁的地域文化风韵与蓬勃的时代精神。传统与现代、精神与现实、人与自然等时代主题贯穿其中,有力拓展了儿童文学的题材领域与艺术空间。
作者:杨志军
出版社:二十一世纪出版社
杨志军的获奖感言
大概人都是这样:好不容易长大了,又希望回去。在我们盼望自己长大时,我们并不知道成人世界的五颜六色代表的并不都是光亮,飞上天空的老鹰几乎没有一次是为了自由翱翔,好不容易成材的大树迎来的大多不是有风来戏、有鸟来栖。积垢与伤疤、掠食与避害、攀折与斫伐,几成家常便饭。这让我前行时有些迟疑,常常陷落在“想回去”的感觉里不能自拔。
我向往孩子的世界……
精彩文摘
归来
采盐用了差不多十天,然后我们踏上了回家的路。
德吉哥哥说:“所有的路都是艰难的,但回家的路最艰难。”
牲畜们都驮上了盐巴,牦牛能驮两大袋,羊能驮两小袋。相比之下马驮得更多,每匹马除了一大袋盐巴,还得驮着帐房和食物。人也不会空着,大人们每人背着一中袋盐巴,德吉哥哥和拉巴哥哥背着一小袋盐巴,我背着半小袋盐巴。在我脚疼得需要骑着大灰马时,阿爸或德吉哥哥就会分担我的盐巴。这样的行走持续了半个月,之后我就再也不能骑马了,因为大灰马死了。
大灰马是累死的。我觉得如果不是我骑它,它不一定这么快就死掉,至少会坚持到走完驮盐的路。我哭了,再也不骑驮盐路上疲惫不堪的牲畜了。
阿爸说:“走不动的话,我背你。”
我说:“不。”
拉巴哥哥说:“你的半小袋盐巴我替你背。”
我说:“不。”
德吉哥哥说:“让喜饶自己走,也让喜饶自己背,不然的话,以后的路就不好走啦。”
我说:“噢呀。”
大灰马倒下的那天,驮队休息了很长时间,主要是为了让牲畜去吃草。从薄薄的土壤里长出来的草总是短短的,牲畜得吃很长时间才能吃个半饱。
德吉哥哥坐在地上,发愁地望着落到大灰马身上的秃鹫说:“就怕这只是个开头。”
阿爸生气地说:“该闭上你的嘴啦。”
德吉哥哥赶紧捂住了嘴。
但德吉哥哥的担忧还是发生了,再次上路后不久,就陆续死了两头牦牛、四只绵羊。对驮盐路上累死的牛羊,我们是绝不食用的,尽管我们非常非常想吃肉。我们只会说着祝福吉祥的话,念着“嘛呢”(即六字真言:唵嘛呢呗咪吽),望着天上的秃鹫落下来把它们吃掉。
有一次秃鹫盘旋着半天不下来,德吉哥哥等不及了,说:“干脆挖坑埋掉吧。”
才让乡长和阿爸都说不。
我问:“为什么?”
阿爸说:“孩子,你要记住,牲畜和人是一个样子的,活着都是为了付出和施舍。牛羊活着的时候施舍着自己的奶和力气,现在死啦,再也不能施舍啦,只剩下骨肉啦。让天上的秃鹫吃掉它们,就是帮助它们完成最后一次施舍。秃鹫吃饱了它们的肉,就不会再去吃别的动物啦。”
我明白了,施舍尸体不光是为了让秃鹫吃饱,还是为了救命——让别的动物长长久久地活着。
走了一个多月,我们终于回到了巴颜喀拉草原。我们和才让乡长、拉巴哥哥以及其他牧人分手,赶着自家的牲畜,朝我家的帐房走去。
爷爷和奶奶站在帐房前望着我们。我家的母獒卓玛“轰轰轰”地叫着,飞快地朝我们跑来。我喊着“扎西德勒”迎过去,抱住了卓玛。卓玛伸出舌头,舔湿了我的脸。我喜欢这样的舔舐,那种痒酥酥的感觉和热乎乎的舒服是别人不知道的。我翻身骑了上去。它小心翼翼地驮着我走,生怕我摔下来,一直把我驮到奶奶和爷爷跟前。我跳到地上,扑进了奶奶的怀抱,又扑进了爷爷的怀抱。奶奶把我从爷爷怀里再次拉到她怀里,摸着我的脸,灿烂地笑着,说我瘦了。
德吉哥哥大声说:“奶奶啦(啦为敬语),爷爷啦,阿妈啦,你们好,不争气的德吉回来啦,想喝香喷喷的酥油茶,想吃肥嘟嘟的手抓肉,不知家里有没有?”
奶奶张开没牙的嘴笑着,慈祥得像个女菩萨。
爷爷说:“酥油茶已经烧滚,手抓肉已经煮好,就是没有盐巴,香喷喷的味道出不来。”
阿妈提着奶桶走过来说:“那可怎么办?”
爷爷又说:“光看牛羊回来啦,不知盐巴有没有?”
德吉哥哥说:“有没有,请看疲倦的牲畜;有没有,請看鼓鼓囊囊的袋子。”说着,扑过去抱着爷爷亲了亲,又抱着奶奶亲了亲。他亲奶奶的时候像母獒卓玛似的伸出了舌头,好像要把奶奶满脸的皱纹用舌头舔平。
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在用欢快的语言,庆祝着又一次驮盐平安归来。只有阿爸显得很平静,因为他过两三年就会驮一次盐,出发和归来对他来说很平常。
这一次我们驮回来了十五大袋盐巴,一大袋立起来跟我的个子差不多。晚饭的时候,大人们便商量起用盐巴换糌粑的事。
爷爷说:“估计农区的青稞已经开始收割啦,再过半个月去的话,新青稞就能在各姿各雅城上市啦。”
阿爸说:“这一次的盐巴没有往年好,恐怕家里只能留下两大袋盐巴,不然的话换回来的糌粑不够吃。”
大家不吭声,都望着奶奶。奶奶也不吭声。我知道这件事要奶奶说了算,她不吭声就说明她不同意。
我大声说:“我背回来的盐巴不准拿走,我要交给奶奶。”
奶奶叹口气说:“一帐房的人都不如我最小的孙子懂事。喜饶,过来。”
我过去坐在了奶奶身边。奶奶抚摸着我的头,轻声念诵着“嘛呢”。
爷爷模棱两可地说:“每次驮盐回来,留在家里的是四大袋盐巴,其实四大袋也是不够的。”
阿妈说:“总不能留下五大袋吧?”
奶奶说:“我就是想说留下五大袋。”
“啊啧啧。”德吉哥哥跳起来,“留下这么多,我们不吃糌粑了吗?”
青稞炒熟后磨成粉就是糌粑,对我们牧区的藏民来说,它是最主要的食物,没有糌粑就好比草原失去了河水的滋润,河水失去了雪山的养育。
阿爸望着德吉哥哥说:“那就听阿妈的,留下五大袋。”
德吉哥哥摇着头说:“人不吃糌粑,肠子就会变硬,连屎都拉不出来,这样的日子怎么过?”
没有人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