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吃鸡蛋的候鸟（短篇）

早上八点，祁连山从消散的晨雾中露出残雪斑驳的山峰，山谷间，一个头戴安全帽的年轻人笑盈盈地敲响了项目分部那截废钢轨。随着铛铛几声脆响，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从各自小家跑出来，排成一队走进食堂打好馒头、稀饭和咸菜，再先后有序地端到桌上准备开吃时，忽然发现每人面前放了一个鸡蛋。

“咦，这是谁放的鸡蛋啊，怎么这么多！”一个孩子惊喜地叫起来。

“真的吔，这蛋还是热的，是给我们吃的吗？”有个孩子用手摸了一下，立马缩了回来，高兴得难以置信。

“对啊，就是给你们煮的！从今天开始，每人每天一个，谁都不许不吃，也不许剩下哦。”一个声音乐呵呵地在后面宣布道。大家一看，正是那个敲钢轨的年轻人，叫戴树林，是这个项目分部的党支部书记兼食堂管理员。别看他个头不高，脸上笑容可掬，可那副肩膀却比一般人要宽厚得多，仿佛里面蓄足能量、注满活力似的。一见是他，孩子们都开心地笑起来，争先恐后保证道：“放心吧，戴叔叔，我们最爱吃鸡蛋了，只要您给我们煮，我们一定吃得干干净净，决不浪费一个。”年轻人满意地竖起大拇指，赞扬说：“那好，咱们一言为定，‘候鸟加油班’今天就算正式开班了，待会儿就有两个老师来给大家上辅導课，你们抓紧把鸡蛋吃了，做起作业才更有劲哦！”

孩子们听了连连点头，迫不及待地抓起鸡蛋，在桌子上“啪啪”敲了起来。戴树林见了抿嘴一笑，转身走出食堂。这一刻，他对昨晚的临时决定感到几分欣慰，又对自己现任的角色觉得有点好笑。是啊，建高铁的人怎么管起了孩子？项目分部的书记怎么煮起了鸡蛋呢？这件事，唉，一两句话还真说不清，必须从“候鸟”要来时说起。

一说到高铁，现在人都知道那是一张世界驰名的“国家名片”，可在这辉煌背后，建设者们有什么艰难与付出，还有哪些不为人所知的奉献与抛舍，却很少有人知道，也没有多少人会去了解。恐怕只有像戴树林这样的建设管理者，才最清楚他们的酸甜苦辣和那些无法言传的辛楚委屈。

就拿分部承担的Ⅳ标工段来说吧，虽然列为高铁干线的重要工程节点，是贯通本线的主要桥梁群，可由于地质复杂，昼夜温差大，技术难度高，加之工期紧，交通不便，施工条件极为艰苦不说，关键还在于浇灌作业不能中断，工人放不了假、探不了亲，有些岗位上的农民工和专业技术人员甚至两三年都没回过一次家！为了和亲人见上一面，孩子只有利用暑假，由妈妈带着长途跋涉近10个小时，有的甚至要一天一夜，才能来到项目部与父亲见面。一家人在工地团聚十天半个月后，到开学前再顺原路返回去。鉴于这些孩子千里迢迢追寻父亲的方式既教人感动，又让人心酸，故他们获得一个共同的名字，叫“候鸟”。

对于“候鸟”和他们的妈妈，戴树林一直怀有最深的敬意与愧疚。当他了解今年暑假又有8个妈妈带着8个孩子要来项目分部探亲，还有两个孩子是随他们一起来看望同在工地的父母，他和分部经理不仅十分感动、高度重视，而且亲自组织腾房，精心准备了9个温馨“小家”，还早早通知食堂购足粮油，做好了增加18位客人的餐饮准备。

本来以为安排已经很周密了，可昨天雇的大巴把人从火车站接回来后，戴树林却发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窘事：这批孩子普遍个子瘦小，身子也很单薄，面黄肌瘦不说，学习压力还很大。一打听，方知他们全都来自贵州的一个贫困县，常年以土豆为食，一年四季也吃不上几回肉，连鸡蛋都很少能够吃到，只有当家里来了客人，妈妈或者奶奶才肯掏出几个鸡蛋炒着吃。由于山高路远，老师顾不过来，孩子们缺乏辅导，对暑假作业感到十分吃力。

第一次听到这种情况，戴树林内心十分震撼。他一是觉得隐隐心痛，想不到山里来的父亲在全力打造“国家名片”之时，他们的孩子还处于基本营养水平线之下。二是感到尴尬无力，想怪自己调查不细吧，可扪心自问，就算事先知道了，项目分部又能做什么呢？出手帮吗？不仅超出了工程管理范围，还有可能违反财务制度，况且这也不是党支部的工作职责。可闭眼不管吧，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那也绝不是戴树林的性格，从良心上讲，他也觉得对不住工地上的那些父亲。

可如何是好呢？他陷入了左右为难、坐立不安之中。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他把眉一扬、肩一扛，连夜把工作人员找来，经过反复商量，决定采取三条措施，帮这群“候鸟”一把：一是在现有条件下，伙食标准不变，但改善食堂膳食供应，保证探亲小家每天能吃上肉和青菜;二是从明天起，让10个孩子集中吃早餐，每天给他们煮一个鸡蛋，加强营养摄入，提高学习精力，在整个假期一天也不中断，这笔费用，将由戴树林个人承担，从他工资里扣除;三是每天早餐后，安排两小时辅导课，由项目分部刚入职的两名大学生担任老师，其中一名辅导孩子的数理化，另一名辅导他们的英语和语文。这样，既能帮助孩子们按时完成作业，又能使每个探亲小家在工地上安心团圆。这三项临时举措，戴树林起了一个名，叫作“候鸟加油班”，当晚就通知到了9个小家，同时将其列为项目分部八月份的应急工作。

正是有了这番带情操作，才出现了刚才那幕欢快的场景，所以，戴树林今天才笑得起来。可是，好事一般多磨，无事却往往生非，就在他刚出食堂不久，还未回到自己办公室时，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从食堂里追出来，拉住他的手，一边往回拽，一边大声喊：“戴叔叔，快回来，我弟弟被卡住了，你快去看看！”

“卡住了？”戴树林大吃一惊。他认出这孩子是来看父母的那个老大，叫大牛，昨天一下车就跟他很亲，和他说了很多话。可此刻他什么也不说，只顾拽着他往食堂跑，刚进门就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仰着头，张着嘴，痛苦地捏着脖子，喘不上气来，小脸涨得通红。

“他怎么了？”戴树林一把抱住他，焦急地询问旁边几个孩子。

“他说能把蛋黄一口吞下去，结果就成这样了！”孩子们惊恐地告诉他。

戴树林立刻明白了，这是蛋黄噎在食管，使孩子呼吸不畅，这是儿童致命的意外伤害之一！他脑袋“嗡”地一下响了，意识到弄不好这孩子会有危险！情急之中，他顾不上害怕，也没有一点儿时间犹豫，只能飞快在大脑中极力搜索可能破除眼前危机的办法。他忽然想起安全培训时曾讲授过的海姆立克急救法，于是尽力使自己镇定下来，用双手环住孩子的腹部，把左手握成空拳放在他的肋骨和肚脐之间，再用右手包住那只空拳，随后果断发力，连续向后向上挤压冲击。没有几下，那孩子就猛一个呛咳，把一个黄澄澄的蛋黄“噗”地一下吐到地上。呼吸转畅之后，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戴树林终于吁了一口气，温柔地拍着他的背说：“好了好了，蛋黄已经吐出来了，现在没事了。”

大牛抓住弟弟的手，感激地望着戴树林说：“谢谢你，戴叔叔，要不是你，二牛今天就麻烦了！”说完又安抚弟弟说：“别哭了，有戴叔叔在这里，我们什么事都不会有，快吃饭吧，老师马上就要来了。”

看到哥哥这么通情达理，戴树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但他不免更为困惑，于是不解地问：“你弟弟为啥要这样吃鸡蛋呢？”

大牛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说：“他两年没吃鸡蛋了，太馋了！”

戴树林心里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他放开孩子，摸摸他的头，大声掩饰说：“好啦，二牛你快和哥哥吃饭吧，老师马上就来上课了，我去跟厨房交代一下，叫他们再煮个鸡蛋送来。”

就这样，“候鸟加油班”在一次有惊无险后顺顺利利地开了班。两名特派老师辅导得很好，而且特别有耐心，从小学一年级直到初中二年级，不同年龄的10个孩子都得到了及时、细致、有针对性的辅导，带来的暑假作业全部按进度完成;调整后的食堂供应也十分给力，探亲小家每天有荤有素，打回的饭菜比平时都好，孩子和父母非常满意;特别是每天早上给“候鸟”们煮的那个鸡蛋，不仅使他们及时补充了营养，而且增强了他们的自信，学习认真，一个个好像更聪明了。

不过，几天之后，“候鸟加油班”又出现了一个新情况。

两个老师悄悄向戴树林反映，不知为什么，有几个孩子拿了鸡蛋不吃，都藏在兜里带回去了，领头的便是那个被蛋黄噎住的孩子他哥。

“大牛？不可能吧！”戴树林听了不太相信，满腹置疑地问，“是怕再噎住了，还是觉得不好吃？这不像他啊！大牛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他怎么会不珍惜食堂煮的鸡蛋呢？”他想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决定还是把孩子找来，单独了解一下这么做的原因。

听说戴叔叔找他，大牛高兴地跑进了项目部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了桌上摆放的“复兴号”动车组模型，他好奇地凑上去看来看去，兴奋不已。戴树林和蔼地指着旁边的工程进度图，告诉他这条高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修到哪里。又特地指着中间一个小圆点说，这就是我们的项目分部，你爸爸妈妈就在这里开钻机、扎钢筋，为高铁贡献自己的智慧和汗水。还问他，你长大以后想不想和爸爸妈妈一样来建高鐵啊？大牛黑眼珠一亮，坚定地回答：“想！”

“但不加强营养，没有一个聪明的大脑和健康的身体，又怎么能建设高铁呢？”戴树林巧妙地回到问题，含蓄地说：“听说有人拿了鸡蛋不吃，装在兜里又带回去了，有你吗？”

大牛垂下头，没有说话，似乎默认了这个事实。

“可你知不知道，这个头带得不好哦。”戴树林委婉地批评道，循循善诱地启发他，“你想，要是大家都这么做，那你们身体怎么增强营养，‘小候鸟’们怎么加油呢？”

大牛的头垂得更低了。

戴树林有心激他：“你们不是说过，一个鸡蛋都不浪费吗？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呢？”

“没有浪费，戴叔叔！”大牛忽然感情迸发，强烈否认，眼泪像串珠一样落下来，低声呜咽着，“我真的不是浪费，只是想……想带给奶奶。我爷爷死了，家里只有奶奶了。”

“哦——”戴树林瞬间想到那些空巢农村、留守儿童，还有抚养他们的孤寡老人，忽然，他什么都明白了。于是，没有再讲任何道理，也没再说一句责备孩子的话，甚至连煮的鸡蛋不能放久这些常识都没提，只是轻轻按住孩子的肩，把一张面巾纸递给了他。

第二天，孩子们吃早餐时，食堂便公布了一个新规定：以后吃完鸡蛋，要把自己的鸡蛋皮留在桌上，戴叔叔饭后要检查;凡是没有鸡蛋皮的，要自己去向戴叔叔说明原因。这么一来，就再也没有出现哪个孩子不吃鸡蛋，偷偷装在兜里带走的现象了。每天早上只要一上饭桌，你看那些“候鸟”一个个嘻嘻哈哈、噼里啪啦地把鸡蛋敲得山响，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般地把自己鸡蛋吃得干干净净，桌上只留下10堆大小不等的鸡蛋皮。

更逗的是，戴叔叔还真来检查，一见他煞有介事的样子，孩子们是又喜又怕。喜的是谁都想跟这个和蔼可亲的孩子王亲近一下，怕的是他看不到自己的鸡蛋皮。于是，都老老实实坐在位上不敢挪窝，以示桌上的鸡蛋皮是自己的。有的孩子生怕他看不见，还早早把鸡蛋皮抓在手里，高高举起来，让戴叔叔看得更清楚一些。每逢这个时候，戴树林就笑眯眯地用双手竖起大拇指，给孩子们一一点赞，“候鸟”们受到鼓励益发自得，食堂里便充满了快乐的气氛。

愉快的假期一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后，妈妈们带着“候鸟”又要启程回家。临走前，经理和戴树林想办法筹了一笔钱，给每个妈妈发了300元路费，又租了一辆大巴，准备送他们去县城乘火车。开车的那天早上，经理和爸爸们要上工地，只有戴树林领着两个老师前来送行。可谁也没想到，他们每人都提了三只鼓鼓囊囊的食品袋，拿上车一看，里面居然全是红彤彤、香喷喷的茶鸡蛋，每只袋里足有两斤，可把孩子们高兴坏了！

戴树林站在车门口，特意交代说：“这是食堂师傅昨晚刚卤好的，放几天没问题，大家不仅可以在路上吃，还可带回去给家人吃。特别是大牛和二牛，你们俩到家后，一定要帮我问奶奶好哦！”

半个月的相处，本来就亲得跟一家人似的，这一番话，又说得大家益发恋恋不舍。依依惜别时，几个孩子都快抹眼泪了，只有少不更事的二牛冒冒失失地问：“戴叔叔，你给了这么多鸡蛋带回去，那谁来检查我们的鸡蛋皮呢？”

一句话把大家问愣了。大人绝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候鸟”们也一时忘了这个问题。可是对啊，谁来检查呢？

“奶奶呀，还有妈妈！”戴树林笑哈哈地对“候鸟”们说，“放心吧，我们会详细了解的，还要记下谁吃得好、吃得干净，谁最孝敬老人，我们就给谁评‘优秀候鸟’，等明年再来时，就带他去坐高铁，你们说，好不好？”

“好！”大巴里响起孩子们响亮的笑声。

妈妈们也都笑了，但没说话，只把目光投向车门，里面全是满满的感激和信任。

作者简介：

武汛，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在《天津文学》《鸭绿江》《芒种》《人民铁道》《中国铁路文艺》等报刊发表多篇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获《海燕》2017年度作家人气奖金奖（第一名），著有《只有三分钟——铁路题材中短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