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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唐琬:萋萋沈园不了情

2022-04-11汪小年

恋爱婚姻家庭·养生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唐琬沈园陆游

汪小年

绍兴十四年(公元1144年),陆游和唐琬成婚。他们的婚姻是由两家早早便决定的事情。陆游和唐琬是表兄妹,唐琬字蕙仙,是陆游的母舅、郑州通判唐闳的独生女儿。一起长大的唐琬和陆游二人从小就情投意合,经常在一起吟诗诵对。青梅竹马的兩人,年龄渐长后自然而然地暗生情愫。

唐陆两家也算门当户对。陆游之父为临安知府,母亲为北宋名臣唐介的孙女,家世显赫。而唐琬父亲唐闳为六品郑州通判,祖父唐翊是鸿胪少卿,亦出身名门。再加上两家本就关系深厚,所有人都看好这样一桩婚事,于是陆家便以一件精美异常的家传金凤钗当作订婚之物订下婚姻。

那年唐琬十六岁,正是情意初知的年岁。面对这个年长她三岁的夫君,唐琬做好了相守一生的准备。成婚之后的唐琬和陆游果然恩爱无比。他们互相唱和,过着举案齐眉、神仙眷侣般的生活。陆游早已将被世人视为头等大事的科举课业、功名利禄抛出九霄云外。

那时的陆游,在进仕为官的漫长征途上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荫补登仕郎。接下来,他即将赴临安参加“锁厅试”以及礼部会试。本该好好读书以求功名,他却沉溺于温柔乡里,根本无心顾及应试功课。

陆游的母亲深知功名的重要性,一心想让陆游发奋。她觉得陆游过于沉湎和唐琬郎情妾意的生活而忘了在功名上努力了。她曾经几次训斥唐琬,让她不要让陆游分心,唐琬只能承受这无端的指责。但沉溺于爱情中的陆游如何能为所动?无可奈何的陆母一腔怒气。随着时间流逝,三年后唐琬仍未有孕,陆母终于发作了。在即将作出一项重大决定之前,她决定寻求充足的理由。

陆母来到郊外的一座庵堂,请庵中一位法号妙因的尼姑替陆游和唐琬算命。待陆母道出事由,那位妙因法师闭上眼睛,一番装模作样的掐算后,煞有介事地说:“贵公子夫妇,生辰八字不合,两口子必定先笑后哭,无法白头到老。”陆母一听,心中暗喜,妙因法师说出了她的想法。她便急匆匆赶回家里,把陆游叫到跟前,强令儿子:“速写一纸休书,将唐琬休弃,否则老身与其同尽。”眼看着母亲态度决绝,丝毫没有回旋余地,向来孝顺的陆游无力反抗,但又不忍休掉已相守三年的爱妻,便又买了宅子,偷偷将唐琬安顿于此地。可不久,就有人告密,陆游无法,只能忍痛休了唐琬。

陆母又迅速托人做媒为陆游娶回一位王氏女,让陆游拥有新的妻室,从而阻隔他与唐琬之间的藕断丝连。再婚之后的陆游,自然改弦更张,收敛儿女私情,顺应母亲心愿,重拾科举课业。

陆游在二十七岁那年满怀信心离开家乡山阴,前往临安参加“锁厅试”。在临安,陆游以他深厚扎实的经学功底、才华横溢的斐然文采,赢得考官大人的高度赏识,被主考官荐举为该科考试的魁首。不料,同一科试获得第二名的恰是当朝宰相秦桧的孙子秦埙。孙子屈居科考第二,宰相爷爷秦桧深感脸上无光,便对陆游嫉恨在心,伺机打压陆游。第二年春天礼部会试时,秦桧利用手中大权,悄悄玩弄诡计,轻轻松松地将陆游的试卷作废。只因才华出众,陆游不知不觉地得罪了秦桧家族。礼部会试失利,陆游心灰意冷,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乡。

绍兴二十五年(公元1155年),那年陆游三十岁。在一个鸟语花香的春日晌午,陆游漫步到绍兴城外一处沈姓人家的园林,那是一个环境优美的私家花园,就在沈园之中,陆游偶遇了偕夫出行的唐琬。

唐琬看见陆游,心里一惊,眼神只怔怔地看着,积蓄已久的旧日柔情、千般委屈,似将即刻奔涌而出,心里早已是百转千回。此时的唐琬,已由家人作主嫁给了同郡士人赵士程。赵家系宋朝皇家后裔,门庭显赫。赵士程为人宽厚,重情重义。他对曾经遭受情感挫折的唐琬,表现出难得的同情与谅解。

陆游与唐琬对面无语,好一阵恍惚之后,已为他人之妻的唐琬先行醒悟过来。她提起沉重的脚步侧身留下了深深的一瞥之后,渐行渐远。陆游站在路边树荫下,默默无语,他觉得唐琬瘦了。

随后,唐琬让丈夫派人送一些酒馔过去,便随丈夫一起离开沈园。陆游接过童子端来的一杯黄縢酒,一仰而尽,心中百感交集,七年光阴弹指一挥,七年的思念之痛,此刻相见却更是痛不欲生,他挥笔写下: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写下之后,沈园风起,桃花落了满地,陆游离开沈园。

一年之后,唐琬再游沈园,看见陆游所写之词,心中大痛,多年来压抑的思念与痛苦一并涌来,心肝俱裂,写下和词: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曾以为彼此情深缘浅,过去了,也就各自生长。可这一次久别重逢,彼此的凝视与悔恨,方才知晓,彼此是生命中最重要的,失去了便不能活。不久,唐琬郁郁而终,陆游一生都活在对她的追念之中,用尽余生所有的情感。

后来,陆游的文才颇受新登基的宋孝宗欣赏,被赐予进士头衔,仕途上春风得意,一直做到了宝章阁待制。但无论政务多忙,陆游仍不能忘却唐琬,他给唐琬写下许多感人至深的怀念诗作。

在陆游六十三岁那年,有朋友送给他一只装有菊花的枕囊。此物令人怀旧。陆游想起自己二十岁时与唐琬新婚宴尔,两人采集菊花晒干作为枕芯,唐琬亲手缝制了一对“菊枕”。几十年后又見菊枕,陆游不禁百感交集,诗兴迸发,接连写下两首情词哀怨的“菊枕诗”,前言曰:“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诗云:“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少日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在陆游看来,世间万事皆可以被时光消磨殆尽,唯有爱情的清香历久弥新。

陆游六十五岁因罢官离开京师,回到故乡山阴,过着简朴、宁静的乡村生活。只是对青春年少时那一段刻骨铭心的情感,总也无法忘怀。据说陆游“晚岁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齐东野语》)。此寺指禹迹寺,寺南即陆游与唐琬偶遇、亦为诀别之处的沈园。次年,陆游独游沈园,看到当年题写《钗头凤》的半面破壁,触景生情,感慨万千,禁不住写诗感怀。题曰:“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诗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曰:“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叶黄、鬓霜、坏壁、幽梦,断肠人、一炷香,让诗人陆游触目神伤。在陆游的眼里,此时的沈园一派凄凉气象。

陆游七十五岁时,在唐琬逝世四十多年后,又故地重游,挥笔写下了《沈园》绝句二首:“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评道:“无此绝等伤心之事,亦无此绝等伤心之诗。就百年论,谁愿有此事?就千秋论,不可无此诗。”全诗都刻着“伤心”二字。后来,为方便游览沈园,年事已高的陆游干脆住到沈园附近。大概,只有住在沈园边上,陆游才会稍稍心安,才觉得他与唐琬离得近一些。

开禧元年(1205),已经八十岁的陆游在某个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游沈园。醒来,陆游泪流满面,感慨万分,作诗《梦游沈氏园》曰:“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梦境中出现的沈园,必然总有春天的景象,因为所有的梦无不有着那年相逢时的沈园之春的影子;然而玉骨早已成为泉下之土,“只见梅花不见人”,除了“更伤情”,又能奈何?

八十二岁那年,许是自知离大去之日不远,陆游特别思念唐琬,又写下怀念唐琬的哀伤诗句:“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其实,自从唐琬离开陆家,陆游便变成一只夜半哀鸣的“孤鹤”。八十四岁那年,陆游辞世前一年,不顾年迈体弱,由家人搀扶,最后一次游历沈园。

嘉定三年(1210),陆游在故乡山阴溘然长逝。他毕生最大心愿自然是如其绝笔诗中所说:“死去元知万事空, 但悲不见九州同”(《示儿》),而除了民族国家之恨,陆游在临终前不久的一首《禹寺》诗里还说道:“尚余一恨无人会”,所指则为他与唐琬的爱情。实际上,于世人而言,他的爱与恨并非“无人会”,因为他与唐琬的爱情已经借由他的诗歌,感动了无数人。

唐琬,这个早逝的女子,凄婉地度过了自己短暂的一生,却以惊鸿般的缥缈与哀怨,永远栖身在陆游的诗中。而沈园,这个本来并不起眼的私家小花园,因为陆游与唐琬的偶遇——同时也是永诀,而成为陆游情感的寄托之所,也从此名闻天下;此后,在沈园的梅边柳下和春波绿水间、残垣断壁处,人们不断追寻着那爱的踪迹,体味着千古流传的至真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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