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申报》中图书馆报道的叙事研究(1925-1937)*
2022-04-08李明杰李瑞龙
李明杰,李瑞龙
0 引言
叙事研究是一种源自语言学和文学领域的跨学科方法,通常应用于生活史研究。它将生活看作一个整体,通过叙事来构建现实生活。人们在叙事过程中对事件的序列化,赋予事件某种含义,传达出活动的目的和意图、环境与人的关系,以及情感因素。因此,可通过再现叙事者的经历,对故事中的价值观、情感以及伦理等问题进行分析和判断,揭示出背后的思想观念。此时的叙事不仅是讲故事,而且是一种认知方式。
叙事研究是质性研究的一种,质性研究以人们的真实生活体验为基础,在自然情境下开展,注重解释性理解,并采用多元的探究方法。叙事的普遍性、叙事研究的易操作性引起诸多学科的关注,进而引发当代思想界最重要的运动之一——“叙事转向”,其表现在两个层面:一是研究内容转向叙事,二是研究方法的叙事学转向。因此,叙事具有作为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的双重性。这个运动从1960年代延续至今。早期的转向表现在文学领域的研究内容转向叙事。1980年代后现代主义兴起,主张打破艺术和非艺术界限,此后更多学科关注对叙事研究方法的利用,产生了呈现跨文类、跨媒介和跨学科特点的后经典叙事学[1]。托恩堡(Joanna Thornborrow)和科茨(Jennifer Coates)评价:“叙事研究不再是文学的专利,而是社会语言学、社会人类学以及社会心理学等多门学科语境的研究课题。”[2]
叙事研究应用于图书馆学领域是必要且可行的。首先,作为“人”的读者和馆员是组成图书馆的重要要素,其社会经历、情感体验和情绪变化难以进行量化研究;其次,当前图书馆学研究偏好技术层面的实证研究,多采用定量方法,对人的关注严重不足。采用叙事研究能弥补以上不足。其次,叙事研究虽源自文学领域,但已被教育学、管理学等社会科学广泛借鉴,实践证明是有效的。作为综合性社会科学的图书馆学,具备移植这种研究方法的条件。
1 图书馆叙事研究的简要回顾
叙事研究在图书馆学研究中的应用并不广泛。Ahsan Ullah和Kanwal Ameen在Google Scholar中,对图书馆与信息科学(Library and Information Science,LIS)2016年之前的研究方法综述进行检索与筛选,得到58篇文章,其中14篇综述以定性研究和定量研究为分类标准,49%使用定量方法,33%使用定性方法,12%混合使用定量和定性方法[3]。Tove等对叙事研究在图书馆学研究中的应用作了系统性回顾,在Web of Science、Scopus等4个数据库中检索图书馆学领域2020年之前使用叙事研究方法的文章,得到35篇。作者指出,图书馆叙事是提高图书馆影响力的关键环节,而叙事研究通过对图书馆中多种叙事的探究,使不同角色发出声音;现有的图书馆叙事研究体现出跨学科性和方法论的丰富性,但利用叙事研究来发展出一个体现图书馆价值的理论和方法论框架还需要更多探索[4]。叙事研究应用于我国图书馆学研究,在理论和实践方面都有一些成果,以下作简要回顾。
第一,相关理论研究。刘阳较早对图书馆叙事研究作理论探讨,他从图书馆学的研究对象、学科性质和研究方法体系的角度,阐释了叙事研究在图书馆学研究中的实用性,并设计了图书馆叙事研究的步骤[5]。葛园园在探讨“话语分析”的主要理论在图书馆学中的应用时,将叙事研究作为“非批评性话语分析”的一类作了介绍,指出叙事研究在图书馆员个人叙事、理论建构和行业规范等主题上,有揭示文本内涵、规范理论建设的作用[6]。李光助认为,当前图书馆研究集中在技术层面,导致对人——图书馆工作人员和读者的研究不足。这种偏狭必然带来图书馆理论研究的滞后,延缓了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叙事学研究以人为中心,厘清各要素之间关系,进而重新诠释建构图书馆理论,可以解决图书馆很多理论和现实问题,对图书馆学意义重大[7]。
第二,实践层面的成果。从实践层面讲,图书馆叙事可分为主观叙事和客观叙事两种类型。主观叙事即图书馆视角的叙事,如图书馆制作的宣传片、手册,以及图书馆员的个人叙事等。这类叙事体现了图书馆及图书馆人对自身的定位。例如,廉志强从馆员的经历入手,叙述了一所中学图书馆在几十年的光阴中经历的功能变化及价值衰落的过程,提出了该如何寻找新的生长点的思考[8]。朱笑宇通过对纽约公共图书馆和波士顿公共图书馆形象宣传片的分析,发现其创作呈现“具象化”、“多面化”与“即时化”的特点,意在加强与公众的互动,帮助公众接受信息[9]。
客观叙事即从图书馆行业外的社会视角对图书馆的叙事,如小说、影视等作品,以及新闻报道中对图书馆的描述。这类叙事体现了社会对图书馆价值的认知和接受程度。文学作品是最典型的叙事作品。林春田分析了在20世纪中后期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向后现代转型的过程中,小说对作为现代文明的标志性设施的图书馆的戏仿、反讽,体现了文明转型时期图书馆的尴尬境遇[10]。而在阿·德布林的小说《图书馆》中,图书馆是知识的象征,并具有了形式大于内容的仪式感。这一社会认知已经进入了人类的集体无意识[11]。张文亮和林彬彬发现《骆驼移动图书馆》一书中对肯尼亚骆驼移动图书馆的描写,体现了现代和传统文化的碰撞和矛盾,而现实中这所图书馆的工作,则展现了图书馆存在的价值[12]。
目前叙事研究对图书馆学的理论价值,尤其是其作为一种质性研究,对于平衡当前学术研究过于倚重宏观、技术及量化方法的的现状所起的作用,已为部分学者所认可,不过在理论阐释方面仍有进一步融合和提升的空间。主观叙事方面,学界已经注意到图书馆叙事对于树立图书馆正面形象和联系读者的重要性,但相关研究主要将其视为一种手段,对叙事动因探究不多。客观叙事方面,研究视野主要集中在小说这样的典型叙事作品中,而对于访谈、日记、回忆录等更多样的叙事材料尚未给予更多关注。
综上所述,图书馆领域中明确采用叙事研究成果并不多。一方面,图书馆学研究中质性研究不是主流。另一方面,学界对叙事研究的性质和范围尚未有清晰认识。虽然明确采用叙事研究的成果不错,但就研究对象而言,包括用户和馆员访谈、图书馆活动、图书馆人和读者的生平研究,或多或少利用了叙事研究方法,但尚未对其开展明确的方法论建构。
2 图书馆叙事研究前的文献计量分析——以《申报》为例
2.1 图书馆叙事研究的文献来源
以民国图书馆史研究为例,民国时期的报纸对图书馆及其相关活动的连续报道,相对完整地完成了图书馆叙事。因此,本文选取1925-1937年间《申报》刊载的与图书馆相关的新闻报道为研究对象。选择《申报》作为文献源,是因为《申报》是近代中国发行时间最长、影响力最大的中文报纸,从1872年创刊到1949年终刊,前后经历78年,记录了清末至新中国成立前社会生活各方面的情况,堪称中国近代史料的宝库。而选择这个时间段,主要是因为中国图书馆事业从1925年中华图书馆协会成立,到1937年“七七事变”、淞沪会战的爆发,直至全面抗战的爆发,是中国图书馆事业快速发展的时期。图书馆数量的迅速增长证明了这一点。1925年全国共有图书馆502所,1930年民国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编制的《全国公私立图书馆一览表》,收录全国公私立图书馆2,935所。而1936年编制的《二十四年度全国公私立图书馆概况》收录全国各地图书馆共4,032所[13]。10年间图书馆数量增加了3,000多所,可见其发展速度之快。
2.2 对《申报》中有关图书馆报道的计量分析
在“中国近代报纸全文数据库”中,笔者检索1925-1937年期间《申报》及同时期的其他重要报纸刊载的题名中含“图书馆”的新闻报道,其数量见表1。从检索结果看,《申报》对图书馆的报道明显多于其他报纸,这印证了笔者对《申报》发展规模和历史地位的判断。
表1 民国重要报纸有关图书馆报道的数量(1925-1937)
笔者再以“图书馆”为题名关键词,检索“中国近代报刊库大报编·申报”数据库,检索时间从《申报》创刊始截至1937年。结果显示,《申报》于1905年首次出现关于“图书馆”的新闻报道,此后报道数量缓慢增加,1925年达到第一个峰值。此后虽有起伏,但都高于1924年前的水平。笔者截取1925-1937年的数据,逐一浏览这些新闻报道的内容,剔除相关度不高的篇目,将其数量变化绘制成图1。
图1 《申报》中有关图书馆报道的数量(1925-1937)
《申报》中有关图书馆的新闻报道的数量变化,与中国近现代图书馆事业的发展息息相关。报道数量较多的年份,通常都是国内图书馆事业取得重要进展,或有重大事件发生的年份。例如,1925年中华图书馆协会成立,美国图书馆协会代表鲍士伟来华,上海图书馆协会召开会议,当年与这三个重要事件相关的新闻报道共有63篇,占该年《申报》图书馆报道总数的63.64%;1932年12月《申报》流通图书馆开放,1933年对这所图书馆的报道有23篇,占当年总数的24.21%;1934年对《申报》流通图书馆的报道有13篇,同年对山东图书馆古物被盗案的报道有11篇,这两者占共当年总数的20%。
为清晰地描述出《申报》中有关图书馆的新闻报道的数量分布情况,笔者将每年的报道数量分成4部分:排名前3名的对象,其被报道的次数占当年报道总数比例,分别以图2中第一、第二、第三部分的阴影长度来表示。剩余的其他所有报道的数量,占当年总数的比例用第4部分阴影长度来表示。以1925年为例,鲍士伟来华被报道23次,位居首位,占比23.23%,对应最上端的第一部分阴影;中华图书馆协会成立被报道22次,紧随其后,占比22.22%,对应第二部分阴影;上海图书馆协会开会被报道18次,位居第三,占比18.18%,对应第三部分阴影。其他所有与图书馆相关的报道数量,占比36.4%,对应第四部分阴影。图2显示,随着时间推移,对前3名集中报道的比重呈下降趋势。这说明上海乃至全国图书馆事业稳步发展,图书馆类型和数量逐年增加,因此新闻来源和类型也越来越多样化。
图2 1925-1937年《申报》中有关图书馆报道的数量分布
笔者对1925-1937年《申报》中的图书馆报道的主题进行统计(见表2),发现图书馆建设、行业发展、图书馆服务报道数量位居前三位,占比过半。图书馆建设包括图书馆的筹建、新建、扩建,开馆、庆典、更名等。1925-1937年图书馆事业迅猛发展,数量增长数千所,因此这类报道数量很多。行业发展包括图书馆行业组织的成立与活动,与之相关的图书馆活动开展。随着事业发展,图书馆组织相继成立,为图书馆业务活动提供了指导和交流平台。同时,不断涌现的图书馆人才也为加强行业联系而奔走。《申报》重点关注和报道了中华图书馆协会和上海图书馆协会,并参加过中华图书馆协会年会。这两个协会开会的年份也是《申报》图书馆报道数量上升最快的年份。对图书馆组织的会议,《申报》往往有从会议的前期准备持续到会议结束后产生影响的连续报道,体现出对新闻时效性的重视。图书馆服务包括传统的流通、阅览,以及相关的演讲、展览等。这部分内容,一方面是介绍新建图书馆的服务内容,另一方面是对图书馆重要演讲和展览活动的追踪和连续报道。
表2 1925-1937年《申报》中图书馆报道的主题分布
3 《申报》的图书馆叙事动机:史量才与教育救国
《申报》对图书馆事业的重视主要体现在两点,一是对图书馆的报道多于同时期其他报纸,二是自办流通图书馆,而这都与时任《申报》总经理的史量才有着密切的关系。史量才接手《申报》后,完善通讯网络,在国内各主要城市,以及伦敦、华盛顿、东京、巴黎、罗马、柏林、日内瓦等国际城市派驻特约通讯员,提高新闻覆盖面和采集速度。在史量才领导下,《申报》发行量一度突破15万。
《申报》流通图书馆的创立是《申报》重视并直接参与图书馆事业的集中体现。所谓“流通”,意指允许读者借书出去看,以实现图书流通。史量才的解释是:“好学深思之士,聚于斗室之中,想所不可能。则又俾读者得假之而归,流通之名,所由昉也。”[14]即以图书借阅流通,摆脱就室阅览限制。1931年9月1日在《本报六十周年纪念宣言》中,《申报》表示要探索“如何以肩荷此社会先驱推进时代之重责。如何使社会进入合理之常轨。如何使我民族臻于兴盛与繁荣”[15],并提出七项工作重点,包括宣传科学知识、帮助青年奋斗等内容。史量才认为,办报纸和办图书馆都是致力于传播文化知识、普及民众教育的具体方式,非但不相冲突,且可以“互为经纬”。因此在《申报》创办60周年之际,作为系列纪念活动中的重要项目,《申报》流通图书馆于1932年末创立,由李公朴担任馆长。
史量才对图书馆事业的重视,源于他教育救国、文化救国的理想。史量才(1880-1934),名家修,以字行,民国时期杰出的商人、报人和教育家。他素有教育救国的理想,青年时短暂在松江县学学习,之后转向西学,就读于杭州蚕桑学馆。1901年寒假,在上海泗泾镇集资兴办米业养正小学。从杭州蚕桑学馆肄业后,史量才投身上海教育界,先后在兵工学堂、王氏育才学堂、务本女学、南阳学馆等任教。后来他在上海创立一所女子蚕桑学校(即苏州女子蚕桑学校前身)。1905年他与友人发起成立江苏学务总会。1912年史量才接手《申报》,担任总经理。主持《申报》期间,他利用手中的资源发展教育事业。1932年作为纪念《申报》成立六十周年的系列纪念活动之一,《申报》流通图书馆成立。次年成立《申报》业余补习学校和妇女补习学校。
史量才对文化发展、社会进步的重视,在他本人的言谈中都有体现。关于弘扬中国文化对提高国际文化地位的重要性,史量才说:“我们中国的文化事业也是非常的不景气,现在一方面要发扬我们的旧文化,同时还要研究各国文字,我们要将文化灌输到民族中间去。”[16]史量才重视妇女教育,他在女子蚕桑学校的入校训话中教导学生:“推进社会,肇端家庭;改良家庭,贵在妇女。”[17]作为《申报》总经理,史量才为《申报》的文化事业制定规划,创造条件,推动了包括流通图书馆在内的各项事业的发展。
《申报》流通图书馆的运行离不开进步人士的支持,而这些进步人士多是通过史量才参与到《申报》的具体工作中,其中尤以陶行知和李公朴最为重要。1931年被国民党通缉的陶行知从日本潜回国内,结识史量才。史量才支持陶行知的“科学下嫁”运动,帮助他创办“自然学园”“儿童通信学校”,出版《儿童科学丛书》等。在陶行知建议下,1931年9月1日《申报》设立“《申报》读者通讯”。这个通讯专栏是专为下层市民青年创办的,使得《申报》走上面向群众、联系群众的道路。后来的《申报》流通图书馆、《申报》业余补习学校等,走的都是相似的道路。1932年李公朴进入《申报》工作,担任流通图书馆馆长。任职期间,他聘请艾思奇、柳湜、夏征农等共产党员和进步人士为《申报》撰稿。之后他主持创办《申报》业余补习学校和《申报》妇女补习学校。“读书问答”栏目停办后,李公朴通过《读书生活》杂志继续读书指导工作。可以说,《申报》的图书馆工作及相关教育事业,正是围绕着史量才发展起来的。
4 《申报》图书馆叙事的双重维度
《申报》的图书馆叙事在两个维度上展开:《申报》发表的对自办的流通图书馆的报道,构成对这所图书馆的主观叙事;而《申报》对自办流通图书馆之外的其他全国图书馆动态的新闻报道,则构成对当时全国图书馆事业的客观叙事。
4.1《申报》对流通图书馆的主观叙事
《申报》开设的“读书问答”专栏,专门解答流通图书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碰到的疑难问题,尤其是带有普遍性的问题,后来被汇编成《读书问答集》出版。另外开设“读书消息”专栏报道读者服务部的动态。从1934年1月7号刊发首篇读者来信,到同年10月10号停刊,“读书问答”共发表200余次。这些内容集中反映了《申报》流通图书馆的立场、目标与成果。尤其是在进步人士的参与下,这些内容体现出群众性、进步性等特征。
(1)《申报》流通图书馆的群众性。在1933年中华图书馆协会第二次年会上,《申报》流通图书馆的提案中就包括“图书馆应共同编制‘读书指导’以作阅览者之准绳案”[18]。之后流通图书馆将这一思想贯彻到实践中。流通图书馆以社会大众尤其是青年人为服务对象,“读书问答”发表的内容都是在读者中具有普遍性的问题,包括介绍读书方法、解答读书的疑问、交流读书感受、搜集参考书等[19]。在具体的解答中还包括科学思想的培育、政治经济知识的普及,这些都是关心国家命运的青年人所关注的问题,与当时中国特殊的国内外环境密切相关。
1934年8月底,参与《申报》流通图书馆读书指导部活动的读者达500多人[20]。1935年《申报》统计流通图书馆的读者群体的年龄和性别分布,当时有读者5,000余人,以16~25岁最多,占比超过76%,其中男性3,500余人;其后依次是26~35岁、15岁以下、36~45岁、45岁以上;在职业分布上,依次为店员、学徒、学生、公司职员、工务员、工人、失业者和教员[21]。这些数据反映出《申报》流通图书馆吸引了大批底层青年读者。读书指导部每周收到的信件,少则六七十封,多则上百封,还有电话沟通、面谈。从1934年1月初到6月初,读者指导部收到的信件有上千封。为便于整理,图书馆发售专门的通信用纸。读者除利用流通图书馆的资源,也支持图书馆建设。1933-1934年,《申报》发表了27篇对捐赠图书的个人和团体的志谢,既体现了读者的热情,也表达了《申报》的谢意。
(2)《申报》流通图书馆的进步性。“读书问答”表现出明显的进步性,批判旧文化、旧制度,宣传新思想、新观念。“读书问答”支持工人运动,指出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资产阶级的买办性质与软弱性:“中国资产阶级的特质,是一开始便踏上崩溃的危机,一开始便表现出极度的矛盾,一开始便暴露了它自身的软弱:它不但无力建立和丰富它自身的生活,而且时时有与敌人妥协甚至投降的倾向。”[22]批判资产阶级文化染上了封建色彩,“失却了斗争的力量,不能丰富本阶级生活的内容”[23]。
在解答读者疑惑时,“读书问答”专栏积极宣传马克思主义,作为解决生活与思想问题的理论指导。比如,在解答“格物”问题时对量变与质变关系的分析[24],《释矛盾》《释实践》等文章对矛盾论、实践论的阐释。在对社会思想的各种主义比较上,强调实践的重要性,指出“实践观是真理的标准”[25]。《申报》流通图书馆推崇苏联文化,指出苏联文化是大众文化,苏联的写实主义强于资本主义的象征主义[26]。1934年在介绍夏令时节的读物中,就有《苏联现状论》《五年计划的故事》等反映苏联历史和现状的书籍[27]。“读书问答”专栏停办后,李公朴创办《读书生活》杂志,将“读书问答”转移到这里继续发表。“读书问答”和《读书生活》推荐、出版了许多马列主义图书,在救亡图存运动中产生了广泛影响。
“读书问答”的内容也存在有失偏颇的地方,集中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上。读者服务部推崇新文化以及西化,批评中国传统的古文、旧剧和文字脱离实践,不能满足现实需求,支持中文拉丁化等主张。同时,“读者问答”持实用主义态度,否定文学的娱乐作用,推崇现实主义文学,批判浪漫主义、象征主义文学。这些局限或者是由于编者在新旧交替的环境中,对本国文化的扬弃尚未有成熟、全面的认识,或者是特定时代背景下推进思想文化变革的策略。
1934年史量才遇刺后,《申报》流通图书馆改名为“量才流通图书馆”,以示纪念,并坚持服务,直到抗战全面爆发才不得不停办。虽然它开办只有短短几年,但在民众教育方面的贡献甚大。对此,蔡元培评价道:“后来虽渐有图书馆,但从未有如《申报》流通图书馆之普遍于民众间者,更从未有读书指导部之创设负起指导一般人如何读书之责任者。”[28]
4.2《申报》对图书馆事业的客观叙事
《申报》对全国图书馆事业的整体报道,构成《申报》对图书馆事业的客观叙事。这类叙事中有不同的偏重,以吸引不同的读者。海德格尔提出,在理解某种现象时,阐释者已经具有一定的“前理解”——包括理解能力和知识背景体系等,这是开始新的理解的基础。这一理论被“接受美学”吸收,用于阐释受众对文本的理解过程。对新闻文本来说,其与受众“前理解”的间隙越小,互动场域便越大,新闻效果越大。《申报》的图书馆客观叙事,按读者的前理解可以分为两种:一种面向图书馆用户,这类读者了解图书馆的运作,关注图书馆面临的困难,认同图书馆的价值;另一种面向普通读者。要吸引这类读者关注图书馆,就要让他们认识到图书馆在日常生活中的价值,通过介绍性、说明性内容降低使用图书馆的门槛。具体说来,前一种包括对图书馆价值和困难的报道,后一种以图书馆和日常生活的联系为主。
4.2.1 图书馆之文化价值
我国图书馆起步发展时期,正是内忧外患深重时期。有识之士积极探索救国道路,投身于实业救国、文化救国、教育救国等运动,而解决任何问题都需要知识储备。图书馆作为一个门槛较低的社会教育机构,被赋予两层功能。在实用层面上,图书馆可以通过提供图书、讲座、展览等资源和服务开展民众教育,提供优质的精神享受与娱乐,提高民众知识与精神水平;在象征层面上,图书馆作为文献保存机构,是一国的文化象征。发达的图书馆系统有助于在国际交流中对外展示本国文化,提升国际形象。此外,民国时期内忧外患的历史背景也使得民族主义、国家主义成为图书馆教育的重要内容。
《申报》对图书馆价值的报道大部分叙事技巧比较简单,叙事视角以全知视角为主,多采用平叙、顺叙,缺少矛盾、悬念的设置。但在叙事中也包含着对图书馆价值的肯定,如1934年上海市图书馆举行的“一·二八”书画展览会中将有关“一·二八”事件的书籍单独列出[29];中国殖边社为开发边陲、寻求富强之路而筹建边疆问题图书馆[30];1936年浙江省立图书馆举行文献展览会将民族革命文献单列为一组[31]。《申报》的报道中虽然没有特别强调这些活动的政治和民族元素,但报道本身就足以体现活动意图。
虽然采用的叙事技巧不多,但客观叙事中仍有一些新闻报道常用的技巧,如使用引语、非叙事性文字。直接引语可以增强读者的在场感,间接引语则可以对新闻人物的表达做归纳整理,提高信息密度。《申报》报道中的引语,以学者、官员在各种会议、典礼上的发言为主,这些活动多是图书馆事业发展中的重要事件,其中的发言具有专业性和权威性。各类学者,尤其是图书馆界学者的发言,专业、精炼地描述了图书馆在教育和文化事业中的作用。官员的发言,则反映了政府对图书馆事业的态度和建设进程。非叙事性话语是叙事人在叙事文章或话语中对所叙述事实的议论、抒情、说明,并以前两者为主[32]。《申报》的非叙事性话语比较精炼,但频率高,集中在特殊时代背景下图书馆的发展状况、地位与作用,人们对图书馆的期望,以及《申报》自身对图书馆事业的态度。在客观叙事中,《申报》和读者一起观察图书馆事业,通过非叙事性话语作出评价、表达意见,影响新闻的接受。
《申报》报道了日本侵略者对图书馆的重视,这从反面说明图书馆的重要性。20世纪初日本即在东北设立满铁奉天图书馆。据《申报》报道,1936年日寇又先后在北平、上海创设东方图书馆[33-34]。表面上看,这些图书馆是传播世界文化及辅导社会的教育机关,但就其内在实质而言,则是为入侵中国搜集情报和提供舆论宣传。另一方面,日寇却在战争中肆意破坏我国的图书馆,如在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中,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的东方图书馆遭到日机轰炸,大火烧了三日三夜不熄,纸灰飞达数十里外,老上海人郑逸梅在《书报话旧》中写道:“甚至南市和徐家汇一带,上空的纸灰像白蝴蝶一样随风起舞。”[35]中国公学图书馆、开明书店图书馆、上海邮工图书馆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日寇对我国图书馆的疯狂破坏,从反面证明了图书馆对于我国文化救亡的重要价值。
4.2.2 图书馆建设举步维艰
民国时期内忧外患,兴办图书馆这样的文化设施总是面临资源不足问题,有的图书馆甚至日常的运转都难以为继。1926年京师图书馆就因为欠薪,被教育部查封写本书、《四库全书》及唐人写经等,作为欠薪抵押品[36]。因此,当时为推进图书馆建设,基本都要开展募捐活动。可喜的是,社会各界都积极支持图书馆的建设。对这类新闻,《申报》的报道一般以列数据、摆事实为主,读者可以直观地从中感受到图书馆建设的现实情况。如1928年上海总商会商业图书馆增加中西图书计4,812册,其中各界捐赠者占2,002册;中西杂志计167种,其中捐赠者占130种;其共计藏书22,698册,捐赠者占半数[37]。1929年上海总商会商业图书馆自购的中西图书有623册,而捐赠者1,202册。1934年上海市立图书馆有中文杂志240多种,其中捐赠者170种;西文杂志31种,其中捐赠者4种[38]。浙江省立图书馆1932-1937年增添的图书中,购置43,820册,接受捐赠者24,099册,合计67,919册,捐赠所得书籍超过三分之一[39]。官办图书馆照样需要募集社会资助。据《申报》报道,1927年上海市教育局建设民众图书馆,就函请各书坊尽力捐助[40]。1928年民国政府计划设置中央图书馆,由于筹款不易,王正廷建议设立中央图书馆筹备处[41]。至于高校图书馆、机构图书馆和学校图书馆,因为实力有限,在创办之初开展募捐活动几乎是必有的环节。
4.2.3 图书馆与妇女教育
上海地处开埠口岸,在很多方面开国内风气之先,如对妇女教育的关注就是其中一方面。20世纪初,随着妇女地位的逐渐上升,社会上却产生了让妇女“回到家庭”的意见。家庭的压力成为妇女解放运动的阻力之一。但是上海图书馆界一直关心女性读者的境况。《申报》对上海图书馆女性读者的报道,既有反映女性读者不足的统计数据,又有女性参与、利用图书馆的案例,还有对女性境况的分析文章,多角度地呈现图书馆与妇女生活的密切关系,为女性回归社会作舆论支持。1925年《申报》发表了一篇题为《图书馆中鲜见妇女之原因》的文章,总结了图书馆中妇女读者少的原因:未嫁之女外出受父母限制;已嫁人者忙于家务;有子女者忙于育儿[42]。1928年上海市立第一民众图书馆1月和2月的报告都专门指出当月的读者中全是男子,没有女性读者[43-44]。1934年,上海市图书馆对1933年和1934这两年男女读者的数量进行了统计,其中1933年具体到每个月的数据[45-46]。这些数据中,女性读者的比例都不足1%。
在这种情况下,上海图书馆界实施了服务于女性读者的专门措施,如有的图书馆设有妇女阅书室,商务印书馆甚至成立了妇女阅书会[47]。图书馆也成为女性就业的理想选择。《申报》多次刊登了对图书馆女性职员的介绍和评论,如署名为“理”的文章认为:“图书馆管理者以女子为相宜,因为女子心细而耐烦。”[48]《大夏图书馆任用女职员》一文介绍了马宗荣担任大夏大学图书馆馆长后,任用了两位女职员。作者认为:“图书馆用女职员,最少有下面几点的好处:一、免除纠纷;二、减少吵闹声音;三、时间经济;四、增加到书馆的兴趣。”[49]以上看法虽然主要出于对女性娴静、耐心的性格的赞誉,而非出于对其业务水平的肯定,但其支持女性走出家庭,走上工作岗位的态度值得肯定。
《申报》报道的女图书馆员大都接受良好教育,如大夏大学两位女职员分别是大夏高师科毕业生和爱国女学毕业生。劳动大学图书馆原有两位女职员,后来一位考上劳动大学农学院,另一位与劳大中学部教员结婚,所以图书馆另外聘请两位女职员[50]。《申报》还对庄芸女士担任上海市立图书馆馆长进行报道[51]。这些报道对当时女性角色的转变和社会地位的提升有引导作用。还可从《申报》刊载的一篇题名《粉红色女袜不容于图书馆》的报道,瞥见《申报》乃至当时上海图书馆界对图书馆女性读者的态度。兹录于下:
旧事翻新之美报记载
【铿萨斯城讯】当地某报检查其四十年前之存报,见载有新闻一则云:“今日此间公共图书馆中发生一特异事,有一少妇在阅书室读杂志,其左腿偶未遮蔽,露其粉红之袜至膝际,当即被婉请离去该室。”该报将此则重行刊出,并志之云:此事在当日为新闻,而在今日阅之,更觉新鲜,是亦新闻云。[52]
美国肯萨斯州当地报纸的这条新闻要结合新旧时代女性地位的变化来解读:旧时代女性地位低,女性因露出粉色袜子而被请出图书馆这一公共场所。新时代女性地位上升,这类事绝少发生,这则旧闻可当新闻一看。《申报》将其原文刊出,不加评论,显然是赞同美国报纸的态度。《申报》也于1933年创立《申报》妇女补习学校,次年又创办女性杂志《妇女园地》,以讨论妇女问题、引导妇女进步为宗旨。可见,当时的《申报》及上海图书馆界,是支持去除对女性的束缚,鼓励女性进入社会的。
4.2.4 图书馆与市民生活
《申报》刊登了许多读者来稿,从读者的角度讲述对图书馆的看法、使用图书馆的经历。这些来稿多发表在副刊、增刊上,其中“本埠增刊”发表的最多。“本埠增刊”创办于1924年,每日出版,专为争夺本市读者。发表这些稿件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读者了解和使用图书馆。新闻报道中包含的对图书馆的看法,如内忧外患中图书馆的作用与困难、图书馆与妇女教育等,在来稿中也有体现。不同之处在于,这一部分的文章中使用的叙事技巧比较丰富。读者来稿中,作者既是经历者也是报道者,新闻事实包含在对见闻和体验的描述中,在“我”的参与下,报道的真实性提高了,而且个体视角营造出的“代入感”消解了宏大叙事中历史的、抽象的内容,拉近了与读者的距离。《申报》刊登的这些读者来稿,内容主要包括五大类。
(1)图书馆使用法的介绍。这部分来稿主要是作者讲述自己使用图书馆的经历,介绍的对象包括上海市及临近省市开放阅览的图书馆。介绍的内容有图书馆的布局、服务、地址、开放时间等。这些都是新闻很少涉及的细节性内容,对一般读者了解图书馆很有帮助。
(2)图书馆与普及教育。作者在介绍图书馆时,都会强调图书馆是一种无门槛的教育机构。店员、工人等底层读者无力支付学校的学费,也没有时间进入学校学习。免费或费用低廉,且时间灵活的图书馆更能满足他们的需求。而在当时的上海,教育的商业化使得有的学校出现了只顾牟利,教学敷衍的现象,甚至给外界“学校重地,穷人莫入”的印象。这更显得图书馆的可贵。
(3)图书馆与新生活方式。为了强化民族精神,优质的精神娱乐必不可少,而图书馆正是优秀的精神食堂。在图书馆中陈列优质书籍,可以“益民智、怡民情、厚民德”,推进智德体美各项教育[53]。有读者来稿倡议,与其花巨资祝寿却转眼成空,不如资助图书馆,既能报答亲恩,也能嘉惠学界[54]。《申报》还在《儿童周刊》上刊登了好几篇讲述读者帮助子女建立家庭图书馆的文章,向社会各界宣传图书馆的价值。
(4)图书馆服务对象的思考。《申报》对世界各国图书馆发展动态也十分关注,如苏联的列宁公共图书馆的藏书量于1933年成为世界第一,《申报》当即发表“时评”,指出列宁公共图书馆规模超过华盛顿图书馆“反映出苏联社会主义发展之迅速,资本主义是否为人类文明最高表现,尚为一大问题。而且,资本主义各国图书馆服务于少部分人,苏联的图书馆则服务于一般民众,这促使我们思考应如何推进文化”[55]。
(5)图书馆的困难与不足。这一点与新闻的内容相似,经常有读者抱怨图书馆经费不足、管理松懈等。也有来稿不满意图书馆读者交流的气氛,如一位署名“吻心”的作者参加过一次图书馆读者谈话会,会上严肃的气氛使得本已在生活中备受压迫的工人、中学生、学徒等底层读者不敢开口。作者感叹:“在这庄严肃穆的空气背后,仿佛听到劳苦大众伟大灵魂的呐喊。让那些鸟开会仪式与礼貌丢进毛厕吧!我们是不需要它的呀!”[56]《申报》刊登的读者来稿,提供了不同于图书馆从业者的记者视角,使受众得到发声的机会,从中我们得以了解这一时期上海图书馆界的业务开展情况,以及社会底层的读者最真实的需求。而《申报》对稿件的选择,也反映出它作为新闻媒体对图书馆事业的期待。
5 结语
《申报》的图书馆叙事具有两个特点:第一,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互文性指“每一个文本都是其它文本的镜子,每一文本都是对其它文本的吸收与转换,它们相互参照,彼此牵连,形成一个潜力无限的开放网络,以此构成文本过去、现在、将来的巨大开放体系[57]。《申报》对图书馆的双重维度叙事形成了互文。对流通图书馆的主观叙事是客观叙事的实例。正是众多像流通图书馆这样的运转,使得图书馆事业发挥了各种功能。第二,新闻驯化(Domestication)。1991年古雷维奇等人首次在文章中提到了“驯化”的概念,将其阐释为“为使本国受众关心发生在远方的事件,新闻工作者需要改变这些事件的‘野生状态’、进行意义重建并使之与本国受众发生关联。”[58]本文借用这一概念描述《申报》为让民众了解图书馆价值和使用方式,对报道做的本地化和生活化的取舍和加工,比如图书馆与妇女生活,以及读者来稿等。此外,在新闻地域上,与上海相关的报道有624条,占71.07%。这与通讯技术的限制、上海地区的新闻密度高有关,也由于《申报》读者以上海本地人为主。这些新闻驯化手段拉近了图书馆新闻和读者的关系。
后经典修辞性叙事理论家詹姆斯·费伦指出,作为一个行动,叙事是“某人在某个场合下为某种目的给某个听众讲述某个故事”[59]。《申报》的图书馆叙事,即是《申报》在民国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以实现教育救国、文化救国为目的,向社会各阶层介绍图书馆概况、普及图书馆知识。《申报》的图书馆叙事是内外双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人有人格,报有报格,国有国格。三格不存,人将非人,报亦非报,国将非国。”[60]这是史量才的办报原则。他通过《申报》将自己的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理想结合起来,直接促成了《申报》关注和参与图书馆事业。而从根本上讲,这是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有识之士探寻救国道路的体现,史量才只是其中的一员。《申报》的图书馆叙事,是国人救亡图存的宏大叙事的一部分。
研究《申报》的图书馆叙事,一方面是回顾我国图书馆事业的发展史,另一方面则是总结图书馆叙事的经验,为未来的图书馆叙事服务。好的故事可以打动听众,引发共鸣。对图书馆来说,讲好故事是提升影响力的重要环节,可以展现图书馆的价值。近年来图书馆界主动讲述自己的故事,如国际图联在其“2016-2021战略规划”框架下,发起“讲好图书馆故事”项目,从内容和形式,对图书馆如何讲好自己的故事提供指导,旨在获得广泛认同,在此基础上激发社区的参与热情,推动社区政治、经济、文化的可持续发展[61]。《申报》流通图书馆的多种服务,正是图书馆努力推动社会进步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