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河流
2022-04-08高坚
高坚,蒙古族,作品在《十月》《农民日报》《星星》《四川文学》《草原》《内蒙古日报》《时代文学》《上海诗人》等报刊杂志上发表,获得内蒙古首届农牧民诗歌奖,江苏省闻捷诗歌奖,台湾时报文学奖等近百次全国各类大奖和入选全国各类选本。
一
我一直认为额勒本石泊河里的鱼是琪琪格表妹的,琪琪格表妹沒有长大,额勒本石泊河里的鱼也没有长大。
我的姨妈乌兰家就在额勒本石泊住,而且离河很近,一开门就可以看到养蓄牧河。
养蓄牧河在额勒本石泊拐了一个“几”字型的弯后,湍急的河水变得温顺起来。养蓄牧河河段有许多鱼,由于当地的人们与养蓄牧河里的鱼有一段感人的故事,河里的鱼们游得很是畅快。
听乌兰姨妈讲,额勒本石泊在以前没有一户人家,有一天,一个叫德勒黑的小男孩流浪到了这里,涉水过养蓄牧河。由于几天没有讨到饭,六七岁的他又饿又累,走到河中间时昏死过去了。这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个美丽的小姑娘迅速游过来,把德勒黑托上岸,又给他喂水喂饭。等他醒过来时,只看到一个像鱼一样的美丽少女游回了养蓄牧河。德勒黑就在河边搭起简单的窝棚,开荒种地,后来,就在额勒本石泊娶妻生子,乌兰姨妈说德勒黑的妻子就是养蓄牧河里的鱼公主,所以,当地人都把自己当成德勒黑的后代,就把养蓄牧河里的鱼看作是皈依在人间的神,也是繁衍自己的祖先。无论生活多么艰苦,没有一个人去捕捞食用,更没有人去贩卖贴补家用。
每到寒暑假我都会到乌兰姨妈家长住,乌兰姨妈家有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表妹,名字叫琪琪格,我们在一起玩耍,这是我长住姨妈家其中的一个理由。姨夫朝鲁门是地地道道的蒙古族,一点汉语也不会,表妹琪琪格也是,乌兰姨妈曾经随外祖父下放到我所出生的牧场生活过很长时间,牧场上大多数人都说汉语,所以乌兰姨妈和母亲一样,蒙汉语都通。所以,我和朝鲁门姨夫还有琪琪格表妹的沟通都由乌兰姨妈做翻译。更多的时候,我和琪琪格表妹不用翻译,吃完饭了,我们一起奔向坡下的养蓄牧河去捉鱼。盛鱼用的玻璃罐头瓶子,是过年时姨妈家的客人送的礼品,里面的罐头由我和琪琪格表妹吃完后,姨妈把瓶留给了我,我用玻璃罐头瓶子来盛鱼。
每次我和琪琪格下河捉鱼,都是在乌兰姨妈规定的“吃完饭后”。乌兰姨妈说吃完饭后体力足,水凉也不会生病,特别是小姑娘更得注意。而且,琪琪格姨妈还会郑重地把有关养蓄牧河里鱼的故事,用蒙语和汉语分别给我和琪琪格姨妹讲一遍,中心思想是千万不要伤害每一条鱼。她亲自把我们俩送出大门,一直在门前守望,我俩稍微往里走一点,她就会大声嘱咐说不要伤害每一条鱼。
刚下河时,我们会把河水搅浑,也会把鱼惊跑。但额勒本石泊的鱼好像天生就对人有亲近感似的,我和琪琪格在河里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鱼就会游过来。琪琪格妹妹用双手合成碗状,然后突然从下往上舀上来,就把鱼网在手心里,再迅速放到玻璃罐头瓶里。开始时我不会捉,虽然能捉到鱼,但是鱼一滑就逃跑了,等再下手时,鱼们早都不见了踪影。我索性就给琪琪格打下手,端着玻璃罐头瓶,她捉到鱼后,我马上把玻璃罐头瓶递过去。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会捉十几条鱼,仿佛我们把从前感人的故事盛放在了玻璃罐头瓶里,这样的想法还没等生根发芽,就在姨妈的召唤中兴高采烈地跑回家。
朝鲁门姨夫在土炕上一边喝酒,一边笑迷迷看着浑身湿透的我们。榆木桌上姨夫就酒的菜,大多时候是芥菜咸菜,朝鲁门姨夫依然喝得津津有味。我问过乌兰姨妈为什么不给朝鲁门姨夫做点鱼吃,乌兰姨妈严肃地对我说,不要有这样的想法,朝鲁门姨夫听到会不高兴的。
捉到鱼后,我和琪琪格就整天守着玻璃罐头瓶观察。看鱼在玻璃罐头瓶里自由自在的游动。乌兰姨妈说细长有须的是泥鳅鱼,脑袋大的叫老头鱼,全身长着银色鱼鳞得叫川丁子鱼。不管是泥鳅鱼、老头鱼还是川丁子鱼,我都把它们当成是鱼公主,它们张口的时候,我就当成它在讲述它的爱情故事,讲的是乌兰姨妈没有讲全的感人的细节。这对于我来说,养蓄牧河里的鱼不是好玩那么简单了。我和琪琪格都沉浸在玻璃罐头瓶鱼的世界里,正好省略了语言交流的障碍。过了不两天,乌兰姨妈嘱咐琪琪格带着我把捉到的鱼,放回额勒本石泊的河里。然后,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捉鱼,琪琪格捉鱼,我端玻璃罐头瓶等她捉到鱼后,迅速放到里面。等到我们捉到十几条鱼后,时间差不多时,乌兰姨妈会站在土屋呼喊我们回家。
当我和琪琪格表妹走上高坡的家时,我看到她在回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鱼在游动、摆尾、翻腾……这时的她俨然就是那个美丽的鱼公主,在日夜守护着奔流不息的养蓄牧河。
二
深夜,从养蓄牧河畔吹过来的风,摇晃着朝鲁门姨夫的牛窝铺,架牛窝铺的榆木横梁被风吹得嘎吱嘎吱一直在响,我又一次失眠了……
我时常回忆起我陪朝鲁门姨夫在养蓄牧河边放牛的情景,虽然朝鲁门姨夫把纯手工擀制的山羊毛毡子给我铺上,还是有潮气让衣服粘在身上。这时,喝了一斤多酒的朝鲁门姨夫,在酒精的作用下,早已进入梦乡,而且鼾声如雷,我更睡不着了。我索性坐在窝铺的门口看星空,那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星星离我们那么远,但连在一起的星座到银河就使得夜空显得壮阔了。在浩瀚星空下的位于原野上的朝鲁门姨夫孤零零的小窝铺,就像大海中漂泊的小舟,那么渺小。
晨曦微露,风渐渐停息,远处的雾岚里地平线上露出鱼肚皮白,太阳将要露头,传来养蓄牧河的流水声。窝铺外各种青草和野花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露珠,像一座座宫殿,里面一定住着一颗颗昨夜的星辰。围栏里的牛开始此起彼伏地叫了,打开围栏的门,我甩着长鞭,一个一个放它们出来,防止它们相互顶撞。不一会儿,一群牛就自由自在地在养蓄牧河畔吃草了。这时,朝鲁门姨夫也做好了饭菜,在窝铺上吃饭特别香,一样的饭菜在家里就吃不出在窝铺上的味道。朝鲁门姨夫喝酒也是,平时在家也就半斤的量,在窝铺能喝一斤,还喝得甜嘴巴舌的。吃完早饭后,我和朝鲁门姨夫追随牛群去到养蓄牧河边饮牛。这时太阳升起来了,河面上波光粼粼,喝足水的牛站在河里,甩着尾巴驱赶蚊蝇。在太阳光的作用下,牛身上就像披着绸缎一样。各种颜色的牛像一匹匹多彩的绸缎,装饰着养蓄牧河畔。
中午歇晌的时候,牛群进围栏了,牛儿们开始反刍,这时特别安静。这时候,朝鲁门姨夫会走出窝铺,四处采成熟的花籽和草籽,那些成熟的花的和草地籽粒,突然被粗糙的一双大手采撷显然不乐意,它想象中它的结局应该是被风摇落,安睡在土壤里,等一场春雪融化后萌芽、破土、开花、结果……当它被一双粗糙的大手采撷后,它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这是牧归后朝鲁门姨夫采摘花籽和草籽时,我看到那些五颜六色的籽粒的奇怪想法。朝鲁门姨夫回来后把草籽放到窝铺里他的床边专用的帆布袋里。我一直好奇他采这些花籽和草籽做什么用,因为语言不通,我问不出答案。我记得朝鲁门姨夫最先采的是一种叫老鸹瓢的植物的籽粒,这我印象最深,因为它的果实嫩的时候可以吃。等成熟了牛群踩踏后,就会炸裂,像蒲公英和芦花一样漫天飞舞。接着是萨日朗和鸽子花,还有狗尾巴草。临近牛群大撒手之前,金鸡儿也成熟了,金鸡儿满身都是刺,金鸡儿的籽粒比别的花籽和草籽都大,朝鲁门姨夫采金鸡儿籽用的时间就多。他无数次挨扎,我帮他拨过好几次金鸡儿的刺。
一场秋风吹过,窝铺里一天比一天冷了,这时就该把牛群赶回家了。牛群赶回家后,就得撤窝铺了。撤窝铺地那天早上朝鲁门姨夫求了几个嘎查里的人,来的人开着两辆四轮车,一辆装围栏的水泥桩和网围栏,一辆装窝铺里的锅碗瓢盆等生活用品。待这些活计干完后,他们又把搭窝铺的地方用铁锹铲平,再用镐头打出一趟趟地壟。朝鲁门姨夫在帆布袋里掏出事先采摘的花籽和草籽,均匀地撒在垄沟里。旁边的人帮忙盖土。等朝鲁门姨夫把花籽和草籽都种完后。他在地上放上榆木桌子,来的人拿出带来的烟酒糖茶,牛羊肉干,香烛等祭品。一一摆放在上面,朝鲁门姨夫点燃香烛,打开瓶子里的酒,分别倒在几个大碗里。然后,面向搭牛窝铺的地方,端起装酒的碗,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向上泼洒,敬头顶上的长生天。又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向下泼洒,敬脚下的大地。又用手指蘸上碗里的酒,在自己面门涂抹。这些祭拜程序完成后,接着朝鲁门姨父走向牛卧铺的位置绕了一圈,把碗里剩下的酒均匀地泼洒在上面。所有的仪式进行完后,朝鲁门姨夫和来帮忙的人开怀畅饮,酒喝到高潮时,平时少言寡语的朝鲁门姨夫唱起了长调,虽然是我听不懂的蒙古语。我能感受到歌声里流露出的浓浓乡愁。那天,朝鲁门姨夫喝醉了,我第一次看朝鲁门姨夫喝醉,第一次听朝鲁门姨夫唱的长调。
几个月来,这块地接受了一个牧牛汉子,容纳了牛群的践踏,也有了烟火气。但一片草地不需要烟火气,它需要的是各种花草,来弥补受到的伤害。这些朝鲁门姨父都懂,他将自己采摘的花籽和草籽还给了这片草地,我想那些花籽和草籽,终于像我一样解开了心底的谜团,可以安心地在秋后的养蓄牧河畔熟睡了。
等来年春天,这片草地一定会繁花似锦,草木茂盛,一定的,等一场春雪或者一场春雨以后。
三
每一块地都有故事,按巴特尔外祖父的说法,他对父辈游牧的地方没有一点记忆了,只有那块在养蓄牧河畔他开垦的叫巴拉嘠塔拉的一块地,镌刻在他的生命里。
巴特尔外祖父在世时耕种的一块地就有说道,蒙古语叫巴拉嘠塔拉,翻译成汉语叫平坦肥沃甸子的意思。那块地开始也是我巴特尔外祖父开垦的。巴特尔外祖父逃难时与家人失散,在路过这片当时还是荒原的地方,看到有一条蛇盘住一只野兔,巴特尔外祖父认为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加之那块地土质肥沃,又靠近芦苇荡,水草丰美,正南方向还有大小不等的九座山组成的九头山,可以采石垒房,完全适宜居住和耕种的条件。巴特尔外祖父索性就放下简单的行囊,砍些树枝茅草,搭起窝棚,一镐头一镐头刨出一块镐头荒。镐头荒上种上糜黍,有了地有了房,积攒下家业,又和附近汉族村庄的人们和睦相处,巴特尔外祖父很快学会了汉语。巴特尔外祖父又因相貌堂堂,勤劳肯干,被一向挑剔的曾外祖父相中,将独生女许配给了他。会说汉语的巴特尔外祖父和不会说蒙语的外祖母,组成了蒙汉联姻的家庭,生子育女,在这里扎下了根。
土地实行生产责任制承包到户时,巴特尔外祖父原本没分到他开垦的这块地,是用分到得更肥沃的地和别人家对换的。巴特尔外祖父脑子里还是有老田不外流的思想,巴特尔外祖父把那块田地换到手里后,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换完地的那天晚上,巴特尔外祖父喝得酩酊大醉,和外祖母把有关先祖那些模糊的记忆又抖落了一遍,然后酣然入睡。
每到农忙季节,巴特尔外祖父套着两头黑白花耕牛翻地、播种、耘地。巴特尔外祖父在自己开垦出来的土地上,把每一个农时都掌握得恰到好处,把每一件农事都做到完美。一个农民的思想的都倾注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完解套后把耕牛撒开在芦苇荡边放牧。那时,芦苇刚好长到五六片嫩叶,牛儿们尽情享受着属于它们的美餐。一阵一阵的草香随着一阵一阵的蛙鸣飘过来,巴特尔外祖父从裤腰带上解下烟口袋,把老旱烟装到铜烟袋锅里,吧嗒!吧嗒!一口接着一口,有滋有味地品尝着,缭绕的烟雾飘荡在那块地的上空,他脑海里一定会浮现梦里远去的草原,蒙古包上炊烟袅袅,他的亲人在草原上等待着他。夕阳西下的时候,收工的巴特尔外祖父把木犁绳套装上车,年龄稍大点的耕牛驾辕,年龄稍小的拉外套,木车棚在微风里嘎吱!嘎吱的声音里走回村庄。?
那块地原本可以往芦苇荡扩上几亩,但巴特尔外祖父还是保持原来的地块不变,他说那片芦苇荡是牛们和鸟们的领地,牛儿们耕田间隙休息时吃草喝水都在这里,鸟儿们谈情说爱搭窝孵化都要在这里。先辈们吃不饱穿不暖时都一直守着规矩,我们更得按先辈的规矩办。记得有一年,正是农忙时节,巴特尔外祖父却一连几天没有去地里干活,母亲不解地问巴特尔外祖父,巴特尔外祖父沉默着不回答。农时不等人,那几日又下了两场雨,几天的工夫那块地就荒芜了。一向不求人的巴特尔外祖父先是动员全家,又求遍了所有的亲属,间苗拔草施肥。令人奇怪是那块地的一部分他自己单独劳作,不许别人靠近帮忙,回家吃饭时他也没有说明情况。等到农闲挂锄时,他才把真实情况抖落出来,原来当时那块地里有两窝赤麻鸭,把蛋产在了地里。一般情况下孵化期的赤麻鸭,如果人惊动它,它就会抛弃正在孵化的鸭蛋,一窝蛋一般七八个,两窝赤麻鸭蛋就是十五六个,十五六个活生生的生命。耽误百十来斤粮食换十五六个生命值,这就是巴特尔外祖父的说道。?
几年前,巴特尔外祖父患重病故去,生前叮嘱我把他火化后,埋在那块地里,不设坟头不立墓碑,不浪费一寸土地。我想巴特尔外祖父的灵魂都镌刻在那片他亲自开垦的田地上了,春种秋收冬天期待,依然可以延续对于这块田地朴素的梦。每当我在那块地上劳动时,虽然,现在已经实现了农机种植,靠近田地的芦苇荡用大型农机轻易就可以开垦,但我固守着巴特尔外祖父的教诲,一直没有开垦田地边的芦苇荡,我也认为那是鸟儿们的领地,看到鸟儿在芦苇荡上自由自在的飞翔,那里一定有在这块田地里孵出的鸟儿,它们一定知道巴特尔外祖父曾经保护过它们,它们不也是巴特尔外祖父的孩子,也是我的兄弟姐妹。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这块田地上点点滴滴的故事。鸟儿们在天空歌唱发生在这块田地上的故事,由微风传递到远方。
四
看到额勒本石泊的荞麦开花的时候,突然想吃荞面饸饹了,荞面饸饹数额勒本石泊产的荞面做出来的最正宗。
有了这种想法后,我就开始忙活。从陶瓷坛子里把咸菜捞出剁碎,然后把牛肉也切碎,调好味儿后装入砂锅里,在火炉上慢慢炖。再把大锅添好煮饸饹的水,把火点着后,开始活荞面。活饸饹的荞面不能像做面条的那样硬,要软硬適中,根据饸饹床大小将荞面切成圆筒形面坯,等待着锅里的水烧开才开始做。
在乌兰姨妈家的时候,压荞面饸饹用的是榆木饸饹床,压一次饸饹最少得两三个人:一个人烧火,一个人添面,一个人专门压。当时整个村庄里也不超过两三个饸饹床,谁家吃一顿饸饹,借饸饹床子也得跑半趟街。现在好了,爱人从网上买来了铁饸饹床子,小巧实用,一个人就可以操作,把活好的荞面放饸饹床子里面,用手拧边上的旋转杆,荞面就从饸饹床下的圆眼里挤了出来,落在滚开的水里定了型。饸饹煮开后,要往锅里再少浇点凉水,等饸饹开一开,就可以捞了。捞之前往盆里提前放好开水防止饸饹回生,浇上已经炖好的咸菜卤子,一顿香喷喷的荞面饸饹就做成功了。新煮出来的饸饹,有一股淡淡的苦香味,我对这种淡淡的苦香味一直在迷恋,像父辈一样,这是我依恋的这一片土地上独特的味道。荞麦面味苦色暗,不像白面那样的香甜莹白,还有一点,荞麦产量低,因此现在额勒本石泊的人早已经不再大面积播种荞麦了,就连吃荞麦面的人也不像我儿时那样的多。
有句农谚: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每到三伏之前,朝鲁门姨夫会在承包的山坡地里找一块生荒地,在厢房搬出一副翻地的铁步犁,套上他家的黑花耕牛,先把生荒地翻一遍,等过几天杂草的根须晒干后,用榆木犁打上垄,等三伏到来。下过伏雨,正是播种荞麦的好时节。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年,乌兰姨母随朝鲁门姨夫种荞麦,朝鲁门姨夫扶犁乌兰姨母点种,乌兰姨母点种用的是一种叫点葫芦的点种器,点种器是用晾干的葫芦做的,葫芦里面装好荞麦的种子,用一根木棍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啪啪!啪啪!啪啪……荞麦种子随着姨母有节奏地敲打,荞麦的种子一粒接着一粒被埋进土里。啪啪!啪啪!啪啪……荞麦夏天萌芽的被敲醒。远处养蓄牧河谷传来回声——啪啪!啪啪!啪啪……许多年以后,那种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
很快,就会迎来荞麦花开的,朝鲁门姨夫架着牛车拉着我和琪琪格姨妹,牛儿慢悠悠地行走在荞麦花粉白色的世界里。漫山遍野的荞麦花,在养蓄牧河谷吹来的风里,像起伏的粉白色波浪,把一阵又一阵芬芳的荞麦花香,随着流淌的养蓄牧河水带到远方。飞舞在花间的蜜蜂和蝴蝶,采撷着花粉……
荞麦成熟了,我利用周末帮助乌兰姨妈家里割荞麦,朝鲁门姨夫在头前开趟子,我和琪琪格姨妹在后面跟趟子。因为小,我和琪琪格姨妹也就算小半个劳力,一边干活一边思想溜号。干累了腰疼就躺在荞麦铺子上,望着澄蓝澄蓝的天空发呆,想象着这时天空会有骑着仙鹤的老神仙飞过。不一会忽忽悠悠进入梦乡,朝鲁门姨夫也不叫我,他会把他的衣服盖在我的身上,任我在梦里遨游。等夕阳西下时,他套好牛车,然后叫醒我,坐在牛车上走回远处炊烟袅袅的额勒本石泊。
加工荞麦的碾房在额勒本石泊村子中间,我帮乌兰姨妈做些挣口袋递笸箩的眼力见儿活。乌兰姨妈套上小毛驴,把荞麦均匀地铺在碾盘上,咯吱!咯吱!咯吱……小毛驴喷着响鼻,拉着碾盘,经过碾子碾压后,乌兰姨妈用筛萝把头道面筛出来,再用簸箕把荞麦皮拨出去。然后,把头道面和拨出来的荞麦芯一起再次铺在碾盘上,碾压一段时间后,再用细筛萝过一下,最后就是荞面了。乌兰姨妈会用荞麦皮缝制枕头,荞麦皮枕头有保健作用,乌兰姨妈曾开玩笑说朝鲁门姨沾夫枕头就能睡着,我对乌兰姨妈的说法一直是深信不疑的。
当时玉米高粱等晚熟庄稼还没有进家,乌兰姨母家也会青黄不接,这时荞麦面就成了乌兰姨母家的救兵了。那些年,额勒本石泊白面大米很少见,一般人家盖房搭屋啥的都时兴吃荞面饸饹,一是吃饸饹寓意顺顺利利长长久久,二来人们爱吃也省得做菜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有个大事小情儿,这是额勒本石泊人家最好的选择。听乌兰姨妈说她家建房时,家族户门大,帮工的人也多,中午压饸饹招待,头一拨压得饸饹没够吃,家里没荞面了,乌兰姨妈又从邻居家现借的,虽然又加做了一拨,在后厨帮忙的姑姑婶婶们还是没吃到。有一个帮工的人一顿吃了五大海碗饸饹,下午往房顶上泥时,他一个人干了平常三个人的活,现在想一想都不可思议又在情理之中,平时人们吃的油水少加之荞面饸饹平常日子也很难吃到,人们当然都能吃了。
荞麦成了餐桌上的寻常食粮,但对于我来说额勒本石泊的荞面做出来的饸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