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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艺术火箭与大气星辉擦肩而过

2022-04-08李靖越

VOGUE服饰与美容 2022年4期
关键词:徐冰火箭太空

李靖越

艺术家徐冰(左)在万户创世创始人于文德(右)的邀请下,完成了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艺术火箭发射的首次尝试。

在2020年之前,很少有人会把艺术家徐冰与太空、科幻、火箭以及NFT等词汇联系起来,尽管这些概念收获了资本的热捧,也让行走在各个领域的弄潮儿们为之追逐。但就像徐冰标志性的圆型眼镜透露出的审慎一样,其灼灼的文人气质,让他始终被认为是中国艺术家调停者的一面。虽然近年来有过多种跨领域的实践,但冒进地跃入新兴领域去展现一种纯粹的媒介之美、之酷,从来不属于徐冰的方法论。

这或许就是于文德第一次吃闭门羹的原因。他是“万户创世”的创始人,一直从事与太空相关的工作,积累了大量航天领域的资源,他从体制内出走,想要在太空与公众之间建立一个桥梁。2015年以前他就开始了与艺术家的合作,早期形式大多是用回收的太空材料创作作品,对一个观念先行的领域来说,时间与空间上的滞后常常只能隔靴搔痒。2019年11月于文德来到徐冰的工作室,希望能找艺术家合作,真正发射一枚中国的艺术火箭。彼时,方兴未艾的民营火箭事业随着马斯克在社交媒体上的活跃,已然收获了大量的关注度,尤其是他在大卫·鲍依的Space Oddity音乐中将一辆电动汽车送入太空,更是成为这个领域浓墨重彩的一笔。虽然中国也出现了将卫星送入轨道的民营火箭公司,但尚未有更富创造性的计划暴露在大众面前。

“最开始我并没有太多兴趣”,徐冰的回答并不令人意外,顾虑来自两方面,一是担忧“发射火箭”本身的实现难度,另一方面相较于承载宏大叙事的火箭,这位艺术家明显对身边更不起眼的材料感兴趣。在近年来科技化的浪潮中,有很多人找上门对徐冰说“你的作品很适合NFT”,比如《天书》。这是一件可以追溯到1987年的系列作品,是一种由他仿照汉字制式创作的文字——中国人无比熟悉,但又无法读懂,仿佛天生具有加密属性。但任由来者吐沫横飞、慷慨激昂,徐冰总是不置可否,艺术的自洽总是他最为考虑之处,对艺术火箭也是同样的道理。

在怀疑与不确定中,徐冰得到了火箭发射许可的批文,发射一枚艺术火箭到太空可以即刻成为一个事实。徐冰想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发射“人类历史上第一枚艺术火箭”,但艺术家的自觉又无时无刻不在逼迫他去思考:艺术为什么要进入太空?在拓展人类认知边界的航天工业和科学面前,徐冰又觉得“艺术往往较不过那个劲儿”。对抗与融合,往往是拓展经验边界的一体两面。

2020年2月,徐冰因一场展览前往美国,但遭遇疫情爆发,无奈被困纽约。百无聊赖的日子里,他左手拿着勺子,右手拿着筷子,头抵在吸油烟机下,眼睛聚焦在被灶台灯照亮的“小酸辣菜”上,给自己在纽约的家人料理食物。这是徐冰几乎从未做过的事。他写道:“做饭、打扫房间,这些我以前从不认为值得认真去做的事情,那时变得值得起来。几乎占据我毕生精力的艺术,在不知不觉中褪去,这是此生少有的感觉,不知道这是否还是我。”

那段日子,徐冰一边在沟通艺术火箭项目时仰望宇宙之大,一边又要在囹圄之地投入日常事务的琐碎中,于是“一位思考艺术与科技边界的父亲为女儿煮方便面”的画面在徐冰纽约的家中变得顺理成章。曾经,人们认为徐冰是最懂东方与西方的艺术家,就像《地书》《英文方块字》等作品一样,他总是在洲际之间进行着跨越语言和文明的创作。但在艺术火箭上,徐冰需要转变一种极致广大和极致微小的思路,让身体和思维在苍穹与沃土之间进行“拉伸训练”。这些经历最终让徐冰决定了创作方向,他给火箭设定了三个关键词,索性把“人类的欲望、危机、未知发射到太空中”,当它逃离喧嚣的地面抵达太空,不是在对抗某种宇宙规则,而是在表达一种人类的谦卑。

2021年2月1日,这枚承载了艺术与太空科技梦想的“徐冰天书号”火箭终于成功发射,写有“天书”文字的箭体留下弯曲的白烟,从地面直达天空。由于疫情开始只有徐冰和两个摄影师被准许进入了发射现场,也改为任何人都只能在发射场外观看。黑色帽檐下的灰白头发被大风向后拉扯着,“Here,here!”徐冰仰着头,指着迅速飞离地球的火箭给摄影师提醒着方向。然而就在一级火箭与主体火箭分离前的0.3秒,一切都被改写,火箭没有如预想那样飞跃地球与大气层的界限“卡门线”,只是跟太空擦肩打了个招呼。一子级箭体最终回落到戈壁上等待处,而在它的周围,有着直径28米的巨坑和周围方圆几公里的残骸星点。

火箭发射之后,先是在关注民营火箭的人群里引发了诸多争论。“基本都是负面的,”于文德说,“一些人把火箭箭体上的《天书》文字形容为“鬼画符”,整件事情没有得到客观的理解和评价,反而都在散发消极与悲观的情绪。”这或许是在跨界、联名如此频繁的当下所隐匿的另一种情绪,毕竟广义上的科技、科幻、艺术都可以被解释为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词语,但深究领域,行业的壁垒仍是天堑,想做到真正的互相理解,绝非易事。

由于火箭发射全程保密,—直活跃在艺术与科技领域的岳路平是通过视频网站才看到这件事:视频中,一位火箭爱好者对这枚艺术火箭,包括艺术家本人,都有着许多误解,甚至有人把徐冰说成中国的马斯克。他迅速发了一个多小时的视频去谈论回应这件事,并认为徐冰是这个时代最有勇气的艺术家。他把整个事件引申到更广阔的领域去讨论,不只是科学与艺术,也包括企业家的创造力等等。而数月后,围绕着“发射艺术火箭”这一事件,徐冰在北京红砖美术馆举办了一场展览“徐冰:艺术卡门线”。从单纯的打卡拍照,到围观发射火箭的壮举,理解或不理解,赞叹或愤懑,艺术火箭无疑搅动了各种社会现场能量。而这种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反应,不禁让人想到美国人类学家罗安清(Anna Lowenhaupt Tsing)在她的著作《末日松茸》中曾用简短的笔墨描绘过的这样一种发人深思又颇为理想的物质能量场:“在当下的纷繁时代里,多元物种能够既不和谐统一,又无需争夺地生活在一起。”

“谁都可以发射一枚火箭,只是一个条件的区别,”徐冰说,“这我当然同意。其实作为一个单独的艺术作品,‘发射’一枚火箭,在创新性上,我觉得它确实不属于有创意,也不符合当代艺术的旧有规则。”这是自徐冰从项目开始就伴随着的思考。他不希望这只是一件艺术系统内部才能成立的作品,“它有更广阔范围的共振和启发性。从整体上而言,我们旧有的关于艺术的态度、艺术的边界,或者谁有权指认艺术、艺术科技等话题,都已经被谈论得疲乏了。但在发射艺术火箭的项目中,我发现,其实过去对这些老话题,我们并没有足够地深入。因为缺少一个更大的参照数据来帮助我们判断这些话题,而外太空和艺术系统之外,仍然有更大的场域。”

“我喜欢追求作品的单纯,这种单纯最后留给你的好像是一种什么都没做的感覺,但是这种什么都没做,往往触碰到了艺术比较实质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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