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是稀缺的物种(随笔)
2022-04-08李南
李南
我大约是一个不喜欢凑热闹的人。常常,在生活中,我没有什么人交谈,寂寞、孤独渗透了每一个毛孔。写诗就是我和你,和他,和另一个我说话。我漫不经心,什么也做不好,经常丢三落四,我总怀疑自己不配过正常人的生活。
寂寞是诗人的唯一可靠的朋友,它一直在清理诗人的精神结构,把那些非诗的碎片剔除,诗人与寂寞相伴,寂寞让诗人心灵干净,也是对诗人最好的回馈。
年轻时,曾经狂热地爱着诗歌,把诗歌看成一种精神的宗教。随着岁月更迭,对诗歌的热爱也产生了位移。在我看来,这个世界上,比写诗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事还有很多。
诗歌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白描、还原,更不是提升,而是交织在现实与臆想之间的最高杜撰。“诗在语言上的成功取决于组词的方法,诗歌表现必须产生惊讶的效果”,1990年,我第一次听埃利蒂斯这样说。出色的诗艺表现在一种新的、陌生的、不确定的语言成份,同时也表现在一种思维的“出乎意料”和“情理之中”。我试图通过自己朴素的语言来践行这些。
我反复地问自己,是不是已经进入到诗歌的内部?回答是,我不知道。在写诗上,我有许多盲区,不敢轻易僭越。进入新世纪以来,我的诗风发生了很大变化。原先追求诗歌语言的绝对纯净,而现在渐渐消失,夹杂进许多看似混浊的诗句;且从诗意捕捉上,也在不断地拓宽表达的边界;原先形式单一整饬的吟咏,现在变得矛盾重重,出现了复调。越写,越发现我弄不明白的元素太多,有诗歌技能方面的挑战,也有表现客体上的筛选。
我身边的诗人朋友说起大师是一脸羡慕,对于这个问题,我经常感到困惑。我常常反思,这是一个波谲云诡的时代,在这样一个精神匮乏的时代,我们目前的写作是否能配得上这个时代?我想起过去的诗人们,他们是怎样面对他们的时代,用诗歌来表达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每每想到此,感到作为一个诗人的路途漫长,我们离大师的距离几乎让人绝望。不过没关系,对我来说,写诗只是一个完成自我的过程。
自白话诗写作以来,历次诗歌的前行,无不伴随着精神的解放、语言的革新、创造力的爆发。在当今,快节奏的生活、快餐式文化的消费、互联网的介入无疑都在一點一滴地消蚀着诗歌的抒情本质。解构当然是对诗歌的一种贡献,我更加崇敬那些为建构诗歌做出贡献的诗人。
能成为一个优秀诗人,也是许多诗人不懈的追求。我觉得一个优秀诗人的标配:经典化的写作,跨文体的驾驭能力,以及可持续的创作力。
有一阵子,我对诗歌产生了怀疑。既然它不能改变诗人的三观,不能给诗人带来丰厚的物质生活,为什么总是有诗人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地加入到诗人的行列?我在一首诗中写道:诗人是一个物种/濒临灭绝。但看到一波又一波比我们这一茬诗人学问好,见识多,更有创造力的年轻诗人一直在为诗歌的存在正名,我感到很欣慰。因为在当下,这个问题遭受到很多人的质疑,诗歌的小众化存在已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考验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的定力,他的执念,他对文字无条件的热爱,他决绝、义无反顾地担负起这份责任,他们正是这个时代稀缺的物种。
这两年,我一直在学习在诗中如何释放自己。我正在试图改变戴着面罩写作,或站在道德高地写作,还原一个日常真实的自我。恰巧,我读到米沃什的《乌尔罗地》,第一章中他就写到了这个问题,他说“释放自己意味着同读者对话,同时期待着他们的理解和信任的眼神”,但是如何释放自己?他没有谈到。
以我浅薄的理解,释放自己就是从个人记忆中挖掘,从个人经验中寻找,从日常生活中感悟,从反复的词语练习中淬炼,但是作为一个内心羞怯的人,是不是能够向读者敞开心扉?这不仅仅是个语言表达问题,也是诗歌伦理学的问题。
美国诗人弗罗斯特说过一段话,让我记忆深刻:“作者不含着泪写,读者就不会含着泪读。写的人既然没有惊喜,读的人也绝不会觉得有趣。”
这是在讲诗人的“真”,“真”是诗人诗歌写作的前提条件。我无法想象一个浑身上下都掺假的诗人,怎么可能写出激越人心的好作品?当然,也并不是只要有“真”,就一定能写出好诗,诗歌说到底是一种艺术,艺术的言说方式自有它的特点,诗歌语言是一个诗人终生温习的功课。真诚面对读者,真实书写内心,真切关怀世界,心灵的真实与艺术的幻觉产生了奇妙的平衡,才有可能写出优秀的诗作。我力求自己避免空对空的抒情。一堆华丽词句的堆砌,在诗中看不到诗人的面目,感受不到诗人的心跳,哪怕一丁点也没有,这样的诗无疑是伪诗。
如何甄别一首好诗?初学写诗时你是无法判断的,常常是人云亦云,一首诗好在哪里,妙在何处,你还没有能力精确地指出来。这不要紧,我们都是通过漫长的诗歌练习期,大量的阅读,走心的体悟,或与诗人朋友交谈,你都会有新的长进,分辨一首诗的好坏,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
这两年以来,全球疫情改变了世界,可以说每个人都有了一次深度反思的机会,关于活着和死亡、人性的幽微……这一切就是我们的现实。我已经沉默了许久,无法用诗的语言来描述。
我仍然在写。常常仰望着诗歌那高高的金字塔尖,其中甘苦,心中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