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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镜中(组诗)

2022-04-08李南

诗歌月刊 2022年3期

李南

诗教

从一滴晨露到夕阳滚落

日复一日。

从乌黑瞳仁到满目沧桑

年复一年。

从茂盛到衰败,在死亡中重生

生生不息。

冬日有暖阳安慰瑟瑟发抖的街道

历史册页中偶有真相泄露

谁也无权取消鹰的飞翔……

这一切,都是我的诗教。

秋日独上封龙山

秋天晴朗

云朵飞扬

回忆中的银杏叶子

至今还是这样,不紧不慢地飘落。

杨树兄弟们自动站成一排

冬天跟在浆果后面。

去了郊外的封龙山

半坡上有风,吹透了紫红色冲锋衣。

人迹罕见,山谷寂静

只有偶尔的几声鸟鸣刺破空气。

踏着枯草,走上一条小路

也不直,也不宽

地圖上找不到这个标识

更不会找到那隐蔽在深草中的封龙书院。

半夜醒来

有一句诺言

至今也没有兑现。

有一个人

想忘也忘不掉。

有一本书

始终没有读懂它的真谛。

有一处风景

盘踞在旅途的尽头。

有一只流浪狗

风雨中没能带它回家

有一件往事

改变了今生航向。

半夜醒来,只见窗外月光涌进

紧紧地把我抱住。

雪中去老年公寓

我们不能小瞧那些老年人

晒太阳的,捡垃圾的,带孙子的

旅游大巴上晕车的

病床上被护工翻来倒去的……

我们不能厌烦那些深深的抬头纹

把它们看作沧桑的老树皮吧

因为他们手中都有一套

对付生活的秘密武器。

我们不要嫌弃口水、药片和唠叨

趁着大雪纷飞,去老年公寓走走吧

每个老人都有一部口述历史

比教科书里的更真切、更惊悚。

雪花不再带来浪漫

曾经强悍的,开始变得怯懦

现在他们安静地望着夕阳下沉

回忆,回忆。

介山行

行走在郁郁葱葱的绵山中

天空释放出湛蓝

而白云带走了多少历史。

一条山道拐弯处

松针和柏枝指指点点

——那儿就是介子推

藏身的山洞。

他生前割股奉君

死后化作了一缕云烟。

去熹悦和境茶书院

黄昏时分,落日在西山流连

薄荷和天人菊在大门列队迎接我们

朋友们久违了——都是远道而来

为这庚子年第一次相聚。

啤酒、花生、烧鸡,热烈的羊肉串

主人的盛情溢出了这漫长的夏天。

一个说起苦涩的婚姻

另一个谈到疫情和微薄的养老金

不过也有意外的欢笑:

小主人用橡皮泥,做成了人生第一笔交易……

我们就这样把悲伤的日子掺进一点蜜水

失望过,却依然怀着爱意。

灯光引来了飞蛾和叶蝉

月亮从云翳中钻出,好心地把夜晚延长

朋友们谈兴正浓,子夜时才说到

赫尔曼·黑塞和他的水彩画。

一个人在镜中

一个人在镜中,无法看到罪性

只能看到日渐衰败的脸。

一群麻雀并不因为田中的稻草人

而收敛起自己的坏脾气。

不要以为识字就有文化

不要小瞧灰烬携带的使命。

走进绵绵山脉,穿越茫茫沙漠

你会渐渐放下心中的刀斧。

乡道上高过人头的蜀葵落满灰尘

仍能开出红花和粉花。

非法的爱,得不到祝福

野草有时却可以成为珍稀药材。

死亡里都有一种恐怖的味道

没有谁会长久地迷恋。

在他人的泪水中,你感觉不到疼痛

只能找到逃生的出口。

落日也能发出强悍的光芒

黑夜同样会孕育闪电、诞下雷霆。

山中生活

鸟鸣时

我读了一首诗

瓦房下

锦葵含着露水

端起酒杯

雨点准时鼓掌

走下山坡

清风不请自来

天黑前

我把你又想了一次。

如果我不写下

花朵会变成果实

消失了它最美丽的前身

如果我不拍下花朵。

隐身于雪山上的冰川

化身为江河,向着大海奔腾

如果我不画出冰川。

时间会吞噬记忆

小人物的苦难在历史漩涡中沉浮

如果我不写下小人物。

黑喜鹊唱着歌儿飞走

有时阴郁,有时快乐

如果我不谱成乐曲。

还有你,闯进了我干涸的心田

你带来了玫瑰,还是蒺藜?

如果我不当面问个清楚。

谈起逝去多年的朋友

春天美好,看花看海

从远处搬运春光

高速公路车来车往

在街角偶尔遇见朋友

谈起近况,谈起另一个

逝去多年的朋友

没有伤感,没有叹息

平静中带着调侃

像谈论一件与我们无关的事物

春天和煦,羊齿草茂盛

热烈的交谈回应阳光

之后陷入长久缄默

我们俩之间,忽有一阵风吹过

吹来了虚无

经过指尖,经过骨缝……

离别曲

酒桌上的残茶未凉

黄昏早已吞吃进一个落日

朋友们起身道别

渐次融进了茫茫夜色。

忽然就涌出阵阵伤感:

明天就要分別,他日几时再见?

每一次相逢都不可复制

再一次相见是否又新添白发和皱纹?

抱病的要保重

恋爱的要发出光彩

平平庸庸的也没什么不好

每个人最终都要把秋水望穿。

再见了朋友!飞机、高铁,

山一程水一路

在深深浅浅或者跌跌绊绊中

慢慢学习,这离别的艺术。

夏宗寺

看过了绿度母和黄财神

遇到了安多来取经的几个喇嘛

拍下了滚滚涌动的彩色经幡

俯瞰了山脚下黄绿相间的田垄

其中有个发小

推动大经轮转了几圈

沿着石阶和木板走下

头发染上了丁香的气味

回望悬在崖壁上的夏宗寺

我在人世少了一个遗憾

想起未点燃的酥油灯

你在人世又多了一份惦念。

倒影

有时,倒影比事物自身更迷人

它独具一种不可言传的美。

云朵、山脉、松树,茫茫大海中的灯塔

画出倒影——几条虚线就够了

可是要捉住倒影

比写出天书还要难

它们都有一个神秘的灵魂

沿着波纹线条逃遁。

春天的感恩

谢谢春雨

替干渴了一冬的麦地向你鞠躬。

谢谢蚯蚓

从惊蛰那天开始劳作。

一列高铁从华北平原划过

一群燕子给天空泼下几道水墨。

谢谢你脖颈上的小痦子

复原了我儿时的记忆。

杨花落满街道

柳絮乱飞,宣告一个季节抵达。

谢谢人类给予我矛盾教育

他们有时结缘,有时又反目成仇。

谢谢恩典无边的上苍

让我在地上受苦,并做着甜美的事情。

病中

蜜蜂把脸扎进花蕊

杨柳舒展开僵硬的腰肢

病榻上分不出春夏秋冬

39度高烧使我在昏睡中胡言乱语。

是不是我正走在归途?

有没有人与我结伴而行?

天堂之门已经向我敞开

真的是经书上描述的那般——

七支烛台升向苍穹

花园四周流溢出一道道金光……

我的身体不再疼痛

羽化成片片飞雪

我已不再留恋这伤痛的人世

满心喜乐地步入云端

辗转中你紧紧拉住我的衣袖

苦苦地把我挽留。

在清溪峡上

谁的手在水面上展开

长长的山水画卷?

谁的眼睛追随那碧绿的水流

抵达“被美伤害的地方”?

那一天无云也无雨

清溪峡吹来自由的山风

吉他、冬不拉和摇滚

和着潺潺溪水前行……

有人在船头拍照

有人在船舱聊天

一对鸳鸯仓皇地逃离水面

几只蜂鸟盘旋在我们头顶

难以描述的清溪峡啊

请原谅我们粗野的歌声

惊扰了清溪峡的宁静

原谅我们拙劣的修辞

不能把清溪峡的美悉数写出

抱歉啊抱歉

幸运之年

墙上的牡丹没有飞出窗外

喜鹊和乌鸦也没有落入罗网。

这将是我的幸运之年:

四季如期值班

灵魂还在震颤,对你的思念

也还没有停止。

天空中拖出一道道白线

将把幸运的人运送到远方。

葡萄酒,新电脑,上帝的来信

祈祷的每件事都会兑现。

这座灰色的城,已把我青春耗尽

我曾在平庸而残酷的日子度日如年……

然而请相信,生活总会旁逸斜出

你将意外地获得通行证

通过一支无言的旋律

通过瀚海中飞起的浪花。

我经过街道

我经过街道

恰巧你也低头走过

法院、药店、学校、美发厅

汽车追尾、商贩争吵

泡桐树按时上岗

小酒肆人聚人散

这城市具体又虚无

宏大的名词失去了概括能力。

夏日慵倦,秋天凄惶

熟人们年复一年变老

警车和救护车刺耳的鸣笛

提醒着人们——犯罪和死亡仍在发生。

清明,在冀东山区

并没有下雨。

路上的行人说说笑笑

杜牧营造的悲伤氛围

被一波又一波山风吹散。

老村子破败,野草爬上了窗棂

还乡河干涸成瘦瘦的洼地

一切显得那么暗淡无光

幸好有留守儿童嬉戏

红扑扑的小脸蛋

为这半死的村庄提亮了色彩。

坟冢在半山腰

被一片片核桃树环绕

田埂上坐着歇息的老农

他曾被苦难压伤

如今变得老迈、麻木。

当然也有梨花和杏花

为我们提供了拍摄素材。

农家院里堆满了玉米和干柴

偶有小汽车从村中穿过

没有人抱怨,一切都稀松平常

只有一年又一年的守望

一代又一代的劳作。

职业考

不会是个教员

血管里有辆越野吉普

随时准备启动

也不会是园丁

那些花草树木啊

与我今生后世都无缘

做一名清廉法官?

对不起——泥淖中长不出剑兰

那也不会是名医生

生离死别是我最不擅长的学科

唉,看来只能做一名无用的诗人

用有限的汉语字词

淬炼几把匕首,酿造几滴果酒

为人间增添一小片芬芳……

为了画出告别

——致梵高

你是人中之人

我们永远不配与你平行。

你创造了绝美的星空、田野

颠覆想象的向日葵

你贫穷

拥有无数个肿胀的夜晚

干涩的黑面包。

你富有

阿尔的薰衣草全为你开放

世界的色彩供你调色。

傻瓜!天才!

你不适合在平庸的人世行走。

亲爱的提奥无法阻止你

佩隆和伽赛也无法阻止你

为了画出告别

你让鲜血染红了肥沃的泥土……

两个姑姑

听说我有两个姑姑

可我至今从没见过

汉中大地的两个普通姑娘

织粗布,打蒜薹,做搅团……

瓜熟蒂落時秋风瑟瑟

在我出生前就嫁到了外乡

没有留下照片,没有片段故事

除了祖母,兄弟们再也无人提起

大姑和小姑,你们一定长得很美

有桃花的粉红和黄土的朴素

哦,虚无的姑姑,在空气中划过

家谱上没有名氏的姑姑

我也是陕西的过客,无法撼动

宗族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

如果你们健在,也该八十有余

今生见与不见,也没必要了

只愿你们生活富裕,床铺簇新

塑料项链换成白金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