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的修炼
2022-04-08蔡雪梅
蔡雪梅
感觉自己老去,是一瞬间的事。
2013年下半年的一天,理发店的镜子里,一撮白发雄赳赳气昂昂地对着我龇牙咧嘴。那一瞬间,我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似的,内心一阵慌乱。在此之前,四十多年的光阴在黑发里无声无息地穿过,我没有强烈地感觉到它的流逝。就在这一刹那,几十年的时光汹涌澎湃着,不由分说,奔到你的眼前。接下来的好长时间,我不敢照镜子。
那一年的冬天,我让家人将一根根混迹于青丝里的白头发,一根不漏地齐根剪掉。过了一个多月再到理发店,发现一寸多高的白头发茬儿以更加凶猛、凌厉的态势,从黑发中耸立起来。“啊?”除了无奈的惊呼,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八年了,从一小撮到完全覆盖鬓角和头顶,白头发从未停止过开疆拓土的步伐。课间和几个学生聊天,他们忽然惊呼:“老师,你有白头发了,挺多的!”莫怪童言无忌,孩子们还无法体会白头发对他们的老师意味着什么。回到家,我站在镜子前,发际线上几根白发鹤立鸡群,特别刺眼,接近额头的地方还有很多灰白的细发,东倒西歪地支棱着,一副想要逃匿却慌不择路的窘迫神情。撩开额前的头发,呵,大片灰白头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可逃。“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青春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弃我而去,那么猝不及防,那么毅然决绝,那么冷酷无情。
我买来黑芝麻丸吃,期盼能以内养外。我不愿在学生面前灰头土脸,又买来植物染发剂,局部染黑以后,人确实精神多了。但是,被白发支配的恐惧时常袭来,像乌云笼罩在岁月的天空——直到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那天看一档电视节目,著名歌唱家于淑珍出场。满头银发的特写镜头中,优美动人的歌声响起:“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是她在歌唱吗?人生的白雪落满额角和头顶,歌声却依旧纯真无瑕,充满浪漫的诗情。这穿过白雪飘出来的歌声,宛如雪山之巅的雪莲花在听者的心中粲然绽放,清丽婉转,明媚欢畅,让人倾倒。
十几年、几十年后,我不怀疑我也会有这么一头如霜的银发,但是我能把那么一头白雪修炼得如此优雅、高贵、美丽吗?
我开始思考白发的意义。是的,很多人把自然衰老看作洪水猛兽,于是化妆品行业风生水起。可是,皱纹起了,如何去得掉?头发染黑以后,还会长出新一茬白发来。既然如此,何不坦然、愉悦地接受这一切呢?人生每个阶段都有它专属的美,孩童有孩童的纯真美,青春有青春的活力美,白发有白发的诗意美。
宋代诗人苏轼曾用20年时间抵达白发的诗意境界。“雪颔霜髯不自惊,更将剪裁发春容,羞颜未醉已先赪。”54岁的他觉得美丽的木芙蓉和他那一头白发简直是绝配!“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60岁的苏轼历经坎坷,精神世界几度涅槃而获重生,那一头白发也在岁月的光芒里皎皎生辉。
我也在阅读、行走中发现生活之美,抵达自己神往的白发境界。我读渡边淳一的《优雅老去》,作家用一句话点破了人生百年的终极机诀:“一过五十,不要奢想如何活得精彩,而要设想如何死得漂亮。”活得精彩,死得漂亮!这不正是我白发修炼的初衷和愿景吗?
我喜欢看日落。一轮夺目的落日,像沸腾的钢水,像燃烧的红玫瑰,眨眼之间,它滑落下去,消失在一团灰百合色的雾霭之中。辉煌也好,炽烈也好,峻厉也好,苦痛也好,都有自己的黄昏,所以何必长叹和唠叨,何必心焦和气恼。
我喜欢在月光下散步,喜欢看晚归的鸟群,喜欢看水中的月影。“当空月色自如如”,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我不再惧怕苍老,因为我愿意青丝变成白发的时候,月光会与我的发丝相融为一体——月光分不清它是月光呢,还是白发;我分不清长在头上的是白发呢,还是月光。
明眸皓齿、秀发莹润无疑是动人的,但岁月带给人的一头白发,何尝不是韵味十足?那是生命成長中锻造的坚韧和沉静,那是生活淬炼后散发的优雅和高贵,是岁月磨砺中沉淀的睿智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