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复叙事中解读祥林嫂的悲剧
2022-04-07陈海琳
陈海琳
丁玲说:“祥林嫂是非死不可的,同情她的人和冷酷的人、自私的人,是一样把她往死地里赶,是一样使她增加痛苦。”为什么所有人都一样把祥林嫂往死地里赶?为什么所有人都一样在增加她的精神痛苦?这似乎是一场共谋。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祝福》有大量重复性语句,鲁迅这样一流的小说家,他是不会写毫无意义的重复句的,重复叙事中必有他的匠心。笔者试图从重复叙事入手,来探寻祥林嫂的悲剧命运。
一、“画眼睛”即画命运
1.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但看她模样还周正,手脚都壮大,又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
2.她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3.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
对祥林嫂的命运,鲁迅通过三次“画眼睛”的肖像描写做了最直观的交代。鲁迅把主要精力放在描写两颊和眼睛上,不变之中又有变化,三次形成纵向对比,可谓匠心独运。鲁迅先生说:“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画眼睛”手法可以让读者直接窥见人物的内心世界。
第一次描写凝练精要地为我们呈现的是一个整洁朴素、温顺能干、对生活抱有希望的年轻妇女的形象。较第一次而言,第二次穿着未变,眼睛还是顺着的,但两颊由“红的”变成没有血色,眼角新添了泪痕,眼光没有了精神。可以想象,再到鲁镇时,祥林嫂承受着丧夫失子的巨大悲痛,精神上受到了刺激。再对比第三处,两颊的脸色已经由青黄变成了黄中带黑,连之前的泪痕这样悲哀的神色也消尽了,犹如枯灯,说明人物受到了精神摧残,已经到了麻木无神的状态。此处的眼睛刻画最为精妙:麻木无神的脸上唯一能动的只有眼珠,眼珠偶尔转动一下才能表示她还是个活物,祥林嫂已到了行将就木的绝境了。鲁迅先生抓住眼睛进行描写,从小处、细处、关键处为我们刻画了祥林嫂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状态,祥林嫂的命运走向通过“画眼睛”手法被写活了。
二、知识分子的逃避
1.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2.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小说中的“我”有多处心理描写,雷同的一句话出现过两次。第一处出现在“我”回到故乡鲁镇后,发现故乡的一切都没有变——“年年如此,家家如此”。特别是观察了四叔的书房后,“决计要走”的打算更坚定。四叔是个老监生,是封建礼教的捍卫者,书房中摆放着的都是理学家的书籍,贴的是与理学有关的对联。封建学究式的书斋氛围令“我”这个现代知识分子感到窒息,“我”这个“异己者”与停滞不前的“鲁镇社会”明显是格格不入的。
第二处,“决计要走”是因为“我”前一天遇见了祥林嫂而产生了不安。她向“我”追问灵魂的事情,因为害怕担责,“我”选择用“说不清”等含糊的话来回答她,这无意中也许更增添了祥林嫂的精神痛苦。尽管“我”找了很多原因来自我宽慰,但还是免不了有种种不安和负疚感,所以“我”要走。过了一夜,不安之外又添了不祥的预感,在阴沉的雪天,“我”要走的心境达到了顶点。第二处的“决计要走”更深刻地表明“我”极度害怕祥林嫂的死牵扯到自身。钱理群先生分析说:“‘我’再次‘明天决计要走’,这再度离去就多少含有对家乡现实所提出的生存困境的逃避性质。”
小说中的“我”是属于同情祥林嫂的人,虽然“我”有善良的一面,但“我”的软弱和无能更突出。因为一场对话,祥林嫂的故事与“我”的故事有了联结。面对穷途末路的祥林嫂,“我”作为“昏睡中醒来的一员”,却毫无救助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保留最大的善意,用模糊中庸式的答案糊弄过去,以此寻求自己良心的安宁。当封建礼教张开吃人的血盆大口时,“我”想到的只有离开。小说中这两句重复的话,深刻地代表了“我”这个现代知识分子的行为选择——逃避!
三、四叔的默许
1.“可恶!然而……”
2.“可恶!”
3.“然而……”
四叔在小说中话语不多,出现更多的是“皱眉”这样的神态描写。这几次的“皱眉”也很有嚼头,四叔多次通过“皱眉”来发出管理家事的意见,很鲜活地塑造出专制、霸道的封建家长形象。
祥林嫂被卫老婆子和婆婆抢走后,四叔说了两次“可恶、然而”,但都没有讲完整,鲁迅留下了省略号让读者去思考。第一处的“可恶!然而……”读者可能一下子还不太能捉摸到鲁四老爷的心理。鲁迅在第二、三处把“可恶”和“然而”分开来写,读者就能精准地捕捉到鲁四老爷的内心了,简单的几个字的变换能看出鲁迅文法的高妙。联系鲁四老爷与卫老婆子的对话可知,“可恶”主要是表达对卫老婆子的厌恶。卫老婆子作为中介商主要从事荐引女工的工作,从中牟利。但她又利欲熏心,勾结祥林嫂的婆婆合伙劫走祥林嫂,她“骑墙”的行为极其恶劣。况且这样劫走仆人的行为会损伤鲁家的脸面,所以四叔以“可恶”表达愤怒。最令人玩味的是最后的“然而……”。根据“然而”的转折含义,我们大致可以判断接下来的话应该是“不可恶的”或者说是“可以被理解的”,我们可以推断出以下的可能:“可恶!然而祥林嫂理应被绑回去。”“可恶!然而祥林嫂走了更好。”“可恶!然而卫老婆子她们也没什么错。”这里的留白我们可以理解为四叔默许了卫老婆子她们的行为,并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封建价值观中,祥林嫂是属于夫家的,族权可以任意处置她。在四叔看来,卫老婆子的行为合乎礼法,无可厚非。但四叔的默许间接地把祥林嫂逼向死地,让祥林嫂遭遇更大的灾难。
四、四婶的嫌弃
1.“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四婶慌忙的说。
2.“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四婶又慌忙的说。
3.“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四婶是小说中比较善良的人,她愿意留下祥林嫂做女工,祥林嫂离开后还会偶尔提起她。祥林嫂讲述阿毛去世的事情时,她的眼圈有些红。毋庸置疑,四婶的眼泪是真心同情祥林嫂的遭遇,她还重新接纳了祥林嫂,让她继续在家里做女工。
祥林嫂的改嫁和再次丧夫被封建礼教视为“败坏风俗”,违背了“从一而终”的传统婚姻观,因此她不再具有端福礼的资格。四婶这三句话中,前面两句先喊名字再说指令,态度上是比较温和的,四婶害怕祥林嫂碰祭祀的饭菜,所以着急地阻止她。最后一句换了语序,表达的效果却有很大的不同。先喝令再喊名字,命令语气更强烈,态度也更严厉激烈。第三次的断喝让祥林嫂明白即使捐了门槛也不会被宽恕,自己永远不能被冷漠的社会接受。四婶是和善的女人,谁会想到这句无意识的话却是压垮祥林嫂的最后一根稻草。软刀子杀人不见血,这句话将祥林嫂推向了巨大的精神恐怖之中,从此她活得像小鼠,像木偶人。四婶简单的话语,很平静也很日常,却达到了吃人不留罪恶痕迹的效果。没有恐怖感的恐怖,才是最令人窒息的恐怖,这才是鲁迅先生的高明之处。
五、看客们的语言暴力
1.“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野兽在山墺里没有食吃……”
2.“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雪天是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
3.“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阿毛被狼吃的文段出现了三次,祥林嫂不断地跟别人讲这段悲痛经历,重复的诉说中隐含着祥林嫂内心难以释怀的悲痛。第一处是祥林嫂重新回到四叔家,在堂前对四婶说的话。“呜咽,说不出成句的话来”,情感比较克制,毕竟自己和四婶身份地位不同。第二处是祥林嫂在镇上给大家讲自己的故事,无所顾虑,悲伤的情绪就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淌下眼泪、声音呜咽”的感情宣泄非常符合当时的语境。
细细品读独白内容,第二处的倾诉更加饱含感情,更接近祥林嫂真实的心理。“他是很听话的孩子”比第一处“他是很听话的”更细腻,更能体现出母亲的怜爱。同样,前文说阿毛“手上还紧紧的捏着那只小篮呢”,到了第二处在前面加上了“可怜”二字,那种难以抑制的丧子之痛被不动声色地显露出来。“我叫,‘阿毛!’没有应”和“我叫阿毛,没有应”,“阿毛!”前停顿了一下,这一声呼唤还原了当时的场景,给现场听众一种在场感,仿佛阿毛还活着,反映了祥林嫂内心巨大的悲痛;第二处则是简单的陈述,语气比较平淡克制。“果然,他躺在草窠里”和“他果然躺在草窠里”也有区别,祥林嫂心里不愿意相信阿毛被狼叼走了,事实却“果然”如此,突发的意外让祥林嫂不得不面对儿子死去的痛苦现实。第一处将“果然”置前,起到强调的作用,语气更加强烈,悲痛更沉重。
然而,祥林嫂不断重复倾诉自己的惨痛经历却难换取别人的半点同情。第三处文段,看客们竟然拿祥林嫂的“台词”来堵住她的话头,掐灭她倾诉的欲望,以此表达对她的极度厌烦。更可怕的是,当祥林嫂说:“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看客们就会主动打趣道:“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人性最残忍的地方莫过于在别人伤口处无情地搓弄,狼吃阿毛已经是人间惨剧了,然而更惨的是看客们吃祥林嫂。祥林嫂不知道,她在鲁镇唯一的存在价值就是充当看客们的“玩物”,而一旦被看得厌倦了,她的故事成了渣滓,那么她就被剥夺了存在的权利——这是祥林嫂不自知的最大悲哀!
鲁迅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这些百无聊赖的看客们是中国封建社会最底层的百姓,他们麻木无知、冷酷无情,通过咀嚼赏鉴别人的痛苦作为无聊生活的调味品,以此获得精神上的满足,以此显示自己的优越。可悲的是,没有人意识到这是对祥林嫂生命的摧残!
可以说,祥林嫂的死亡表面上没有刽子手,但其实是一场集体无意识的谋杀,其中“我”的自私与软弱,四叔的冷酷和默许,四婶的嫌弃和呵斥,还有看客们的嘲讽和厌弃等等,小说中所有的人都是制造残暴的社会秩序和文化传统的参与者。鲁迅先生通过言语、神态、心理、行动方面的重复叙事,不变之处又隐含变化,以此揭露祥林嫂悲剧命运的根源。重复叙事手法,于细微之处寓有深邃的意蕴,增添了小说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