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地理与欧阳黔森的乡土叙事
2022-04-07高青
高 青
文学地理与欧阳黔森的乡土叙事
高 青
(贵州民族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文学创作与地理环境密切相连,“三个鸡村”“十八块地”“乌蒙山脉”等构成欧阳黔森小说创作中重要的文学地理空间。这些文学地理空间的建构,参与建构其小说创作的内容表达以及丰富其叙事方式的选择,承载着作家情感表达,也拓展了作品的艺术想象的文学空间,是作家创作走向成熟的标志。此外,还塑造了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思想价值取向和内心情感结构。在建构文学地理版图时,欧阳黔森在作品中还注重对贵州的深情歌颂,进而体现出对民族、国家的热爱。
文学地理学; 欧阳黔森; 地理环境; 艺术特色
“文学地理学”,即以文学为本位,文学空间为研究对象,将文学与地理学有机融合的新兴学科。早在公元前500年的“轴心时代”,古中国与古希腊已“率先开启了地理学与文学地理学的雏形时代”,中国延续上古传统,主要借助文论、通志、典籍著作等体裁,聚焦“诗骚地理论、江山之助论、南北比较论以及地方文学论”[1]。从先秦两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地理环境意识在文学作品中逐步突显,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陆机的《文赋》等理论著作中都不同程度地表现了地理环境对文学的影响,这种文学观点得到历代文学理论家们的延续和发展。西方在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的推动下,地理学和文学地理学逐步发展,经由亚里士多德、孟德斯鸠、斯达尔夫人、丹纳等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理论家们的推动,尤其在孟德斯鸠的“地理环境决定论”的引领下,引起文学地理学的研究热潮,并取得丰硕的理论研究成果。随着20世纪80年代的“空间转向”以及“空间批评”的勃兴,在地理学研究上形成了中西遥相呼应的繁盛局面。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地理学”已成为一门新兴的交叉学科,对推动文学研究具有不容忽视的作用。在此背景下,从文学地理学这一角度来考察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具有一定的理论价值。在贵州文学发展史上,欧阳黔森具有较大影响力。杜国景在《二十世纪文学主潮与贵州作家断代侧影》中对欧阳黔森评价颇高,认为他是继廖公弦、石果、蹇先艾、何士光之后的第四代贵州作家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欧阳黔森的创作涉及诗歌、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影视创作及改编等方面,以其极具个性又丰硕的文学创作享誉文坛。其创作主题既有黔地特色的乡土自然,又有现代都市的喧闹浮华,还有厚重历史的深度呈现,成为贵州文学地理版图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文从地理环境与文学创作、文学地理与叙事艺术、文学地理空间建构及意义等三个方面,来挖掘欧阳黔森文学创作中文学与地理的密切联系。
一、地理环境与文学创作
“所谓地理环境,就是人类活动及其赖以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其中自然环境又包括地貌、水文、气候、生物、自然灾害等要素,人文环境则包括政治、军事、经济、宗教、文教、风俗、语言等要素”[2]36。地理环境影响文学创作这一观点得到古今中外作家、理论家们的共同认可,欧阳黔森也不例外。
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深受贵州特殊自然地理环境的影响。贵州位于西南边陲,地势西高东低,山地多平原少,且以“喀斯特”地貌为主,“黔道之险其实远胜于蜀道”[3]。地势偏远、交通不便,是导致贵州贫穷落后的重要因素,但气候多变、区域内植被茂盛、矿产资源丰富以及自然地理风貌奇特等特点,却成为了作家们汲取创作资源的宝贵财富。因此,黔地自然环境也成为了欧阳黔森文学创作中的重要表现对象。其中,气候描写是欧阳黔森小说中的重要因素。“气候影响文学就像其他自然要素一样,不仅对文学家的气质与人格产生影响,还对文学题材类型、文学地理空间的建构以及作家的文学创作风格产生影响”[2]58。在小说中气候大多只是作为一种背景因素出现,并具有推进故事情节发展、渲染氛围等作用。根据王春元等人主编的《贵州古代史》记载,“贵州位于北纬24°37′-29°13′之间,属于亚热带气候”[4],由于贵州地形高低起伏,境内海拔高度不同导致各地的气候也不一样。但总体而言,贵州全年降雨量达160天以上,约占全年的一半,春季多冰雹,夏季降雨量充沛,秋季阴雨连绵,冬季则以细雨为主,且由于境内山脉河谷交错,受季风和昼夜温差影响,夜晚更容易下雨。下夜雨这一自然因素也由此在小说中成为重要的文学表达方式,叶辛的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孽债》《家教》,何士光的《风雨梨花场》《梨花屯客栈一夜》《秋雨》等均有体现。欧阳黔森也很巧妙地把这一气候特征融入自己的文学创作当中。在短篇小说《血花》中,讲述了在天寒地冻的大年三十之夜,气温骤降、道路结冰,司机老杨为了送地质勘探队员回家过年,途中遇险,老杨在千钧一发之际,为了保护车内全体人员的安全,不惜牺牲自己的悲壮故事。在小说中,寒冷多雨的气候作为一种背景因素,升华了司机老杨的高贵品质,并营造了悲凉的情感氛围。同样,在《十八块地》中,描写了一个阴雨连绵之夜,“我”与卢竹儿在山洞中发现刚生产完小羊羔的母山羊,“我”应卢竹儿的要求不把这一发现告诉别人,但“我”却违背约定,致使山羊成为他人腹中之物。“我”与卢竹儿的关系亲疏程度在雨中建立和决裂。在雨夜相伴而行,两人关系逐渐亲密,但在雨夜发现山羊一事,又让二人关系破裂。夜雨是推进故事情节发展,二人情感升温和骤降的关键性因素。此外,“我”的悔恨也源于雨夜。可以说,气候特征是欧阳黔森小说的重要表现对象。
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还受黔地人文地理环境的影响。曾大兴在《文学地理学概论》中将人文地理环境划分为国家、地域、家庭三个层面,结合欧阳黔森所处的时代背景、地域环境、成长经历来看,也可从这三个层面来解读其文学创作。首先,国家政策影响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在全国脱贫攻坚的大时代背景下,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紧贴时代发展,他的作品大多反映时代背景下人们的日常生活。短篇小说《八棵苞谷》讲述了白鹰村在党和国家领导下,走向脱贫致富的发展之路,长篇小说《绝地逢生》也是如此。此外,欧阳黔森的报告文学集《江山如此多娇》同样是反映在脱贫攻坚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如何走向致富之路的精品力作,其中包括《报得三春晖》《看万山红遍》《花繁叶茂》《悠然见南山》等篇章,作者以诗词题名,蕴含了对美好生活的无限向往之情。
其次,地域环境也对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产生影响。根据《人文地理学词典》对地域的解释,地域是“表示一个空间尺度次于国家的地方或区域”[5]。不同地域的自然地理环境、生产生活方式、民间信仰、民风民俗等不尽相同,因此,不同的地域也就具有风格各异的人文环境,会对作家的文学创作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欧阳黔森从小生活在铜仁梵净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他曾坦言自己在25岁之前从未离开过铜仁,梵净山给予他生命的激情与灵性,并激发其文学创作的梦想。可以说,由于受地域环境的影响,欧阳黔森的作品中含有深厚的“梵净山情结”[6]。小说《穿山岁月》中描写了梵净山的奇特景观,连绵不断遍布方圆十几里的茅草,茫茫一片犹如棉花海;茂密的绿色植被,起伏不断的山峦,充满生机和活力;雄奇伟岸的河流,岸边长满火焰般的映山红。欧阳黔森对梵净山景色的深情描摹,尽显作家由衷的喜爱之情。除了表达对故乡梵净山的赞美之外,欧阳黔森还注重对贵州喀斯特地貌的描写,这在《绝地逢生》《八棵苞谷》《水晶山谷》《穿山岁月》等小说中均有体现。一方面,这是贵州独特地域渗透作家文学创作的重要表现;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作者借喀斯特地貌恶劣的自然条件,突显人们生存环境的艰难,但在党和国家的关怀下以及村干部的带领下脱贫致富,使不利条件转化为有利因素,则充分显示出作家的辩证思维。
最后,家庭环境对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同样产生重要影响。欧阳黔森出身于地质工人家庭,由于受父亲工作性质的影响,成年后的欧阳黔森也成为了一名地质工作者。这一生活经历也渗透在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中。如早期创作的诗歌《山之魂魄》《血花》等。其中,《山之魂魄》展现贵州的人文景观之美,彰显地域文化精神内涵,表达了“地质作家”对贵州山地的喜爱和崇拜之情,为作家提供精神皈依之所。诗中写道:“爱山吧!山是男人的/爱地质队员吧!这里的男人都是山”[7],整首诗以激昂的笔调,书写诗人在地质勘探生活中锻造出了山一般的品格。此外,欧阳黔森的小说集《白多黑少》《味道》《非爱时间》等,都不同程度地加入了地质因素的描写。如小说中的主人公大多都具有地质勘探工作者的身份,或在小说中普及相关地质知识,以及围绕矿产资源的开发和枯竭进行叙事。其中,《水晶山谷》最具代表性,围绕七色谷的奇石开采,导致人性异化,田茂林最终葬身水晶山谷的故事,向人们提出警示,一味地开采矿产资源只会自取灭亡。
二、文学地理与叙事艺术
文学地理对作家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对欧阳黔森而言,贵州特殊地理环境,不仅感染其创作主体的气质和文学价值取向,还渗透到其文本主题、叙事方式以及话语风格建构当中。
从文本主题来看,文学地理对欧阳黔森小说创作的影响主要表现为对农民生活现状的书写。欧阳黔森小说中的叙事极具个人特色,关注和表现农民生活是欧阳黔森文学创作的初衷。与前辈作家们相比,欧阳黔森在文中并未极度渲染农村的陈旧陋习和落后面貌,而是表现农民在苦难生活中仍旧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奋斗精神,并通过对恶劣自然环境的描写来传达这种精神。在《八棵苞谷》中,由于受人多地少、生态环境破坏严重以及喀斯特地貌等多重因素影响,导致越垦越荒,越荒越穷的恶性循环。小说描绘了土地极度贫瘠的现状,山上光秃秃地没有长一棵树,七拐八弯的石缝中勉强长出几株不知名的野花,在这种土壤条件下种植庄稼是极其困难的,但村民们并没有放弃希望,在国家生态移民、科技扶贫的带领下,白鹰村村民们的生活面貌焕然一新。《绝地逢生》作为《八棵苞谷》的姊妹篇,同样描写了因地致贫,在国家帮扶和村干部带领下脱贫致富的故事。作家将目光聚焦于地处云贵高原的乌蒙山腹地,讲述了在蒙幺爸、韦号丽等基层干部的带领下,在不断总结经验中使盘江村实现了“绝地逢生”的转变的历程。
从叙事方式角度来看,文学地理因素渗透于欧阳黔森小说创作当中。贵州地处偏远,交通不便,独特的地理环境影响和制约了贵州经济的发展,但同时也促成了贵州乡土文学的繁荣。经由蹇先艾、石果、寿生、何士光等一大批文学家的努力,贵州乡土文学的发展脉络一直延续至今,并形成致力于书写乡土与关注现实的“黔地谱系”。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也延续和继承了前辈作家们的乡土叙事传统,他曾说过“对贵州古老风物的描摹,其实是一个伟大的传统,是有迹可循的”[8]。蹇先艾旨在突出对贵州陋习的揭露,石果重在表现对新生活的渴望以及不遗余力地塑造黔北农民形象,何士光则醉心于对黔北农村生活风貌的细致描摹,这些都对欧阳黔森的创作产生深刻影响,但其创作并不仅仅局限于乡土叙事,谢廷秋、杜国景、颜同林、颜水生、李遇春等还从其创作中归纳出英雄叙事、生态叙事、史传与传奇叙事等多种叙事方法。而究其本源,这些风格多样的叙事都离不开欧阳黔森对黔地人事景物的吟咏和歌颂,同样离不开作家笔下建构的文学地理空间。贵州这片土地,给欧阳黔森带来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欧阳黔森并非以乡土作家的身份赢得学界认可,但他的成名确实与书写具有贵州地域特色的文学作品息息相关,他笔下的“三个鸡村”“十八块地”“乌蒙山脉”成为其文学作品的重要载体。其小说《梨花》《有人醒在我梦里》《十八块地》《血花》《敲狗》《村长唐三草》等都是基于作者建构的文学地理上的书写。
欧阳黔森在其小说创作中,基于贵州地理环境的影响,创作了一大批具有善良底色的人物。在欧阳黔森的小说创作中,女性大多具有淳朴善良、美丽动人的美好特质,男性则多是具有英雄底色的人物。延续五四以来“文学即人学”的创作理念,对人性的书写一直以来都是现当代作家们的重要表现内容,受文学大师沈从文以及自己母亲的影响,对女性美好特质的书写也成为欧阳黔森文学创作中的重要对象。因受黔地地理环境的影响,这里的“姑娘们一个个长得脸蛋蛋白里透红,像夏季熟透了的水蜜桃,手指轻点就会溢出水红水红的液体来”[9]。《水晶山谷》中描写了心地善良的白梨花,作者将生活在三个鸡村的乡下女子梨花,与生活在都市的时髦女性杜娟红进行对比,并以二人对待七色谷奇石的态度,突出梨花洁白如瑕、心地善良的美好品质。同样,在短篇小说《兰草》《丁香》《有人醒在我梦里》《远方月皎洁》等小说中,不仅描写了知青时期的青春回忆,追忆逝去的朦胧爱情,同时也塑造了主人公魂牵梦萦的美好女性,在她们身上都具有美丽、善良的共同特质。在欧阳黔森笔下,男性大多具有英雄底色。在《村长唐三草》《绝地逢生》《心上的眼睛》中塑造了农民英雄唐三草、蒙幺爸、丁三老叔;在《断河》中则塑造了草莽英雄老刀和老狼。对男女性的书写塑造了一大批乡村不同的人物谱系,丰富并发展了欧阳黔森的小说叙事模式。
从话语风格层面来看,文学地理对欧阳黔森的影响,还体现在其创作中蕴含着浓郁的地域风味。欧阳黔森曾在访谈中表明他的文学观念,他认为“文学与地域属于母子关系,换一句说法就是,母亲的优劣关系到儿子的优良、而民俗民风、行为方式、语言特点,确定文学的味觉”[10]。由此可见,文学与地域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在欧阳黔森的散文《故乡情结》中,就深刻表达了他对故乡的眷恋和对沈从文的崇敬。而沈从文的故乡湘西凤凰距离铜仁很近,且根据贵州与湖南相关地方志记载,铜仁与湘西在明代之前都属于沅陵郡的管辖范围之内,两地在文化风俗方面十分相似。铜仁在明朝末年时被划分给贵州,明朝统治者“把湘西最美的一块土地甚至是湘西人最为自豪的武陵山的主峰——梵净山也划归了贵州”[11]。由于地缘关系和曾经的属地管理因素,使铜仁浸染了湘西的楚文化因子,欧阳黔森也曾多次强调自己作品中含有楚味,并结合方志历史进行解释。沈从文作为描写地域文化的佼佼者,至今无人超越,加之地域上的潜在联系,使得欧阳黔森非常崇拜沈从文,这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欧阳黔森的创作热情,使其在故乡这片土地上投入更多的笔墨描绘故土的自然地理和人文风貌。
对贵州地域文化、民俗风情的描写是欧阳黔森长久以来的文学追求。他在小说中融入具有黔地特色的民间传统文化,表现出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品质。以《断河》为例,短短一万余字的篇幅,涵盖了上千年的历史风云变幻,展现了三代人的爱恨情仇,具有表现事件的丰富性和历史的纵深感,颇具史诗意味。何士光就曾指出,在《断河》中,欧阳黔森运用极其简短精炼的篇幅,“勾勒了史诗的意境,”[12]这是一篇极具黔地民间文化特色的精品力作。在老刀、老狼、梅朵三人的爱情纠葛背后,展现的是人物的侠骨柔肠,江湖豪气;龙老大、龙老九之间父债子还的恩怨情仇则延续了上一代人的豪侠之举,同时也多了亲人间的温情,字里行间透露出浓厚的人道主义关怀;此外,还借历史的沧桑变化展现工业化带来的生态危机,由江湖的恩怨情仇,上升到具有更为广阔的人类生态意识格局观,这种充满野性的边地生活,经由欧阳黔森的书写,给读者带来了异样的阅读体验。小说《敲狗》则围绕贵州传统美食文化花江狗肉来建构全文,通过描写当地人敲狗但却不吃狗肉的传统风俗,来表现精湛的敲狗技艺,并通过人与人、人与动物之间的情感变化,展现人性的善良与丑恶。此外,欧阳黔森作品中还具有楚文化的元素。他曾在访谈录中说过,“贵州建省仅六百年,铜仁府原隶属于湖广行省的武陵郡与黔中郡,属楚文化范畴。我的小说带有楚味,也是一种必然”[10]。楚文化最明显的一点就是“信巫鬼,重淫祀”[13],这在小说《穿山岁月》中就有所体现。地质队员上山勘探地形时,雇佣当地民工带路,在进山之前,民工宰杀大红公鸡,用其鲜血祭祀山神之后才带领地质队员上山。对民工祭祀场景的细致描绘,体现出当地具有“楚味”的地域文化特色,给文章增添了神秘色彩。
无论是对黔地农民生存状态的描写,还是充满地域文化色彩的描摹,都离不开文学地理的影响,这也使得欧阳黔森的作品打上了鲜明的“黔地烙印”,文中的自然环境、人物品性、气候风貌、民风民俗均突显出欧阳黔森创作中的文学地理意识,并构建了一个独具特色的黔地乡土世界。
三、文学地理空间建构及意义
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是一个具体的审美空间,并由人物、事件、实物、景观等显性要素和思想、情感等隐性要素构成。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取得一定成就的作家笔下都有其特定的文学地理空间。文学地理学家曾大兴认为小说创作中存在三个文学空间,“第一空间,是指客观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间;第二空间,是指文学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建构的、以客观存在的自然和人文地理空间为基础,同时又融入了自己的想象、联想与创造的文学地理空间;第三空间,是文学读者根据文学家所创造的文学地理空间,联系自己的生活经验与审美感受所再创造的文学审美空间”[2]45。在不同文学体裁当中,都渗透着对地理空间的书写,地理空间按照不同的标准,大致有两种划分方法。第一种,根据实地与文学地理空间是否形成对应关系,可分为现实地理空间、想象地理空间以及现实与虚构交叉的地理空间;第二种则是根据时空顺序划分,可分为时空一致、时空回旋、时空倒置等地理空间。
在不同的文学作品中,地理空间的建构模式不尽相同。根据作品中的文学地理空间与实地是否相对应,可以把欧阳黔森创作中的文学地理空间划分为现实地理空间,即在现实生活中客观存在的、给人以真实的空间[14]。“十八块地”“三个鸡村”“乌蒙山脉”等即可视为现实地理空间。欧阳黔森在其小说创作中将写到的人物、事件、景观、典故等,运用艺术的手法融入到这些现实地理空间当中。《十八块地》由《卢竹儿》《鲁娟娟》《萧家兄妹》三篇短文构成,文中的人物由“我”、卢竹儿、鲁娟娟、萧家兄妹等主要人物构成,事件便是“我”在农场插队时期与各位主要人物之间发生的青春故事,作者在文中还描绘了具有黔地特色的喀斯特景观,并以时空倒置的方式讲述在“十八块地”发生的青春回忆。《卢竹儿》讲述“我”因背叛与卢竹儿约定的誓言,导致山羊成为他人腹中之物,多年后得知卢竹儿早已结婚生子,并遭遇丈夫遇难死亡的不幸消息,内心感慨万千,“我”为当年的行为感到悔恨和遗憾。《鲁娟娟》则讲述了鲁娟娟与“我”和卢竹儿、政委之间的情感纠葛,鲁娟娟在农场接受再教育,她为人勤恳、正直善良,她一生的理想就是当一名解放军,但却因父亲的原因与梦想失之交臂,但鲁娟娟仍旧怀抱感恩之心,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做好教书育人的本职工作。多年以后,“我”得知鲁娟娟患热血病去世,只得以写诗歌的方式为当年的青春往事划上残缺的一笔,以祭奠逝去的青春和好友。《萧家兄妹》则讲述了“我”与爱好文学的萧美文、萧子南兄妹在农场度过的欢乐时光,看书、习作、谈论文学是我们这群人聊以慰藉的精神食粮。多年后,“我”从萧美文口中得知萧子南不幸去世的消息,随后萧美文也远去云南前线当兵,并由于抢救伤员不幸阵亡,“我”以题为《热爱兰草》的一首诗歌祭奠她。三篇文章都以类似的方式讲述故事,身处城市的“我”,以回忆的方式讲述当年在“十八块地”农场的青春岁月。往事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故地依旧,但故友已逝,这种时空倒置的故事讲述方式,浓烈的忧愁渗透在字里行间。
欧阳黔森曾毫不避讳地表明自己对贵州这片土地倾注了太多感情,他认为“生于斯,长于斯,当然热爱、关注这方土地的历史与文化”[15]。欧阳黔森在对故乡进行描绘时,会自觉突破地域文化的局限性。“地域文化固然会影响和制约作家的文学地理建构,但决定其文学地理面貌的主导因素并非单一的,而是多方面的综合影响”[16]。欧阳黔森的文学理想和艺术立场既根植于故乡的历史文化,又与自身的个人气质和家国情怀分不开,“他是一个具有浓厚家国意识的作家”[17]。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大多取材于贵州历史或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并表现贵州的红色文化。他在青少年时期就大量阅读古典名著和红色经典,如《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烈火金刚》《红岩》《艳阳天》等,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蕴影响其文学创作,并不自觉地渗透在文本当中。其小说《心上的眼睛》描述贵州深厚的红色文化底蕴。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大娄山东面靠近武陵山脉,西侧承接乌蒙山脉,群山环绕、植被繁茂,尽显娄山关作为川黔要道的雄奇险峻和苍凉。正是在这样的自然环境的孕育下,滋养了如丁三老叔、盲眼军人等平常却不平凡的英雄。作者在小说中还大量引用诗词,如毛泽东的古体诗《忆秦娥·娄山关》,这种诗与文的互融共通令人产生独特的审美体验,“血液像涨满春水的溪流,正汹涌澎湃浩浩荡荡地奔向心海”[18]。当盲眼军人触摸到石壁上的毛体字时,内心十分激动。虽然眼睛看不见娄山关的壮丽景象,但却能通过历经多年风雨的字体实在地感受娄山关,此番景象在历史与现实的融汇中熠熠生辉,照耀盲眼军人心上的“眼睛”。人物与景点的同构,不仅展现了贵州丰富的红色文化底蕴,更是抒发了作者内心的真情实感。
作为一个有使命和担当的青年作家,欧阳黔森的家国一体观念渗透于作品的字里行间。他把对故乡的热爱与祖国的名山大川融合在一起,以凸显时代的伟大。贵州地处西南,以喀斯特地貌为主,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俗称。大山对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具有独特意义,作为土生土长的贵州人,欧阳黔森对贵州的大山同样具有特别的情怀,结合他的个人经历来看,出生在一个地质工人家庭,自小受父亲工作性质的影响,青年的欧阳黔森便进入这一行业。由于地质考察工作的需要,欧阳黔森走遍了贵州的名山大川,对山的歌颂和赞美成为欧阳黔森文学创作中的重要表达。李遇春就曾指出,欧阳黔森笔下所描绘的乌蒙山脉和武陵山脉等,“这些独特的文学地域符号或文学地理版图已经赢得了读者的认可和赞赏”[19]。欧阳黔森在散文集《有目光看久》中,以一组“高原梦”诗歌放声歌唱贵州以及祖国的大好河山。诗中用深情的笔触描绘了贵州山地,并描绘了红土高原、黄土高原、青藏高原的壮丽风景,在对比之下更加突出红土高原的历史内涵和文化价值,并显示出红土高原在共和国成长史上的独特地位和作用。在另一首诗歌《隆起与沉陷》中,欧阳黔森则借故乡独特的喀斯特地貌,抒发对祖国由衷的赞美。作者认为隆起与沉陷是历经岁月的沧桑变化而形成的地貌,是中国大地上独特的自然景观,在《那是中国神奇的版图》这一组诗中,作者更是描绘了祖国雄奇壮丽的伟岸身躯,还描绘了宝岛台湾、西沙群岛、钓鱼岛、南沙群岛的富饶美丽,表达了作者对祖国的深情告白,赞叹之情溢于言表。
欧阳黔森通过对贵州人文历史文化和自然地理风貌的描写,表达了他对贵州这片土地深沉的爱,并由对地方人民的爱上升到对民族国家的爱,体现了其延续中国文人家国一体的士大夫情怀。纵观贵州文学发展史,自蹇先艾、何士光等老一辈作家以来,涌现出一大批致力于书写贵州地理文化的作品,如《水葬》《盐巴客》《贵州道上》《种苞谷的老人》等。蹇先艾注重以启蒙者的姿态和视野来书写贵州的地域文化,古老贵州就是其作品中建构起的文学地理空间,对贵州古老陋习的揭露和批判,均是在这一地理空间内进行;何士光则是以浪漫化、散文化和诗意化的方式来表现贵州的地域文化和文学地理,这在《种苞谷的老人》《喜悦》《梨花屯客栈一夜》《风雨梨花屯》等作品中都均有体现,在其作品中,“梨花屯”便是作者文学作品中所建构的文学地理空间。而欧阳黔森在汲取和继承前辈作家文学创作的基础之上,正视贵州的文化地理,并以其独特的方式建构起诸如“三个鸡村”“十八块地”等文学地理空间,并由此展开对青春爱情的回忆,对民间传统文化的书写以及对民俗风情的描摹,并塑造了一系列平凡可贵的“英雄”人物。此外,基于对乡土的书写和农民生活变化的关注,欧阳黔森还致力于影视文学、报告文学的创作,并获得良好声誉。在其精准扶贫报告文学系列《看万山红遍》《花繁叶茂,倾听花开的声音》《报得三春晖》中,欧阳黔森对贵州山水的描绘、对贵州人民精神面貌的书写以及对贵州经济发展的图绘式记录,充分显示出作者紧贴时代发展,用雄健笔力写就贵州这一独特地域的沧桑变化,真正做到了把贵州文化带出去,从荧幕上让更多的人认识贵州、了解贵州。这不仅是欧阳黔森作为时代记录者的使命担当,更是作家文学创作中价值诉求的重要体现。
四、结语
在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中,文学地理环境影响其文学创作表达与叙事艺术的选择,从建构文学地理空间到对文学地理的书写和表达,欧阳黔森通过自己独特的艺术探索,为贵州乡土文学创作探索出一条新的表述方式。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人文环境的变化,欧阳黔森能正视脚下的土地,并结合时代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在乡土世界中为时代放声歌唱。可以说,欧阳黔森在创作实践中建构起一隅能够调动自我情感和进行艺术想象的文学地理空间,是其文学创作能取得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纵观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不论是反思文化、揭露人性、批判社会还是展现时代风貌和人类生存现状,都是基于其所建构的这片文学地理空间之上,由此可以看出,文学地理深刻影响了欧阳黔森的文学创作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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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ry Geography and Ouyang Qiansen’s Local Narration
Gao Qi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Guizhou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Guiyang 550025, Guizhou, China )
Literary creation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Three Chicken Villages”, “Eighteen Pieces of Land” and “Wumeng Mountains” constitute important literary geographical spaces in Ouyang Qiansen’s novels. The construction of these literary geographic spaces is not only a sign of a writer’s creation becoming mature, but also a literary space that carries the writer’s emotional expression and artistic imagination. In addition, it also shaped the ideological value orientation and inner emotional structure of Ouyang Qiansen’s literary creation. When constructing the geographical map of literature, Ouyang Qiansen also paid attention to the affectionate praise of Guizhou in his works, and then showed his love for the nation and the country.
literary geography, Ouyang Qiansen,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artistic features
2022-03-20
高 青(1996-),女,贵州威宁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7
A
1673-9639 (2022) 05-0079-07
(责任编辑 郭玲珍)(责任校对 肖 峰)(英文编辑 田兴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