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总是对你冷眼相待，也会对你温柔以待

刘好

那天心外科医生打电话，让我去处理一个从重症监护病房（ICU）转回来，并伴有高血糖的患者。当我看到患者名字时不禁一惊，术后的他曾经一度出现多脏器衰竭和感染性休克，也曾经发生过室颤，能坚持下来实属不易。

作为一个医生，得知患者所发生的一切，首先想知道患者的生死，其次便会思考患者所耗的费用。听管床医生说，他已经花费几十万元，并且大部分是借来的。因为常年生病，没有积蓄也没了妻子，只有和女儿相依为命;女儿的收入也不高，每月只有两三千元。

知曉这一切后，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真的会改变很多东西。病房里的他瘦弱无力地躺在床上，只有那起伏的胸廓和心电监护仪上面的几条曲线，告知着生命的存在。他身上穿着蓝白相间的条纹病号服，全身插满了各种管子，鼻腔里的胃管，那是食物进入他体内唯一的通道;膀胱里的导尿管，那是代谢产物排出的通道;颈部的气管切开的金属套管，那曾经是和外界气体交换的通道;颈部的深部静脉切开，那是药物进入体内的通道。

看到这些，一股悲凉袭上心头，医生所做的一切只能保住他的心跳，却无法恢复他那衰退的机能。看着一袋袋液体通过管子进入他的身体，又从管子排了出来，他的生命虽然存在，但已经成为不可承受的重担……我觉得这是比患者死亡更可怕的失败。他的女儿是一个坚强的姑娘，默默承受这一切，令我心生敬佩。

一天，我在病房看到这位娇小柔弱的女儿，我问她：“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走过来，又是什么勇气支撑你走下去的？”她说：“是我对爸爸的爱，还有你们医生对我的关爱。”她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姑娘，4岁时母亲就去世了，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因为父亲工作繁忙，经常无暇顾及她，每天放学都是她自己回家。家里没人，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等爸爸，无论刮风下雨，爸爸多晚到家，她就等多晚。有时候夜晚来临了，爸爸还没有回来，所有的景物在黑暗中变得诡异起来，她害怕得大哭，这时邻居实在看不过去，就把她带回家，给她饭吃。为了缓解生活的艰难，她父亲再婚了，娶了一个也是二婚的女人，她带着一个小男孩。谁想继母不喜欢她，有时甚至让她滚出这个家。10年后，这段婚姻也走到了尽头，又恢复父女二人相依为命的日子。后来她开始工作了，可是父亲却被糖尿病、高血压、脑梗死、冠心病等多病缠身。由于长期生病，父亲的性格也变得越来越不容易相处，但这些都不是最难的。两个月前，她父亲出现胸闷、双下肢水肿等症状，平时一口气爬到4楼的他，现在要歇几次才能回到家。也许是住院住怕了，也许是心疼钱，父亲死活都不肯再住院，在她和亲戚的威逼利诱下，才同意来医院看病。因为病情严重直接被收住院，入院后的第二天，医生便下了病危通知书。

患者当天立即被转入冠心病监护病房（CCU），命虽然暂时保住了，但是室壁瘤和室间隔穿孔，必须待病情稳定后，转胸外科进行室壁瘤切除术和室间隔穿孔修补及左室成形术。女儿听说是陈院长主刀，放心了很多。2021年10月8日那天，历时3个多小时，手术顺利结束了。可对患者而言，手术只是救命的第一步。从手术台下来后，ICU医护人员还要对他进行严密监护，随时做好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因为每一场心脏手术，都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较量，患者虽然闯过了这一关，但并不代表“死神”已经放过了他。

术后的第三天，患者出现了感染性休克、心源性休克、急性肾功能衰竭、消化道出血等，其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以要他的命。这一次也许他真的会失去生命，医生多次跟患者女儿谈话，告诉她这种情况下，很可能“人财两空”。但这位女儿宁愿花光所有钱，宁愿去借、去贷，也要换一个父亲活下来的机会。她说，如果没有医务人员的支持，很难走到今天，特别感谢ICU的宋主任和聂医生对她爸爸的全心投入，“他们都知道爸爸对我的重要性，不遗余力地帮助我。好多时候，实在看不到希望，他们也会劝我放弃，我知道他们是为我考虑”。

“我记得10月20日那天，聂医生值班，他跟爸爸聊天时就感觉他不对劲了，便拿了张纸让爸爸写字，我爸爸写了‘爸爸要死了’几个字给我看。探视结束，我一点也不想回家，就坐在ICU门口……后来在亲戚的劝说下，我不安地走了，刚走到大门口，聂医生打来电话，说让我赶紧回去，我爸爸突发恶性心律失常！”患者女儿对我诉说着过去的事，她告诉我，聂医生是一位非常敬业、善良、富有同情心的人，其实聂医生早就该下班的，却一直加班，全力抢救她的父亲。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患者的抢救效果却不理想。当时她跟聂医生要求想看爸爸一眼，却被拒绝了！因为医生们正在跟死神赛跑，正在从死神手中夺回她父亲的生机。“我在外面如坐针毡，已经不记得聂医生忙到几点的时候把我叫进去谈话，沟通了最新情况和第三次插管的情况，爸爸的部分指标越来越差，我毫无办法。”患者的女儿告诉我，每次聂医生跟宋主任找她谈完话，临出门前都会关心地问她吃饭了没，也让她别坐门口吹风，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有事他们会及时给她打电话，这总让她冰凉的心上多了一丝暖意。

“从CCU到ICU，我接到过无数次病危通知，难道这次爸爸真的要离开我了吗？我真的不敢想下去，也不想回家，因为没有爸爸的家不叫家。”“曾几何时，我的眼睛就是一个没有开关的水龙头。我常常忍不住掉眼泪，一个人吃饭的时候哭，夜里睡不着觉时哭，走路的时候，坐在地铁上哭，有时甚至在梦里哭醒了。”患者的女儿对我诉说着内心的苦楚，我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让她相信我们医生、相信医学，也相信她的父亲。我静静地陪在她身边，看着她略显憔悴的面庞和那经历风雨却依旧坚韧的眼神，不禁热了眼眶。

生命有时真的无比脆弱，有时又很坚强。又经过两周的努力，这位患者的病情竟然好转了，各项生命体征都逐渐趋于稳定。我们为他停了呼吸机，将他转到了普通病房。患者女儿双目闪耀着泪光，她对我说：“回想起这几个月走过的路，我觉得你们就像是我的朋友，也像是亲人。我泪流不止，不是难过也不是喜极而泣，而是对医生的无力回报和不舍。”我告诉她，其实医生治病救人，从来就不是为了回报。自从穿上这身白衣，就为今天发生的一切写下了答案;自从迈进医学院的第一天，我们就和一群热血少年一起举起右手，许下了自己一生的誓言——健康所系、性命相托。

经过在普通病房的十几天治疗，患者慢慢地可以自己进食了，拔掉了胃管，他已经不再需要依靠肠外营养来维持生命了。随着他的咳痰能力得到改善，我们为他拔掉气管插管，缝合了颈部切口，他终于可以讲话了！看着患者病情逐步平稳，对另一件事的担忧爬上了医生的心头，这便是费用问题。医生们不忍心看着一个弱女子背着巨大的经济压力艰难生活，我们决定替患者申请救助基金，帮助她解决部分费用。经过大家的努力，救助基金帮她支付了医保报销后剩余的费用，缓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又过了几天，患者的病情继续向好的方向发展，虽然治疗还在继续着，但他已经可以自己下床走路、自行如厕，也能够自己吃饭了;又经过十几天的治疗，患者的所有情况都已稳定，他在女儿和亲属的帮助下，终于走向了回家的路！看着身形娇小的女儿搀扶着瘦弱的父亲，看着一家人欣喜的面容，我不禁想到一句话：世界不总是对你冷眼相待，也会对你温柔以待。

（编辑    姚宇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