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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而上的思辨与悖论
——浅析汤养宗诗歌近作及诗集《三人颂》艺术特色

2022-04-06

诗潮 2022年9期
关键词:悖论逻辑诗人

张 弓

1

读汤养宗的近期诗作以及刚出版不久的诗集《三人颂》,由于这部诗集中的诗作几乎都是他近一两年的“新作”,为此也可以把这部诗集看作是他的近作。

我在他诗中“小酌”一番,不经意间,发现此时的汤养宗,与稍远一段时期彼时的汤养宗有了些微变化。我细嚼慢咽他的诗,似乎有所顿觉:他已从单纯抒情中发生转换,用多维思维空间、形而上的思辨与悖论,从一贯传统手法中脱胎、轮转,经历几十年人生颠簸与积累之后,将生命融合到诗歌多维空间上,诗不再是空穴来风,毫无源头。

诗本是人类精神世界的食粮,不是标榜名利的符号。诗人创造性地运用语言、意境、象征和隐喻,使浅显、孤立的文字,在诗人的创造中获得了再生。诗歌艺术渴望达到直视灵魂的境界,很明显,这种诗歌在人类精神的缔造、传播上,形式与内容是无法断然一分为二的。汤养宗的诗歌写作追逐形而上的精神聚裂,创造性地开拓一种思辨与诗意的悖论,形成特有的诗歌美学。

诗歌是我们能够使用语言多样性的范本,是我们能够了解语言的量子结构,也是我们可以有多种释义的境界艺术。正如我们看到“大海,明月,汤养宗”象征浩瀚宇宙中的诗歌艺术,随时都会扑向我们。

2

汤养宗是当代著名诗人之一,诗集《去人间》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他的诗歌写作大体经历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20 世纪80 年代中叶到90 年代。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他写了很多现实题材的海洋诗歌。最初,他对现实的关注,对海边渔民生活状况与历史性、苦难与人性的思考,就是对人与海的一种思考,是这个时期的主要特色。

第二阶段,20 世纪90 年代后期。他从对海洋的关注中脱离出来,更注重精神与情怀的写作,注重语言在诗歌中的作用,并且把诗歌语言当作整个诗歌写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他对诗歌语言的认识真正进入到语言意识中,完成从主题、语言和写作技巧的转变。

第三阶段,他的诗歌呈现语言、意境的多维组合,比如悖论、逻辑与思辨。提倡诗歌写作的多维性,是对传统中国诗歌那种线性、单一表现形式的一种反叛,他从多维诗句中找到更加丰富、内在的表达形式。

长期以来,他积累了大量经验和实践。他认为,思辨不是一种结构,因为在多维的诗歌框架下,这种诗歌思辨性肯定也是一种写作手法,与诗歌表达形式有内在的联系。至于诗歌逻辑,正是他比较擅长的表达方式。

诗人写现代主义诗歌,除了他的感性认识,更应该在思辨和逻辑上做到感性和逻辑两个翅膀同时舞动,才能把写作提升到一个新的标杆与高度,把诗歌打造得更高、更稳固、更可靠。但是,很多诗人非常缺乏这一点。汤养宗做了大胆尝试与创造,且成为他创作上又一次重要转换。

3

汤养宗近作不断,诗集《三人颂》则收入了他近几年创作的200 多首短诗和两首长诗。这些诗歌使他从早期抒情中脱离出来,转换到多维空间与纬度上。

首先,他从语言上采用意识流的行云流水,将许多看似不相关的语句,拼凑在一个思辨的逻辑中,叛逆传统诗歌的单一性,找到一种适合自己的表达形式。

他在《任何的死,都是羞涩的》诗中,写父亲“去日无多”,他带着幼儿回乡下看望父亲:

这个老实的不知语言有什么功能的农民

只轻轻拉着床边小孙子的手

半天没说出话,在我这头

这就叫永相离,在他眼眶中

除了怜惜,还有一份自责与羞涩

好像自己恰好领到了死

好像死去是一件对不起大家的事

并发现,与谁还有诀别这件事,这很羞涩

汤养宗面对临死前的父亲,用“羞涩”概括了一切无奈与无助。他的诗歌中,一个不知语言有什么功能的父亲,在临死前与小孙子的诀别,竟然是如此“羞涩”!人世间还有什么比生离死别更悲悯的事情?

汤养宗从容、淡然的诗句,折射出“羞涩”背后包含深刻的含义。

其次,在诗歌视角和语态上,他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相互过渡,形成特有的视角。构成精神世界的事实,从来就不是以平面的原型呈现在诗歌语态上,而是依据他在感性知觉和逻辑悖论的重叠下,让视角代替感知,从一种隐喻或比喻中,实现诗歌语态的多维回归。

汤养宗在《安魂曲》一诗中,从房子的转身到村庄的返回,从当下到远古,人活着都有一个共同的词:“回去”。“一想到自己不可能走失,只是从这头/拐上归乡的路,身上的风尘便可以放心抖落”。诗人的安魂就是“回去”,回到善良、从容中去,从根本上揭示了人的本源。

再者,从诗歌结构上,汤养宗讲究逻辑和顺序,使诗歌的因果与时间联系在一起。汤养宗在形而上的思辨,是建立在意识形态的叙述与基于逻辑的悖论为基础,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从结构因果到空间顺序的双向共振。

4

诗歌把文字带回了起点。我们从诗句中推论出,语言并不像字典上告诉我们的语意,语言也并非学术或哲学意义的产物。相反,诗句是经历了时间考验,经过诗人长期酝酿,从乡村原野、湛蓝大海、日出日落、漫漫长夜中演绎出来的。

《翻墙记》:

一再地翻墙而入,一再地在梦中这样做

头蒙着被单,这是一门技艺,像披着一张羊皮

做这做那。人生有病句:

我变得更像自己。而汤养宗越来越不像汤养宗

短短四行诗写出了复杂的内在关联度。说了诗人通过梦中“翻墙”以抵达“内心愿望而到墙那头”这件事,一生在做,却越做越像是一句“病句”。

在表达中绞织地容纳了“翻墙”与“梦中”、“头蒙被单”与“一门技艺”并与“一张遮人眼的羊皮”有关;而这一切多像是“病句”,既像是自己做的,又像是另一个人做的。

诗歌多维复杂性在呈现中繁复地表现出来。他似乎在告诉我们,为寻求写作上有所突围,他在思辨中主动把外在空间与内在自我合二为一。“更像自己”是写作向内的回归,是思维与艺术之间同时发生在汤养宗身上,所以才会出现“汤养宗越来越不像汤养宗”。从逻辑和自我认识方面讲,思辨是一种艺术形式。

5

从思辨角度看汤养宗《渐老颂》一诗,只有在一种难得的状态下,灵魂才会慷慨地降临:

无非是山道变成水道

无非是,顽石点头,坏脾气改换心有不甘

无非有人从天而降,说没有天不明白的事

无非,我去你留,寄或不寄

春风太磨人,让我渐老如匕

人活着,一天天老去,是渐进的、不可违背的规律,人们不可以脱离这个现实问题。不管“山道变成水道”,还是“坏脾气改换心有不甘”,抑或“没有天不明白的事”,汤养宗通过思考与论证,得出一个哲学命题“让我渐老如匕”。

人生需要经过辨识,才会区别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生命要用辩证眼光看,方能分清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关联。汤养宗用他形而上的诗句,构造一个诗歌意义的思辨哲学:“你瘦窄的身体恰如诗行,刚好可以侧身而过”。

诗人不会把一些抽象概念单独写进作品中,而是将其摆放在整个诗意中。诗歌始终是“混合式”表现形式。

也许,汤养宗不是局限于一首诗或一个时间段,而更在乎写作上“抒情”“诗意”“境界”或“叙述”的多维性结构,也就是诗歌思辨性。

6

诚然,汤养宗从思辨推导出思辨性是一个综合体。诗人辨识能力高低和辩证思维的巧拙,直接影响着诗歌作品。他把对诗歌和对生命意义的认识,提高到一种哲学极限:诗歌作为一种语言艺术,由多种元素组成。这在汤养宗《私人印章》一诗中得到充分阐释:

一直有口难辩、用于验明正身的汉字

一直在另一面暗暗叫苦的

是那深埋于阴阳孰是孰非的汉字

有人命里命外总是倒背着手

像个逆子,形同天底下那些被反绑着的义士

这一切,多像是一个伏笔

一开始就自己对自己做下手脚

与真相故意为难,你看到的反面

却是我不想说的正面

整首诗根据印章性质以及人性隐显关系,对正面与反面、阴与阳、是与非、“伏笔”与“手脚”做了透彻的思辨性演绎,文字在不断翻转中显现出逻辑风采。

我的完整性其实早已经变形,甚至

正背着身子朝向人间

在世道变坏的一些关口,我会以头击案

自戕般溅出一摊鲜血,看,那正是我的名字

事实上,诗与语言都不只是沟通的媒介,也可以是一种心情,一种暗示。诗歌可以使人们感受到一些变化。这种变化不是知识上的,而是发生在内心,发生在血肉之躯心灵的变化。

读汤养宗的诗,不管他用什么意象,从感觉上是真实的,之后,我们很容易浸染在这样的诗意中。

一首好诗往往要经历时间锤炼,无论什么读者,都能把诗歌像精湛艺术品一样欣赏、珍藏,永远可以从中获得诗艺的美。诗人就是要从日常纷繁的事物中,澄清许多谜语般的问题,并且在界定事物的真谛上,使诗歌艺术在不断认识事物和不断创造事物的过程中,推动社会的文明进步。

7

诗歌的思辨取之于语义。在文字与句式中,在假设与推理中,事实与问题总是趋于多变性。

汤养宗的诗歌话语经过浓缩、提炼,总是可以从相对应的诗句中,从某些意义关系和象征关系上找到诗的指向。他从一种诗句过渡到另一种诗意,一种场景猎取另一种象征,借助于一种因果效应相互关联,使诗歌意蕴在相互结合中产生感染与震撼。

汤养宗的《报恩寺古钟》一诗,在青铜与钟声中寻找久远记忆:

没有一种存在不是悬而未决。在报恩寺

我判断这口古钟,是撷取众声喧哗的鸟鸣

铸造而成。春风为传送它

忘记了天下还有其他铜。天下没有

更合理的声音。可以这样

让白云有了具体的地址。树桩孤独,却又在

带领整座森林飞行。这就是

大师父的心,而我的诗歌过于拘泥左右

永不要问,这千年古钟是以什么

力学原理挂上去的。这领导着空气的铜

寺庙是传统的宗教场所,古钟象征千年风雨沉淀的钟声,足以让人产生许多“悬而未决”的遐想。

这口“撷取众声喧哗的鸟鸣/铸造而成”的钟,在诗人的眼中,可以忘记天下还有其他铜,“天下没有/更合理的声音”,诗句并不代表着结论,诗人进一步从孤独的树桩联想到大师父的心,从诗歌的形式上,无法破解千年古钟挂在树上的含义。但是,汤养宗用诗人的思辨得出一个论断:“这领导着空气的铜”。从某个角度说,这个转变的语言,使诗自己创造出自己。

8

汤养宗的诗歌写作,善于运用悖论设置命题或推理,从感性认识中分裂思维的不同层次,从主观和客观、主体和客体、事实和价值的混沌中,定义言语的语域。

读他的诗,很容易产生错觉,他的语域没有明显的范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具体和抽象,往往形成思维内容与思维形式、思维主体与思维客体、思维层次与思维对象的不对称,从而产生思维结构、逻辑结构的不对称。

一想到,一些人生来就可以穿山而过

高于一切形式,又低于人世的尘土

凭着不可能的地图,与大地上

所有的路径唱反调,让一个不许还乡的人

找到越走越深的通道

这首题为《穿山甲》的诗,从“高于”与“低于”的对比中,从形而上的“形式”到真实具体的“尘土”,这便是诗人对穿山甲的形象比喻。然而,这种诗歌语言上的修辞手法,一个表明它的尊贵,一个刻写它的卑微,使得“一个不许还乡的人/找到越走越深的通道”。这在诗歌上意在建立一种对称、对立的修辞语域。

皇帝会突然醒悟过来,所谓无法无天

就是不见天日与不共戴天,并以自己的嗅觉为灯盏

类似于十万大山的蛔虫

在暗中把与世界的关系写在纸张的另一面

使我们感到,内心正被什么啃咬着

我们似乎看到穿山甲的两面性,一个是被贬低了的动物属性,一个是诗人挖掘的价值属性。当时间一直在贬低穿山甲,诗歌中的“不见天日”与“不共戴天”就有了更丰富的诗歌内涵。我们不应该“内心正被什么啃咬着”,显得无动于衷。正如博尔赫斯所说:“透过文字艺术的交错处理,诗可以表达出美的事物。”

我认为,诗歌中的每个字都应该单独地存在,并且也都有它独特的含义。汤养宗的《往返咒》,给了我们这样的结果:

后来,雨滴又回到了屋檐

雨水继续爬上屋顶,踮着脚

呼喊早已远去的云朵

这是中年后经常在谋划的与谁对抗

并在内心已取得多场胜利的往返咒

又问空门里这个人:门既空

为何还有你?答:我也是空的

所以雨滴又回到了屋檐

想飞回去的我,依然以假为真

汤养宗在《往返咒》诗中,“咒”作为一字词,在这里作为双方相互辩驳的相互关系而存在。互视对方为“咒”又为辩驳的对方。

诗中反常态的“往回走”与诗人内心中的“有与无”是一种悖论关系。它们都与我们习以为常的逻辑性视觉相对立,却把诗人与世界的孤立性显现出来,从而成为诗人与世界难以和解的一种对立与孤独。

9

20 世纪诗歌遭遇了“贫乏和狭窄”的局限,也经历了“阵痛和浮躁”的叛逆。汤养宗在泥沙俱下的诗坛中脱颖而出,成绩显著。他不遗余力,勇于探索,是“宁愿被莫名的香气一骗再骗却不知脚下有火的人”。他的诗集《三人颂》充分展示了现代诗歌形而上的思辨与悖论,这种对传统诗歌的“逆水行舟”,改变了简陋的线性与枯燥的单一。汤养宗巧妙利用多维的语法,组成多元的诗歌元素,丰富和改善了诗歌现场。

既然诗歌不是存在于唯一的诗人所独有,那么人们要对一个诗人全面了解,最好的办法是保持一个开放的心态,从不同层面与不同侧面理解和接受他的作品。汤养宗将形而上的思辨知性与悖论逻辑融合在多维的诗意空间,成绩斐然,诗集《三人颂》就是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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