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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遏制策略”、重复关系与“生活世界”的重构
——关于须一瓜的《宣木瓜别墅》

2022-04-06○徐

文艺评论 2022年6期
关键词:光辉叙述者小说

○徐 勇

一、成长叙事与“生活世界”命题

表面上看,须一瓜的《宣木瓜别墅》(《收获》2022年第2期)讲述的是一个叫王红朵的女主人公成长过程中遭受精神创伤而后治愈的故事。在这一过程中,主人公经历了父母的意外死亡和兄长的离家出走,以及丈夫的溺水而亡。小说中,家庭的系列变故构成了精神成长之路的背景性存在,成长总与戏剧性事件联系在一起。不难看出,须一瓜仍旧是在戏剧性事件的框架结构中展现人物的命运变迁和作者自己的思考。

小说读完之后,总感觉别有意味。近几年来,须一瓜的长篇小说写作表现出较为明显的新变,《五月与阿德》《致新年快乐》都属于这类转型之作。《致新年快乐》中,小说略带反讽地讲述了一帮以弟弟为首的“伪币”警察的故事,“不可靠的叙事”让人无法对“伪币”们的所作所为做出价值判断。这一在叙述者的距离控制上展开的探索,在《宣木瓜别墅》中有一定的延续。只是,在《致新年快乐》中,叙述者是以旁观者的姿态讲述他人的故事,而在《宣木瓜别墅》中则以第一人称讲述自己的故事。这也无形中增加了小说的难度,稍不留心,距离控制就很难把握。这一距离主要表现在限制视角和回忆叙事之间的距离问题上:当小说以回忆视角讲述往事的时候,回忆中对往事的非限制视角,与当时的第一人称限制视角之间的矛盾如何解决?一般的做法是,采取一种忏悔和倾诉的口吻,追溯往事中自己犯下的过失。因为是回溯叙事,自一开始读者便预知结果,读者只需要在表达的真诚性上去对标叙述者也就够了;但须一瓜没有这么做。她采取的是,既彰显又遮蔽的做法,即所谓欲说还休,说一半留一半:其回溯性表达的真诚性总隐藏在故事进程的限制视角之内,让人捉摸不透。小说开头部分,告诉了关键性的事件和变故,比如父母意外死亡、兄长离家出走,丈夫溺水死亡;叙述的过程中,叙述者也欲说还休地揭示了某些真相,但随即打住,转向事件自然走向的呈现。叙事就是在这样一种回忆和欲说还休中,一步步推进。

不难看出,须一瓜仍旧是注重叙述修辞效果,而不像很多同类小说那样,追求表达上的主观真诚性。因此,可以说,小说虽然是在回忆的略带感伤的氛围中讲述家庭变革,倾诉意义上的忏悔和救赎并不构成小说的要旨。这部小说不能从忏悔和救赎的角度加以把握,虽然从中不时感受中叙述者的忏悔和救赎之意。小说虽然是以回忆的感伤的口吻叙述,但叙述者并没有采取倒叙的手法,或者预先告诉结局。回忆结构,集中体现在小说的楔子部分,这一部分以一种略带反讽的口吻讲述了家庭的变故。这些变故用“意”与“外”的关系呈现。这种反讽的张力关系,构成了接下来的小说主部的整个线索。

在小说的主部,叙述者以楚光辉的登场作为叙述的起点。这是主人公王红朵一家发生的系列变故的关键时刻。即是说,恰恰是楚光辉的出现,使得王红朵的家庭遭遇了巨变。但事实上,小说叙述者说,先从楚光辉讲起,“这样叙述,可能相对会避免我陈述的混乱。当然,他本身,也至关重要”。从小说的开头的讲述来看,读者并没有看出楚光辉的重要性,我们只是知道他后来成了王红朵的丈夫,这就造成了小说的叙事距离的控制问题。作者并没有直接告诉答案或呈现结果,而是慢慢讲述。而这样的讲述,其实又是经过了叙述者的再三斟酌过的。我们只能在读完了小说后,才能真正明白叙述者所说的避免混乱和至关重要来。

在这一叙事进程下,叙述者穿插讲述自己的童年和成长的经历。童年的经历,和楚光辉走进主人公一家的生活,两条线同时展开。对于童年经历,叙述者用的是童年的当事人的口吻讲述,其叙述中表现出的不满情绪也是当时的语境里才可理解的;而涉及楚光辉的经历部分,则会在以当时的视角讲述的同时,渗入讲述时的猜测的视角:“关于我们家,我猜通过美静的嘴,光辉老师早就看到了一切,包括我们家一直没竣工的宣木瓜别墅。有时候我想,要是我妈美静不认识光辉老师,也许王卫国未必会加快入住别墅的步伐,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去住。”但叙述者却就此打住,谜底并没有揭开,只是留下了开口。只有在读完小说全部后,回过来看到这部分,才能真正明白其中的意思。而这,也是王卫国的“意”和“外”辩证法的体现;他想尽量挣脱楚光辉的影响,但最后终究还是落入楚光辉的圈套。

但如果据此而认为,小说是在做人性的探索或人物的塑造,则又是大大的误解。小说所想表现的,毋宁说是对个人被社会和世界所囿而不能认识世界人生这一处境的反思。我们每个人总以为很了解这个世界,但回过来便会发现,当你深陷具体历史语境的时候,因为诸多原因的限制,你所看到的和所理解的,只是片面的世界。世界的真相,只有在反思和追溯中才能慢慢显示出来。也就是说,只有经过“省察”的生活,才是好的生活。或者还可以说,我们只有同自己生活其间的“生活世界”保持一种省察的关系,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和更好地建立同他人的关系。这不是在认识世界和人,而是从世界和人的关系的角度重新打量这个世界。某种程度上,须一瓜的《宣木瓜别墅》所提出来的,是哈贝马斯的“交往理性”命题。

二、社会转型与心理健康

如果说关系命题是“生活世界”命题的重要表征的话,王红朵与王卫国之间的父女关系就是其关键切入点。小说中,决定主人公王红朵一生命运的关键人物,既不是丈夫楚光辉,也不是母亲美静,而是父亲王卫国。王红朵之所以投入大她十多岁的楚光辉的怀抱,是因为王卫国的缘故:王卫国粗暴和野蛮的家庭教育,让她生出反抗的冲动。小说中所有的人物关系,都是围绕王卫国和王红朵之间展开,其他人都是他们之间关系的配角式存在。但他们两个人,从社会学的角度看,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类行为者。他们都属于历史语境中的当事人,他们的行为也都属于非交往行为。如果说王卫国所关注的是手段和目的以介入、改变世界的话,那么王红朵则关注的更多是自己的主观世界。王卫国属于“目的行为”者,王红朵则属于“戏剧行为”者,前者是“间接沟通,参与者眼里看到的只是自己的目的”,后者关注的只是“与观众相关的自我表现”。[1]这样一种不同,使得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很难调合。他们的矛盾的症结,当然可以从这点看出。但若从具体时空的背景看,他们的矛盾,还是有时代转型加诸于代际冲动上的内涵在。

虽然小说中时间的坐标始终语焉不详,但我们基本可以大致判断如下:小说中王红星1983年出生(从王卫国的密码设定中可以判断出),王红朵比王红星小两岁,应该就是1985年出生。这样来看,小说讲述的就是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左右的故事。这是时间的坐标。就小说而言,时间的坐标的意义就在于,让我们充分认识到了王红朵、王卫国父女之间紧张关系产生的社会根源。他们之间的代际冲突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代际冲突。父一代和子一代的冲突,任何时代都会出现。但是在这部小说中,代际之间的冲突,却是置于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展开的,因此,这部小说就不能仅仅看成是精神创伤的疗救、治愈和成长的故事,而是时代转型之于成长的影响及其新的时代中如何讲述成长的故事。

虽然小说并没有过多涉及社会转型,但从其一鳞半爪的叙述还是可以较为清晰地勾勒出社会转型所带给父女两代人的挑战来。这一挑战集中表现在人们对心理咨询的认知上。这里涉及到心理咨询在中国的历史境遇及其发展的问题。社会转型造就了大量的心理问题,但中国人却对心理医学充满了怀疑和否定。在这里,我们并不想纠缠社会转型与心理疾病之间的因果关系,我们只是想表明一点,社会转型与心理疾病之间构成了一种互为前提和相互生发的关系,两者之间的复杂关系往往很难区分谁是因谁是果。而如果社会转型与成长期的教育问题相互重叠,心理健康就会作为一个命题凸显出来。小说中王红朵的成长就属于这样一种情况。王卫国粗暴野蛮的教育,其带来的结果是儿女的懦弱,明显自卑(在这一点上,王红星和王红朵互为镜像关系),以及潜隐的逆反叛逆心理。这种心理,不一定是精神疾病的表征,但无疑极大地影响着精神健康、正常人际交往和个人能力的发挥。大学毕业后的王红朵就属于这种情况,此时,楚光辉出现,无疑对王红朵的心理健康有大的帮助,而事实上,他接近王红朵也有着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样一来,围绕楚光辉展开地针对心理健康问题的认知就具有了症候性和象征性。说其具有症候是因为,王卫国始终对楚光辉保持警惕和不信任。这种警惕和不信任,固然有着他的实际的考虑:楚光辉是不是想通过接触他的妻女,图谋他家的财产,而事实上,楚光辉也确实是有这种图谋在的。但另一方面,王卫国对楚光辉的不信任中,也有着对心理健康问题的严重忽略,而恰恰是这种忽略,导致了他同儿子、女儿关系的持续紧张。如果说,在他认识楚光辉之前,他的家庭教育已经出现问题,但那时他还是以一种惯性在实行他的家庭教育;那么,自从楚光辉进入到他们的家庭生活之中,他这时对楚光辉的抵触里,就有了对心理健康的忽略和否定的因素。他的粗暴的家长作风已经严重地伤害了子女,但他却对这种粗暴所造成的伤害仍视而不见。

但王卫国无疑又深深认识到心理咨询的重要价值。王卫国曾感叹教子无方,并说了如下的话:“用错误的方法做错误的事,可悲;用错误的方法做正确的事,可怜;用正确的方法做正确的事,可敬;用正确的方法做错误的事,可恶,而这是最不可预防的人。”在这里,他是把自己视为“可怜”的范畴的。即是说,他已经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失败。他这一认知的出现,或者说逆转,毫无疑问是发生于楚光辉对女儿王红朵的巨大影响之后的:楚光辉的出现,使得王红朵有了巨大的改变。在这之前,她是一个懦弱的、毫不自信的人。她的内心有着巨大的心理问题。而这些,某种程度上,正是王卫国一手造成或促成的,至少他要负很大的责任。但为时已晚,王红朵在这种教育中,慢慢长大并大学毕业,即是说,性格情态已经定型。这是王卫国所深深感到悲哀和无可奈何的地方。楚光辉的出现,适得其时,他用心理咨询的方法成功地解决了王红朵的心理问题,这就是王卫国所谓的“正确的方法”。

王卫国无疑是一个相对成功的典型,靠自己摸爬滚打,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但时代转型不是体现在对世界的新的认知上,也不是体现在个体的不断的新的行为上,而是体现在子女教育的错位上。他是一个转型成功的例子,但他的教育方式,却是相当的传统。他仍旧停留在传统的观念上,这就导致了教育子女的失败。用他的话说,他不会教育子女“我没经验,父亲做得很差劲”。但他无疑又是一个极其疼爱子女的人。这就造成一种错位,即严厉的教育背后,无视时代的转折对子女成长所提出的新的命题和挑战。他要求绝对的服从,这里面固然有传统的伦理道德的因素在,还有对资本主义的丛林法则的信奉。但并不表示对现代个体的尊重。

在这种情况下,反叛构成为了包括王红朵在内的子一代的成长的最常见的选择,即是说,反叛本身就是一种选择。他们是以反叛显示自己的存在的权力和选择的权力的。因此,对他们而言,其挑战就真正表现在反叛的结果上:反叛并不能带来成长,反叛只是把成长推后了。或者说,反叛的结果,使得再次成长作为一个问题被提出。他们的成长注定是一次被延缓的成长。这样来看,王红朵的成长就被人为地截断为前后两个时段。前一个时段是反叛阶段,这一阶段,以父母的死亡为分界线。父母的非正常死亡,促使她冷静下来反思。因此,从某种程度上看,是父母的死亡,才真正构成为她的成长的起点,而不是其他。小说写作中,关于延缓的成长故事比较常见,比如说郑欣的《百川东到海》中,也是以父亲的死亡作为成长的起点。再比如鲁敏的《金色河流》中主人公王桑的被延缓的成长就是在其父病重和病故这一阶段完成的。在《宣木瓜别墅》中,须一瓜是把这一被延缓的成长置于精神健康的层面展开的。

三、自我救赎与“生活历史”的重构

如果说社会转型构成了小说主人公被延缓的成长的重要背景的话,那么精神疗救则更多指向主人公的自我救赎。小说伊始,叙述者说“在我们家,没有意外”。某种程度上,“意外”构成了小说的关键词。所谓“意外”,其实就是意图和效果的关系问题,“没有意外”就是意图和效果的契合度很高。“再大的意外,都不是意外。总有人——家里至少有一个人——会说‘不出所料’。”这当然不是说生活中没有意外或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而是说“意”和“外”的关系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某件事,某个人看是意外,换一个人看就不是意外;某时看是意外,换一个时间看就不是意外。“意”与“外”的关系,是因人因事因时而变的辩证关系。这固然是一种包容、宽阔和旷达的体现,但其实表现出来的是对人事和外在世界的深刻认知。即是说,我们有必要突破自己的视角和自己的立场看待问题,藉此,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发现。

当叙述者在小说开头说出“在我们家,没有意外”这句话时,其实隐含了一点,即作为叙述者“我”对这种辩证关系是颇为怀疑的。写作小说时的叙述者“我”并不认同这种观点。“意”和“外”的关系,说到底,终究只是从事件结果出发的解释学模式:事件发生了,我们试图从这件事件的发生线索中找出合理的解释来。而其所谓的通达,也只体现在解释的通达上,这种解释并不追求为大家所共同接受的效果,即是说,这种解释只是单方面的。“意”和“外”的关系,其实是一种发现和遮蔽的关系。当你认定某些事某些人“意外”的时候,其实你已经被陷入到这一“意外”构成的框架之中了,你并不知道你自己的局限所在。王卫国以为他很通达,他对妻子美静与楚光辉的交往就颇宽容,甚至同意把女儿王红朵嫁给了大她十几岁的楚光辉,但他没有认识到,只有“交往理性”才是真正的旷达,只有通过交往和沟通,你才不会被自己的视野所限制。只有这样,才不会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一再地出错;以至于儿子王红卫离家出走,女儿王红朵叛逆,精神出现问题。王卫国虽然能干且通达,虽然“总能沉着地应对日子”,但却不能处理好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这说明,“意外”所提出的命题其实可以理解为“交往理性”命题。但关于这一点,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晓的。因为,“意”再“宽广”,就像小说中的王卫国,总有其边界和界限,一旦超不出这个边界,就不可能真正做到通达和公允。只有交往理性才能真正解决“意”和“外”的关系命题。

如前所述,小说看似关注心理健康和精神疗救的问题,其实指向的仍旧是成长主题。在这一成长过程中,车祸的发生是一个关键时刻或者说分水岭。车祸的发生,夺走了主人公的母亲的生命,父亲也受重伤,而后又“意外”的摔倒。自此,父母双亡。这一事件的发生,使得此前的人生经历,构成为哈贝马斯意义上的“生活历史”;即是说,车祸事件,使得此前的“生活历史”作为问题凸显出来:“只有当个体通过批判把握住了他自己的生活历史,自我才有可能在一种充满悖论的行为中必须选择我是谁和我想成为谁。”[2]王红朵开始用反思的眼光看待自己的成长过程,看待自己与父母的关系,看待世界。这一反思的过程,让她意识到此前的错误和对父亲王卫国的误解。只不过,这里对“生活历史”的反思,是以须一瓜式的戏剧化的方式呈现。主人公的心理成长,被包裹进光辉老师的阴谋之中。成长对于王红朵而言,不仅仅是忏悔,还意味着自我保护和同阴谋的斗争。

这里,之所以说是须一瓜式的,是基于两点的考察;第一,王红朵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是以戏剧化的方式呈现:楚光辉多次想谋害王红朵,最后却被王红朵推进水库淹死。这是须一瓜的小说(《五月与阿德》《致新年快乐》除外)中惯常采用的解决问题的做法。一直以来,须一瓜的小说都在戏剧化情节和内心的逻辑之间摇摆,她想努力揭示出其复杂的关联来。但这种努力,往往因为同时用力而往往界限模糊。比如说《太阳黑子》中几个凶手的偶然的杀人事件演变成此后十数年的内心的折磨和救赎的努力。小说中,作为故事的前后两个戏剧性情节,构成为主人公们的内心精神历程的封闭性结构。第二,这一作品同样也体现出须一瓜的转型意义来。在这一小说中,须一瓜所关注的重点不是外在情节的起承转合,而是主人公的内心思想的转变,小说结尾的戏剧化处理方式只是主人公完成思想的转变的副产品;即是说,戏剧化情节是服从于内在世界的观念逻辑的变化的。换言之,戏剧化手段,只是服从须一瓜的小说主人公们的精神成长这一主题的。只要主人公完成了自我的精神成长的转变,至于采取哪一种方式结尾就显得无关紧要了。或者还可以说,戏剧化手段,既促使自我的精神成长的前提(车祸和父母双亡),也是自我精神成长的结果(楚光辉落水而亡)。

因此,在这里,王红朵的精神成长,其实是以一种交往理性的方式完成的。即是说,车祸事件,虽然使得父母双亡,但使得父母特别是父亲以一种“缺席的在场”的方式,参与了交往理性的沟通过程。父亲至死都未完成的交往理性行为,最后在叙述者“我”的回溯性的叙事中完成。回溯性的叙事,既是两个时段的“我”的对话,也是“我”同父亲母亲的(潜在)对话。随着叙事的推进,“我”渐渐同父母和解(虽然说这时父母早已经死亡),关于这点,可以从小说中对父母的称谓的变化可以看出,大凡对美静和王卫国直呼其名的时候,就是身处其和其时的“我”;大凡把美静和王卫国称呼为爸爸、妈妈的时候,就是作为叙述者的“我”,也是忏悔和和解后的“我”。自此,叙述者“我”也就慢慢完成了自我的救赎和精神上的成长。

四、道德化叙事与矛盾的象征性解决

小说虽以精神上的自我救赎表征被延缓的成长,但若把它仅仅看成是成长小说则又是极大的误解。小说中,王红朵虽然是主人公,但她其实是一个中介人物,她既是以王卫国为代表的有产阶级和以楚光辉为代表的“下层社会”之间发生冲突的导火索(围绕王红朵要不要嫁给楚光辉,两个人之间有了切切实实的矛盾),也是两个阶层之间象征性和解的桥梁;从这个角度看,小说其实是借王红朵的成长叙事以表达对当前中国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相互关系的理解和想象。王卫国与楚光辉之间的隔膜、不理解和仇恨,背后潜藏着两个阶层之间的隔膜、不理解和仇恨。小说以一种象征的方式,完成了两个阶层之间矛盾关系的想象性解决。

可以说,没有王红朵这一中介人物,作为两个不同社会阶层代表的王卫国和楚光辉之间发生交集并产生冲突的可能性并不大。就王卫国而言,有产阶级的精明和成功,并不必然意味着教育子女上的成功。作为下层社会的一员,楚光辉的事业虽然屡屡失败,但他以心理咨询手段完成了对王红朵的再度“启蒙”:王红朵在楚光辉的启发下,渐渐变得自信和充满活力;他这方面的成功,直接反衬着王卫国的失败。可见,正是围绕王红朵这一人物,他们之间实际上构成了一种互相制衡与互相成就的辩证关系。没有王卫国在教育子女上的失败,也就不能显示出楚光辉的成功,自然也就不会激发和放大楚光辉的贪婪本性;同样,没有楚光辉的贪婪本性的显现,也就不会引起王卫国的怀疑和警惕,最后也就不会出现王卫国夫妇的死亡和楚光辉的溺水而亡。他们之间的辩证关系,使得双方的死亡构成了矛盾象征性解决的症候性事件。这种象征性的解决,可以理解为詹姆逊所说的“遏制策略”的体现:“它使得可被思考的东西看似内部连贯自成体系的,而同时又抑制了超越其界限之外的不可想象的东西。”[3]据此,杰姆逊认为批评阐释行为也就是一种“‘强有力的’重写”,以“寻求显意背后的隐意,或用更基本的阐释符码的更有力的语言去重写文本的表面范畴”[4]。

具言之,小说在处理两个人的关系时,自觉不觉地采用了道德化叙事的手法。王卫国虽然在教育子女问题上粗暴简单,但他身上并无太多的原罪;小说其实是把王卫国的原始积累做了虚化或弱化的处理(即利用单位工作的信息便利,获得下海的第一桶金),王卫国的资本中或成功背后,看不到多少累累血债;小说有意无意地把王卫国塑造成了一个通情达理和颇有气度的有产者。与之相比,楚光辉的贫穷背后却隐藏着难以说清的家族之恶:母亲的无法无天、弟弟的贪婪和父亲的暴戾,人性之恶在他家族其他成员身上得到了集中呈现。这样一种家庭环境,相应地也塑造了楚光辉的性格。小说以一种反向迂回的方式揭示了他身上的家庭遗传基因:他越是追求人类心理健康秩序的和谐,越加反衬出自身身上先天的缺失;越是心理咨询事业的挫败,越加凸显了家族之恶的本性。

小说之所以这样处理两个人的关系,一方面表露出对社会上存在的两个阶层之间隔膜甚至仇恨的恐惧,同时也表现出对这种恐惧所做的象征化解决的努力。如果说社会的失序,某种程度上是由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隔膜和仇恨所部分引起,其秩序的重建也就相应地需要对隔膜和仇恨的化解和消弭。有产阶级的无能并不体现在他们的能力上,他们的能力上是多方面的,他们可以做到认知—工具意义上的充分介入世界,但他们在面对内心世界的深度和子女教育问题,却常常显得手忙脚乱和无能为力。他们无法把子女的教育问题,放在时代社会的角度加以把握;他们认识不到这点,所以常常不免失败。他们也无法通过认知—工具理性以解决内心世界的问题。这是他们的短板,其某种程度上恰恰是转型时期的中国社会所造成的。

王卫国和楚光辉的先后死亡,虽然最终使得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得到了解决,但其象征意义却是不对等的。如果说死亡是一种惩罚的隐喻的话,死亡对王卫国的惩罚并非是因为他的原罪,而是因为他面对内心世界和子女教育问题的无能;死亡对“下层社会”的代表楚光辉的惩罚则可以追溯到其家族历史——贫穷出身不仅限制了他的人生的发展,也塑造了他的可能的本性。贫穷在这里,其实是与贫困之“恶”有着某种对应关系。

这样来看,楚光辉与王红朵的婚姻,和王红朵车祸后的失明就具有了某种象征意义。楚光辉其实是通过征服和占有王红朵的身体来消除传统中国社会对心理健康咨询行业的不信任感的。这是一种奇怪的象征占有关系。在这种占有中,表面上是楚光辉征服并占有了王红朵的身体,但其实是更深层次的失败:他的心理咨询事业仍旧是举步维艰,他也并不能取得王卫国的信任;对楚光辉而言,只有真正占有了王红朵家的财产,他才会真正感到了占有的快感。这是象征占有和实际占有的辩证关系:象征占有终究不能取代实际占有,但可以通过象征占有而达到实际的占有。

而说王红朵的失明和最终复明具有象征意义是指,两个阶层之间的问题——隔膜、敌视和仇恨——都聚焦于王红朵的身上并在身上得到象征性的解决。车祸后的王红朵的短暂性失明,是对其误解父母从而导致母亲身亡、父亲重伤的惩罚。这是一种象征性惩罚。因为,失明只是暂时的;失明既表明她对楚光辉本性的严重失察,也让她更好地认清了楚光辉的本来面目,一旦她充分认清楚光辉的真实本性,失明的象征性的功能也就完成,恢复视力也就是早晚的事。同时失明也提供了最终复仇——为自己和为死去的父母——的良好机会,因为失明使得楚光辉对她放松了警惕,当然,也给楚光辉设计陷害她提供了便利。小说正是这样一种失明而后恢复视力的框架下,设计情节和结局的。因此,这里的失明,就有代为受罪和表明忏悔的象征意义;失明后恢复视力并成功复仇,也就有了象征性解决矛盾的表征。

五、结语

小说结尾有这样一幕:多年之后的“我”,在辅导孩子作业时表现出了不耐烦和歇斯底里的爆发。这一幕很容易让人想起父亲王卫国辅导“我”的情境。正是在对这种重复关系的体认中,叙述者“我”幡然醒悟:“现在,我忽然意识到,全部都是一样的,多么相像。”可以说,在这种重复中,“我”同世界的关系有了新的内涵。世界往往是在重复和似曾相识之中,彼此辨认和相互推进的。而这,也正是哈贝马斯所提出的“生活世界”命题。只要“生活历史”不出现“知识型”似的断裂,“生活世界”即使遭遇时代转型那样的冲击,终究会在一种似断实连中延续下去。因此,重复的价值就往往表现在中断后的修复这一点上:重复关系所体现出来的,既是“生活世界”的修复问题,也是作者对世界的看法。世界在前后两个时段的彼此重复中一仍其旧,也被彻底改写。正所谓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可改变的终究会改变,能留下来的也终究会被留下。

[1][德]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M],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26页。

[2][德]哈贝马斯《后形而上学思想》[M],曹卫东、付德根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2年,第185页。

[3][4][美]詹姆逊《政治无意识》[M],王逢振、陈永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3页,第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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