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客水 在客山
2022-04-06陈峻峰
陈峻峰
到达赣州,是凌晨一点,在车站广场叫了出租车,让师傅带我去市政府宾馆,观念中总是认为在陌生地方住政府宾馆会有安全感。果然当夜睡得好,一觉醒来,已是晌午,太阳光很白,照得南方山地常年被潮湿侵蚀的城市建筑,越发有岁月的陈旧与斑驳。固然起来得晚了,但赣州的地方小吃还是要吃的,沿街打听,小炒鱼、三杯鸡、流浪鸡、荷叶粉蒸肉、香质肉、冬笋干烧肉等。那天上午一样也没吃到,不早不晚的,上哪吃去。因此最后还是到了路边排档吃了馄饨,一大碗,实在,也好实际。
记不得味道了,因为急切地要去看赣江。
赣江,应该说是章水与贡水的合流处,方位在赣州市区北端。我去的是一座巍然而立的古建筑,歇山重檐,琉璃瓦面,叫“建春门”。在那里登上沿江构筑的宋代古城墙,便观赏到了传说中的章、贡两水合流的自然奇观与豪情。滚动的江流在阳光照射下,波澜壮阔,浩瀚无际,在目光遥望的极处,成为一片蒸腾的云水光芒。左侧之章水,绕赣州城西弯曲成一个“S”形,仿如抒情、浪漫、即兴的写意行书——这自然是呈现在我手中地图上的,而地面上是怎么也难以全景观看到它的那般恣肆抒发。右侧的贡水更宽阔一些,近在眼前,从城墙上俯瞰,流向赣江的河面上,搭有一座南宋时期的建春门浮桥,上百只木舟连接一起,上铺木板桥面,人们从桥上来往,悠悠地,蠕动着,视角里是一幅滞缓的民间风俗图景,会想到《清明上河图》,只是没有张择端笔下大宋汴京的喧闹与繁华。
有好风景,就有好故事。这一切,全是因了一条大江的奔腾激荡生生不息,自然与人文的风云际会于万千情怀中,日日月月年年,积淀起了赣州及至江西灿烂的历史风华。我在其中,渺小得如一粒尘埃,随风拂落在建春门古老的城墙上,或者飘飞在宾馆、小店、街巷;潮湿在它的陈旧与斑驳里,都无足轻重,悄无声息。转而又想,莽莽撞撞没有方向地四处奔走,说不定我遇见的那人,就是天才豪放的苏轼,或者是大词人辛弃疾。
不过很快,就会有人认识我了。事后琢磨,觉得人际关系,也有点像河流的形成。反过来说我,我是在深圳找到了我熟悉的丁女士,由她带我去认识了深圳的曾教授,曾教授曾在赣州做过客家文化田野调查,他把我介绍给他的赣州朋友——赣州师院的吴教授,赣州师院客家研究院罗院长,赣州网络作家、《天涯》论坛“闲闲书话”版主左民山人。而后,便是根据这些源头或水际关系,我再有了与赣州作家卜谷、诗人萧雅之等朋友的交流。那么细致追溯,曾教授是源头,丁女士是源头,我也是源头,共同形成了一片小小的友情水域。
务必解释一下,我在此仅仅是就朋友之间的关联和人际之间的关系,举个例子,没有其他意思。其实大家都是来自中原,新客、老客都是客家。正如客家新歌谣唱道:“人禀乾坤志四方,任君随处立常纲。年深异境犹吾境,身入他乡即故乡。”在赣南、粤东、闽西“三边”地区,几乎全都称自己为“客家人”,但展开给你的口气和语势上,俨然一副本土、世居、主人家的态度。
一辆出租车,犹疑着停在了我的面前,下来的人是卜谷,他是赣州作家协会秘书长。照面一看,这是个爽快之人,互相“确认”了一下,直接问我,想看啥?我说客家文化,就看看。卜谷说,那就去赣县。然后上车。我和卜谷坐在后排,前排坐了一位年轻女子,卜谷介绍说,这是诗人萧雅之。萧雅之转过脸来,是个美女,向我微笑示意的时候,嘴角漾溢出两个小酒窝。嘴唇很薄,小脸,人是南方的秀气,对她随生伶俐和聪慧的猜想,当然他们可能也在猜我。无论他们猜想的“假我”和见到的“真我”有多少落差,现在他们都得把我作为事实暂且接受下来。
卜谷选择让我来赣县,距离方便是一个原因,重要的是要看客家,而赣县就是客家人的摇篮、重要聚居地、最大集散地、主要发祥地。
站在这里,我突然生出一个想法,假设我是当年南迁的晋人、唐人、宋人,如何从我的江淮之地逃来赣南?当然,一个前提是,我之家族,必是“衣冠士族”,这很重要。因为逃亡是有条件的。千里迢迢,路途艰辛,财货搬运,每到一地,重新开始,都需要有强大意志和统筹,也需要有强大的物质和资本做支撑。
就我所处的淮上而言,南迁路线有多种选择,但无论选择怎样的线路,一定得保证我的一个家族或几个家族联合,数十人或上百人,一路精诚团结,相携相伴,资金充足,无病无灾。但这又怎么可能!漫漫长路,艰辛跋涉,风雨飘摇,担惊受怕,这对于过惯了钟鸣鼎食、富庶生活的世袭贵族,身体吃不消是一个问题,恐怕在烈日暴晒或凄冷寒风里,泥泞山道上或恐惧黑夜中,早已崩溃了生存的精神和信念。
“秋草不堪频送远,白云何处更相期。”谁都知道,此一离去,即成永别,所谓一定会回来接留下的亲人,是一个生生撕裂骨肉的壮烈的欺骗,我们已经不能想那羸弱的老人和正在高烧中昏迷的那个孩子,在来日将惨遭怎样的命运。苍天啊,大地啊,这是怎样的人伦和世道!
我背转身去,强忍着咽下泪水,抬起脸来,目光朝向南方,坚毅地迈开脚步。这个时候,我必须这样做,生与死如刃锋利,只有决绝才能给全族人提供凛然的信心。我是家长,是一族的脊梁。
餐风露宿,颠沛流离,泛泛扬舟,载沉载浮,我们走了一年,或者三年,走了五年,或者八年,终于在那个仿佛生命尽头的傍晚,我们到达了九江,看见了鄱阳湖,在那一片汪洋无际的水域,望见了从南奔来的浩浩赣江,望见了无数逃难而来的中原人,一家又一家,一拨又一拨,一群又一群,登上赣江的船只,向南国的天际扬帆而去。
在繁华的九江港,遣管家租用去虔州的大船,然后收拾行李家当,安置家人住宿,当晚就携了全族人,穿过繁华街巷,观赏江流夜景,直奔名震天下的“浔阳楼”而去。美酒佳肴,盛宴以待,狂吃海喝,仿若庆祝,释放一路迁徙的艰辛和终于抵达的欢乐。那晚,我和很多人都喝醉了。
按约定的那一日登上大船,一路风凉水快,两岸山川如画,途中发现,众多南迁的人群,并不是都一起到达了赣南,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原因,他们有的选择了在豫章(南昌)上岸,有的滞留在沿途山水与城乡,更多的家族继续向前,到达了赣江之首、赣南之地。
如今想来,过去我在吉安、赣州、瑞金、石城、石壁及之后的宁都、婺源、九江、德安那些地方,除了获得文字史料之外,跑一圈,交叉看,全是房舍,全是在时光中剥落了自然光泽和生命气息的木、石、砖、瓦、墙、门、梁、柱、椽。我甚至记忆不起它们的方位,隶属的区域,更分辨不清它们的规模和式样。许多古村落、老围屋、旧祠堂,你满怀好奇和兴致地跑去,而到了之后,远远的第一眼,全是一片颓废没落的景象。走进时,那曾经轩敞的大门虚掩着,空间的进深,是茫然狭长的幽暗和潮湿,里面没有一个人,但随处可见天井廊檐腐烂的木窗和断裂的檩条,想象和感受都在痛心与惋惜中化作内心的难耐。我的心和那建筑一样,总有说不出的悲悯和酸楚。
在赣、闽、粤广大的丘陵与山地,这样宏大规模、耗尽资财的客家先民的屋舍和祠堂建筑无处不在,有的聚集成村落,有的连结为长街;有的平实无华,构造玲珑;有的豪华铺张,气宇轩昂,代表了各自主人的身份和背景。无论如何,当年迁徙来的中原客,需要这样的建筑。原因很简单,在结束了漫长迁徙和巨大动荡之后,他们首先需要住下来,需要有自己的房子让族人休养生息,面对新的生活和世界,进而开创大业,振兴家族,光宗耀祖。许多朝廷要员、士绅豪富和文化名流家的宗祠,甚至超出了自己居住的房屋,上等的木材、石材、砖瓦,出色的设计、构造、雕饰,极尽铺张,无度挥霍,使人看到的不是建筑,而是财富、威权、势力转化的中原望族的霸气、征服、欲望和野心。
在大畲村黄家屋建筑群落,我们看到,其背后倚靠的山上,一棵棵古樟树高大粗壮,遮天蔽日,而同样占尽地利与风水、历经岁月与沧桑的黄家老屋,却是繁华不再,气数殆尽。古樟树汲取大地无尽的营养,又有天空的自由伸展,而黄家老屋空守祖宗的灵牌和家产,保持着前辈的端庄坐姿,虚幻贵族门头昔日盛世的荣光,继续着农耕时代的自给自足,田垄成为视野和界域,隔绝了变化的世界。而当他们终于什么也守不住的时候,背叛发生了,首先是更年轻的人们,在春天的启示下,大地惊蛰,内心躁动,生命觉醒,一个又一个悄然搬离了老屋,构筑新居,另立门户,或者朝着炽烈阳光的深处远去,一如当年从中原老家南迁的伟大先祖,他们终于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