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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代与徐志摩对造物者和人世见证者的“发问”

2022-04-05刘香华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造物者见证者哈代

摘要:徐志摩的诗歌创作受哈代影响甚大,《在哀克刹脱教堂前》的那棵老树可以说就是哈代的象征,而在其中对雕塑和天体的发问也是对其所译的哈代《对月》的回音。此二者及徐志摩受哈代影响创作的《又一次试验》《火车擒住轨》等可以说是一种“发问”的诗:发问的一方为饱受痛苦折磨的受难者,被问者为给自己带来痛苦的造物者和在漫长生命中感到厌倦的人世见证者。二者互相组合进行问答,传递出一种悲观的情绪,营造了一种神秘的氛围。而这种悲观与神秘的背后是一种积极的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的忠实和面对,以及对人世痛苦的积极抗争。

关键词:诗歌哈代徐志摩影响研究

作为第一个向中国读者译介哈代、第一个把“Hardy”翻译成现代通用的“哈代”、第一个中国现代与哈代有直接交流的中国诗人,徐志摩受哈代影响极大。他对哈代的评价很高,曾对学生说:“哈代是现存作家中最伟大的一个……我觉得读他一册书比受大学教育四年都要好。”a 徐志摩于1925年登门拜访哈代,翻译过哈代的21首诗,并写了大量关于哈代的评论,如《汤麦司哈代的诗》《哈代的悲观》《谒见哈代的一个下午》《厌世的哈提》等。

徐志摩的诗歌创作自然也受到了哈代的影响,比如《落叶小唱》对《十一月之夜》由远而近、由弱到强地向诗人延伸的笔触的模仿。此外,哈代的悲观情绪对徐志摩诗歌的基调也产生了影响。

一、《在哀克刹脱教堂前》——哈代“树”的形象及“发问”的出现

1925年,拜访哈代的当天,徐志摩创作了《在哀克刹脱教堂前》一诗。诗中作者对星宿、雕像发问:“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但它们都对作者加以嘲讽。只有一棵老树与作者“同心”,但它也沉默,“幽幽地叹一声长气”,开启了徐志摩在哈代影响下的“发问”诗写作,而这棵“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的老树正象征着哈代。

徐志摩在《哈提》中这样写道:“那晚有月亮,离开哈代家五个钟头以后,我站在哀克刹脱教堂的门前玩弄自身的影子,心里充满着神奇。”b 而《在哀克刹脱教堂前》的开篇,便是徐志摩在玩弄自己的身影。且在首发的《晨报副刊·诗镌》中,紧跟在《哈提》后面排印的便是《在哀克刹脱教堂前》。而此时的徐志摩作为《晨报副刊》的主编,有权控制报刊的排版,因此可以看出,在他看来,拜访哈代的事与这首诗是连续、整体的。

除了拜访哈代与诗歌的连续性和诗歌本身的内容外,徐志摩《厌世的哈提》中的一段也证明了老树便是哈代:“他生下来就是老的,比老槐树上长的疤节还老;生下来就是冷的,比北冰洋头顶的星光还冷。”c 用树来象征哈代也并非偶然,因为哈代本人便爱用树的形象比喻时光流逝,如在《十一月的黄昏》中,哈代写道:“六月,我栽下一棵棵树/而今,它们已遮天蔽日。”而在《在哀克刹脱教堂前》同样涉及对时间的认识——相对于永恒的石头和星宿来说,人是转瞬即逝的,漫长时间的见证者老树,即哈代的智慧像树叶一样洒落在诗人身上,但诗人与树和哈代一样,都不会永世不灭。正是哈代对树意象的青睐和树见证漫长时光(“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以及非永恒的特性使得徐志摩将哈代的形象建构成一棵老树。

除了对哈代的形象构建外,《在哀克刹脱教堂前》的思想也受到了哈代的影响,并开启了徐志摩在哈代影响下的“发问”诗写作。徐志摩曾翻译哈代的《对月》,在其中哈代质问月亮:“你倒是干脆发表一句总话,月/你已然看透了这回事/人生究竟是有还是没有意思……啊,一句总话,把它比作一台戏/尽做怎不叫人烦死/上帝他早该喝一声‘幕闭’/我早就看腻了这回事。”《对月》和《在哀克刹脱教堂前》同样都是诗人质问沧桑的人世见证者有关人生的命题,且充满了消极厌世的情绪,其影响关系显而易见。这里姑且将这种诗称为“发问”诗。

二、“发问”诗——与天体和造物者对话

除了《对月》和《在哀克刹脱教堂前》外,二人还有很多诗也都采用了这种结構框架,即把诗歌中的形象分为两方,一方为发问者,一方为被问者。发问者即在人世饱受痛苦折磨的受难者(多为人类),被问者则是造物主(多为上帝)或漫长人世的见证者(多为天体)。受难者们受尽苦难,对人世间的痛苦充满了疑问。通过相对的双方,多种形象或对话或独语展示出一种相似的悲观情绪。

(一)沉默的见证者

《对月》和《在哀克刹脱教堂前》中,被问者都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是人世的见证者,因而诗人对其目睹过无数次的人生发问,但它们虽然拥有近于永恒的寿命,但本质和人类是一样的——都是造物者的造物。因此,对于与自己同维度的人类提出的更高层次的问题,它们是无法回答的,只能沉默。所以《对月》中哈代要求月亮“你倒是干脆发表一句总话”,但月亮是沉默的。《在哀克刹脱教堂前》中徐志摩对人生的艰难发起质问:“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但雕塑只能发愣,星星只能眨眼,老树也只能叹气。它们的形象就像徐志摩《火车擒住轨》中的星星一样,“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其实诗人也知道从同为造物的事物中无法得到答案,因而他们对于人世苦难的质问,其实是向未出场的造物者发出的,而将人世见证者作为发问对象,与其说是希望得到答案,不如说是一种情绪的宣泄。

徐志摩的《火车擒住轨》同样是写星星对生命的感受,星星的独白可以说是《一同等着》中的“星”的心理活动在具体情境下的扩写。将星星吵醒的火车便是人类社会的象征,星星俯视火车,发现它全靠两根“精窄”的轨,载着一车的人类及其欲望,但方向是“对着毁灭走”。车上的人在这种境况下仍能睡得着,“只图眼前过得,咧大嘴打呼/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这里的下车便是死亡的象征。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一群无视社会危机,只是麻木地过着自己的生活,等待在死亡车站下车的人物形象。但星星觉得,“这态度也不错”,因为自己虽然作为人世见证者俯瞰众生,但本质与人类也没有区别,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不过是“寿命长些”。徐志摩的星星和哈代的星在精神气质上是高度契合的,都是在虚幻的生命和无法把握的命运中采取无为的消极态度。

由此可见,面对受难者的疑问,人世见证者们是沉默的,甚至与受难者抱有同样的心理。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中老树是哈代的象征,在徐志摩眼中,哈代也是漫长人世的见证者,他经历了一个时代,而且“哈代他且不死哪!我看他至少还有二十年活”d。老树,也就是哈代,也没有给出他的回答,相反,他也是一个发问者。老树落在徐志摩身上的落叶,不是对人生问题的回答,而是一种求索的态度。至于回答,需要到造物主处去寻找。

(二)造物主的回答

如果说人世见证者的沉默带来了一种迷茫,那么造物者的回答——它已抛弃了人类,则更加令人绝望。

哈代笔下的造物者往往是盲目的、无逻辑的,只是创造而不去管理。在《新年夜》中,诗人向上帝发问:“为什么要创造地球和人类,向他们做出福乐的许诺,却放任人类在苦海中浮沉?”上帝对此不予解释,他说人类可以任意解释这一切,因为他的工作是无逻辑的。这种遗弃和不予回答的态度,便是一种最残酷的回答。

而在《健忘的上帝》中,人类甚至干脆被遗忘了。“我”作为人类的使者,受“地球的儿子们的委托”,“向上帝提几个问题”。诗中没有直接写出“我”的疑问,但从上帝的回答中,我们可以看出诗人的困惑:“你是说地球?人类?/是我创造的?处境恶劣?/不,我不记得有这样的地方/我从未创造这样的世界。”

由此可见,诗人询问的是为何上帝创造了地球和人类,却让他们处于苦难之中。而上帝的回答则让我们看到了一种不对等——人类将上帝放在至高位,对他从虔诚到疑问,到宣布“上帝已死”,但又抱着一丝救赎的希望;而对于上帝来说,地球只是自己造的“数以亿计”的“小小球体”中的一个。地球及人类,连同名字一起,被上帝遗忘了。

在哈代的质问中,我们看到宇宙往往是盲目的,因而向至高者请求救赎是无效的,这与现代西方“上帝已死”的观念和非理性思潮密不可分。在哈代的影响下,徐志摩的《又一次试验》同样构建了一个抛弃人类的上帝:“给了也还是白丢/能有几个走回头/灵性又不比鲜鱼子/化生在水里就长翅!”“我老头再也不上当/眼看圣洁的变肮脏/就这情形多可气/哪个安琪身上不带蛆!”

与哈代的上帝不同的是,徐志摩的上帝给出了抛弃人类的明确理由:一次次的创造,圣洁的产物卻一次次变肮脏。徐志摩受到宗教的影响较少,因此他的解释更带有现实色彩。他笔下的上帝不是哈代笔下冷冰冰的无理性无秩序的代表,而是带有人性色彩的,甚至像人一样“戴上了他的遮阳帽,老头他抓起一把土,快活又有了工作做”。上帝不是不作为,或遗忘人类,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消除人性的缺陷。因此,上帝在发现救赎无望后也将人类抛弃了。

三、“倔强的疑问”——悲观背后对现实的面对和忠实

在哈代和徐志摩对造物者与人世见证者的发问下,见证者选择沉默,而造物者抛弃人类,这种看似没有出路的对话似乎证明了哈代的悲观主义者身份和徐志摩的忧郁气质。但哈代表面的悲观背后,是他对现实的面对和忠实——尽管发问的对象总是非现实的,而后在对现实的反映和发问中积极地抗争,探索出一条引领受难者走出人生痛苦的道路。

徐志摩也在《哈代的悲观》中对“哈代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着明确的否定,他这样精准地概括哈代的发问:“最烦恼他的是这终古的疑问,人生究竟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活着?既然活着了,为什么又有种种的阻碍?使我们最想望的最宝贵的不得自由的实现。”e他将这种发问归结为“倔强的疑问”,即“保存他的思想的自由,保存他灵魂拥有的特权——倔强的疑问的特权”。所以,徐志摩认为,哈代看似悲观的“发问”只是一个人生的探索者对自己人生态度的自然流露。因此,哈代的发问,也就是“倔强的疑问”,是前进道路中的疑问,是一种积极的态度。

人之所以从人世见证者和造物者身上找不到回答,是因为此二者毕竟是虚幻的,而出路从来都是在受难者自己身上的。哈代表现人世的痛苦,以及命运支配下人的无力,却从不否认人的主动性,主张与痛苦抗争。哈代本人便从不与痛苦的人世妥协,而“倔强的疑问”正是他对抗苦难世界的手段。

而这种哈代式的“悲观”对徐志摩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像哈代一样发问,向哀克刹脱教堂旁的雕塑、星宿、老树询问;向缺席的造物者发问:“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灰色人生》)向古怪的世界发问:“老年人为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 这世界古怪——是谁吹弄着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古怪的世界》)他的发问不是来自中国古代屈原的天问传统,而是来自西方的现代主义思想。虽然较之哈代抽象化、哲理化的沉思,徐志摩的“发问”诗更多地依靠具体形象和具体情境,更加现象化,格局偏小,但仍然展示出一种忧郁背后对现实的面对和关怀——这种忧郁始于哀克刹脱教堂前老树的落叶落在诗人身上之时。

a徐志摩:《徐志摩全集·补编3·散文集》,商务印书馆1993年版,第481页。

b徐志摩:《哈提》,见《徐志摩全集·卷四》,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285页。

c徐志摩:《厌世的哈提》,见《徐志摩全集·卷四》,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509页。

d徐志摩:《汤麦士哈代》,见《徐志摩全集·卷四》,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594页。

e徐志摩:《汤麦司哈代的诗》,见《徐志摩全集·卷四》,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年版,第214页。哈代的诗歌Hap与徐志摩诗歌《偶然》为例[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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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刘香华,南开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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