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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洲曲》:闺中女子的深情道白

2022-04-05王星雨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西洲情郎海水

摘要:南北朝民歌《西洲曲》的叙述视角为女子,起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实写当下行为,“单衫杏子红”句至“海水摇空绿”句回忆过去一年的闺中生活与情感变化,由期待而至怅惘。回忆中女子以第三者的视角回看曾经的自己,对外貌的描写易使人产生一種美人不再、年华如羽的惋惜,而结尾四句则是遥想情郎乘风而来的梦境虚写,促成女子“折梅”行为的发生,环环相扣。

关键词:《西洲曲》叙述视角女子

南朝民歌《西洲曲》全文如下: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西洲曲》素来被认为是南北朝民歌中的一朵奇葩,全诗行文四句一韵,按韵可分八章,“续续相生,连附接萼”(沈德潜:《古诗源》)。而关于它的叙述视角、人物方位、层节划分、女子身份等讨论,自游国恩先生在《申报》上发表《谈〈西洲曲〉》后就层出不穷。笔者试图从叙述视角的角度阐述对《西洲曲》的认识,我们可将之前学者的见解约略归为三种:男子说、女子说以及第三人说。本文主要依据诗中流露出的情感进行分析,持女子说。

一、四季流转中的情绪跌宕

全诗以一个“忆”字起头,从“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到“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六章属于回忆内容,所叙大约是女子一年来的生活独白,由春夏到秋冬,由期盼到落寞。在这几段中,我们能轻易地捕捉到女主人公一年来情感的变化:“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是一种未经人事的明艳,天真、鲜活、充满希望;“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仍是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形象,怀揣着一种思春情致,“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虽然略微有点失望,但整体仍给人一种较为明丽、憧憬期待的感受;到了“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那种少女的娇羞与矜持被一点点打磨成了心上人久走未归的急切,她不再一味“低头弄莲子”地含蓄了,而是也会“仰首望飞鸿”,将期待寄托到南来的鸿雁身上,幻想哪怕有一封书信也好;下句“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虽是顶针,时间上又向前推进了许多,可纵然鸿满西洲,却一点音信也无,那种待郎归、盼音书的心思愈盛,忧愁中似乎带着些许祈求,在行为上也更为焦急主动,甚而“尽日栏杆头”;直至于“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笔者认为“自”和“空”两字透露了一种消极因素,有一种“天自高邈,水自辽阔,纵我忧思如海,又有谁怜”的无可奈何的痛苦。

在由“忆”字引领下的这六章对一年的回忆中,情绪是跌宕起伏的,从娇羞地期待到焦急地等待再到消极落寞,女主人公的情绪呈现出不断走高又陡然回落的趋势,笔者认为作者为男子说不成立之处正在于“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一句破坏了男子视角表达的连贯性。若是以男子角度想象其心爱的女子对他的遥相思念,无论是杜甫“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还是柳永“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表达的都是对闺中恋人苦等无果的怜惜与自责。这首诗若由被等待者说出“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这般因等待无回而略显消极的话不甚合理。也有持男子说者将后六句或后八句归为男子动作,窃也不以为然。如后八句成一段,则忽略了“尽日栏杆头”和“栏杆十二曲”之间语义上的连续性;如后六句成一段,则忽略了“垂手明如玉”和“海水摇空绿”之间用韵上的连续性。因此兼顾用韵和表现,笔者认为,将叙述中男女视角转换放在“海水摇空绿”句和“海水梦悠悠”句之间更为合理,往上是痴情女子的闺中生活,往下可以是深情男子或女子的独白。在这样的分法下,作者心境显然更贴合文中女子的形象。

这首诗虽通篇叙事,但它在叙事中暗含了诸多心理线索,情感挖掘十分细腻,不似男女主人公之外的第三人写出。如:“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这几句描绘的是晚风吹动乌桕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使女主人公误以为是心爱的男子回来了,于是满怀期待地跑去开门,开门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失望之余又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热切,便企图借出门去采红莲掩饰自己开门的殷切盼望。以寥寥数笔描绘一个具体细致的生活场景,却表达出女主人公的殷切期盼和少女情思。这样回环的心思,私以为,是非其中人不能道的。又如:“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虽然我们可以用双关简单解释出背后的语言暗示,但这种少女内心的涟漪、不为人知的怀春却是外人难以察觉也不易道出的。如果将诗的作者认定为第三人,也就是除诗中男女主人公外冷眼旁观的视角,那么能写出这样文采斐然的诗,作者就极可能是个文人(如《玉台新咏》认为是江淹所作)。可诗中的场面都是极为生活化的,时间跨度也较大,在行文中虽处处叙事,却时时暗藏着情绪的流转,语言轻快,情绪较为收敛。倘若真是个文人,一个没有经历过这样情感的旁人着实很难观察得如此细致,表达得如此矜持。

二、今昔对比下的顾影自怜

女子说多为学者诟病处在于诸如“单衫杏子红”“门中露翠钿”“垂手明如玉”等处的肖像描写非常不似作者自己写出。笔者认为,这是以下三个方面共同作用的结果。

其一,如上文所说,既从忆字起头,则这些情状描写都在回忆的时空之内。当人自述回忆时,便是在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看待过去时空内的自己,因此用第三人的视角叙述当时的衣着形貌并不为过。

其二,笔者认为这些外貌描写虽然有赞美的成分,但夸耀的主要目的未必是称赞女主人公姣好的容貌。例如“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反对女子说的学者认为在回忆开篇插入这样一句外貌描写用以自赞显得十分突兀。事实上,古今女子自描形状的诗文并非鲜见,而这里对女主人公外貌的描写从本身来讲并不能算是对容颜的夸耀,它更多体现的不是女子容貌的艳丽,而是她正值青春的明丽鲜活。文中用“红杏”和“鸦雏”两个意象自比,而这两个意象都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即春日特有的勃勃生机和希望,用它们比喻未谙别恨的女子,更能彰显女主人公当时的活泼明艳、年少不知相思苦。如此生动的女子与后文那个“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的沉默忧郁的女子形成一种鲜明的对比,更易使人产生一种“思君令人老”的疼惜。

又如“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一句,笔者认为这一句主要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是倚遍栏杆而所念之人不见归来的落寞,二是对自己正值青春却独守空闺的顾影自怜。因而,“明如玉”暗示自己韶华正好的背后是情郎久久不归、徒等花落的无奈惆怅。

三、虛实变幻中的首尾呼应

关于西洲曲叙述视角的争议,主要是由开头两句与结尾四句给人的男子叙述的错觉造成的。持女子说者多认为首句为女子口吻,下文追忆自己的思恋生活,结尾有认为托梦寄相思与男子,也有人认为梦到男子乘南风而来;而持男子说者则认为首句为男子口吻,下文遥想女子对他的牵挂,结尾四句为抒情呢喃。

笔者以为,《西洲曲》是一首虚实相生的民歌,虽通篇叙事,而虚笔居多,实写仅开篇两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因为这两句诗中“折梅”“寄梅”行为的发生者基本可以被认定为是诗的主人公,又通过“下西洲”和“寄江北”可以大致推定男女主人公及西洲方位,所以这两句行为的发生者至关重要。而关于这两句的理解也颇多,纷争的来源主要是对“梅”“下”意思的解释:持男子说者认为这一句是住于江南的男子回想起梅花落满西洲的情景,于是折梅寄往位于江北的西洲,也正是女子的所在地;也有将“梅”理解为情人的代称,回忆起心上人“梅”所以去往西洲,折梅北寄。杨伯南先生在《〈西洲曲〉研究述评》中指出“梅”指梅开季节是多数学者所共同认可的;王帅亭先生也在《也谈关于〈西洲曲〉的几个问题》中反驳“梅”与“欢”同义、为情人代称的观点:在《乐府诗集》的近五百首“吴歌”和“西曲歌”中,用“欢”代称“心上人”或“情郎”的地方共120处,而未见有用“梅”代称者,孤证不立;而“下”释为“去、到、往”的意思,这点在吴小如先生的《〈西洲曲〉臆解》中也已论述得十分详备:“下”在诗歌中有三种常见的解释——去、到、往,离开,落下,这里用“离开”显然不合适,而当“下”训为“落”时语气较重,且多不接地名,因而只应是“去往”之意。由是,笔者认为第一句说的是女子因回忆起幽会欢愉而前往西洲,折梅北寄以表相思之情,并试图唤起情郎的归思。

起句实写后,往下“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到“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回忆一年的思恋生活,是对过去时空的虚写,而结尾“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极似被思念者的口吻,故也易让人产生作者为男子或者第三人的错觉。笔者则认为这是女子对其梦境的虚写,梦中她的情郎与她互诉愁肠。一来人在极度渴望之时容易产生幻觉,诗中女主人公对情郎的盼望由早春一直持续到秋冬,却未曾得到任何回应,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在极度思念之下梦到情郎乘风而来也是合理的。二是上文分析过,前文“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情绪上已较为消极绝望,而诗的第一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又是实笔,叙述时空是现在,即女主人公曾因苦等无果而无奈悲观,但现在又仍然满怀依恋和期盼,那梦到情郎且梦中情郎向她诉说自己的相思之情,显然是使她在绝望中燃起希望最合理的解释。再者,《西洲曲》这首诗歌本就通过用韵的承接和顶针的手法使全诗连绵不绝,而最后一章的虚幻梦境又推动女主人公产生第一段折梅北寄行为的发生,以“忆梅”起,从“忆”之虚发展到“梦”之幻,又推动“折梅”一事之实,首尾遥相呼应,也使得文章的结构有一种回环往复的感觉,整体构造更为紧密精巧。

此外,对叙述主体的争论也衍生出人物方位的争论和西洲位置的不确定性,厘清人物方位和鉴别叙述视角可以说是相辅相成的。笔者认为西洲当指两人幽会的地点是在江南;女子家也在江南,且离西洲很近。当距离相近时,我们常用标志物指代,如唐人有诗“妾住在横塘”,塘直译是水池,可她家显然不在水上,只是住在横塘附近。同理,笔者以为这个“西洲”是包括小范围的“西洲”和大范围的“西洲”两层含义的:“忆梅下西洲”和“西洲在何处”中的“西洲”指的是小范围的“西洲”,即两人幽会的地点;而“吹梦到西洲”的“西洲”指的是包括西洲和西洲附近一片区域在内的大范围意义上的“西洲”,包括了约会之处和女子所在,故“吹梦到西洲”,就可解释为寄梦与女子,梦回那个心上人居住、承载了两人诸多美好回忆的江南。既然女子家与西洲都在江南,而身在江北的男子为何托“南风”——默认情况下为由南向北吹的风传递自己的相思之情,也是女子说常不被认可之处。一则笔者以为可以用“南来之风”作“南风”解,这点游先生已在《谈〈西洲曲〉》中论述过了;二来现多认为《西洲曲》是民间歌谣经文人修饰的结果,所以也不排除它可能是当时的文人改动的结果。

四、结语

本文认为《西洲曲》的叙述视角为女子,诗中苦等恋人的女子细腻的情感变化由女主人公之口娓娓道来更为合理,而不似由被思念者或旁观者说出。起句“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实写当下因“忆梅”而引发的“折梅北寄”行为,“忆”字又领“单衫杏子红”句至“海水摇空绿”句追忆过去一年遥遥思念情郎的少女心思和闺中生活。在这段回忆中,女子以旁观者的视角回看曾经的自己,回忆自己曾经明丽动人的背后,也暗含了岁月蹉跎、年华如羽的感喟与青春年少却无人欣赏的顾影自怜。这一年中,女主人公从“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的娇羞,由矜持而至殷切;到“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这种热切达到了顶峰;可“楼高望不见,今日栏杆头”,渐渐由期待而趋怅惘;“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一句将这种落寞抒发到了极点。而在结尾,苦等未归的情郎却出现在了她的梦中,对她遥诉相思,又燃起了她待郎归、盼音信的希望,也促成了起句“折梅”行为的发生。整首民歌首尾相顾,环环相扣,在虚实跳跃中保持结构的紧凑,而关于叙述视角的讨论与多解,又给予《西洲曲》更多的想象和解读空间,使这个千年前的爱情故事更为鲜活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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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余冠英选注.汉魏六朝诗选[M].北京:中华书局,1978.

作    者:王星雨,本科,毕业于宁波大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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