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列女传》晋伯宗妻故事考论
2022-04-05冯利华
摘要:《左传》《国语》皆载伯宗事迹,前者以其忠直为叙述重心,只简单提及其妻,后者的叙述重心是伯宗有难,而非突出伯宗妻的智慧。二者对伯宗妻的记述,不仅情节相当简略,叙述语言和对话也十分简洁,只为刘向提供了创作的“原材料”。刘向重构故事,通过组合、虚构、増饰等“再创作”,使之前后连贯为有机统一的整体。《列女传》卷三《晋伯宗妻》以伯宗妻为重心,叙述她三次诫夫,见微知著、深谋远虑,能在世事变化和社会矛盾中,对事物的发展方向做出正确的判断,保全了儿子性命。刘向转移叙述重心,彰显伯宗妻的远见卓识,是对女子智慧和谋略的认可和赞扬。
关键词:晋伯宗妻叙述重心《列女传》重构仁智
刘向编撰的《列女传》,亦称《古列女传》,是我国历史上第一部为妇女立傳的专书,包括《母仪传》《贤明传》《仁智传》《贞顺传》《节义传》《辩通传》和《孽嬖传》七卷,所传女子涉及女儿、妻子、儿媳、母亲、婆婆等角色。刘向并不看重女性的容貌,而是重视其品行节操、智慧见识和内涵修养。全书以正面女性故事为主,将符合“忠孝节义”要求的女性事迹编为前六卷。卷三《仁智传》中的晋伯宗妻,有远见卓识,见微而能知著,是典型的智慧型女子。伯宗妻故事来源于《左传》《国语》关于伯宗的记载。本文结合典籍中的相关记载和《列女传·仁智传》的具体内容,探究刘向对晋伯宗妻故事的重构。
一、《左传》《国语》记载的伯宗妻
伯宗是春秋时期晋国的贤大夫,忠诚直率。《左传》《国语》载伯宗事迹,皆提及伯宗妻,是刘向编撰《列女传》相关故事的来源。
(一)《左传》中的简略记载
《左传》是最早记载晋伯宗妻的历史文献。其叙述相当简略,只在《成公十五年》提到一次:初,伯宗每朝,其妻必戒之曰:“‘盗憎主人,民恶其上。’子好直言,必及于难。”a
这则史料是在伯宗遇难后,作者以回忆的方式补叙他每次上朝时,妻子提醒他直言不讳的性格会带来祸患,须谨言慎行。显然,她的出场只为突出伯宗贤能善辩、敢于直谏的特点,不过是伯宗的陪衬。《左传》对伯宗的记载颇为详细。《左传·宣公十五年》载,因楚国攻打宋国,宋文公派大夫乐婴向盟友晋国求救。晋景公本欲出兵,伯宗立即阻止,理由是:“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未可与争。”b也就是说鞭长莫及,晋国虽然强大,也不能违背天道。景公采纳了他的谏言,静观楚宋战争之变,使晋国免受战祸。同年,因姐姐被赤狄诬杀,姐夫又被打伤眼睛,晋景公意欲出兵复仇,被大夫们劝阻。伯宗从晋国的长远利益出发,与大夫们辩论,历数狄人五大罪状,指出其骄傲自大,必将灭亡,主张晋国攻打之。晋侯采纳他的谏言,一举打败赤狄,彻底清除这一隐患。不料直率善辩的性格,却为他带来灾祸。《成公十五年》载,他遭三郤诬陷中伤,被迫害致死。显然,《左传》对相关事迹的记载,叙述重心是伯宗忠于晋国、敢于直谏的品质。这段回忆性质的补叙,虽提及伯宗妻,但作者的目的是揭示伯宗被害的原因,暗含对其忠直敢言的赞叹,而非为了凸显伯宗妻的智慧。可见,《左传》对伯宗妻仅有简单的语言描写,而无完整的故事情节和鲜明的形象特征。
(二)《国语》中的相关故事
《国语》记载的伯宗故事则相对详细,除了丰富的人物语言,还有连贯的故事情节和见微知著的人物特征。《国语·晋语》云:
伯宗朝,以喜归,其妻曰:“子貌有喜,何也?”曰:“吾言于朝,诸大夫皆谓我智似阳子。”对曰:“阳子华而不实,主言而无谋,是以难及其身。子何喜焉?”伯宗曰:“吾饮诸大夫酒,而与之语,尔试听之。”曰:“诺。”既饮,其妻曰:“诸大夫莫子若也。然而民不能戴其上久矣,难必及子乎!盍亟索士整庇州犁焉。”得毕阳。及栾弗忌之难,诸大夫害伯宗,将谋而杀之。毕阳实送州犁于荆。 c
这段记录,主要有三个细节。其一,伯宗因诸大夫的赞扬之词而沾沾自喜,被妻子劝诫。伯宗每次上朝都面带喜色而归。妻子问出其原因,竟是大夫们称赞他有阳处父那般的说话智慧。事实上,阳处父虽能言善辩,但话语华而不实,缺少谋略。伯宗妻发现诸大夫对他明褒暗贬,心怀憎恨,推测可能将“难及其身”。其二,伯宗宴请大夫们,安排妻子听其谈论,以观贤愚。伯宗妻发现丈夫确实比他们贤能,从长期以来百姓都不能拥戴官吏的现实,预知灾祸即将降临,劝丈夫找人保护儿子州犁。伯宗听从妻子的建议,以贤士毕阳为友。此细节提出“难必及子”。其三,“及栾弗忌之难”是事情的发展。其友遭难,伯宗被诸大夫谋害,儿子受毕阳保护,平安到达楚国。显然,《国语》这段记载,三个细节描写中作者的叙述重心都是伯宗有难,而非突出其妻的见微知著和远见卓识。
二、刘向《列女传》对晋伯宗妻故事的重构
无疑,《左传》《国语》作为历史散文,力求对历史人物和事件进行较为客观、形象的描述,以反映当时的历史事件和面貌,目的并不在于运用文学手段把历史事件渲染成情节曲折、人物形象鲜明、主题意蕴深刻的小说。因此,书中的历史事件、人物都很少染上作者的主观评价。基于此,《左传》《国语》对伯宗妻的记述,不仅情节相当简略,叙述语言和对话也十分简洁,没有完整连贯的情节和鲜明的人物形象,只是为刘向提供了创作的“原材料”。《列女传》卷三《晋伯宗妻》是刘向对《左传》《国语》所载故事的重构。
(一)刘向对晋伯宗妻故事的“再创作”
刘向对“原材料”进行加工、改造、增饰等再创作,构建出主题明确、人物形象鲜明的晋伯宗妻故事。
1.《列女传》重构的晋伯宗妻故事
《列女传》卷三《仁智传》中的《晋伯宗妻》篇叙述晋伯宗妻懂自然之道,能见微知著,劝诫丈夫结交贤士,凭智慧使儿子远离灾祸的故事。晋国大夫伯宗虽有贤才,但性格直率,说话毫无顾忌,锋芒毕露,喜好在言辞上争强好胜,经常以辩才去折服别人。妻子推断伯宗的性格将带来灾祸,原因是:“盗憎主人,民爱其上,有爱好人者,必有憎妒人者。夫子好直言,枉者恶之,祸必及身矣。”d告诫丈夫直言可能会招致憎恨,祸及其身。但是,伯宗不以为然,依旧骄傲自大,上朝归来,仍然满面春风、喜形于色,沉醉于众大夫夸赞他有阳处父一样的说话智慧。伯宗妻揭示大夫们实际上是讽刺他不懂得说话策略,预测会带来灾难。伯宗宴请众大夫,她通过观察酒席上的言行,察觉危难即将来临,劝他预先结交贤能者,以保护儿子远离祸难。因此,伯宗结交贤士毕阳,将儿子州犁托付给他。后来,伯宗妻预测的灾难果然降临,同党栾弗忌被害,伯宗因遭三郤大夫诬陷而被杀害。由于伯宗妻的先见之明,州犁在毕阳护送下到达楚国,幸免于难。刘向称赞伯宗妻懂自然天道,又引用《诗经》语句,批评伯宗做的错事多得难以收拾,简直无可救药。显然,《列女传》的叙述,有意贬低伯宗而突出伯宗妻的仁德智慧。
2.刘向对晋伯宗妻故事的重构方式:组合、虚构、增饰
本来《左传》《国语》的叙述重心是伯宗,妻子只是辅助人物。刘向把二者中的记载加以组合,创作为一篇完整的人物传记,但并非简单连接,而是精心重构,将伯宗妻作为传主,伯宗退居其次。
刘向在故事开头即介绍伯宗妻的身份,虚构伯宗性格,云“而好以直辩凌人”。《左传》虽载伯宗敢于直谏,《国语》虽云诸大夫不如伯宗,但都未载伯宗喜好以直言善辩来争强好胜,盛气凌人。这明显来自刘向的“再创作”,暗示故事发生的原因,为后文铺垫。故事开端是伯宗妻以其智慧,察觉众大夫憎恶伯宗,告诫丈夫要谨言慎行。虽与《左传》的叙述相似,但是刘向精心虚构,把《左传》中伯宗妻的简略语言加以扩展,增加为“有爱好人者,必有憎妒人者。夫子好直言,枉者惡之,祸必及身矣”,由伯宗说话直率,而被众大夫憎恶,推测必然会因此招致祸难,为后文伯宗与大夫之间的对立埋下伏笔,使故事情节逻辑严密,引人入胜。
故事的发展是伯宗妻告诫伯宗不要沉醉于诸大夫之赞,通过观察宴会上的言行,预见伯宗必然有难,劝夫结交贤士,将来保护儿子州犁。刘向虽采自《国语》,但又对其进行了巧妙加工,增饰“伯宗不听,朝而以喜色归”,使之与前面的情节自然承接。伯宗不仅不相信妻子的判断,还沾沾自喜,直率而自大的形象跃然纸上,凸显出其妻察微知著的智慧。不仅如此,刘向还虚构了部分故事情节,增加了“于是为大会,与诸大夫饮”,又在寻得毕阳后增加了“交之”,使情节前后连贯,有一气呵成之感。刘向虚构的对话也较多,如为伯宗妻增加“实谷不华,至言不饰”之语,既形象、生动,又形成严密的推理,更具说服力,使伯宗易于接受。刘向还增加伯宗妻判断出“子之性固不可易也,且国家多贰,其危可立待也”,将其建议丈夫托付儿子的话改造为“子何不预结贤大夫以托州犁焉”,表明她既意识到丈夫直率好辩的性格不可改变,又发现国家的险峻形势,伯宗处境险恶,结交贤士来保护州犁已迫在眉睫。可见,刘向有意以伯宗的执迷不悟、目光短浅来衬托其妻的远见卓识。
故事结局为伯宗妻预料的事情果然发生,因早有准备,州犁在毕阳的保护下幸免于难。刘向又增加了“遂得免焉”,将伯宗一家免遭灭门之灾,州犁能全身避祸归功于伯宗妻,并通过“君子”“《诗》云”来赞伯宗妻懂自然之道,有远见卓识。
可见,刘向编撰《列女传》,不仅没有对《左传》《国语》的记载照抄照搬,而且还突破史实的限制,进行虚构,增加故事情节和人物言行,使故事情节连贯完整,内在逻辑严密。其重构的故事,以伯宗妻为重心,叙述她三次诫夫,突出其见微知著、深谋远虑,能在世事变化、社会矛盾中,对事物的发展方向做出正确的判断,保全了儿子的性命。显然,刘向充分肯定伯宗妻的智慧,彰显其才智力量,对她的赞扬之情亦溢于言表:“乃送州犁于荆,遂得免焉。君子谓伯宗之妻知天道。”e
(二)刘向编撰《晋伯宗妻》故事的意图
尹雨晴指出:“刘向采用前人经、史的材料是有选择、有创造性的,他对原来的故事材料均进行加工,或加以评论,或虚构改造,或增添、删减材料,或斟酌众家所载择之而述,以增加传主的典型性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或改变原来故事情节以满足自己所要表达的主题。”f 这就揭示出刘向并非完全如实地进行抄录《左传》《国语》等文献史料,而是根据创作需要加以适当虚构、增饰,通过对故事的“再创作”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据《汉书·楚元王传》载:“向以为王教由内及外,自近者始。故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可见,刘向编撰《列女传》的目的之一,是收集前代典籍中有奇节异行且利国利家的女性故事,作为教化典范,号召全社会女子向其学习。为实现这一目的,他对收集的相关文献记载中的女性故事,进行整合、增饰、虚构等“再创作”,重构故事情节,突出人物特点,表达明确的主题,宣扬男权社会认同的女性品格。那么,刘向立传时,标准指向的女性品格,都不是唯一的。每一卷都有其叙述的重心,突出该卷所有女子在某一方面的共性。也就是说,女性的品行智识,都可能是刘向的“叙述重心”。只要符合有德、有才、有义、贞节、有胆识等优点中的一方面,便立为正面女性。纵观全书,每位女性的故事皆独立成篇,情节各异,互相之间无因果联系,每传女性的故事都以该卷小序中所言的主题展开情节。刘向在《列女传》卷三《仁智传》的小序中明确提出本卷故事的主题:“惟若仁智,豫识难易。原度天道,祸福所移。归义从安,危险必避。专专小心,永惧匪懈。夫人省兹,荣名必利。”g 显然,“豫识难易”是本卷女子故事的叙述重心,彰显能以仁德智慧知天道祸福、规避危险的女子。根据围绕主题组织材料的原则,刘向收集、整理列女故事,对其加工虚饰。因此,刘向对《左传》《国语》等记载的女子故事都有独特的“阅读期待”,在编撰过程中,不可能完全客观。那么,刘向在重构《仁智传》的女性故事时,必然根据本卷主题,对史书材料进行整合、虚构。因此,他以“仁智”为中心,对《左传》《国语》中的故事材料,加以虚构、增饰,使之前后连贯为有机统一的整体,有意刻画伯宗妻的仁德智慧形象,将其树立为女子学习的典范。
刘向重构的《晋伯宗妻》故事,突出女子才识、智慧力量的重要作用,对其加以肯定和赞扬。他以其独特的眼光,看到了女子的智慧和力量,及其对家庭、社会生活和国家政治的重要作用,云:“故贤人之所以成者,其道博矣,非特师傅、朋友相与切磋也,妃匹亦居多焉。”⑧这里所说的“妃匹”,广义上指配偶。他认同像师父、朋友一样,能以智慧启发、帮助男子的女子,表达褒扬之意。这在轻视女子、贬低女子的男权社会,是难能可贵的。
三、结语
毋庸置疑,《列女传》重构伯宗妻的故事,将女子作为叙述重心,刻画出晋伯宗妻的仁智特点,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文学史上,刘向是为女性立传的第一个文人,通过加工、虚构、增饰等文学再创作手段,在《列女传》中塑造出像伯宗妻一样鲜明生动的大量贤智女子形象,如许穆夫人、密康公母、卫灵夫人等。他看到了女性的智慧光辉,认可其重要价值,使女性作为重要角色进入文学殿堂。这对后世的女性文学形象的塑造有着深刻的影响。
ab左丘明:《左传》,岳麓书社2001年版,第325页,第 273页。
c《国语》,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48页。
degh张涛:《列女传译注》,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00页,第101页,第80页,第1页。
f尹雨晴:《〈列女传〉与“以传释经”》,《邢台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
作者:冯利华,文学博士,内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辑:曹晓花E-mail :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