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弹幕穿过书海
2022-04-04许晓迪丁思宇
许晓迪 丁思宇
紀录片《但是还有书籍》,聚焦书籍背后的人与故事。
第一次从俞国林那里听到“沈燮元”这个名字,叶深和罗颖鸾感觉自己是个“文盲”。
2019年年末,这两位“85后”带领的团队与B站合作,推出5集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得到豆瓣9.0、B站9.8的高分,并拿下第三十届中国电视金鹰奖“最佳电视纪录片奖”。胡歌的配音无疑“助攻”了初期的破圈,而随着主人公们一一登场,浩瀚书海里的众生相,显示出真正打动人心的力量。
俞国林,中华书局学术著作出版中心主任,正是他们中的一员。“板凳一坐,一辈子冷”的古籍整理编辑岗位,他一待18年。
筹拍第二季时,叶深和罗颖鸾作为总导演,和俞国林长聊了一次,对方强力推荐了版本目录学家沈燮元,说这是一位96岁的老人,每天坐公交车去南京图书馆工作,风雨无阻。叶深听完,就知道这个人物“绝对成了”。
2022年1月20日,《但是还有书籍》第二季第一集上线B站。“人家讲你要活到100岁,我说对不起,我不想活到100岁,我告诉他5个字。”沈燮元笑着露出仅剩的一颗门牙,“过好每一天。”这句话,被观众打满了“公屏”。
这一季,书籍背后的人依然是主角:十年磨一剑的人气漫画家、自学十多种外语的“国图扫地僧”、隐身在魔法世界的“社恐”翻译、在贫瘠高原搭建精神书屋的藏族僧人……6集收官后,播放量突破2000万,B站9.9分、豆瓣9.4分,“各方面数据都比第一季更好”。
2020年初,《环球人物》记者通过豆瓣“豆邮”联系到罗颖鸾,两年多后,在小河传媒的办公室终于相见。那天晚上,新一集即将上线,屋里兵荒马乱,桌上隔夜的茶在不锈钢盆里死水微澜。
对他们来说,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突如其来的疫情,喜欢的诗人、拍摄过的书店老板黯然离世,出版人在寒冬中艰难求生,编辑“下海”直播带货……但也因此,“更清楚了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个纪录片”。“无论时代如何地喧嚣、浮躁,无论人心如何的焦虑、绝望,但是还有书籍。”在导演手记里,罗颖鸾如是写道。
又燃又丧的故事
叶深和罗颖鸾都是资深书迷,2018年,他们团队制作了纪录片《书迷》,从做书、开书店、淘书、贩书人四个角度,讲述专业书迷的故事。
对他们来说,这是“以公谋私”,也是“为爱发电”。那时经费有限,有一次凌晨3点,编剧史航去潘家园“鬼市”淘书,找不到摄影师,发着高烧的叶深就自己上阵。不少镜头都拍虚了,但也捕捉到经典一幕:史航与书贩砍价,僵持不下时掉头就走,对方急了,用河南口音喊道:“拿走拿走,戴帽的,过来拿走!”
从左至右依次为:《书迷》海报,《但是还有书籍》第一季、第二季海报。
这是一部相对圈子化的片子,“重度书迷特别感同身受,但对普通大众,代入感就没那么强”。叶深说,团队也感觉意犹未尽。刚好,开始在网生纪录片领域发力的B站正四处寻觅合适的题材和团队。2018年9月,几次长聊后,双方一拍即合,开始合作《但是还有书籍》。
罗颖鸾说,他们原本想拍一个像日剧《重版出来!》(一个新人漫画编辑在出版业奋斗)那样的热血故事,结果,片子里没有元气满满的战斗少女小熊,只有T恤上印着“精神恍惚”的中年秃顶编辑朱岳。
朱岳是《但是还有书籍》里第一个出场的人物,自带一串标签——前律师,小说家,后浪文学主编,豆瓣秃顶会会长。心底的编辑之魂让他立志带着小众的纯文学在浩瀚书海中杀出一条血路——尽管现实常常让他更为头秃,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能活下去了”。
决定拍朱岳,是因为看到他在豆瓣的一篇日记《我们分到了土地》,其中有这样一段:“我们做出版,不能总是靠利用人性的弱点去发大财,而是要去认识、弥补和克服这些人性的弱点,这才是我们的天职。”罗颖鸾读后,在“浑身打满鸡血的感觉”下给他发了豆邮。朱岳最初以为他们找错了人,考虑了一番,为了推出那些“野生作者”就答应了,叶深形容,像豁出去“卖身”一样。
这个又燃又丧的段落,成为第一季最打动人的故事之一。那些琐碎无聊的、被拍摄者建议“掐了别播”的编辑日常,那些在摄像机面前偶遇熟人的尬聊,都被剪进片中,呈现出别样的“冷幽默”。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揭晓后,后浪作为获奖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国内出版方,被戏称为“最大赢家”。朱岳于当晚发了一条豆瓣,说的却是:“有了钱可以多做点原创新人作品。”
在一切向KPI看齐的时代,这种“曲线救国”难能可贵。罗颖鸾相信:“片子里这些人身上以及他们作品中那种缓慢的、无用的、非功效的力量,可以去抗衡或者弥补我们现代人所遗失的一些东西。”
用魔法打败魔法
但拍摄这些人,往往不太容易。
马爱农,人文社编辑,《哈利·波特》中文版主要译者。拍摄时她几度“社恐”发作,就此“失踪”,直到几个月后,做好心理建设,又给导演发信息:“我现在好一点了,你们继续来拍吧。”
赵佳,15岁以《黑血》一举成名,被誉为“天才漫画少女”,此后在漫长的沉寂中经历生活的各种磋磨。导演觉得她“真是个硬汉”,威海拍摄的三天就没见她吃饭,靠一抽屉浓缩咖啡和压缩饼干续命,空余时间都在赶稿。
杨武能,83岁的德语文学翻译,每天4点起床,一天睡三觉,拍着拍着就要休息了。导演有点崩溃,和老爷子商量,根据他的时间安排。看着凌晨时分架好的机器,杨武能惊讶:“你们来真的?”gzslib202204042000《读库》创始人“老六”张立宪和漫画家匡扶都是“反矫达人”,不喜欢被贴标签定义,总是解构采访问题。导演们索性破罐子破摔,拍出一种“解构主义”的风格,“用魔法打败魔法”。
这些作为“魔法师”的分集导演,大多是“95后”,且多为女性。她们用一年半的时间拍一个故事,最后浓缩为纪录片中的10分钟。忍痛删掉的片段只能放到花絮中,导致花絮越放越多,严重内卷。
“这个类型的片子,没有上山下海,动不动搞个航拍,视觉奇观很少,我们提供什么能吸引观众不断往下看呢?”B站提供了胡歌的配音加持。第一季5集,胡歌从早上9点配到晚上11点;第二季6集,更是通宵达旦,罗颖鸾说:“都是友情支持,一分钱没收。”
其他的,就得自力更生了。他们总结了几点经验:
第一,加入动画元素。编辑生活两点一线,颇为枯燥,团队就为朱岳做了两段好玩的动画,一段讲述他在小说中创造的魔幻世界,一段复现他因现实生成的“梦魇”:纯文学销量极差,自己的头发随着高管的唾骂一缕缕脱落。团队的动画导演后来跨界导演了第二季《成为漫画家》那一集。“从结构到文案,根本插不进手,梳理完就被推翻。”叶深说他们作为总导演毫无尊严,但最终成品跳脱新颖,脑洞大开,弹幕中很多人表白“导演好棒”。
马爱农,《哈利·波特》中文译者,平日“社恐”,但有一颗“少女心”,热衷拼乐高和收藏周边玩具。(视频截图)
第二,填满知识密度。片中每一句解说词,每一句人物的话,甚至一个空镜都承载着信息。译者包慧怡出场的10分钟里,密集输出了一摞金句,都是导演在满是highlight(突出标识)的采访稿里,经历“选择困难症”的煎熬,一句句筛出来的。
第三,呈现立体的人。纪录片中,沈燮元一边埋头编著80多万字的黄丕烈题跋集,一边偷偷跑去喝酒,结果被忘年交爆料,当年为了看婚恋综艺《非诚勿扰》,特意买了彩色电视机。正片里的杨武能经历了一场曲折的逐梦记,到了片尾花絮画风突变,在镜头前跟着《潇洒走一回》跳上了自己编的舞。这些有点“冒犯”的片段,并没有引起老先生们的不满。沈燮元看完全片高度评价:“没有一句外行话,没有浪费时间。”
第四,埋下弹幕点,增强网感。那些“哈哈哈”“???”“啊啊啊”的弹幕背后,都有创作者“此处可能有互动”的设想和预判。但有些也在意料之外。“比如一些根本没有煽情的地方,突然就满屏‘泪目了。”罗颖鸾说,“可能大家的共情能力太强了。”
“我们永存”,书籍说
观众的“泪目”难以预料,拍摄时意料之外的情景,也会将故事拽出原有的框架。
第二季第四集《出版人的日与夜》中,当“杨师傅”杨全强年轻时怀抱吉他的照片出现时,弹幕瞬间被引爆。这位“出版界的吴彦祖”以“出版就是要勇敢,不怕赔钱”为宣言,出版了一系列小众文学和严肃学术书,为此几经辗转。2020年,他一手建立的“上河卓远”陷入停摆,不得不再次出走,创立新品牌“行思”。
《但是还有书籍》团队正在拍摄译者范晔。
摄制组意外拍到了杨全强在“上河”的最后一天,夕阳照在凌乱的办公室,散发着人去楼空的凄楚。喝完一箱箱啤酒后,导演和“杨师傅”处成了朋友,才听他说起那时一度想退出拍摄,后悔说了太多,还在自己最胖的阶段。
书籍的故事总是如此,充满利益和情怀、生存和理想的拉锯抉择。看到网友说因为看了《但是还有书籍》选择投身出版业,罗颖鸾心情复杂,“一方面觉得我们片子还是有一定影响的,一方面又有一种负罪感,担心祸害了一个年轻人。”拍摄《书迷》时,她在中国台湾的九份,跟着淘书迷前往乐伯二手书店,一路上看到很多芒草随海风摆动,“让人想到侯孝贤的电影,很浪漫”。如今,乐伯书店已经倒闭了。
《但是还有书籍》播出后,《寂寞的游戏》和《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销量大增。
“我们拍过的书店,有的倒闭了,有的搬家了,有的还在苦苦支撑。”叶深说。1月16日,模范书局创始人姜寻在库房搬书时,意外从高处跌落,不幸离世。《书迷》拍过姜寻的故事,片中的他一腔东北口音,诉说着钟爱的书籍与雕版。疫情期间,为解决书店的经济危机,他和妻子卖掉了位于国子监附近的住房——一套二环以里、两百多平、内饰古雅、收藏丰饶的宅子。“我们的纪录片也像一枚切片,最后看到的是一场人事变迁。”
在碎片化的时代,阅读成为一件越来越困难的事。在叶深看来,“重要的不在于看不看书,而是如何获取知识并独立思考。有人喜欢物理上的踏实感,那就买纸质书,除此之外,公号文章、知识类UP主的输出、音频播客都是一种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拓展和沉淀的方式。”
就像很多人看完《但是还有书籍》,重拾阅读的兴趣。弹幕里,来自各地的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前来打卡;第一集上线三天后,《寂寞的游戏》在后浪淘宝店卖出700多本;《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在节目播出一个月后卖出1000多册,对于一本学术书,已是难以想象的增量。
与网红直播的口红、爆款电影的票房、明星话题的热搜相比,这些效应仍是短暂而微小的。但是为了書籍,朱岳继续以“穷帮穷”的“丐帮模式”扶持新人作者,杨师傅继续在出版业“赔钱树”的路上砥砺前行,译者继续以80元/千字的低廉劳力做着词语摆渡人,独立书店继续艰难求生——即便从北大校园搬到修脚店楼下,依旧在最显眼的书柜上码好整整齐齐的汉译世界名著系列。
叶深说,纪录片最初的名字叫“好书之徒”。一天深夜,他刷朋友圈,看到有人分享了一首诗,叫《但是还有书籍》。他觉得这个题目挺好,“出其不意,有点余味”。
1986年,经历过20世纪剧烈动荡的波兰作家切斯瓦夫·米沃什,写下这样的诗句:
尽管地平线上有大火,城堡在空中爆破
部落在远征途中,行星在运行。
“我们永存,”书籍说,即使书页被撕扯,
或者文字被呼啸的火焰舔光。
书籍比我们持久,我们纤弱的体温
会和记忆一起冷却、消散、寂灭。
但是书籍将会竖立在书架,有幸诞生,
来源于人,也源于崇高与光明。
叶深
《但是还有书籍》第一、二季总导演。
罗颖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