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棱镜里的夏天
2022-04-02二湘
二湘
我在云端俯瞰大西雅图地区。暗青色的城,黑蓝色的湖。那是华盛顿湖吧,海一般辽远宽阔,荡气抒怀。湖的西岸是西雅图,东岸是贝尔维尤,两个城市如两个平行世界,双子星一样在湖的两岸遥遥相对。几座长长的大桥把它们连成一体。水绕着城,城依着水,水和城交错融汇,一直延展到天边。
我走出安检口,晚风翦翦而来,若远若近的天际是层层相叠的晚霞,一层暗红,一层鹅黄,一层淡绿,一层深紫,有些像菲涅耳双棱镜实验形成的干涉条纹。西雅图的夏夜是温凉的。机场等候区都是一个个低头看着手机的旅人。我叫的Uber很快到了,是辆本田雅阁。车子很快上了高速,司机是个白人老头,并不太言语。这样最好。我给小米打了个电话。我们简单说了几句,约好明天晚上见面。放下手机,我呆呆地看着窗外。本田雅阁在车流和灯影里穿梭,我突然就很迷惑,这是哪一座城市?北京、硅谷,还是西雅图?一样的灯火辉煌,一样的川流不息,我生出了一种人世苍茫之感,唯一确定的是这不是家乡的小城。我想起了故乡燠热的夏天。恍惚之间,许多夏天萤火虫一般簌簌扑面而来又匆匆飞逝而去,我在心底暗自叹息,那些回不去也抓不住的夏天啊。
好多年前的夏天,在南方,故乡的小城,我第一次见到小米。那天日头是明晃晃的,我站在顶楼的阳台上往下看,她刚好抬起头,我便看到一张圆圆的脸。她低了头,在白花花的阳光地里一路走来。她穿着荷叶边的青绿色连衣裙,像水波斑斓里的一片荷叶。我看着那团碧绿在光影斑驳里闪进了我们这个单元。我侧耳倾听,一层一层,我听到她居然爬到了顶楼。我透过门缝看着那团绿进了她家的门——我家的对门。
我转回身,对母亲说,对面的邻居搬进来了。
噢,母亲应了一声,那天她做了红豆粥,去,端一碗给新邻居。
我小心翼翼地端了红豆粥,轻轻地敲门。
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中年女人开了门,她戴着眼镜,很厚的镜片,眼睛很大,可是有一点点凸。谢谢你啊,她笑着说,知书达礼的样子。穿绿裙子的小姑娘从她背后探出头。于是我看到了她,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她的眼睛可真大,而且也不凸。她看起来真像个幸福的公主。
我们略微交谈了几句,我于是知道她叫小米,和我同年,比我小几个月。
我以为我们会是同学。然而却不是。
我上的小学离家很近,家园小学,是一所二流小学。小米上的是小城里最好的小学,阳光小学,离我们住的地方很远。
我每天走路去上学,有时路上会看到小米坐在她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后面。她跟我打招呼,欣云!我轻轻地哦了一声,低下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头。
我一点也不喜欢我上的小学。那个小学的校长眼睛是斜的,她看着我的时候我以为她在看天。你们这些复员军人的孩子,读书都不行。她说。我也看着天,心里气呼呼的,但是只能抿着嘴什么也不说。学校周围是一条窄小的巷子和一座座老式的民宅,漆黑的屋檐,墙沿是一道道深色的青苔,层层叠叠,踏踏实实地记录着时光的纹路。巷口有卖麦芽糖的糖画摊子,还有一个个透明坛子,里面装满了红彤彤的酸萝卜片,五分钱能买一堆——那大概是我唯一喜欢的东西。
我每天放了学就是疯玩,满山遍野地跑。后山那时还没建房子,山上有很多桃树,到了春天,桃花灿烂,还有各式各样的野果子,枇杷、桑葚、茶泡、野山莓。刺梨熟了是朱红色的,上面全是刺,去了刺,吃起来清甜。野葱是细小的一丛丛,拿回家炒鸡蛋特别香。小米不出来玩,她母亲每天督促她在家里做作业。我在家里隔着墙都能听到她母亲大着嗓子要她做这做那。
我有一次经过阳光小学,在小城里最繁华的路段,市委大院的对面。教学楼是六层的高楼,外面的蓝色玻璃亮闪闪的,不像我上的小学,原是一个破庙,后来在旁边加了一排简易的平房。我想象着小米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眼睛不斜的老师讲课,心里泛起酸萝卜片一样的酸意。
第二年,我妹妹和小米的弟弟也都上小学了,也都去了他们各自的姐姐去的学校。
我心里的酸意更浓,我问母亲,为什么我们不去阳光小学?
母亲叹气,你以为谁都能进阳光小学?那要靠关系的。
我愣住了,不再作声,我知道小米的父亲是单位的副局长,而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小科长。
你加油考个好中学吧。母亲说。
我撇了撇嘴,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攒足了劲。我要和小米上一样好的中学,我跟自己说。
我知道小米成绩很好,我的成绩也不错,可是我上的是二流小学,我于是加倍地努力念书。我也不往后山上疯跑了,尽管我很想念刺梨的香脆和野山莓的清甜。我老老实实坐在家里看书,我知道自己并无别的路子。那些让我们酸涩的东西也让我们洞见了光亮。酸涩里浸润着一粒种子,这样的种子在有酸度的培养基里生根,发芽,倔强地探出头,在那束微光的拨动和照耀下,一路流转,生长,填灌。要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样的酸涩在孕育的同时也在腐蚀着同一粒种子。
小学毕业的那个夏天似乎是没有尽头的,我在焦急地等待录取通知书。终于,那粒种子在无尽之夏聒噪的蝉声里收获了第一个成长季节的饱满。我考上了市二中,这个小城两所重点中学中的一所。小米沒有任何悬念地考进了市一中。那是两所紧挨着的学校,邻居,就像我和小米的家。
初中三年,我们平日在各自的学校里上学,并无太多交集。然而早上我们有时候会坐同一辆公交车,在同一站下车,亦是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我们会一路说着话并肩地前行,到了二中门口,我们挥手作别,小米继续前行。我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庆幸我们没有在同一所中学上学。上天大概觉得我们已经住得够近了,如果还在同一所学校,日日相见,大概是有些多了,多到我们会支起自己的盔甲。这样还好,我们都有喘息的机会。
到了暑假,我们会在一起玩耍。
有一次,我们去附近的一家子弟学校打乒乓球。水泥台子一溜排开,每个台子四周都围了好多孩子,他们的眼睛盯着那颗小球,那么专注,就像今天的孩子盯着手机。我的拍子是普通的单胶球拍,小米用的是红双喜的拍子,有两层胶。但是小米不如我灵活。我上蹿下跳,喜欢逗着打,左边一下,右边一下,小米打不过我,三局下来,她都输了。我心里是得意的。她放下拍子,手按在台子上,看着我不作声,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
有一天我们一大帮孩子又约了去打乒乓球,半路上看到有个骑自行车的男人车后面驼了一袋黄豆,袋子破了口,黃豆一路撒。我们几个就捡了,乒乓球也不打了,直接跑到我家把豆子炒熟了,加点盐,可真香。大家一抢而光。
小米说,你妈不生气?
生什么气?我诧异地问。
这么多孩子来你家。她说。
我想起自己是不大去她家的。她的母亲章阿姨似乎是不大欢迎别人的。那时候总有人来我们这里讨饭,据说是他们的家乡发了大水。有一次有个男人来我家讨饭,母亲给了他一些米。那人转身去敲对面的门。母亲努努嘴,轻声说,章阿姨是不会给的。我透过门缝看,果然章阿姨开了门看到是讨饭的,立刻就关了门。我转过身去,暗想,上帝造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一个人可以同时那么知书达礼又那么吝啬苛刻。然而我又有些不屑母亲的行为,她这么做是证明自己更高尚吗?
那时的暑假怎么那么悠长呢?我们也不需要补课,就是很少的暑假作业,也都很快做完了。我那时有个同学,父亲是摆书摊的,我喜欢看书,总是去他的摊子上坐好久。他有时候也让我多看几本。有一天,我从书摊回来,突发奇想,对小米说,我们去摆书摊吧,把我们两家的书凑在一起,出租!小米连说好主意。母亲把我拉到一边,你要在自己的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到时候好认。我看了母亲一眼,我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女人,但有时候会说出让我吃惊的话。
我们两家的书和杂志凑在一起不老少了。我们找了张塑料布,在大院外面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铺开,把书和杂志一本本摆好。多年以后,我总会记起那一幕,两个小姑娘一人一条小马凳,比邻而坐,眼巴巴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阳光透过梧桐叶子洒下丝丝缕缕的光羽,照着她们充满希冀的脸。然而那些人都是行色匆匆——就像这世界上所有的过客。偶尔会有人边走边瞅上书摊一眼,更多的人看都不看,只是往前赶。我和小米都好失望。好在旁边有个理发店,店老板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显然手艺不精,生意也是不大好,总来我们这里租书看。他租得最多的就是《知音》《故事会》这样的杂志,也总是看得很快。他给钱的时候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然而他很快也把我们的书看得差不多了,除了他,我们也没有什么别的客人。这样子没多久,我们就没干劲了,书摊就散伙了。
插图/戴未央
那天我去小米家准备把书拿回来。我敲门,听到一个羸弱的声音说,进来。门没有锁,我进了门,没有看到小米,也没有看到章阿姨,只看到小米的奶奶。屋子里很安静,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天色将黑未黑,光影晦暗倦怠,她坐在客厅沙发靠墙的一角,靠着沙发,暗黄瘦削的脸上有深深浅浅的褶痕,看起来如一朵正在枯萎的菊花。
我看到沙发一角那个纸箱子,说,我的书在里面呢,我可以去找出来吗?
她并不作声,只是点了点下颌。我便弯下腰去找书。
这是我的书,上面有我的名字呢,我拿回家了。我指着书上的名字给她看。她也不看,只是微笑点头示意。
那我走了啊。我说,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两个要一起走很远的啊。她突然说了一句话。我回转头,看着她,她的嘴是紧闭的。我疑心那话不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的,然而这屋子里并没有别的人。她还是那样靠在沙发上,神色自若。我什么也没有说,走出了小米的家,奇怪的是那句话留住了,从此再也拂之不去。在以后我和小米分分合合,交错遗落的岁月里,那句话总是会从时光深处浮出来,让我心安,又让我心慌。
那之后不久她奶奶就去世了,章阿姨哭得很伤心,厚眼镜后面的眼睛都是红的,也更凸了。我听说,小米的父亲母亲其实是表兄妹,小米的奶奶就是章阿姨的亲姨,怪不得她这样伤心。我记得小米奶奶的样子,坐在暗处,不作声,脸上带着笑。
初三的时候母亲让我去考中专。你到时候真想念大学了还可以再念嘛,带工资念大学,就像小米的爸爸。我母亲说。小米的父亲去省城的大学念成人大学,他是个很努力的人,原来也是和我父亲一样的复员军人,但是他能吃苦。他放暑假回到小城的时候,我父亲几个人去看他。他说学得很费劲,但是咬咬牙就坚持下来了。
我中学几个要好的朋友都要去考中专,她们的成绩也都很好,都是班上前十名。我去问小米,你考中专吗?
为什么要考中专?我要考大学的。我妈妈说要我跨长江、过黄河。她笑了起来,圆圆的脸像朵向日葵。我仰望着向日葵,觉得章阿姨的眼镜不是白戴的。我的母亲人很好,可是见识和志向比起章阿姨差得太远,一个人戴了眼镜真的是不一样了。
我跟母亲说,我要念高中,不然到时候小米念了大学,我没有,我会很难受的。
好吧。我的母亲不再坚持,你不要和她比,人比人,气死人的。我想母亲大约是对的,但是她不知道那颗酸涩的种子已然在我心里扎了根,四处膨胀。小米是向日葵,是我仰望的方向,是棱镜里反射出的微光,光影斑驳,挤进我少年的心,从此影随光动。那些更迭的光影,交错盘杂,飞旋掠动,在变幻莫测的时间的河岸上追随着我们,不停歇。
我们依然是在各自的学校上着高中。小米继续做她的好学生,章阿姨是很愿意和我的母亲说起小米的事情的,小米评上了市三好学生,小米又拿了年级第一名。章阿姨是很以她为豪的。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母亲说,看起来小米真的要跨长江、过黄河了,你不要和她比,你能考上南昌的大学我就很高兴了。我气鼓鼓地抬起头看着母亲,不要比你就不要说啊。母亲忙不迭地说,哎呀,我说错话了,说错话了。我重重地甩下碗筷,看着窗外浑浊翻涌的赣江水和江岸一排排灰旧的楼群。它们影影绰绰,湮没在这座小城黯淡的灯火里。我要离开这个城市,我暗暗地对自己说。
我的高中班主任是个刚从师大毕业的年轻人,很有干劲,他发誓要去每个同学家家访一次。他到了我家才发现我的对门邻居章阿姨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他跟章阿姨说起我学习也很好,章阿姨很吃惊地看着我,她知道我学习不错,但是她从来不觉得我能跟小米抗衡。其实那时的我的确不能,我在班上能排到前五名,年级只能勉强挤进前二十名。照这个水平,考到京城是不大可能的。我知道这个年轻的班主任把我拔高了。她有潜力的,班主任说。母亲低着头说,哎呀,她比小米差远了。噢,章阿姨又看了我一眼,厚厚的镜片后面闪了几闪。我看看母亲,又看看章阿姨,心里有些发虚,有些高兴,又有些酸楚,我想,我得努力,我得配得上班主任的话,我得让我的母亲抬起头说话。那一个学期,我头一回考了班上的第一名,年级也挤进了前十名。班主任很高兴,瞧,我没说错,你有潜力的。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力量源自那厚厚的镜片折射出来的光亮。
小米的父亲成人大学毕业回来后不久就升成局长了,章阿姨说话的时候下巴扬得更高了。可是没过多久,我在楼道里碰到她的时候,她却是低着个头,也不理睬我。有时候,我听到隔壁小米的父亲和母亲的吵闹声,有一次,我听到碗摔在地上的声音,清脆脆的。
小米就到我家坐。我母亲给她拿了一杯绿豆沙喝。她坐在那儿,好像比以前更沉默了。
我真羡慕你。她跟我说。
我?我吃惊地看着她。她什么都比我好,学习比我好,父亲的官比我父亲的大,连皮肤都比我白。
唉,她不说话了,盯着那杯绿豆沙。
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要离开这个小城,她突然又开了口,我早就想离开它了。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决绝。
我吃惊地看着她,原来我们想得一模一样。
我后来知道她的父亲是在外面有了个情人,其实不奇怪,他官大,又念了大学,样子也是高高大大,经常在楼下的篮球场打篮球。
再后来,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总之我们都知道他的父亲母亲是不会离婚的,他们是表兄妹,后面的关系牵牵绊绊,断不掉的。
而我一转眼就进入了高三,班上整个的气氛都变了,平日下了课嘻嘻哈哈的几个调皮男生也不太说笑了,每个人都知道前面有一场恶战。高三上半学期快结束的一天,我放学回家,在二楼就听到章阿姨在楼道里高声说,哎呀,主要是小米自己运气好呢。北京大学计算机系,哪那么好进的,他们一中就一个保送指标就给了她了。母亲在一旁附和,那主要是小米优秀,可不得保送最好的学生?
我走到四楼,看着她们。章阿姨说,欣云你加油,到时候和小米一起去北京上学啊。
她不行的,她哪能考到北京啊。母亲在一旁说。我狠狠地盯了母亲一眼,也顾不得和章阿姨客套就进了自己的家门。
晚上母亲来我的小房间,她坐在我的床沿,轻声说,我知道你这个孩子好强,可是在人前要示弱,再说,人要有些肚量的。
我抬头看母亲,心想,母亲其实比我想象的有见识。
嗯,我应了一声,继续看书。
过了一阵,我辗转从班主任那儿知道,原来小米一开始保送的不是计算机系,但是小米的父亲是局长,有门路,给来面试的老师安排得特别妥帖,找了高级轿车,一路陪着他们到下一站九江,又请他们帮忙给小米改了一个系。
唉,别说是花钱花时间,要是你能保送北大,我就是给老师下跪也没问题。母亲说。母亲原来是棉纺厂的女工,几年前被买断了工龄,现在开了一家副食品小店,每天累得要死要活。
我听得心酸,又难受又感动,妈,我加油,不用你做什么。我还想说我要努力跨长江、过黄河,但我终究没有说。母亲说,我知道你这个孩子省心的。
我那几个月发狠似的拼命看书、做题。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奢望过考到北京,但是小米保送北大像是一道强光源,那样的光亮发射出的光子源源不断、不屈不挠地在我的血液里沸腾燃烧,让我变得格外亢奋。
有一天晚上,我看书看着看着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我醒过来的时候,母亲坐在我对面,看样子已经坐了很久。唉,你不要太辛苦了,我们对你要求不高,你也不要为难自己,给自己那么大压力。
我揉揉眼睛,接着低头看书。
其实啊,你已经比我运气好多了,你好歹总能上个大学吧,我那时候连考大学的机会都没有呢,那时候都体检了,结果文化大革命取消高考了……唉,人呢,都有个命吧。
好了,我知道了。我不耐煩地说。我想,母亲实在还是个没有大志向的人。母亲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黯淡无光的头发在灯光下更加黄涩。我心里一凛,我不要这样的未来,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觉得自己像是站在高高的悬崖之巅,我需要奋力地一跃,彻底地与现在的生活做个决断。我听到了悬崖下大海的喧哗。
那是个苦夏。我已记不清那个夏日的蝉声是浓稠还是寂寥,我的心思全在即将来临的那场考试上,别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而我却记得母亲找了干黄连给我煮水喝,说是可以祛暑。她用白瓷的海碗盛了黄褐的水给我喝。草木的清气四散,然而入口却极苦,我差点吐了出来。
高考前一晚,隔壁邻居家的音乐声特别响。小妹说,章阿姨故意的吧,姐姐这样怎么休息?母亲犹豫了很久,终于去敲了邻居的门,我听到她低低的请求声,更加心烦意乱。我久久无法入眠,思绪如光线一般雪亮,我在焦急地等待黑暗降临我的头脑,把那雪亮埋藏。然而越是等待,越是清醒,我的整个脑袋和整个世界都是雪白一片。我几乎一夜未睡,第二日清晨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压下。我就是在这样的高压下撑过了三天。我觉得再多一天,我紧绷的弦就要断了。
那样的苦我再也不想受第二遍。然而接下来的等待更是苦涩漫长,比黄连水愈加苦涩,好在,苦涩之后是回味悠长的清凉。当我终于等到分数下来的时候,我已然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了,然而我确是那次高考之后开始相信奇迹的。我破天荒地超水平发挥,考了全校第一,我过了北大的录取线,但是没能录到计算机系,我进的是物理系。
我一直记得小米奶奶的那句话,你们两个要一起走很远的啊。我甚至相信,是她的奶奶在冥冥中保佑我高考顺顺当当。我知道这很没有道理可言,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奶奶有那么多好感。
章阿姨知道我被北大录取的时候,厚厚的眼镜后面的眼睛更凸了,她不再提我和小米一起北上的事情。我们各自安排着北上的行程,但就是这么巧,我和小米是同一列火车进京。
我坚决不让父母送我,母亲有些难过,我狠着心,没有松口。其实母亲根本也走不开,她要时时打理她的小店。送行那天,绿皮火车缓缓开出小站时,我终于没能忍住自己的泪。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决绝。我斜对面坐的男生递过来一块纸巾。他叫唐恒,是和小米一个中学毕业的,考上了清华自动化系。我和小城另外几个考上北大清华的同学一起北上。我们几个坐的是硬座。
到了晚上,小米过来了,她坐的是软卧。走了好几节车厢才找到你们呢,她说着,圆脸上的大眼睛扑闪着。她穿着白色的乔其纱连衣裙,露出白白的有些肉乎乎的胳膊,她可真像一个白雪公主。
我们一起打牌,打一种叫真话假话的牌,对家手里的牌,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说对了,对方留着,说错了,你拿走,看谁手里的牌最先脱手。唐恒喜欢猜我手里的牌,而且总是猜错,最后拿了我一堆牌,他有些丧气。小米不打牌,就坐在旁边看我们打,大眼睛总是停留在唐恒身上,就像一只停留在花瓣上的蝴蝶。唐恒样子不错,只可惜他戴着眼镜,镜片有些厚,这让我想起章阿姨的眼镜。我的牌最先脱手,我看着唐恒笑了,笑得有些促狭。小米有些无精打采,看着黑魆魆的车窗。我觉得我们像是穿行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里,她说。我看着她,没有明白她想说什么。好文艺啊,唐恒笑着说。她没有说什么,过了会儿,她说,我回我的车厢了。我看着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车厢尽头,心底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滋味。
开学后不久他们一中的北大清华的同学组织老乡聚会,又把我们几个二中的老乡也喊了去,一大帮人准备骑车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我没有自行车,就说不去了。唐恒说,或者你可以坐我的后座。我有些尴尬,还没说话,小米开口了,要骑两个多小时呢,很辛苦的,我可以帮欣云借一辆车。她平常是公主,都是别人伺候她,一下子成了鞍前马后的热心人,我有些诧异,又有些感慨,爱的力量啊。那天唐恒对我的热情和小米的失落形成了一个外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三角关系。于我,那是一种陌生的感觉。小米一直是站在高处的,她家里条件比我好,学习比我好,甚至她的弟弟,也比我的妹妹学习好,我是多么努力多么侥幸才挤进和她一样的学校。但是在这个著名的园子里,她居然输了我一局。我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站在高处的感觉。后来我曾问过唐恒为什么。或许,因为你是长脸,而小米是圆脸,他说,我一直都喜欢长脸的姑娘。多么独特而又古怪的理由,我要感谢我的父母给了我一张长脸吗?
我并没有特别喜欢唐恒,不过我也不讨厌他,大概更主要的,他是小米喜欢的人,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些兴奋,甚至有一种隐秘的快乐。我没有想到曾经盘踞我心头的酸涩居然可以这样浓烈,甚至是有些刺人的浓烈。我要唐恒把厚厚的眼镜换成博士伦,他答应了,我于是和他开始交往,或者说,约会。我总是让他来三十一号楼找我,我知道小米或许会躲在她宿舍的窗后看到这一切。周末的时候我带唐恒去北大图书馆自习,去小米常去的“学四”吃饭。有一次我们在“学四”碰到小米。我拉着唐恒走上去和她打招呼。你好,小米,我的脸上带着笑。唐恒的眼睛看着窗外的连翘。好久不见,小米微笑,不动声色的样子。我下午有个课,先走了啊,小米又说。她转身而去,居然还是穿着上次在火车上那件白色乔其纱裙子。唐恒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天。吃饭了,我没好气地说。
我和唐恒好了一个学期就分手了。唐恒是个聪明人,他大约也察觉到了什么。你不要欺骗自己,我也不要欺骗自己了,他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又恢复戴眼镜了。我没有说什么,我其实是个慢热的人,我慢慢地喜欢上了他有些天真的笑容,我甚至觉得他现在戴厚眼镜的样子也是不错的,但是我居然什么都没有说,一个人在宿舍里翻看他给我照的相片。他喜欢摄影,给我一学期照的相片比我后来三年半加起来的都要多。可是我也没有去找他,我是个多么倔强的人啊,像扯不烂撕不破的牛皮筋,我讨厌我自己。
我没有去找唐恒,却莫名其妙地去了小米的宿舍。我们的宿舍都在三十一号楼,也都在三楼,我在东头,她在西头。说起来,也不过一分钟的路途。然而这一分钟的路途,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除了刚入学我们到彼此的宿舍坐了一坐,就再也没有踏足过彼此的宿舍。或许这世界上心和心,人和人,是不能以物理距离来计算的。我在想,我们还是不一样的人,又或者,我们太近了,太熟悉彼此了,从小就是对门。我总觉得她是公主,没有办法靠近,大概潜意识里也不想靠近,尤其我们之间又有了一个唐恒。
小米有些吃惊我的到来。
最近在忙什么?我问她。
转系,我准备转中文系。她的神色很平静,这倒很让我吃了一惊。
计算机系多好啊,你妈同意?
她自然是不同意的,我已经做了好久她的工作,不管她了。
我点头,我能想象章阿姨的样子。
你知道的,计算机系比物理系难进,她一直很骄傲的,他们大人是会互相比的。她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倒让我很吃了一惊,我没想到她这样坦诚,心里一动,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和唐恒分手了。
噢,她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我愣在那儿不好再说什么,说什么呢?难道她还会去拾我的牙慧?我真是太天真了。
她自然没有去找唐恒。她是白雪公主,她的骄傲和倔强一点也不比我少。后来,我才慢慢意识到,岁月已然把我们锻造得如此相似,或者,和岁月毫无关系,我和她,一生下来骨子里就是如此相似。尽管我们看起来如此不同,她是圆脸,我是长脸;她看起来冷静,我看起来冒进。
我大概就是个比较冒进的人,我居然想转计算机系,尤其是那学期做了那个双棱镜实验以后。这个实验的目的是观察双光束干涉现象,测量纳波的波长。实验要求把那几个光学元件,双棱镜、钠灯、单缝、测微目镜、透镜调到等高共轴,我怎么也调不好,接下来干涉条纹的调整我也不得要领,我的动手能力太差了,我大概是物理系实验最差的学生,甚至可能是上下十年最差的,我沮丧极了。我总觉得自己是侥幸混进北大的,物理系这些年招的学生不如八十年代的牛,可还是有很多大神,奥赛金牌得主就有好几个,我混杂其间,学得也费劲,真是太痛苦了。但是计算机系更难转,本来就是北大招分最高的系,能转进来的都是各系的尖子生,我两头奔波,自己系的功课也没考好,概率差点没及格,那个学期真是生无可恋,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就要抑郁了。
我居然又去了一次小米的宿舍,她已經转到了中文系,但还是住在计算机系的宿舍。
你看起来好郁闷啊。她说。
嗯,我没好意思说自己的事情。
我们去故宫玩吧,听说故宫以后不对外开放了。她提议。
我表示同意,来北京念书,故宫,怎么都得去一次吧。
那个夏天就纠缠着故宫的深红和明黄沉淀在我的记忆深处。记忆里京城的那个夏天是温暖的,是的,温暖,不知道是不是和故宫的红墙黄瓦有关,都是暖色调。我和她并肩挤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我们两个失意的南方小城的孩子,在这座森严的城池里仰望着高墙和高墙之上澄清湛蓝的天。我们的心情都轻快了起来,我们甚至说起了家乡话。我终于开口说起了自己的烦恼,她也说起了转到中文系之后诸多的不顺,中文系并不是她想象的文学系,好多课比计算机系的课还枯燥,还要补好多的课,有可能要延长一年毕业,她边说边叹息。
平生第一次,我和她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们终于站在了同一个高度——或者说低度,我们都正处在人生的小洼地。我们都是那么用力才得以逃离那座南方小城,我们都是那么努力地想在这座冷冽的北方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以后的日子,我会想起我们在故宫里坦诚的交流,而同时也意识到,或许只有这样的境况才能让我们真正地靠近。
那之后,我们会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大讲堂看电影。有一次,我在澡堂碰到了她。她站在一个莲蓬头下洗头发,氤氲的水汽里,我看到她高耸丰满的双乳,我低头看看自己比飞机场高不了多少的胸部,心底的自卑四处蔓延。
暑假从北京回到小城,就像转换到另外一个世界。清晨天还麻麻亮,就能听到自行车铃铛声、汽车喇叭声、邻居的高声喝骂声从四面八方汇流而来。我站在阳台上,低头看到楼下的小街铺已经炊烟四起,蒸馒头、蒸包子的香气四处弥漫。而母亲已经早早起床去打理她的店了。我吃了早饭也去了母亲店里。她请的一个伙计夏天回了老家,我整个夏天都在店里帮忙。那天母亲要我和她一起去南坡岭的批发市场进货。我们买了很多货,一坛坛的酱菜、一箱箱的料酒、一箱箱的陈醋,都很重。那是个小坡,母亲在前面用力地蹬着三轮车,我在后面推。我喘着粗气把车子推到坡上时,正好瞥见不远处的小米。她挽着章阿姨的手,像是在逛街。她看到我的时候,慌忙地別过头,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那一幕成了那个夏日最深的印痕,一种比自己的平胸更深切的自卑寻了我来。我抬头看天,夏日的天空布满了鱼鳞般细细的云,每一片都那么纤细、脆弱,就像一辈子缠绕不去追随着我的自卑。
我后来有出国的想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华剑。他是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师兄,那时候已经拿到了纽约州立石溪分校的奖学金。我虽然成绩平平但是样子还行,其实在女生人数是个位数的物理系,只要是个女的,基本就会自动配备一个男朋友。我是去他宿舍买高等数学的教材时认识他的。他当场就说把书送给我,不要钱了,这一点让我对他颇有好感。他后来不仅把所有的教科书和俞敏洪的“红宝书”送给了我,还把他那辆破自行车送给了我。那时候校园里有偷车贼,我都丢了两辆车了。那是他在北大的最后一个学期,我们迅速定下关系,这自然是我们对上了眼,不过也是因为我们各有各的小算盘。我看中了他马上要出国,最不济我可以和他结婚出国;他呢,则是听说国外不好找女朋友,着着急急要在出国之前把这件事情搞定。
其实我在认识他之前就已开始准备TOFEL、GRE,但是因为自己成绩平平而总是没有太上心。华剑给我鼓劲,也给我不少实质性的指导。我的成绩单不漂亮,但是我的GRE和TOFEL都是高分。那时候,美国的网络比国内发达,他到美国以后,可以找到很多讯息。他帮我找那种看重标准考试分数的学校,又帮我改文书,帮我写信给系里请求免申请费,这样就可以多申请几所学校。整个申请过程我就像在绸缎上滑行。当燕园的迎春绽放出第一缕鹅黄时,我顺利拿到了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奖学金。那粒种子还在生长膨胀,我收获了又一个成长季节的饱满。那个初夏,我和华剑已经决定要去杜克大学,华剑转学到杜克的计算机系,我去物理系。让我们一起去南方吧,华剑在信里说,他是广东人,实在受不了新英格兰漫长严寒的冬季。
小米却是不顺。她成绩不错——她是个多么好强的人啊,转系后她一点点赶了上来,在中文系成绩名列前茅。按成绩是可以保送北大中文系的硕士的,哪知她的保送名额却被别人拿走了。据说那个人的家里非常有背景。在家乡的小城,小米是有些特权的,她的父亲已经做到了总局的一把手,然而在京城,全无用武之地。她立即动身去了上海,最后总算落实了保送上海交大的研究生。我那时候只觉得交大也是很好的学校,后来才渐渐知道,交大的中文系和北大的中文系,不能比的,她去那儿,实在是有些虎落平阳的意思了。
那个夏天于我是轻舞飞扬,是江畔烟陇的柳枝,是浅浅的满怀希冀的绿,于她却是诸多不平和郁怨。我离开小城动身去大洋彼岸的前一晚,章阿姨和小米意外地来了我家。我们已不再是邻居,她们早些年搬去了总局的大院,我家还住在分局,虽然也是换了地方,房子比起总局是差了许多的。
章阿姨带了很多水果,苹果很大,葡萄是有些酸的。以后,你到了外面是要帮着我家小米的啊。她带着笑。我总觉得那笑有些假,我承认我有些偏见。但是,是谁说过的,偏见是极端的真理,真理又不过是庸俗的偏见而已?
小城的夏夜依然燠热,法国梧桐旁的路灯依然昏黄,阳台上看到的赣江依然宽阔而汹涌,我记起那时候的夏天,我和小米赤足一起蹚过清澈的河水,去赣江中央的江心洲游泳,我有些感慨。然而小米并不怎么言语,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我于是也没怎么言语。她们坐了不多久也就走了。母亲却还在唠叨,你们这么多年的邻居,又在同一座宿舍楼住了四年,缘分不浅呢。
缘分,缘分是个多么古怪、神奇又执拗的东西啊,就像我们的脾性,扯撕不破的牛皮筋,剪也剪不断。那是我在这番分手,十年后硅谷再一次相遇时深深的感受。
那时的我,全然不会想到十年后我们的生命轨迹会又一次紧密地相连。那次短暂的相见之后,我们各奔东西,然后,我们之间是虚空的很多年。我们各走各的路,我知道她在哪儿,她也知道我在哪儿,但是我们彼此没有联系。就像平行的两个宇宙,却总有信息在两个宇宙之间转换、穿梭。
我那时候先是在杜克物理系,很快就转到了计算机系。我早就不想学物理了,申请物理系不过是块跳板。毕业的时候赶上好时候,就在RTP(罗利、达勒姆、教堂山的研究三角区)找好了工作,华剑比我先毕业,也是在RTP工作。我们住在凯瑞,华人很多,房子也不贵。除了夏天有些闷热,凯瑞是块温润的玉,山是清绿的,那么纯净,罗利湖是静谧而怡然的,山间水边的树,笔直地茂盛着。我们最喜欢去大烟山国家公园野营,住在小木屋里,森林深处,常有柔软磅礴的云雾缭绕,绕着山,绕着树。最妙的是,春末夏初,山里会有一群连着一群密密叠叠的萤火虫扑面而来,亮闪闪的,像是进入了一个童话世界。我们两个在美国南方的这座城市住了很多年,我们买了房子,生了孩子,拿了绿卡,就像很多留学生那样。
我常给母亲打电话,到最后,顿一下,母亲就会给我说些小米的事情。我其实并没有开口问,母亲实在是了解我。我于是知道小米念了研究生也出国了,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念书,先是念的东亚系,后来又转到了计算机系,毕业后去了硅谷的一家公司。一年后,这家公司被我在的那家公司买下了。
她那家公司和我那家公司合并完成之后,我特意去公司的黄页查她的信息,她的职称、她的照片,很少的讯息,我看了很久。我久久地看着照片上的她,大眼睛、圆脸庞。我看着那张十岁时就相知相熟的脸,像是看到时光变成一张黏稠的丝丝缕缕相连的网,将我们慢慢收拢。
这之后不久,我们在公司的对话系统里聊了一次。我已经忘了是谁先发起的对话,大概是她。我们聊的都是家常,我焦急地等著她发过来的每一个信息,想知道更多关于她的信息,我们用这种无声的文字对话完成了多年来第一次交流。我倾听着来自时光深处的寂静之声,那些纯真的、美好的、隐秘的、酸涩的各种滋味汹涌而来。我看到时空之城里我们的轨迹再度重合,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们会有更紧密的对接和交错。
那次对话后不久,华剑换工作去了硅谷,我在公司内部换工作,辗转多个部门,最后换到了小米所在的那个部门。那时候,金融危机已露出端倪,公司外部招聘早已停止,内部变换也是非常困难,所幸我的职业导师帮了我。我的这个导师是个美国白人,非常强势的那一种,他被空降到小米原来那家公司做头,大概也是想安插一点自己的人,就费了气力帮我调到了那个部门。
那个夏天,时隔十年,我们又见面了。我在我的新办公室没坐多久,就听见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欣云!我看到门口的小米,圆圆的脸庞上带着笑,还是有些肉的胳膊,只是已经不如小时候那么白了。我站起身,我们微笑着伸出手,给彼此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越来越会打扮了,涂了些淡淡的眼影,大眼睛显得更深邃了,曾经的公主一转身,成了如今的时尚女郎。她穿着件浅蓝色无袖紧身裙,露出了婀娜的小腰身,我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啊,还是那么高耸,我的腰背不由低了下来。
我的办公室就在你对门,她笑了。
噢,我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是这样,我特意向老板提出来的,我对面的办公室空了好久,原来那个做开发的工程师走了,我们是同一个项目,我做测试,你做开发。
噢,我又吃了一惊,我只知道我们是在同一个大的部门,我再也想不到我们会做同一个项目,同一个小组,一个开发,一个测试。
命运多么奇妙,曾经的对门邻居,曾经的同一座楼、同一层只隔了十几个房间的楼友,如今,时光流转,我们又到了同一个公司,办公室面对面,而且,还是同一个项目,同一个小组。我想起了母亲说的那个词,缘分。缘深缘浅,我们之间实在有太多纵横交织的渊源。
我是做开发的,做出的产品由测试部门来测试,真正的测试部门在公司北京分部。她是测试小组的头,不需要直接动手,而是指挥北京的人员做具体的工作。这样好,我们之间少了一层直接的摩擦。但是我和她同在一个小小的组。我们每天都要开会,各自通报自己项目的状况,说说碰到的问题。我刚加入新项目,要学很多新技能——做软件工程师就是这样,这一行更新得太快,得不停地学新的技术。我的压力自然不小,整天灰头土脸,忙七忙八。她则是做熟了,每天指挥北京的人马做具体的工作,自己轻轻松松,做做报表,喝喝咖啡——她是个咖啡控。有时候她端着咖啡到我桌前询问一些工作上的事,有时候见我忙完了手头的活儿,她会过来和我小聊一会儿。我暗自喟叹,自己又输了一局。我稍微有些欣慰的是自己有家有室,有儿有女,她独身一人。我和母亲打电话说起这个,母亲说,她条件不错的,怎么还是单身。
年底公司的新年聚会上,我看到了她旁边站了一个高高大大的白人,黄褐色的头发特别打眼。看两个人的状态,已然不是普通的关系。她站在他旁边,还是不大说话,脸色却是柔顺的。我和华剑走了过去,我们交谈了一番,果然是她的男朋友。他的个子可真高,我看看旁边比他矮一头的华剑,心里又暗自酸涩了一把。我想她运气可真不错,找个洋帅哥,到时候结了婚就有绿卡了。我想起自己那时候为了拿绿卡如何费尽心思,苦苦煎熬,心里又有了些不平。
杰森是挪威人,她说。
哦,居然不是美国人,我有些意外。
我们准备结婚了,她又开口了。这样,他能跟着我把美国绿卡办下来。原来居然是洋帅哥蹭她的绿卡。她又悄悄把我拉到一旁,你不要跟他说我的爸爸妈妈是表兄妹。
噢。我点头,暗想,我来硅谷也半年了,居然都没听到她说起个人的事情,可见和我还是隔了一层。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快,又一想,我们这么多年,何时又真正走近过?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丝坏心眼。我承认,人心有时候是隐晦龌龊的。后来,我隐隐听说她好像是和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了很多年,最后黯然撤出,又迅速地找到了杰森。我想起了她的父亲,想到命运的回旋和重复,心里暗自叹息了一回。
她的婚礼没有邀请我,他们是去欧洲结的婚。我后来听说章阿姨去了欧洲,回来后跟我母亲说挪威的街道是如何的整洁,羊肉是如何的鲜嫩多汁,挪威人的环保意识如何强烈,目光里带着欧罗巴人种高人一等的神气。我听了有些发笑,岁月流转,穿梭其中的只是容颜的改变,筋骨却是太难改变。奇怪小米却是和她母亲大不一样。
一切都还不错。我们上班之余会一起去参加聚会,一起去看场电影。有一次我们一起去看一个车展,她抱着我的儿子坐在新车后面,说,看,我们两个都是圆脸庞呢。我笑了,忙跑去给他们照了张合影。还有一次,我们一起去野营,吃了炭火烤鱼之后,别人都好好的,唯独我们两个都不舒服,一前一后跑到厕所吐了起来。华剑说,你们两个可真是邻居,连肠胃都是一样敏感。
我们中午在公司常一起吃饭,一边吃一边聊。有时候,我们会谈起我们共同认识的旧人、旧事,仿佛那么遥远,说起来却像在昨日。唐恒去年得了个《中国国家地理》的摄影奖,她说。她和唐恒是高中同学,他们有一个高中群。噢,我应着,想起了我人生中第一个摄影师,心里有一点点的疼。还有一次,我们说起了各自的母亲。
我妈,她很不容易,她为了那个家,也牺牲了很多。小米说。我想起了章阿姨厚厚的眼镜。多有意思,每个人,不管什么样的性格,在她孩子的眼里,都是一个好妈妈。
是啊,我妈也是。我想起了那个夏天在母親的小店里帮忙,从早忙到晚,才知道母亲的不容易。母亲后来腰椎间盘突出,估计是和当年搬了太多重东西有关。
小时候,那么不能忍受那个小城,现在想想,多美的小城啊,好多温暖的记忆。小米又说。
是啊,最难忘的就是回民食堂的米粉。我说。我们都笑了,故乡在我们的交谈中变得清晰透亮如一滴水珠,我们一起跋山涉水,溯源而上,追忆故乡之树的宽厚和温凉。我觉得有一种比友谊更柔软却更有韧劲的东西在我们之间穿流不息。
然而命运的转变是猝不及防的。那一年的年底,我被提职做项目经理,我的职业导师帮了不少的忙,我自己其实也一直在朝这方面努力,考下了一个项目管理经理的证书。我那时候是很有些职场上的野心的。我记得那时候作为技术新锐人才被老板推荐去波士顿参加全美高科技女性大会,主席台上一排的女高管,铿锵玫瑰一般坐在那儿,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热血沸腾”几个字的含义。
一下子,我们就从平行关系变成了上下级关系,我们之间不再那么清爽,而是像小时候吃过的麦芽糖,牵牵扯扯、沾沾黏黏起来。
有一次我去询问她们测试组的情况。你们进度如何?我站在她的门口问。
她坐在那儿,还在看着电脑,嗯,还可以。
后天就是这个周期结束的日子。我又说。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们北京的测试小组什么时候耽搁过?她又开口了,居然还是没有抬眼看我。我有点不悦,自己新官上任,她这样不冷不热的,什么意思。
明天你再给个准信吧,我要安排演示。我说了这句话,也没等她回话,就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她们测试组有个项目计划会议,我要求参加。
这些是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的。小米有些不高兴。
我刚开始管这个项目,第一次旁听一下,以后就不会了。我也有些不高兴,但是还是耐着性子跟她说。
她不再说什么,给了我他们电话会议的号码。
那个会议我问了很多问题,我实在是没有经验,又和她上上下下这么多年,我暗地里是有些占了上风的得意。那次会议之后,我们的关系更为晦涩纠葛了。
我的顶头上司是个台湾人,她是原来被收购的那家公司的经理,并购时跟着进到我这家公司的。小米以前是直接汇报给她的。一个星期后,她找我谈了话,她说得比较委婉。小米一直和北京那边打交道,她很有经验的,台湾经理这么和我说。显然是小米绕过了我,向这个台湾老板告状了。我又气又恼,心里怨恨小米,便又向台湾老板的上司,也就是我的导师诉苦。这一下情势就有些复杂。我们几个人的关系都有些别扭了。
小米不再去我的办公室喝咖啡、聊天。我每次从她门口过也当没看见她。我们之间又生出了一层隔阂。这样的隔阂比起我们年少时候的隔阂更不容易去掉。这期间我的父母亲来美国探亲,正好小米的父母亲也在,小米买了新房子,我们准备去看看,也是问候一下老邻居。在我们家乡,是很看重礼数的。然而那天小米也好,她的洋老公也好,章阿姨也好,都没有开口留我们吃饭,连礼节性的客气都没有。父亲对此很耿耿于怀,这么多年的邻居,那么老远地去看他们,居然吃不上一顿饭。母亲倒是有些谅解,她嫁了洋老公,做不了主了,我听说洋人不喜欢我们中国人喝汤声音那么大。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我和她已经开始慢慢地疏远了。
小米这家被购买的公司其实原来是我们公司的竞争对手。我们公司干不过他们,就把他们买了下来。现在,真正地整合起来,就发现产品很多重复。为着该保留哪一款产品,被购买一方和空降派有了更多的矛盾和争斗。而我,成了这场争夺的牺牲品,以至于半年后不得不换到公司在硅谷的另一个部门,降职重新做开发工程师。我办公的地方也随之换掉了。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命运用川剧变脸的速度把我的职场梦揉捏成一堆烂泥,我在这样的挫败中暗自喘息,心情郁郁。
我去原来部门收拾东西那天,小米正好不在,她那天在家上班。我想,这样也好,不然彼此更尴尬。我拿着自己的东西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两间相对的办公室,像暗夜中两盏昏黄飘摇的灯。我知道,我们做邻居的缘分,就此结束了。我们又要行走在两个平行的世界。那两间办公室,就如两间漂浮的飞船,短暂地并行之后终于各自掉转头,向着不同的方向行进。
果然那之后不久,她也换了家公司,一家西雅图的公司,是去做测试经理。我们又回到了十年前,我们都知道彼此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但是不太想得起对方了,又或者还是记着的,却没有勇气再靠近了。
有一年春假的时候,我们开车去温哥华玩,经过西雅图,车子开出很远了,我才想起来,小米住在这个城市呢。然而,也就是那么一个念头,我们的车子继续往前开,五号高速路上车水马龙,不停息,像怎么也回不去的旧时光,那么多一起走过的夏天,就被我们甩在了身后。
这样子又过了虚空的很多年。
在虚空的日子里,没有来由地,我会时不时想起她,尤其是回到家乡的小城时,蓝色玻璃的灰旧高楼,静静流淌的赣江,长满层层青苔的老城墙,阳光小学门口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仿佛穿越时光隧道,那些年少的记忆逆水而来。我也记起在硅谷,我们说起故乡,身子里便有一种淡淡的如烟的忧愁和欢喜。母亲说,你要不要去看看章阿姨他们。我不作声,不说去,也不说不去。母亲唠叨着,这么多年的邻居呢。妹妹说,算了吧,你们跑那么远去她家都没捞上一顿饭吃。母亲便不作声了。
我换到新部门后,一直做得不顺,经过那次打击之后,我在事业上的野心突然就小了很多,尤其是看到亚裔在大公司里的玻璃天花板。不久我又意外怀孕了,想到事业上反正也不可能有什么突破,我于是继续生孩子。我休了很长的产假才回到公司。孩子小,事情多,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没日没夜地加班,我和我的职场梦渐行渐远。我突然意识到,梦想虽然缥缈,却蕴藏着无穷的动力。现在,那个梦想落花流水,工作变成谋生的一个手段,也因此变得无趣。
这个时候,拐角处,我偶遇了文学。我先是偶然地认识了一群真正热爱文学的人。在她们的影响下,我也开始写字,写散文,写诗歌,然后开始写小说。我就像突然发现了一整个新大陆,对写作赋予了盛夏骄阳一般的热情,像当初追求那个职场梦一样追求这个新崭崭的梦想。我的运气不错,很快就开始在一家海归高管开的微信大号上连载我的《河流三部曲》的第一部《长河》,小说反响很不错,不久有出版社找上门来。我的一个朋友把我的一个短篇小说推荐给一家文学期刊,我于是开始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看到自己的作品在小时候常看的杂志上发表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突然就斜枝旁逸地蹦出来一个文学梦,对于人到中年的我来说,其实是一种不可承受之重。我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拿来写作,甚至上班的时候也偷偷地写。有一次,老板从我的桌子旁经过,看到我的屏幕上都是中文字,问我,咦,你是怎么输入中文的?我涨红着脸,向他演示我用谷歌拼音输入的文字。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不再说什么,走开了。华剑对我意见也很大,你每天写些个真真假假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又没几个钱。人也失魂落魄的,孩子的事情你也不管,你老老实实写代码过日子不行吗?他是个典型的理工男。
我表面上应着,照样还是写我的字,孩子们喊我要喊三遍,才回过神。然而我渐渐发现在经过最初的井喷期后,写作突然变得如此艰难,我不停地阅读,不停地思索,却总也无法下笔,构思来构思去总是不满意,那些句子在空中飞扬,我却一个也抓不住。
这一年,华剑决定海归,我说,那怎么行,我一个人怎么能搞定这么多孩子,还要上班。
你把写作的时间省出来就都有了。我实在受不了你了,每天眼里就没我这个人,也没这个家。这个机会难得,我回去一年,我们都好好想想吧。华剑以前是个好脾气的男人,这几年跟变了个人似的,不知道是中年危机还是我写作闹的。
华剑回国后的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孤独和不安全感从四处寻来将我深深包裹,我意识到,华剑是会在未来的任何时刻和我分手的。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潮汐一般涌来。焦虑和恐惧攫住了我,我听到了自己深重的呼吸在暗夜里的回响,我成了一个溺水的人。
我想,我得先保住谋生的手段,得先把写作扔到一边。事实上,华剑回国后我也没什么时间写作了,每天上班焦头烂额,然后接送孩子上下学、上各种课外班,这些简直就要了我的命,哪有气力写作?我突然意识到,这几年,华剑一个人做了很多事情,他其实已经对我很宽容了。
年中评估的时候我拿了一个很差的评估,我的老板说,你这样很危险啊,你要好好干。我一个人去了公司后面的人工湖坐了半天,人工湖里的喷泉喷得很高,我抬眼看,日光在高高的喷泉上显示出一条彩虹,红的、绿的、橙的、紫的,初夏如此绚烂,我的心情却如此灰暗。
我低头看手机,看到我的微信里有一个新的邀请,是小米!我们是一年前共同进到一个北大江西老乡微信群的。她的微信头像是一朵木槿花,单瓣的红色花,温柔而安静的样子。我看了很久她的头像,又试图看她的朋友圈,却什么都看不到。我们就是这样静默地在同一个微信群里沉寂了一年多,她没有加我,我也没有加她。现在,她居然主动加我了,我慌忙接受了她的邀请。
我们说了几句。很突兀地,她在微信的那头说,我得了乳腺癌,浸润性导管癌二期。
我注视着手机屏幕上这个陌生的医学术语,半天说不出话来。一种深深的不可置信涌上心头。我其实一直在LinkedIn上关注着她。我知道她去了新公司后升迁得很快,去年刚升成director,看到她职称更新时,有一种酸涩在我身体里黏稠地涌动。嫉妒,我得说我嫉妒她越来越靠近我曾经的那个职场梦想。然而,我没有想到她会遇到这样的劫难。我回了微信,胡乱地安慰了她几句。她倒是镇静,回说已经动了手术,幸好还没有扩散,现在在做化疗。我无言以对,心情坠入更深的沉郁。我抬头看着那喷泉顶端的水珠,晶莹剔透,珍珠一般,却迅速地落入湖中,踪迹难觅。我想起我们曾经走过的日子,想到我们曾经的梦想,都是烟云,我突然想大哭一场。
一个月之后,正是盛夏,我跟她说,我要去西雅图出差,顺便来看看你吧。我撒了谎,公司并没有要我出差。我为什么要撒谎?是想证明自己在公司做得还不错,还是想掩饰自己飞过去看她的意图?人心永远是一个光影斑驳的谜,飘忽、变幻,连自己都猜不透。
她连说好啊好啊。
我于是把几个孩子临时托付给我的一个朋友,自己一个人飞到了西雅图。我也需要一个人喘口气。
白天,我在西雅图闲逛了一天,去渔人码头尝试各种小吃。我还去了西雅图艺术博物馆,我喜欢那些绚丽至极的玻璃制品,玻璃球、玻璃水果、玻璃器皿,明艳、脆弱,折射出各种流光溢彩,把整个夏天都盛满了。我还去了华盛顿湖旁边的一家星巴克,敞亮、干净,一进门就是浓郁的咖啡香。有一个流浪汉在店子的一角弹吉他,特别轻柔闲适的调子。他穿的衣服看起来像是手工蜡染的质地,暗红色的底,上面有大朵金黄的向日葵。他把琴谱放在前方,认真地看着谱弹,全然不觉周围的人来人往。我沉浸在音乐和咖啡幽幽的香气里。我想,西雅图毕竟是星巴克的发源地,这里的星巴克和别的地方不一样,怪不得小米选择了这个城市。
傍晚,我去了小米家。她家在貝尔维尤,华盛顿湖的东面,属于大西雅图地区。从西雅图到贝尔维尤要经过一座浮桥,当车子下坡时,湖水迎面而来,光影斑驳,湛蓝清澈。她住的高档小区整洁清爽,路旁有很多夹竹桃,大朵大朵盛开,桃红挑染着粉白,或者,那该是叫玫红的,总之,是那种大大辣辣的红。树干却是青麻麻的,冷不丁看过去,像是条青蛇。斜阳照过来,半明半暗,半是冷寒,半是热络,就像我们曾经走过的三十年的长路。
她开了门,那个穿着青绿色荷叶裙的女孩,那个穿着乔其纱白裙子的少女,那个穿着浅蓝色紧身裙的女子,一个个从时光的隧道里奔跑而来,重叠交错,最后定格成眼前这个穿着长长的几近脚踝的浅灰色长裙的中年女子,略显憔悴却依然温婉。我们相对无言而笑。
她的洋老公和我聊了几句就上楼了。他们一直没有孩子。
小米给我倒了杯咖啡,然后坐在我对面沙发的一角,沙发后面的墙上是面镜子,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盏台灯,发出昏黄的光亮,灯影交错里我仿佛回到故乡的小城。小米曾经圆润的脸盘已然消瘦,酷似多年前她奶奶的脸。我的心里一抖,那句熟悉的话语从岁月的长河里迤逦而来,你们两个要一起走很远的啊。
果然如此。
我注意到她面前没有咖啡。
医生要我戒咖啡,她说。我想起了下午去的那家咖啡店,可惜了,我说。
生了病以后,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的事情,我们一起摆书摊,还有一起去曹家井买凉粉吃。她开了口。
我笑了,是啊,曹家井的水凉,做出的凉粉吃着透心凉。
我们都笑了,浅绿、深红、明黄,那些我们一起走过的夏天一个个摇曳而来,带着时光的温凉和色彩。我在想,这么多年,我们都只记住了那些伤害,却忘记了在一起的欢乐,是的,欢乐。我记起我们一起炒黄豆,撒了盐巴,一人一把往嘴里塞;我们同时伸手接过理发店老板递过来的一角钱,阳光透过法国梧桐的树叶照在我们发亮的眼睛里,又从那儿折射出来,发出更加愉悦的光芒;我们并肩走在故宫的人潮人海里,在那个古老城池的最中心真诚地说起彼此的困境;我们在硅谷的公司再一次相遇,我们拥抱,没有意识到怎样的缘分才让我们又一次做了对门邻居。现在,人到中年的我们辗转,奔波,远离南方的小城,在地球的另一端相对而坐。
你怎么样?我问。
还好,做了两期化疗了。她笑。
我看着她浓密的头发。我戴了假发套,她说,幸好西雅图的夏天不热,要是咱们老家那样的夏天可受不了。
我有些难过,叹了口气,你工作上做得这么好……
现在也没法上班了,她说,前些年真是累死累活,干得太辛苦,现在好,可以好好休息一回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坚强。我由衷地说。
其实我一开始也很愤怒,就是那种没有方向的愤怒,为什么是我?但是渐渐地,也只能接受。能怎么办?上帝在玩掷骰子的游戏,我给挑中了。她依然那么平静自若,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平静后面蕴藏着一种力量,一种镌刻在她DNA里的倔强的力量。然而我能感觉到平静降临之前的挣扎和痛楚。时间,时间是多么凉薄,又是多么坚韧。多少的苦痛挣扎,时间都能把它慢慢磨平吞噬。
你呢,这么多年,你还好吧?她笑着问。
嗯,还好吧。我无意识地说着,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在她面前总是将自己紧紧包裹。
我看到你的《河流三部曲》在连载,她说,我一直在追着看。
我吃了一惊,哦,你有在看啊?
当然,我一直喜欢文学,我妈妈要我念计算机系……其实,不能怪她,我自己也会这么选的,北大计算机系多难进。但是我后来还是转了中文系,我是真心喜欢文学,那时候还有个文学梦。
但是,到了美国你不是又转成计算机系了吗?我笑了。
因为你啊,你那时转了计算机系,找了好工作……也是推动我转系的一个动力。她笑了,其实……这么多年,我们都是一直在暗地里较着劲的……
我的心里有夏日的萤火虫飞过,我感到了它们翅膀细微的颤动,我想起了大学做的那个双棱镜实验。来自同一个光点的一束微光,透过双棱镜,产生了两个虚光点,这两个虚光点又产生干涉条纹,就像必须通过测量这些条纹之间的距离最后得到波长,我和她的生命彼此交错,互为棱镜,我们的身体里折射出或闪烁或刺眼的光,互相照耀,互相伤害,造就了自己,成全了对方,也侵蚀着对方,蚕食着自己。我们,一直是如此地相似,如此地不可分辨,彼此吸引,彼此排斥,不断地靠近,又不断地躲闪。因为,那两个虚光点原本就是来自同一个光源……
我那么尋思着,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把咖啡杯端到嘴边,试图掩饰自己的失语。
我很喜欢看你写的小说,她又开了口,你接下来准备写什么?
接下来,我失声一笑,我不准备写了,写作是个性价比太低的行业,我得好好上班了。
不写了?她吃惊地看着我,业余可以写啊,好多人都是业余写作的。
我没有作声。
她叹了口气,挺了挺胸。
她的胸部还是那么丰满,我的目光停在了她的山丘上。
也是假的。她凄然一笑,低头看看,又看着我的目光。
我心里突然有些疼,假造的、虚构的、留不住的、抓不回的,一种飞花落尽、繁丝摇落后的悲凉逆流而上,涌上我的心头,我感到了洇湿我眼角的泪。她的丰乳,我的平胸,她的文学梦,我的职场梦,我们曾经的一切,纠结缠绕,平行交错,最后都成了空,成了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黑洞。
其实还好,她递给我一张纸巾,乳腺癌治愈率很高的,尤其是早期。
我接过她的纸巾,擦了擦眼睛,我开了口,说到了我和华剑的争吵,他的海归,说到了自己写作上的瓶颈。说完后,我松了口气,我终于褪下了自己的盔甲。
哦,你要写下去的,你要坚持,她抬起头,大眼睛眯缝了起来,又挺了挺胸——她的人造假乳。
她的话语里有一种细微而真挚的热情和力量,真菌丝一样生长蔓延而来,填满了我们之间的沟壑。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对手。我的眼睛又有些湿润,我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善感,我讨厌我自己。我说,其实你也可以写的,我现在真没时间写。
我可以吗?她笑了,我倒是有时间呢。
可以的,我说,你不是有一个文学梦吗?你要知道梦想的力量,你人又聪明。我说着,微微笑了一下,最后一句是我的真心话,虽然这么多年我从未亲口向她吐露。
她抬起头,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了下来。我还是先好好休养身体吧。不过谢谢你,我是真的喜欢写呢,有一次你送给我一本日记本,外壳是两朵并蒂的木槿花,我好喜欢,一拿到就写了好几篇。
日记本?我的头脑里一片白,记忆突然变成了一片空旷的田野,然而似乎又有什么东西执拗地从那空里长了出来,生根,发芽,向上。我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她和她背后镜子里的我,我像是看到一块巨大的双棱镜,从两个相干光源发出无数衍射的条纹,层层叠叠,光波起伏,暗红、鹅黄、淡绿、深紫,照耀着我和她,照耀着时间和空间,照耀着我们来时的路和我们未来的路。在路的尽头,一棵法国梧桐的树荫下,两个老妇人在夏日的一树荫凉和吉光片羽里相对而坐,静寂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