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们的“反诈江湖”

俞佳铖

“看见没，我这个岁数还长了黑头发。”80岁的赵银光一只手调整手机摄像头，另一只手捋捋头发，笑说这是“反诈奶奶团”的年轻活力。

反诈奶奶团，一个由一群山东老太组成的志愿战队，她们大多是非法集资类诈骗的受害人，四年里，她们以宣传“防范非法集资和金融诈骗”为己任，先后阻止了200余人上当受骗，挽回他人经济损失近800万元。

奶奶们的“反诈江湖”，随着这个带着温度的“复仇”故事，逐渐走红网络……

天上掉下个“好闺女”

“刷”地一下，机器里出来一张小纸条，赵银光的104万就这样被刷走了。对她来说，2015年12月，无疑是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季，104万元拆迁款被骗走了，“换”回的是一堆鸡蛋、地瓜、挂面、暖水宝……

就是这年冬天，家住山东济南的赵银光和老伙伴们刚从老年大学下课，被路边几个笑容可掬的年轻人团团围住，说是附近有个活动，去了就能领礼品。他们一口一声“阿姨叔叔”，热情难挡，赵银光他们半推半就之下，跟着这群小年轻走了。

“你不理财，财不理你！”活动现场，全是和赵银光年龄相仿的老年人，跟着台上的一个年轻男子喊着口号，一遍又一遍，眼睛发红，激情四射。

世界500强企业、金融产品、利息12%……赵银光被他们说得晕头转向，虽然全程一知半解，但“高额回报”四个字不免让她有些心动。

赵银光从没接触过金融，可她一心想着给儿孙们多攒点钱，便试着努力弄懂小年轻口中所谓“钱生钱”的方法。

20岁出头的小晶姑娘紧挨着赵银光坐下，嘴巴特别甜，说她是一个替儿女着想的好母亲，特别慈祥。小晶的话，直戳赵银光心坎。这些年儿女们一直忙着工作，回来团聚的日子并不多，爱操心的她总琢磨着替他们多分担点。

临别，小晶给赵银光装了5斤地瓜，细心地用绳子捆结实，把她送上公交车。车子启动，赵银光借着车窗的反光，看到小晶还在寒风中目送着自己，顿时心头一热，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情”。

之后，小晶似乎真的成了赵银光的“亲人”，电话问候、上门探望，还拉着她参加很多类似的活动。她说自己是山东大学毕业的，家在农村，第一眼见到赵银光，就觉得很亲切。赵银光被哄得合不拢嘴，有一次她因小毛病需要住院几天，老伴和儿女们来送个饭，坐不上几分钟。倒是小晶时不时过来陪伴，给她削个苹果，陪她讲讲话，还贴心地给她捶捶腿，赵银光心头暖乎乎的，觉得这个“闺女”特别好。

小半年后，小晶闷闷不乐地找到赵银光，说自己想升职，但业务量得达到200万元才行。赵银光心疼“闺女”，琢磨着自己手头正好有一笔拆迁款，决定帮她一把，认购了一个说是年收益高达30%—50%，没任何风险的项目。因为每次投资数额巨大，公司业务员直接开车，带着POS机，到赵银光家门口刷卡。

就这样，赵银光先后投进去104万元。小晶激动地拍胸脯保证，让她放心，以后就等着钱滚钱，绝对不会有问题。果然，之后的每个月，赵银光如期收到利息，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这家公司很守信用，以后可以继续多投些项目。

谁知，2017年的一天，公司突然以“资金链断裂”为由，不再按时返还本息，人去楼空。扣除之前陆续返还的一部分，赵银光还是损失了80多万元。

一夜之间血本无归，她遭受致命打击，小晶的手机号码拨了无数遍，不通。赵银光钻了牛角尖，自己怎么会被骗呢？年轻时当过一家大型企业的管理层，20世纪90年代，去过不少国家，也算是见过大世面，怎么到了晚年，竟糊涂至此？

赵银光不敢告诉老伴，也不敢告诉儿女们，悄悄报警，四处维权，然而都没什么实质性进展。她白天努力掩饰悲伤，晚上独自流泪懊悔，甚至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好几次过马路，脑袋一片空白，要不是被人猛拉一把，她就被车撞到了。

正巧，社区举办关于防范打击非法集资的讲课，赵银光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中了非法集资的套路。

“复仇”的奶奶们

那段时间里，赵银光认识了不少有同样遭遇的老伙伴，他们被骗几万元、几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身心饱受折磨。赵银光觉得，自己是一名党员，虽然受了骗，但不想再让周围人受骗，有责任和义务为反诈工作出一份力。她化悲愤为力量，2017年5月，带着十多名老奶奶，在济南市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的指導下，成立了泉城金融卫士志愿者宣传团。

要斩断骗子公司的路，叫他们没饭吃！奶奶们信心十足，在经历了挣扎、绝望、妥协之后，开始向骗子“复仇”。

第一次宣传，奶奶们拿着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的防诈骗小册子，去社区里分发。可很多老人看都不看一眼，还有人把她们当骗子，好不容易发出去一些，还被随手丢弃了，奶奶们只好捡回来继续用。

第一次宣传活动，和理想中相差太大，奶奶们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迷茫。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单纯说教没效果，亲身经历才是最具说服力的，赵银光决定用自己的现身说法敲响警钟，让大家避开五花八门的金融诈骗陷阱。

“当时真是想死啊！”赵银光才刚开了个头，就忍不住声音哽咽，她边讲边观察观众的反应，当她说自己被骗走104万元时，观众异口同声“哎呀”，很多人流下了眼泪。

有一回，赵银光刚讲完，有个老爷爷提问，这是真事吗？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可以去查银行流水和报案记录。

田友娟是宣传团的副团长，被骗了27万元，这些钱是女儿交给她保管的，她没法交代，好几次想了结生命，但看到一个同样受骗的老姐妹轻生被救了回来，才打消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起初，田友娟和部分奶奶有点排斥“现身说法”，觉得这是揭旧伤疤，让大家看笑话。后来，她们看着赵银光宣讲了几次，观众跟着叹气掉眼泪，渐渐认同了这种方式。

宣传册子字小，老人眼花不爱看，奶奶们除了宣讲，还用起了山东大鼓、评剧、情景剧、合唱和快板等宣传方式。

团员张爱萍被骗了30万元，编了一出《张大妈历险记》，用“山东琴书”来演绎。田友娟的80岁老伴也来帮忙，创作快板《上当》、双簧《严防受骗》等4个节目。

“听说公司来集资，利率银行翻几番，大妈一算真喜欢，结果没等三个月，公司关门人走散，各位守好辛苦钱。”

“要想投资先记牢，看看是否有执照，金融监管手续全不全，多看！”

“为了防止受骗，正规银行是首选，高额回报来钓鱼，不眼馋！”

简单直白的台词，生动有趣的表演，反诈节目大受欢迎。

节目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奶奶们背后下的苦功夫可不马虎，用她们的话说，苦中有乐。有一回排练，音乐响起，奶奶们跑步上场，队形有点散乱，有个奶奶还跑掉了一只鞋，惹得其他人哈哈大笑。赵银光表情有些凝重：明天公演，决不能出现这样的情况。

一次，张爱萍演出时，一位老奶奶突然冲上台拉住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她演的大妈就是自己，一年前被骗走50万，这是攒了一辈子的辛苦钱。张爱萍耐心劝慰，只要健健康康的，一定会越来越好。

随着演出增多，“反诈奶奶团”的名气越来越响亮。2019年初，一位年轻警察慕名找到赵银光，请她帮忙劝自己母亲去报案。原来，老人被骗了20多万，还执意“等”着骗子公司支付本息。

赵银光穿过大半个济南城，上门劝解这名警察母亲。她讲述自己的被骗经历，对方很震撼，袒露心声，这个项目是老姐妹动员她参加的，被骗就被骗了，哪怕钱没了，也不能得罪老姐妹，把面子丢了。

面子重要，还是抓住坏人重要？在赵银光的开导下，老人终于面对现实，答应报案。

“咱是被骗了，不丢人”

赵银光在外面讲了无数遍自己的遭遇，却不能在家说漏半句，所幸家里的钱基本由她掌管，老伴一下子没发现这笔巨额损失。每次做志愿活动，赵银光一大早出门，吃晚饭时才回来，老伴问起来，她就打马虎眼，说是去跳广场舞了。

2019年，山东省公安厅想找一些被骗的人拍宣传片，很多人不敢露面，赵银光拉着田友娟毛遂自荐。

反诈骗宣传片播出后，家人开始起疑心，赵银光还“嘴硬”，不肯承认。然而，天下沒有不透风的墙，家人最终还是知道了事情真相，老伴更是又气又恼，认为钱损失了没办法，可赵银光不该把这么丢脸的事到处说，赵银光倒也卸下了心理负担，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被骗不丢人，宣传面大了，别人上当的几率就小了。

我们是在阳光下，骗子是在阴暗里！这就是“奶奶反诈团”的底气，她们通过宣传反诈知识，多次打破骗子公司的发财梦。

2021年年底，一家金融公司以领小礼品为由，在大街上拉老年人。赵银光和田友娟假装被“拉走”，进入活动现场，偷偷拍照，搜集证据。几次下来，她们确定这是一家骗子公司，向有关部门举报，很快，这家公司被查封。

其实，赵银光被骗半年之后，小晶曾主动找过她，脸上长满白斑，说是因为压力太大，身体出了问题。 她还说想帮赵银光找回钱，可她已经被公司解雇了，自己也投了十几万进去，全打了水漂。事已至此，赵银光难免心软，表示不怪小晶，她最恨的是骗子公司，让小晶以后找份正当工作，好好过日子。

根据多年的“反诈经验”，奶奶们对骗子的套路了如指掌，他们大多是利用修公路、拆迁、环保、绿化等基建项目做名头，听上去都是很正规的项目，然后大打感情牌，达到非法目的。

被骗的老人中，有的曾在国企或机关工作，还有的是从公安战线退休的，在外人看来，他们应该是体面、有文化、不会被忽悠的，结果还是掉进了陷阱。他们觉得丢人，不敢和家人说，也不敢报案。

老人被骗后的心态发生很大变化，如果郁闷得不到排遣，很有可能出现情绪问题。赵银光经常让他们多来看看演出，和大家一起互动，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彼此可以互相抱团，找回生活的希望，好好活下去。

毕竟上了年纪，奶奶们在人前神采奕奕，但每场活动下来，都疲惫万分。赵银光上楼两步一歇，说话久了要扶住额头，田友娟虽然比她小一些，可得过两次癌症，手术前一天，她还在为一场活动做最后的筹备，离开时才说，自己明天要住院了，得请个“假”，奶奶们都哭了。

因为咽不下这口气，“反诈奶奶团”和非法集资的骗子斗智斗勇已有4年余，奶奶们把反诈骗、防范非法集资的宣传当成自己的事业，宣传团由最初的十几个人发展到现在的150多人，已陆续办了近500场志愿演出。她们平均年龄64岁，最大的81岁，三分之一左右的奶奶是金融诈骗的受害者。

如今，宣传团已在济南建立95个宣传站点，市中心的老旧小区有，郊外的新小区也有。

据相关数据显示，老年人金融财产权益受侵害的刑事案件中，超九成为非法集资类犯罪。赵银光希望通过宣传，让很多小区实现“零非社区”——没有一个居民参与非法集资金融诈骗的社区。

“复仇之路”还在继续，奶奶们和时间赛跑，想着再多干几年，被骗的人就能少几个。“也许再有两三年，我们就可以结束使命了。”这是赵银光的期盼，也是奶奶们的心愿。

编辑/宋凌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