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如花

孙智翔

一

我的教育梦想来源于大三那次支教。阳春三月，万物复长，学校组织支教活动。我被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教初二语文。这所中学一个班接近六十人，教室里密密麻麻摆着木桌子木椅子，地面铺着普通砖块，经年磨损，坑坑洼洼，有些课桌摆不平，写字总要歪向一边。教室的铁门斑驳地见证着岁月的痕迹，幸福的是每间课室都配备投影仪，不至于回到手拿粉笔写满墙的年代。

初来报到便迎来期中考试，班里没有人拿优秀，班级平均分40多，其他科目同样惨不忍睹。我在课堂上评讲试卷，回应得最活跃的几个学生拿着红笔抄板书，他们不过是搬字过纸，其余的人要么睡觉要么发呆。课堂上的听写，多数学生在本子上零零丁丁写几个字，基础太差的学生只能写自己的名字，有些居然连拼音都没认全。

雪琼是班长，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有一次，她对我说： “老师，妈妈说读完初三我就要去打工，女孩子还是打工给家里赚钱比较重要。现在读的书不花钱，妈妈才会让我读。”我问她想继续读书还是外出打工。她说： “我还想继续在学校里读书，但我的成绩差，读不下去。”末了，她又补充：“这里很多爸妈都是这么做的，要么打工，要么嫁人。再读书，就得花钱。”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抱着她流下泪水。

永成的拼音基础近乎零。我拉着他闲聊，想知道他的小学六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告诉我家里有六个兄弟姐妹，他排中间，哥哥姐姐都已外出打工，他在家要照顾弟妹。自己也曾想过要努力学习，可惜小学已落下大段距离。父母不懂教育，也没文化，只希望他读完初中可以外出打工，为家赚钱。我问他，课堂上的内容他能听懂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多数都是不懂的，不懂的时候只能睡觉。” “老师想帮你补回拼音，我们从头学起好吗？你愿意吗？”永成点点头，眼睛里闪着一丝我不曾见过的亮光。

在这个班里，有许许多多和雪琼、永成相差无几的孩子，越来越多孩子愿意和我闲聊，分享他们的家庭与日常。交谈的时候他们很快乐，我则越发悲伤，这里的学生多为留守儿童，父母长年外出打工，本地父母的观念里也认为读书不如打工能赚钱。遇上学生旷课，我打电话找其父母，拨出的号码均显示外地城市，拨通后的父母无一例外回复我“知道了”后再无下文，绝不会像繁华都市里的爸妈，一听到孩子没有上学立刻心急如焚，四处找寻。挂断我的电话后，这样的父母照样不管孩子，孩子照样旷课。

支教结束，我叮嘱他们要珍惜现在的学习时光，尽量不要等长大后才后悔当初的浪费时间。我把雪琼的联系方式留下，返校后寄给她很多书本杂志，我不能改变她的命运，唯有希望她在毕业后能拥有继续看书的幸福。临走时，孩子们自发送我上车，哭倒好几个女生。

级长在我的实习手册上写道：“你将是一名充满爱心、善心的教师，愿你征途漫漫，前程似锦。”来支教一趟，一颗小小的种子正在内心里悄悄发芽。我渴望成为一名教师，打通教育盲区的最后一公里。我不愿看到更多天真烂漫的孩子因为父母的愚昧无知断送自己本应光明的前景，我想让更多活泼可爱的孩子成为祖国未来坚实的栋梁。

二

毕业后，我来到佛山，迎接我的是一所乡村小学。村里的孩子较之淳朴、自然，学校非常贴心，安排一位经验老到的随班老师作为搭档，工作算是暂时适应。

推门课是新老师的第一场“考试”，我上了《蟋蟀的住宅》这一课，获得听课老师的一致好评，评课时都说我的思路新颖，新老师有此功底很不错。有此番肯定，我更愿意埋头工作。学校为快速提升新教师们的教学水平，开展“师徒结对”的传帮带活动，让我和年级内的一位老师结成师徒。师傅认真传授，我虚心学习，多次到师傅的课堂上观摩，认真撰写听课心得，与师傅交流在教学中的困惑。我也热情邀请师傅到我的课堂上听课，指出我的不足。犹记得学校组织的第一届校内青年教师课堂大赛，我上的课文教学是《触摸春天》。师傅不仅亲自和我研读文本、修改教案，反复打磨我的课堂语言，还邀请年级组里的老师一同和我磨课。当发现我的板书设计过于普通时，她二话不说，利用中午休息时间为我用卡纸重新设计板书。那一节课获得校内评比一等奖，录制的课堂实录被评为当年“一师一优课”县级优课。

师傅不仅在教学上倾囊相授，在治理班级方面，她也无私地给予我很多具体的指导，让我在遇到棘手的班级管理难题时不至于手足无措、自乱阵脚。犹记得班里有学生丢了钱包，家长万分焦急找到我，我才知道此事。毫无头绪的我在师傅的指导下先在班级里做学生的思想工作，再通过监控找到肇事学生。师傅又教我如何引导学生才不会伤害到他又起到教育的作用。师傅说得最深刻的一句话： “老师不是警察，也不是法官，不是要判学生生死。老师只是负责教学生知识，让学生知道什么行为是错误的，怎么做才能从错误中改正。”在师傅的帮助下，我圆满解决这件事，这个孩子也收敛起来，在学校里不敢胡作非为。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斗智斗勇中，我和学生的关系越来越融洽。6月的一天恰逢我生日，推开课室门，我发现黑板上写着“语文老师生日快乐”几个大字，旁边密密麻麻写满学生给我的祝福语。 “祝语文老师生日快乐！”孩子们拍着手给我唱起生日歌，这份惊喜让我觉得无比甜蜜。

学校远离城区，保留着旧的教师宿舍，一群年轻的老师由此相聚，年轻人臭味相投，平日里习惯嘻嘻哈哈，下班后相约在操场里跑步、打球，不想做饭便去下馆子，偶尔来个厨艺大比拼。我们还参加街道组织的教职工趣味运动会，下班后训练两人三足、背对背夹球，操场上时常飘荡着我们的欢声笑语。

工作逐渐步入正轨，教学活动异彩纷呈。我加入语文科组开设的课题项目，和同事们做起关于诗歌的课题。读书月里，学校举办“融爱金小，共浴书香”阅读推广活动，我和另一位语文老师带领学生上台表演诗朗诵。学校创建公众号，成立对外宣传小组，我很荣幸成为小组成员之一，经常加班加点为推文的撰写、编辑忙碌。同事接到家教沙龙的任务，几个住宿的同事和我一起组建“智囊团”，下班后哪也不去，碰头一起研究。我还一头扎进各种比赛中：街道班主任技能大赛、街道青蓝工程展示课、区语文教师基本功评比……一路忙忙碌碌，又一路稳打稳扎，个人成绩比较出彩，参加的比赛皆有优异成绩；教学成绩蒸蒸日上，期末统考位列前茅，在学期总结大会上被领导点名表扬。

转眼间，我的第一批学生毕业离校。我开始摸到和家长沟通的技巧，与家长的交流不再心慌；开始娴熟地与学生斗智斗勇，与学生的谈话不再空泛；也逐渐拥有小小的教学心得，知道课堂需要“一课一得”，知道指令需要清楚明晰，知道板书需要简洁干净。日子平淡，每看到一张张盖满红印的奖状，心里仿佛灌满蜜糖，那一颗浅浅的梦想在心中正花开灿烂。

三

接手全校最难收拾的班级，我始料未及。这班孩子根本不把老师放眼里，上课喜欢任意妄为，喜欢挑战老师的威严；下课铃声一响，老师没说下课，有的孩子从教室内窗口跳到走廊外，有的孩子在班里互相追逐，有的跑到工具房的杂物柜里玩起躲猫猫……男同学喜欢成群结队做坏事，女同学分两派勾心斗角，整个班级就像一堆散沙。全班正气不足，邪气横行，打架、讲粗口是常见的现象。班中找不到一个可帮手的班干部。我的内心一方面有着对未来未知的恐惧，另一方面心底里的不自信拔土而出。我只是入职不久的新老师，真能带好这个班级？

开学未及一周，午休记录本上全是鲜红的扣分，我要求全班利用班会课进行反思。面对整顿，班里大部分孩子默然接受，唯独小远——一班之长的他用哭声抗议我。我没有向哭声妥协，反而更严厉地说： “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情要勇敢承认，尤其是班长，更要以身作则，做好榜样。”小远没有理睬我，转头冲出课室。再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个地拖桶，哭红着眼睛狠狠向我砸来。我躲开，他连砸几下，地拖桶被砸得四分五裂，我的手臂也被碎片割伤。一旁的老师拉开小远，他握着拳头不停地喊，暴躁得如同一头狮子，面色涨得紫红。我被小远的举动吓得不知所措。

心理老师向我分析，小远是个多疑、敏感、应激反应严重的孩子，我需要重点关注他的情绪。我后悔自己的冲动与鲁莽。如果在他哭的时候安慰他几句，如果当时换种方式或语气与他对话，如果早一点察觉他的情绪异常，或许伤害不会铸成。这件事让我对他的管理产生顾忌。以小远为首的几个孩子受到影响，也相继闹出诸如闹情绪不肯吃早饭午饭、联合起来孤立班级同学、课堂顶撞其他学科老师的事。学校管理层知道后，德育主任专门下班协助管理。学校插手越多，我管得越小心翼翼，学生越加肆无忌惮，班级问题一天天严重。终于引来校长专门的谈话，她告诉我： “管理学生不能出现不敢管的情绪，这不仅对学生的成长造成影响，也会给教师埋下职业的阴影。”校长让德育处停止干预，将班级一切交还到我手上，我必须强迫自己面对现实——班级管理不细致不到位，我重新组建班委会，手把手教班干如何管理班级；顾虑学生的情绪问题，我主动与家长联系，及时了解学生的思想动向，争取家长配合教育工作。恰逢《中小学教育惩戒规则（试行）》推行，我和孩子们一起学习后制定简单却重要的班级约定。我坚持和孩子们分析每一周的班级情况，为班里的正能量行为颁发奖状，在家长群大力表扬。渐渐地，顽固分子的情绪有所收敛，爆发的次数逐渐减少；班里再发生打架事件，会有好几个学生上前劝架，有些还学着我的样子处理事情。多数学生已经能将我在课堂上的话听进去，将心思放回课堂上，班上有正义感的学生开始增多，我总算能松一口气。新学年开始，我不再任教这个班，想起过去种种焦头烂额，特意写下一封信让新班主任转交他们，不曾知道他们是否阅读到这封信，但每次再在学校里遇见，连最调皮的学生都自发喊我一句： “老师好！”第一次听到，我不禁又红了眼睛。当时被他们气得跳脚，差点对现实妥协投降，如今只觉苦亦是甜，风雨过后的彩虹分外耀眼。

四

苏霍姆林斯基说： “如果你想让教师的劳动能够给教师带来乐趣，使天天上课不至于变成一种单调乏味的义务，你就应该引导每一位教师走上从事教育科研这条幸福的道路上来。”做科研，许多老师的第一反应不是苦就是累——这是对科研的误解。恰恰相反，身处一线的我们更有可能在教学实践中捕捉到有价值的研究课题，只要认真从教，手头必定积累了丰富的一手研究资料，有时只需要稍加思考，问题随之可以成为课题。年轻的我们更应该勤加思考，勇于探索，奋于改革，培养对科研的研究兴趣，在研究与创新中磨练自己。

第一次参加课题研究来源于语文科组长的邀请，历时两年的课题研究让我的文本解读能力、课堂管控能力收获不同程度的提升。尝到甜头后，我开始潜心钻研课题研究，先后加入区级关于低段诗歌兴趣发展的课题研究、校级关于幼小衔接工作的课题研究，自己主持着整本书阅读策略研究的校级课题，每有收获，便将其整理成文字稿，已有多篇公开发表。

鸟欲高飞先振翅，人要进步先读书。入职第一年，同事向我推荐《师道》，并说《师道》刊登过他的文章，我无比羡慕，立刻订阅。此外，还订阅《班主任之友》《小学语文教与学》等杂志，每月杂志到手，如饥似渴地阅读。我开始坚持写作，将班级里发生的故事、我的思考与疑问记录下来，这些故事不仅内化为我的素养，更让我收获颇丰——前年获得区师德征文比赛三等奖，去年获得二等奖。

带班最彷徨的时候，我认识了广东省名班主任工作室主持人刘永要老师，幸运地成为刘永要工作室第二周期的学员，和其他学员一起开展为期两年的研讨学习。在工作室里，我接触到风趣幽默的书君，行动力十足的思怡，踏实稳进的雁妍……刘永要老师更是我学习的榜样，他主持成立的永要德育联盟，致力于研究中小学德育问题，每周三和周六晚上都会邀请名师开展讲座。每场讲座结束，我都依时写好自己的感想，不知不觉写下了几万字反思。我成为其中一个研讨群的管理员，定期主持研讨活动，现在这些研讨成果准备结集出版。

回望师者生活，可能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却有着和谐旋律；可能不是那么一帆风顺却让人无比眷恋。抬头前看，我们都在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心中如有梦，眼里必有光，脚下定有路。愿我们每个人都心怀一颗教育梦，有梦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