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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释道视野下的孟浩然仕隐心态新考

2022-04-01纪懿恬

文学教育 2022年3期
关键词:孟浩然心态

纪懿恬

内容摘要:孟浩然是唐代杰出的诗人,他文采斐然却终生布衣。孟浩然的仕宦与隐逸之路具有特殊性,他固然有求仕心态,但诗中一直流露出对“隐”的向往同样值得关注。综合考虑儒释道三家对孟浩然影响的复杂性,并结合盛唐时代背景,紧扣具体诗作再来解读,发现他内心对“隐”有更深的向往。这样认识孟浩然的仕、隐心态,助于对其人、其诗有更深入、全面的理解。

关键词:孟浩然 仕 隐 心态 儒释道

孟浩然是唐代少有的终生未仕的文人。有人认为他是纯粹的“隐士”,李白曾将孟浩然描绘成一位不为官、不事君的高士,诗中赞曰:“红颜弃轩冕……迷花不事君。”(《赠孟浩然》)

闻一多说:

隐居本是那时代的普遍现象,在旁人是一个期望……在孟浩然却是一个完整的事实……[1]

也有认为孟浩然非纯粹的隐逸诗人,[2]而是“为仕而隐”:

他读书、隐居是为了求仕;漫游的最终目的是求仕……初盛唐士人入仕的几大途径孟浩然都走过。积极求仕贯穿他的一生。[3]

另有认为孟浩然其实一生处于“仕”与“隐”的矛盾中:

表面看来,孟浩然一生未取得功名,长期过着隐士式的田园生活……在他内心深处,与隐士形象又有较大差距……这种仕与隐的矛盾几乎支配了他的一生。[4]

以上研究孟浩然“仕”与“隐”的观点,大多以通常模式研究浩然为何求仕,为何向隐。本文在前人研究基础上,重点从儒释道三家对浩然的影响入手,同时考虑盛唐精神时代因素,并结合具体作品来分析。不单考察孟浩然内心对“仕”与“隐”真实的心态,同时也探究形成这样心态的原因。试建立对孟浩然其人、其诗更全面的认识,也为文学史上的隐逸诗人建立一种新的解读方式。

一.孟浩然生平中的“仕”与“隐”

据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记录:

开元二十八年……食鲜疾动,终于冶城南园,年五十有二。[5]

可推孟浩然生年约为永昌元年,终于玄宗开元28年,享年52岁。

浩然生平相对简单,《旧唐书》只寥寥数语:

隐鹿门山,以诗自适。年四十,来游京师,应进士,不第,还襄阳。张九龄镇荆州,署为从事,与之唱和。不达而卒。[6]

《新唐书》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拜见玄宗”和“失约朝宗”二事:

帝问其诗,浩然再拜,自诵所为,至“不才明主弃”之句,帝曰:“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因放还。采访使韩朝宗约浩然偕至京师,欲荐诸朝。会故人至,剧饮欢甚,或曰:“君与韩公有期。”浩然叱曰:“业已饮,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辞行,浩然不悔也。[7]

由以上两书可大致概括孟浩然一生:早年以隐居为主,中年求仕未果,晚年曾入张九龄幕府。中途有两件影响仕途的事。一为拜谒玄宗时,因所吟之诗忤上,被放还,失去了一个进仕机遇。因这段轶事的真实性有所争议,本文考察浩然仕、隐心态时,未将此事作为主要依据。另有不赴约韩朝宗引荐一事,使他再次失去了进仕机会。总体说来孟浩然一生基本与仕无缘。了解孟浩然的相关生平,有助于更好地分析他仕与隐的心态。

二.孟浩然对“仕”的心态

尽管孟浩然布衣终生,但并非从未有过“求仕”之心。他在《自浔阳泛舟經明海作》中写道:“魏阙心常在,金门诏不忘。”[8]有“人在江湖,心系王室”之意。在《田家作》中吟咏:“谁能为杨雄,一荐《甘泉赋》”,希望自己能像杨雄一样得到引荐。举进士不第后,又感叹:“犹怜不调者,白首未登科”(《陪卢明府泛舟回岘山作》),“十上耻还家,徘徊守归路”(《南阳北阻雪》)。这些都表现了浩然对仕宦似乎有热心的态度。

一方面,孟浩然的求仕心态受到了儒家思想的影响。浩然有诗云:“惟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绍未躬。”(《书怀贻京邑故人》)鲁和邹分别是孔、孟的故乡,浩然在这里暗示自己是孔孟之后,[9]且能秉承学习儒家经典的遗训。《论语·泰伯》有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又言“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浩然所处盛唐乃“有道”之時,应当出仕。他自己也说“圣主贤为宝,卿何隐遁栖”(《久滞越中赠谢南池会稽贺少府》)。是故浩然叹曰:“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临洞庭》),为自己在“圣明”时未仕,没有建树汗颜。儒家强调知识分子当“以道自任”,考虑“道”的得失,而非个人的利害。[10]在这样的前提条件下,可以理解为士人入世并不是“为己”,而是一种社会的责任,也即“忠欲事明主”(《仲夏归南园寄京邑旧游》),辅佐君主建设国家。因此,浩然多次在诗中写到“壮志”“壮图”表明自己有心怀天下的责任感。可见,儒家所倡导的济世用事的精神对孟浩然的“仕进观”有颇深影响。

另一方面,孟浩然的积极求仕也很可能受到“盛唐精神”的影响。盛唐国力强盛、经济繁荣、思想开阔,形成了一种进取昂扬的时代风尚。在这样的环境中,文人有更多建功立业的机会,盛唐文人也形成了独特的个性,哪怕身处困境依然豪情满怀、壮志千载。[11]这种时代精神也会对浩然的求仕心态造成一定影响。此外,浩然也说过“男儿一片气,何必五车书”(《送告八从军》),表达了对从军者的赞扬,只要能为国做贡献,不在于何种方式。再次透露了在浩然求仕主要是为报效国家,不是为名利的心态。

然常被忽略的是,尽管孟浩然在诗作中表现出积极“求仕”的心态,但他并没有很早就参加科举。他第一次应试是开元十六年,已经是四十岁时。浩然曾送好友张子容参加进士考试,并作《送张子容赴举》。据《唐才子传》记载:

(子容)开元元年,常无名榜进士……初,与孟浩然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12]

同隐鹿门山读书,子容开元元年已进士及第,浩然却迟迟不应试,令人不解。无独有偶,浩然也曾送弟洗然应试,并作《送洗然弟进士举》。为何浩然总是送亲友考试,自己却要等到不惑之年才参加科举?可能浩然在参加科举前希望走推举、献赋之路,前文所列的一些诗中也可证这一心态。也可能浩然二十五岁(开元元年)前,唐朝政治格局不稳定,“无道则隐”符合儒家义理。但是一个真正汲汲于功名的人,似乎会尽早尝试所有能够使自己入仕的方法,而不是一再等待被荐,更不会得到引荐机会却饮酒甚欢,遂不赴约。这样看来,浩然内心深处对“仕”的心态似乎不像表面上看到的那么殷切。

若说“解贫困”是孟浩然入仕的目的之一,倒也未必。孟浩然有诗“先人留旧业,老圃作邻家”(《南山与老圃期种瓜》)。可以看出浩然家有祖辈留下的田产,温饱应当可以自足,诗作中也未曾流露过生活有危机。因此,浩然晚年曾短暂入张九龄幕府,多半还是因为希望自己在盛世能为社稷苍生有所作为。然而入幕后浩然曾曰:“从禽非吾乐,不好云梦田”(《从张丞相游纪南城猎戏赠裴迪张参军》),又言:“愿随江燕贺,羞逐府寮趋”(《和宋太史北楼新亭》),透露出对官场的倦恶。幕僚生活非自己所想,也不能实现“鸿鹄志”。

可见,浩然虽有意“入仕”,但这种心态的形成受到了许多外界因素的影响,如儒家“进仕”思想、盛唐精神,也可能受众多亲友皆入仕求官的影响。但浩然“求仕”乃是出于公心,士人的责任,是为了辅助君主安邦定国。浩然内心深处是“好乐忘名”的,正如他在诗中所说“朱绂心虽重,沧洲趣每怀”(《奉先张明府休沐还乡海亭宴集》)。

三.孟浩然对“隐”的心态

孟浩然有求仕之心,但无拘执之念,[13]举荐无门、应试不第后便吟:“拂衣去何处,高枕南山南”(《京还赠张维》),这并非其无奈之言,这种隐逸思想由来已久。

浩然早年就有多首诗提到东汉襄阳隐士庞德公,表达了对庞公的怀念与尊崇,如:

闻就庞公隐,移居近洞湖。(《寻张五》)

何必先贤传,唯称庞德公。(《题张野人围炉》)

此外,浩然多次借魏晋高士的典故表达自己的隐逸情怀。如:“且乐杯中酒,谁论世上名”(《自洛之越》),借张翰饮酒纵适,不为身后之名,表达自己也不追逐功名利禄,愿归隐自适。再如“欲徇五斗禄,其如七不堪”,亦自比陶潜、嵇康,显现出一种无意入仕,一心向隐的态度。

魏晋名士中对浩然影响最深远的当属陶潜,在诗中多有体现。他曾多次直言:“尝读《高士传》,最嘉陶征君”,“我爱陶家趣,林园无俗情”(《李氏园卧疾》)等。这些诗无不流露出浩然对陶潜的仰慕,无论是行为上,还是思想上,都欲向其靠拢。陶渊明除了不苟流俗被后代称道,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他的“任真”,任凭自己最真实的心意自然流露。[14]

浩然继承了这一点,故王士源曰:

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以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5]

“求真”“放性”二词精妙概括了孟浩然的精神特质,他创作、交游或隐居,并非出于功利或矫饰,而是为了保持身心自由,不受外界因素影响。[15]他追慕隐居的高士,实际也是追慕清高的人品和精神境界。[16]因此,浩然的山水田园诗才能有“每无意求工,而清超越俗”[17]之感。以颇具盛名的田园诗《过故人庄》为例,句句透露出浩然心神归于自然时发自内心的悠然与自适,不能不说他是真心向隐的。

另一方面,浩然对“隐”的慕求也有部分源于佛家和道家思想的薰陶。孟诗有言:“幼闻无生理,常欲观此身”(《还山赠湛禅师》)。“佛家以为涅槃之真理无生灭,故曰无生。”[4]浩然自幼便听闻佛家无生之理,并以此观身。只有在“隐”中、“静”中抛去凡尘俗世之功名荣利,甘于淡泊,才能体会这一妙意。正如浩然所说:“禅房闭虚静”,“心静水亭开”(《本阇黎新亭作》)。“尘念具已舍”(《云门寺西六七里闻符公兰若最幽与薛八同往》)带来的不仅是“从此去烦恼”(《宿天台桐柏观》),更是超脱功名利禄后,达到随造化而安的心态。“会理知无我”(《陪姚使君题惠上人房》),在空静中达到“无我”之境,方能“始知静者妙”(《宿终南翠微寺》)。这样的心境在追求功名利禄的官场俗世中无法实现。此外,浩然回归自然,“求隐”的思想也有部分源于道家。诗中有“渐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游精思题观主山房》)。“玄理”乃道家玄虚奥妙之理,“坐忘心”则出自《庄子·大宗师》,有“虚心无执,故能端坐而忘”之意。浩然意在表明尘世间一切已不在心中,有超然物外之感。还有一些与道家有关联的用典如“酌霞复对此,宛似入蓬壶”(《与王昌龄宴黄十一》),“蓬壶”是“蓬莱”和“方壶”两座道家仙山的合称。再如“赠君青竹杖,送尔白苹洲”(《送元公之鄂渚寻观主张骖鸾》),其中“青竹杖”化用老聃与手握青筠之杖的黄发老叟谈天地之数,后与世人绝迹的典故。浩然借“蓬壶”和“青竹杖”这些道家用语,暗示自己愿远离尘嚣,做隐逸之士,与道家返朴归真的思想相契合。

由此来看,孟浩然对“隐”是真心向往的,“平生慕真隐”(《寻香山湛上人》)绝非虚言。浩然在“隐”中求得“真我”,得到了精神上的升华。诗中流露出的怡然、清空感是真切的,“没有此心境,单靠诗歌创作技巧的锤炼,永远也学不到。”[18]从孟浩然同乡好友张子容再到李白、杜甫等文人所作涉及浩然的诗文,没有一篇认定其是热衷功名的。譬如张子容称颂浩然“高才得孟嘉”(《除夜乐城逢孟浩然》),杜甫赞叹:“赋诗何必多,往往凌鲍谢”(《遣兴五首》)对孟诗给予了高度评价。白居易则从文才和品格两方面表达了对孟浩然的仰慕:“秀气结成象,孟氏之文章……南望鹿门山,蔼岩有余芳”(《游襄阳怀孟浩然》)。

可见,同时代的诗人也都将孟浩然视为才高德贤的隐士,并没有因孟浩然终生未仕,而替其惋惜;也没有流露出追忆孟浩然求仕不得的遗憾。既如此,结合前文的分析,有更大的把握可以说明孟浩然内心对隐逸有着更深的向往。而他所表现出来对仕途的渴求,更大程度上是出于兼济天下的社会公心。但实际上,这不是孟浩然内心的终极追求,成为超然物外的隐者才是他更加渴望的。

孟浩然作为盛唐时期才华横溢却终身布衣的诗人,他的仕与隐引起学界众多讨论。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结合盛唐时代背景和儒释道思想对浩然的影响,并且关注他不惑之年才参加科举这些时常被忽略的细节,结合孟浩然的生平和诗作,考察他对仕、隐的真实心态。认为他“求仕”乃因士人“以天下为己任”,并非追求仕途的名利荣华。若说浩然的“仕”、“隐”心态让人觉得有矛盾之处,大概因为他那颗渴求“归隐”的心时时被济苍生的责任牵绕,在向往隐逸的同时,放不下士人的责任,但求仕并非出于个人名利目的。孟浩然“求隐”乃因“求真”,在隐逸自然的宁静中回归本性,获得精神的超脱。因此他内心是更加倾向于“隐”的,在归隐中得到心灵的升华是他的最终目的。这样认识孟浩然的“仕”、“隐”心态,或有助于对其人、其作品有更新、更深的理解。

参考文献

[1]闻一多.唐诗杂论[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24.

[2]乔象钟、陈铁民.唐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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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士源.序[M]//孟浩然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1.

[6]刘昫等.文艺下·孟浩然[M]//旧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5050.

[7]欧阳修等.文艺下·孟浩然[M]//新唐书,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5779.

[8]孟浩然.孟浩然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8.本文所引孟诗皆出自此版本,不一一注明。

[9]李景白.孟浩然诗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198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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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辛文房著,李立朴译注.唐才子传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70.

[13]张朝富.也谈孟浩然的不仕[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54-56.

[14]叶嘉莹.叶嘉莹说陶渊明饮酒及拟古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7:201.

[15]张安祖.解读孟浩然的隐居[J].北方论丛,2006(6):10-11.

[16]李华.孟浩然与陶渊明[J].北京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2(4):1-6.

[17]沈德潜.唐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19.

[18]佟培基.孟浩然詩集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7.

(作者单位:香港教育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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