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方言“V倒”的构式意义、话语功能及形成分析
2022-03-31冯雪燕
冯雪燕
(重庆城市管理职业学院 通识教育学院,重庆 401331)
在重庆方言中,“V倒”是比较活跃的语用表达形式。学界对“V倒”的句法位置、语法意义和V的类型都做了研究尝试。“V倒”表动作的进行、完成结果或动作、性状处于某种状态或延续[1-3]和表动作的状态或方式[1-2]。
作为能产且常用的构式,“V倒”具有自身的语法意义。无论是表动作进行还是表动作、性状的持续,都只是其构式意义的具体化。而且,“V倒”在交际语境中往往具有不同的话语功能和话语效果,这使得“V倒”这一构式有多种意义。本研究尝试结合“V倒”的语法意义,剖析“V倒”整体的构式意义,并探究“V倒”构式的形成过程。
1 “V倒”构式的语法意义
作谓语的V与紧随其后的“倒”一起构成“V倒”结构。此结构通常用于会话语境,一般不用于客观陈述某种事物或事件。在重庆方言中,“V倒”有三种语法意义,分别是表动作行为产生的结果或达到了目的,标记为“V倒1”;表动作行为的进行或性状的延续,标记为“V倒2”;表动作行为或性状的相对停滞或静止,标记为“V倒3”。
1.1 “V倒1”表动作行为产生的结果或目的
在“V倒1”中,“倒1”是动作行为发生后所产生的结果,这个结果往往表示客观人物、事物或事件。如:
(1)爸妈已经在火车站出口了,你接倒他们没得?
(2)父亲将快递信息传过去,没曾想只有五岁的儿子将快递取倒了。
(3)今天去邻居的园子摘李子吃,结果遭逮倒了。
(4)怎么又碰倒你了哟?
(5)昨天顺路去拜访一位朋友,不想遇倒夫妻俩正吵架。
上述五例中,V 分别是“接”“取”“逮”“碰”和“遇”,均是人的动作行为,后面的“倒”直接或间接皆有指向的对象,例(1)和例(5)直接将指向对象“他们”和“夫妻俩正吵架”放在“V倒1”后,前者为人物,后者为一事件;例(2)(3)(4)中的指向对象分别是前文语境中的“快递”、(摘)之动作者和说话者。
“V倒1”既可以用于客观陈述某种事物或事件,也可以用于会话语境,如例(1)和例(4)。“V倒1”相当于普通话中的“V到”结构。随着“到/倒”指向对象的隐喻推广,“V倒1”后面的对象扩展为空间名词、时间名词、性状程度等,如:放倒桌子上、开会时间延倒后天了、书看倒58页了。
有学者也将这种“倒”称作趋向补语。“V倒1”中有些V表示人物的心理活动或感觉,如“这件事真把我焦倒了”“这个妹妹遭吓倒了”等,喻氏说此“V倒”“表示人具有了某种感受”。究其实质,此类仍属于“V倒1”,“倒”是“我”焦虑的动作行为和“这个妹妹”吓的动作行为的结果,表示“焦”和“吓”的程度是“倒”。
1.2 “V倒2”表动作行为或性状的停留或相对静止
表动作行为或性状处于停留或相对静止状态,是“V倒2”的主要用法,此用法相当于普通话中的“V住”。如:
(6)前面那个人,站倒!你东西掉了。
(7)快点拦倒那个小偷!
(8)把门关倒,小心外面的人撬开了。
(9)把楼梯推倒,否则倒下来了。
从话语环境中可以看出,例(6)的“站倒”意为“站住”,是说话者对听话者的一种祈使或命令,希望对方采取“站”这个动作行为,也就是说,“站”这一动作行为处于稳定和凝滞状态。例(7)中“拦倒”仍是说话者对听话者的祈求,希望对方发出并保持“拦”这一动作行为。例(8)的“关倒”意为“关住”“关紧”,例(9)的“推倒”意为“推住”,皆是说话者要求听话者发出某种动作行为并让该动作行为处于停滞不动或相对静止的状态。
“V倒2”中的V因紧跟“倒”,表示这一动作行为一发生就处于这种状态。从认知心理角度看,说话者将这一动作行为看作整体,以旁观者的视角将其看作这一行为一直在发生或处在相对静止状态。但“V倒2”中的“住(停留)”所指对象却相对复杂,可能是“V”的发出者,如例(6)中的“那个人”、例(8)的“门”和例(9)的“楼梯”,也有可能是“V”的受动者,如例(7)的“那个小偷”。
在“V倒2”结构中的V往往选择与人体四肢动作相关的动词,以表示动作行为发生后处在一种稳定的状态或停留于此种动作行为。由于此动作行为是说话者以外在主体的身份要求听话者发出的,表达了说话者的一种主观愿望或希求。如例(6)中的动作行为“站”以及“站倒”这种行为状态均是说话者希望达到的心理欲求。而一旦听话者听从说话者,发出“站”这个动作行为并一直处在此种动作行为的话,就在客观层面上呈现为一种动作行为停滞或静止状态。“V倒2”通常用于会话环境,几乎不用于客观陈述某种事物或事件。
1.3 “V倒3”表动作行为的进行或性状的延续
“V倒3”表动作行为的正在进行或动作行为的持续、性状的延续,相当于普通话中的“V着[zhe]”。当某种动作行为或性状一直处在停留或静止状态,从外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此动作行为就是正在进行或此性状一直都在延续,也就是说以往研究者所说的“V倒”表动作或性状的持续。如:
(10)帮我把手机拿倒,我试试那件衣服。
(11)今天人有点多,你上去后就把位置占倒。
(12)前排的,你站倒,我怎么看呢?
(13)把碗端倒,好好吃!
(14)看倒一下行李,我去上趟厕所。
以上五例中的“V倒3”都是人的感知器官的动作活动,表明这些动作行为在一个相对封闭的时间内持续进行,如“拿”这一动作持续发生于说话者“试衣服”这一事件的整个过程中,“占”这个动作从听话者达到位置之时一直延续到说话者亲自到达位置之时的整段时间,“站”这一动作从听话者开始站延续到听话者听从说话者建议而坐下的整段时间,“端”这一动作是一直持续于端着吃饭的整个过程,“看”这一动作则从说话者提出要求到上完厕所回到原处的整个过程。一旦说话者关注动作行为或性状的持续状态,“V倒3”的语法意义就具备了。
当然,“V倒1”“V倒2”和“V倒3”并非截然分开,日常会话中往往存在交叉与叠加,即有些“V 倒”兼有两种功能。如例(6)和例(12)中的“站倒”,兼有“V 倒 2”和“V 倒 3”的语义功能,既表示动作行为的停滞或静止,又表示动作行为的持续进行。又如:
(15)A 你说嘛,我听倒的。
B 你说的,我听倒了。
例(15)中的“听倒”兼有“V 倒 1”和“V 倒 2”的语义功能。(15A)中的“听倒”表“听”这个动作行为的正在进行或持续,而(15B)的“听倒”则表示“听”这个动作行为的结果是“倒”,蕴含着交流信息已经接收到了。
这种兼有两种语义功能的 “V倒”究竟表示何种语义常会通过前后文语境的具体提示来呈现。如例(15A)中的前文语境“你说嘛”表示“说”这个动作的发生与“听”这个动作同时进行,且“说”的前提是要“听”,否则听话者就会放弃“说”这个行为;例(15B)中的前文语境“你说的”,表示听话者已经将交流信息表达出来,而“听”这个动作行为进行得怎么样呢?说话者用一个“倒”进行补充说明,表明“听”的结果。这两个例子实际上都说明“说”与“听”是同时进行的,只不过A句陈述的是这两个动作正在进行的状况,而B句客观交代过去已经发生的“说”和“听”这两个动作行为到现在产生的结果。
“V倒1”“V倒2”和“V倒3”的彼此交叠,从表面上看是同一语言形式的不同语义功能共存于某一时代,可从深层上看,却恰恰说明三者的共有形式具有同一的语法意义,即“V倒”的构式义。无论是表动作结果或目的的“V倒1”、表动作行为处在停留或相对静止状态的“V倒2”,还是表动作行为的正在进行和持续或性状的延续的“V倒3”,实际上均表达了说话者或陈述者对某种符合/不符合自身要求或利益的最终目标实现的一种期望。此最终目标可能是一种直接感知的动作结果,也可能是一种动作行为的正在进行或状态的持续,也可能是动作行为处于停留或静止状态,无论哪一种,都是终极目标的一种具化和细化。如例(3)的“逮倒”是说话者不希望出现的状况,即不符合自身要求或利益的;例(6)的“站倒”是说话者希望出现的情况,即符合自身要求或利益的。余例以此类推。
但就重庆方言对“V倒”的使用看,期望不符合自身要求或利益的目标实现的比较少,通常见于“V倒1”;而“V倒2”和“V倒3”绝大部分都表示说话者对符合自身要求或利益的最终目标实现的期望。
2 “V倒”构式的话语功能
“V倒”常出现于对话环境中,尤其是出现在说话者对听话者带有命令或劝告意义的祈使语句中,这就使得“V倒”构式会显现出不一样的话语强调焦点和语气的强硬。
2.1 “V倒”强调焦点的方法
汉语话语焦点的表示法主要有三种:语序表示法、焦点标记法和重音转移法[4]。重庆方言中的“V倒”构式主要采用重音转移法来实现对语用焦点的强调。如:
(16)A我让你看倒,你竟然走了。
B我让你看倒,结果还是不见了。
例(16A)中,说话者的语气重音放在“看”上,表明说话人强调的是这种动作行为实现与否,表达说话者对听话者要求实现V的祈使语气。
从说话者的期望而言,V的实现分为两种:一是期望听话者一直处在“看倒”这种动作状态,后文就可以接“你竟然走了”,“走”的动作行为与期望的“看”这个动作行为是相悖的,用“竟然”表达出乎自身预料或期望之外;另一种期望听话者发出V并产生相应理想的结果“倒”,后文就可以接“结果还是不见了”,表示听话者的V及其结果出乎说话者的期望或要求,这便是例(16B)句。
很显然,说话者用“V倒”构式时,语气重音在“V”上,强调一种对听话者一定要发生V的愿望;语气重音落在“倒”上,强调一种听话人一定要实现“V倒”的理想结果。当然,说话者若想强调听话者对发生V的重视度,也可以将“V倒”中V的发音时间延长;反之,如强调V的结果,就可以延长“倒”的时间。通过构式“V倒”重音和强调点的分析,我们发现:重庆方言中,焦点表示如果选择用重音转移法的话,往往是将说话音调的高度和时间的延长相结合来实现强调的目的。
2.2 “V倒”语气的强硬度
除了焦点强调位置有别外,“V倒”在显示说话者说话语气的强硬态度上也有一些差别。一般而言,用“V倒”构式,说话者要么是语气平和地客观陈述某件事或状态,要么对交际对方进行请求、商量或劝告,语气平缓宛转。正源于此,“V倒”前面可带有礼貌用语。如:
(17)麻烦您帮我拿倒一下。
(18)把椅子推倒,(不然)要滑下去了。
(19)你身体不太舒服,坐倒说嘛!
(20)孩子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真是把我焦倒了。
(17)(18)两句是说话者对听话者发出的“帮助”邀请,带有请求和商量意味,语气自然温和;例(19)是对听话者提出建设性意见或劝告;例(20)则是客观陈述自身所处的某种状态。有时“V倒”也带有强硬的命令语气,但往往限于两种情况:一是交际双方有比较亲密的关系,如夫妻恋人或长辈与晚辈之间,此种往往是基于心里对对方“权威”的认可;另一是说话者对听话者的言行极度厌恶或愤怒,如上文例(13)。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位于连动句中的“V倒”和“V倒”的重叠式“V倒V倒”,我们认为是“V倒”在特殊句法环境中的运用,其作用是其位于特定句法位置和句法成分时的语义效果,并非“V倒”构式本身的语法意义。马真曾就虚词本身的语法意义与虚词所在句子的语法意义不能混淆提出告诫:“切忌将含有某个虚词的某种句子格式所表示的语法意义硬归到格式中所包含的这个虚词身上去”[5]。也可以这样说,不要将某构式在某种句子语境中的语法作用说成是这一构式本身的意义。为此,“V倒”构式意义是表达说话者对某种符合/不符合自身需求的终极目标实现或达成的期望,而表示动作行为的方式或状态是其位于连动式句中作后一动作行为的修饰成分所具备的功能。
3 “V倒”构式的形成过程
重庆方言构式“V倒”中的“倒”表示达到或实现了某种目标,而古今汉语文献中的“到”是表达到某种目标的词。温昌衍研究江西石城客家话做补语的“倒”时认为,“V倒”是古代汉语表“颠倒”“倒下”实意动词的“倒”逐渐虚化而成的[6]。笔者认为,“V倒”的“倒”与普通话的“到”同源,“V倒”是“V到”在语言演变过程中的一个特殊结果,即“V到”语法化的一个产物。
重庆方言既使用“倒”也使用“到”,“到”主要用于两种情况:一是“到”作表“到达”义的实义动词,一是介引空间或时间终点的名词,即“到+空间地点词/时间名词”且位于句中主要动词前作状语时。这两种情况的“到”都不能替换为“倒”。也就是说,普通话中作动词补充成分的“到”,即“V到”才能演化成重庆方言中的“V倒”构式。
3.1 独立的“倒”和“到”不是“V倒”的源头
“倒”和“到”在先秦就已经独立存在,且均作为实义动词。“倒”意为客观事物的“颠倒”,后隐喻指称事理的转折和语气上的出乎意料,由动词虚化为副词[7];“到”意为空间地理位置的“到达”,以“起点—路径—终点”的认知原型进行隐喻映射,后指称时间、程度、情理等的达及。尽管魏晋之后诸多文献将“倒”与“到”互用进行表转折,但作为副词,它们始终位于主要动词之前,不能转化为“V倒”构式,故此类“到”或“倒”不会对“V倒”的形成起作用。
3.2 “V倒”的形成过程
重庆方言的“V倒”是动补结构,而动补结构产生的句法前提是连动式[8],探究“V倒”构式的形成应首先从考察上古时期“到”的连动句开始,且“到”位于第二个动词的位置,即“V到”句。如:
(21)其曹一鼓。望见寇。鼓传到城止。(《墨子·杂守第七十一》)
句子主语“鼓”发出三个连续动作“传”“到”和“止”,依时间顺序先后排序,先“传送”再“到达”最后“停止”。此处“到”的“到达”实义比较明显。
根据刘燕林[9]和周红[10]的相关研究,“V到”中的“到”作补语萌芽于六朝时期,唐代开始出现实例,但数量较少。王晓红[11]在考察“V住”的语义演变时指出,“V住”是由“V到”的“到达”语义的隐喻所生,当达到某种目标就表示处在了相对稳定、凝滞或静止的状态,由此,“V住”承担了“V到”的一种语义,即“停滞”“处在某种稳定状态”,其产生时间是东汉佛教传入时期。单从“V到”中“到”的词义演变由实意动词演化为趋向动词看,刘氏和周氏探讨作趋向补语的“V到”生成于唐代是没错的;而王氏从语义替换和结构形式的关系来解说“V到”在东汉时期被“V住”承担一定语义功能,也是没错的。
当到达某种空间地点时,意味着V实现或产生了某种结果,一旦这种结果状态成为关注焦点时,就会呈现两种状况:从结果本身而言,是一直处在相对稳定不变、凝固静止的状态;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种结果一直处在持续或延续先前行为的状态。因为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匹配,而重庆方言中的“V倒”的确含有事物或状态凝滞不动的相对静止状态,故我们采纳王氏的“V到”在东汉时期开始语义分化,并沿着两条路径演化,如下图1所示:
图1 V倒语法意义的演变过程
东汉时期,随着佛教的传入,口语词汇开始进入文献著作。在魏晋六朝时期,或许是语音的相近,“到”和“倒”开始互换[12-13]。如:
(22)谁言旧国人,到在他乡别。(北周·庾信《和侃法师三绝》)
(23)浮云翻似盖,流水倒成雷。(南朝陈·王瑳《洛阳道》)
(24)术退保封丘,遂围之,未合,术走襄邑,追到太寿,决渠水灌城。(裴松之注《三国志·魏书·武帝纪第一》)
(25)行过彭城,读道旁碑文未毕而绝倒……此碑乃瞻父守徐州时所立,故哀感焉。(《北史·崔瞻传》第九卷)
前两句是“倒”和“到”位于动词前作为副词修饰动词的例子,后两句则位于主要动词后,做动词的补充成分。这说明这段时期的“到”和“倒”几乎没有什么区别。随着“到”或“倒”后接对象不断扩大,由空间地点名词转为时间名词。随着范围的扩大,“到”也由实意动词转化为趋向动词,充当V的补语成分,动补结构就产生了。
唐五代和宋元时期,“V到”和“V倒”均见于文献,但两者有了较为明显的分工。“V到”主要见于书面文献,而“V倒”主要用于口语色彩浓厚的白话文献[7-9]。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由此,可以勾勒出“V倒”的演变发展简史:
先秦西汉时期“V到”—东汉时“V到”发生语义分化,为“V倒”出现奠定了基础—六朝时期“V倒”出现,与“V到”可互换—唐宋元时期“V到”与“V倒”并行不悖—明清时期,白话文献的兴盛使得“V倒”大盛,但“V到”在北方书面文献中仍保持特有地位。
综上所述,重庆方言“V倒”构式根据语法意义的不同分为三种,即“V倒1”“V倒2”和“V倒3”,分别对应于普通话中表完成体的“V了”、表凝固静止状态的“V住”和表持续的“V着”。无论哪一种,都是认知图式“起点—路径—终点”原型的隐喻映射,动作行为的结果自不必说。“V住”中,动作行为停止是说话者或陈述者的最终目标;“V着”中,动作行为的持续或性状的延续就是终极目标;连动式中的“V倒”往往是前二者的体现,只不过因处于连动式的语言环境,成为了后一动作行为发出的条件或方式,其本身的意义仍然是表说话者最终追求的目标或结果。整个构式的发展演变恰恰也是沿着这个路径进行的,也是符合温昌衍所说的“倒”的语法化的语义理据是由“趋向义”到“结果义”再到“状态义”[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