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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起书(节选)

2022-03-31范伟

花城 2022年1期

范伟

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一张脸,那是一张曾经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在22岁的时候,我和那张脸分道扬镳,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

那天晚上,我和他隔着好些人对了个眼神,然后就走散了。就在我写下这些胡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独自一人在天地间游荡,他还是30年前的样子,而我却老了。我要讲的,既是我的故事,也是他的故事。我要是懂得讲故事的奥秘,就会说:不知道是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写下了这一切。对我来说,这倒不是一句故弄玄虚的玩笑话,千真万确,在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他既不在场,又在场。

那是我弟弟方小亮的脸。

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同班同学马用、杜克和我,幾个人在北大数学系师兄宁大为家打了半宿扑克,六个人,四副牌,光摸完牌就得花好几分钟。那时,宁大为、费罗、乔小春、袁军等人都已经毕业,我们打的是一种名叫“够级”的牌戏,几个人轮番上阵,直打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一晚上很打出了几副惊心动魄的有趣牌例。不过,牌局本身无关紧要,我真正要说的是,我弟弟方小亮就是在这个扑克之夜失踪的。

关于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很想多谈几句,但我实在记不得了,也确实不再知道了。有人说,他是和他的同学们在山里旅游的时候突然一下子迷了路;也有人说,他是被外星人劫持了。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说法,但我确实不再知道了。我只记得,方小亮当时在清华大学读书,是计算机专业四年级学生。

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了些什么,我不怎么清楚,也不怎么关心,因为我一边忙着在北京城四处寻找方小亮,一边还要费力安抚从老家石家庄赶来的父母。我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平时为人持重,现在全都慌了神。这件事,把我毕业分配也耽误了。老实说,在这种情况下,我也没考虑什么分配不分配,我有几门课没有参加考试,毕业论文也没有写完,学校和系里把我按肄业处理已经算是格外开恩。

我知道父母在弟弟这件事上对我有怨气,他们觉得这个做哥哥的没有照顾好方小亮,没有担负起兄长的责任,这一点用不着他们说。几个月来,我和父母相处得小心谨慎,生怕惹他们发邪火。父亲和母亲都是古板的老实人,平常从来没有什么亲昵的举动,现在,两位老同志经常互相握着手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真受不了他们偶尔看我时那种复杂的眼神。他们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他们的小儿子荒唐失踪。

荒唐也罢,不荒唐也罢,自从出了这件事,我的心也空了一大半。小时候,我和方小亮总是一块儿上学下学,一块儿玩耍,长大后,我们又一起到北京读大学,一起放假回家。现在可好,遇到了这种控天无路、诉地无门的倒霉事,我这只孤雁只能独自上路,满世界去找他了。

从那时起,我的脑袋彻底凌乱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因为这件事,我获得了一张隐秘的面孔,在此后的岁月里,不管在外人看来我的脸有多么沧桑,这张内置的脸却永远不变,永远停留在了22岁。

因为我和方小亮是双胞胎,我这半辈子不时会在街上或某个地方看见有人突然惊疑地看着我,不用说,他们一准儿是我弟弟的同学或朋友。后来,忘了是在哪儿,一个算命的家伙告诉我,那天晚上失踪的其实是我。

我来到南方,来到海南岛,是因为父母的一个梦。起先,按照父母的指派,我在北京游荡了两个来月,寻找方小亮的下落。后来,父母突然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梦,梦见方小亮在海南岛的一棵椰子树上砍椰子。老两口醒来一合计,立刻决定派我到海南岛去。不用说,我对二老的亲梦,深信不疑。此时,海南岛刚刚建省,是一个人们趋之若鹜的热点特区,方小亮在那里砍椰子,着实不错。我记得复梦的时候,老两口都非常高兴。我老娘哭了,老爹也哭了。我父亲擦着眼泪对我母亲说,收椰子是个好工作,从月亮上看,老二可以说是地球上的吴刚。对此,我母亲流着泪点头表示赞同。关于方小亮的另外一种可能是,方小亮的脑袋出了毛病,忘了自己是谁,一时找不到回家的路。这是父母最牢固的、至死不变的看法。总之,我父母此时已经掌握了真理,看问题十分全面。

同班同学钱晨曦已经早我两个月来到了岛上。钱晨曦是我们这届的优秀毕业生,原本分配在中央某个部委,后来情况有变,中央某部委取消了这个名额,钱晨曦一气之下放弃了留京机会,主动要求到海南特区工作,结果被分到了海南省委宣传部。在海南省委大院门口一见面,老钱就大声惊呼:“我×,方小明,你怎么来了!”然后接过我的行李,“快,扔下你这堆破烂儿,一会儿就跟我下乡去!”

老钱可说是个头脑灵活、精力充沛的大疯子。三年级的一天夜里,不知谁在我们住的北大32楼底下喊:“地震啦!地震啦!”大伙儿纷纷往楼下跑,楼道里挤成了人疙瘩,老钱突然大喊:“都闪开,都闪开,我看看怎么回事!”就在所有人愣神儿的工夫,他从闪开的人缝里一溜烟奔下楼去了,从此大伙儿都叫他“钱阿瞒”。当天下午,我就跟随钱晨曦赶往海南岛中部的通什。路上,老钱告诉我,他正在搞一项采风活动。这项工作是他主动向部领导申请的。因为有钱晨曦引领,对我来说,海南岛像是一首律诗的第一个韵脚,因为我一上岛,就觉得自己像是从北大32楼的高低铺上起身,一伸腿就直接把脚落到了岛上,中间的路途,车窗外植被的转换、人们长相和口音的变化,都不过是一些一闪而过的幻影。到了晚上,关上房门,老钱却突然破口大骂海南岛不是人待的地方,真不该冒失前来。

“妈的,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流放之地!苏东坡、海瑞当年不都被贬在这里吗?咱们真是太愚蠢了,轻信了人家的鬼话,不肯用自己的脑袋瓜思考!你看看,岛上来的都是一些什么人?这里就是一个文化沙漠,一个孤悬海外的集贸市场,人们全都钻到了钱眼儿里,都在吆喝着赤裸裸地卖!我老爹老娘供我念书,不是让我到这儿来卖的!杜甫杜子美是怎么教导我们的?文物多师古,朝廷半老儒!嘿,我他妈的脑袋一热,负气离开北京,赶这时髦,真该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他这么大声嚷嚷,把我吓了一跳。论起哪里不是文化沙漠,老钱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无独有偶,照他的意思,文化已经全面休克。

我问他:“那你打算怎么办?”

钱晨曦压低声音说:“我要找个正当理由回北京去,让学校重新分配,争取留在北京。”然后又迅速恢复了正常语调,“真没想到你会自投罗网,咱们都他妈太幼稚了!”他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可反驳的。我跟钱晨曦说了我父母关于方小亮的梦,钱晨曦听后大笑不止,之后突然收住笑,说:“既然两位老人家都做了梦了,那就绝不会有错!”

此时已经是9月底,岛上仍然热得要命,我过上了这一年里的第二个夏天。钱晨曦扔给我一把椰扇,我们俩拼命对扇。老钱说:“刚来那几天我就没有睡过囫囵觉,肠子都悔青了!后来,心一横,他妈的,干!”

“都打算走了,还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我需要一份过硬的工作鉴定!就是走,也不能给母校丢人!”我的幼稚提问引发了老钱一阵冷笑,“再说也不能白来一趟,趁工作之便,把想干的事都干了,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才算不虚此行!”我看着老钱严肃的小脸儿,猛然意识到:我们从同一个地方来,此时却已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我是个体制外的流浪汉,裤兜里没有毕业证,没有派遣证,回北京,回老家,回哪兒都是白搭。

我和钱晨曦用他们单位的打印机偷偷打印了一叠寻人启事,在海口街道上四处张贴。之后的一天晚上,我俩来到海边,分别把各自制作的漂流瓶扔进了大海。老钱的瓶子里的字条上写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总共做了十个漂流瓶,老钱说,只能扔一个,多了就不准了。我不管那一套,把所有的瓶子都投进了浪花里。

坐在礁石上,望着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我突然悲从中来,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这一哭不要紧,害得老钱也陪着我唏嘘了好一阵。

“咱们这辈子不可能就这么完了,朱老忠那话:出水才看两腿泥!走着瞧吧!”老钱声音哽咽,表情和口气都狠巴巴的,整个人似乎已经疯癫。

“咱们受的是天底下最古怪的教育,以后要做的,就是把之前装到脑袋里的东西全部清理出去。”钱晨曦抹掉眼泪,情绪渐渐平静下来,高屋建瓴总结道,“不过,这一趟也没有白来,在这个充满铜臭气的地方上待了一段时间,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毫无疑问,人们已经走上了一条只讲求利益和生意的愚蠢之路,从今以后,就是钱的时代,就是钱管理一切、操纵一切的群氓时代,总之就是‘钱老师’的时代!世界入口处写着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遇钱而开’!眼下的乱象就是一个象征,宣告了理想主义的渐行渐远,预示着一个物质主义时代的到来。”

钱晨曦是个象征迷,对一切事物都要追寻到背后的象征意义才肯罢休,他对自己的总结非常得意,等待着我的反应,但我此时还没有达到他的思想高度,无法由衷称许,只想起了北大中文系青年教师钱老师上课时风风火火的模样。说起今后的打算,钱晨曦说与其在这个岛上胡混,他宁愿回北京找一家文化单位,做一个洁身自好的文化人,潜下心来好好做一做学问,随后老钱又劝慰我:“你也甭太难为自己,一切都才刚刚开始。”然后,我们俩一块儿站起身,冲着大海尿了一泡,两股野尿交织向前,一会儿他远,一会儿我远。我们俩忍不住傻呵呵地笑了一阵,然后,老钱起头,我们俩对着大海,大声唱起了一首歌:“小妹小妹,该去的会去,该来的会来,命运不能更改……”这是我们自习回来时经常在楼道里吼唱的一首歌,连极少唱歌的方小亮也会唱。

又过了一个多月,钱晨曦果真走了。单位里的人都来码头送他,我也夹在人群里跟他告别。一个当地大姐抱着“因病退回学校重新分配”的钱晨曦红了眼圈,依依不舍地叮嘱:“小钱,好好养身体,有机会一定再来我们这边玩哦。”钱晨曦忍着泪拼命点头。船渐渐驶入大海,越走越远,钱晨曦踮着脚使劲向岸上送别的人们挥手。老钱的身形越来越模糊,尺寸越来越短小,看上去既渺小又忧伤,他张合着嘴喊叫着什么,岸上的人一句也听不清,声音全都归于沉寂。

我在一个廉价小旅馆盘桓了一阵,在海口四处游荡,寻找方小亮,后来钱越来越少,实在撑不下去了,就带上铺盖卷住到了椰子树下。睡在椰子树下的远不止我一个人,后来人越来越多。连续几个晚上,我在一棵椰子树底下睡觉,蚊子在耳边嗡嗡乱响,搞得人难以入眠,到了晚上,有些情侣甚至偷偷摸摸发起情来,搞得人更加难以入眠。椰子树是无家可归者的天堂,现在,我已经住在了椰子树下,可方小亮到底在哪棵椰子树上呢?我的老同学们又都在哪里呢?

我毕业分手那天,我和同班同学马用、杜克等人在北大图书馆前的草坪上喝了一夜的酒,唱了一夜的歌。马用穿着用毛笔大书了“走起”两个字的T恤衫,站在塔松前大声朗读了他新写的几个无韵诗句:

从此啊,好兄弟,从此我们天涯孤旅。流浪、寻找、毁灭、重生,

巫女从旋转的水晶球里看到了一切,这是我们的成人礼……

听着马用疯痴的号叫,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一时忘了身边的这些家伙都是谁人。仿佛置身于一片大水之中,耳朵里灌满了水,周围的声音越来越远,我的身体不可抑制地向下沉沦。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慢慢缓过神来。之后,我们一首接一首唱起歌来,我最喜欢的一首歌这样唱道:

我数着那电线杆流浪,到处都有我的床,

我的职业是流浪汉,到处都是我的故乡……

从椰子树的缝隙里遥望深邃的夜空,我不由得想到,也许就像宿命论呆瓜雅克所说的那样,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遭遇到的一切幸和不幸都是天上写好了的,都是天上的大石板、大卷轴里写好了的。

我原本打算来海南岛,找到方小亮后立刻带他回家,现在一切归于渺茫,不得不重新计议,做长期待下去的打算。

我四处登门求职,寻找工作,一时难以如愿。椰子树底下虽好,不是久居之地,尤其老天动不动就下雨,十分可厌,再说,天气很快就要冷起来了。赤手空拳站在岛上,我两眼一抹黑,兜里的钱越用越少,眼看就要饿肚子,心里不由得惶急起来。

临了,还是同住椰子树下的一个哥们儿拉了我一把,这位大学学力学的朋友悄悄告诉我,一家文化公司正在招聘图书编辑,他因为专业不对口,没能成功,建议我赶紧去试试。

第二天一大早,我连忙赶去应聘。招聘地点在海口宾馆一个带空调的房间,房间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闲谈不超过五分钟。房间里坐着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负责面试的是中年老王,年轻的那位驼背小个子只是在一旁抽烟、咳嗽、吐痰,间或皱着眉看我一眼,表情十分不耐烦,像是谁把他气着了。老王问了我一些基本情况,然后出了个题目,让我背诵《滕王阁序》。刚背到一半,年轻那位突然打断我说:“得得,别啰唆了。明天就来上班吧!”他这么一说,吓了我一跳,简直救了我的命。我连忙跑到街上,用兜里仅剩的几块钱买了一把香蕉、一瓶豆奶,吞吃下去。事后我才知道,年轻的那位是这家文化公司的实际老板刘刚。

我的老板刘刚,是个一刻也闲不住的小个子,每天很晚才起床,从床上爬起来之后就一边喝茶,一边研究几份中央和当地大报纸,揣摩天意和气象,之后开始在办公室里吐痰,擤鼻涕,把两只脚搁到办公桌上摇晃。他的官方身份是一家中央大报驻海南记者站站长,另外,他有意无意让人们知道,他跟当地的一些政要都是拱猪的交情:“省长老梁最爱耍赖!书记老许还算规矩,但是牌技太差!”

刘刚名下的“万利”公司号称文化公司,干的多是书商的活计,公司的出版业务主要由老王负责。

刘刚每天呵斥这个,呵斥那个,给大家伙儿鼓劲儿。“我就是真理!世界上没有别的真理!”“大亨正在诞生!全世界的钱都正在往这儿流!你们以后从我这儿出去,就是大亨!”这是他培训职员的独特方式,核心意思是让属下对他彻底拜服。主编老王负责业务和考勤,上班迟到罚钱,事假病假罚钱,出现错别字罚钱,总之,一切都在钱上见。我从别人嘴里听说,老王大学学的是哲学,来海南之前是一家文学杂志社的副主编,老王在副主编位置上坐了十几年,伺候了好几任流水主编,因为升迁无望,最终被刘刚挖来主管业务。老王戴着一副厚如瓶底的近视眼镜,看人活像是在闻人、嗅人。

按照刘刚和老王的策划,我们这些一文不名的年轻后生,开始着手编写教人发财的书:《百万富翁是怎样炼成的》《一夜暴富》《日进斗金》。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一个月又一个月,我差不多看遍了古今发财经。商业兵法正在成为真正的流行时尚。

我们难得有空上街,不知从哪天开始,大街上冒出了大批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整个海岛变成了一个大建筑工地。这些外来户操着各类语言在大街上喧哗,拿着皮尺四处丈量,准备大显身手。一会儿有消息说,这块地要建度假村,一会兒又有消息说,另一块滨海的地已经被香港的某大亨买走。一个星期、一个月之后,这些地价突然飙升了五倍、十倍、百倍,还在继续攀升,那些早早出手的卖主,只能捏着已经签字的合同着急地干瞪眼;一些精明的家伙,卖了买、买了卖,乐此不疲。

刘刚起先很瞧不起房地产,觉得这一行没有文化,都是土老帽儿干的,是个粗鄙的危险行业。“买什么也不能买地,当什么也不能当地主!成本太高!”这是他最初的看法。可是眼看着有不少人很快阔起来,刘刚终于把持不住,动了买地的念头。一天,刘刚带着我来到一块有望拿下的空地,左看右看,喜不自胜。实际待买的地,既荒芜又凄凉,地面上活着的生物,都带有那么一股可怜巴巴的戚容,远没有在沙盘或地图上那么生气勃勃,引人遐想。刘刚眯着眼观望了一阵,像是在思考,又像风水家在望气,突然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说:“他妈的,点石成金,卖什么都不如卖地强!不就是弄个批文填个表的事吗!发这样的财简直是侮辱我的智商!”

“将来这里一定会像香港一样漂亮!”这是刘刚的预言。自从决定杀进房地产行业,刘刚就立刻把自己看作海南岛的总设计师,以香港的标准做比照,准备建造亚洲最高的摩天大楼。

此时,我有了固定地址,分别给朋友们写了信,也收到了马用、杜克、钱晨曦等人的回信。马用分到了北京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分管料具,准备骑驴找马,另寻出路;杜克回到原籍河南,在一个袜厂当宣传干事;钱晨曦留北京的如意算盘落空,不得已回到了重庆,被分配到老家那个县的计划生育部门当了一名计生干部。钱晨曦在信里大骂系里管分配的老师不是东西,感慨当初不该贸然跑到海南岛,后来更不该贸然离开,因为内地的氛围和自由度远远不如海南,总之,一步错,步步错。不过照我看,当地的乡亲们有福了,钱晨曦很快就会把身体文化在巴蜀大地上发扬光大。

“万利”公司的几个同事都是30岁上下的年轻人,我们每天在主编老王的鞭打下处理稿子,老王从内地一个混账企业家那里得到了真传,掌握了一种名叫满负荷工作法的利器,给大家的工作定额定量,弄得大家昏头涨脑,好几个人实在受不了,只好跳槽离开,余下的人工资涨了一点,工作量却又翻了一倍。一到周末,我们几个各怀心事的文字民工要么找老乡聚会,要么约着去舞厅跳舞。这两项娱乐我都没什么兴趣,空闲的时间都用来在大街上胡乱游荡,或者在宿舍里写信、发呆。一到发工资的日子,我就把一大半工钱给家里寄去,算是给老爹老娘报个平安。

刘刚自从搞上了地皮生意,便从出版事务里超脱出来,更加优哉游哉,神秘莫测,一天到晚吆五喝六找机会捉弄别人。某一天,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副崭新的扑克,开封后扔给主编老王。老王翻看了一眼,立刻皱起眉头,大声说:“呸,什么东西!出这种东西的人简直不要脸!老实跟你说,刘刚,我这辈子,就认‘正派’两个字,谁要是想用女人诱惑我,那是万万不可能!”原来刘刚扔给老王的是一副春宫扑克。刘刚轻声细语对老王说:“老王,别激动,是香港那边出的。人家送给我,是让咱看看资本主义文化的另一面,咱是谁呀?都是受组织教育多年的老同志。”老王也觉得自己的表白有点过,解释说:“我是见了这些脏玩意儿搂不住火。你这话说得对,咱是谁呀?我就是看,那也是批判地看,辩证地看!”

过了一会儿,刘刚带我出去办事,走出门没几步,他突然停住脚,笑嘻嘻掉头往回走。来到门口,刘刚悄悄掏钥匙开门,只听屋里叽里咕咚一阵乱响,我们进到屋里,就见老王正在红头涨脸收拾春宫扑克,忙乱中扑克散落了一地,眼镜也掉在地上摔碎了。刘刚说:“要下雨了,我回来取一下伞。”老王连声说:“好,好!”我们再次出门的时候,刘刚知心地对老王说:“没事儿老王,慢慢看,批判地看,辩证地看。”出了门,刘刚止不住地乐,然后往地上使劲啐了一口,说:“装什么大个儿的呀,又不是没有那话儿,必须承认,大家都是有鸡巴的动物!”我不同意刘刚这么作弄老王,一来我没有看到春宫扑克,二来因为我此时还是一个童男,对男女之事还没有真正开窍。

海南岛不是久留之地,这一点不必避讳,可我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我隔一段时间就到钱晨曦的原单位看看有没有信件,信箱也总是没有我日夜期盼的消息。只有一次,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说在某时某刻依稀在海边看到了寻人启事上的人。我连忙打了个三轮蹦的赶过去,越走越觉得古怪,后来才突然醒悟,那时出现在海边的人正是我自己呀。有时我想起方小亮,思念中夹杂着一些无能为力的羞愧。苏轼当年因为乌台诗案被抓,原打算自杀了事,后来想到弟弟苏子由,担心自己死后苏子由不能独活,就打消了自尽的念头。这么一想,我知道方小亮一定不会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世界上。

“钱老师时代”有一天走在大街上,突然想起了钱晨曦的总结,觉得实在振聋发聩。我周围的人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都削尖脑袋拼命捞金,恨不得连眼里冒出的金星都牢牢抓住。在这些狂热的淘金者当中,我可说是唯一一个逆行的异类。我来这儿是来寻找我弟弟的呀。除了我和父母,世人早已经把他彻底忘掉了。我老爹老娘隔段时间就写信给我,打探消息,有时候还会随信附上他们在梦中看见的图景。每回接到信,我的心脏都会哆嗦一阵。我梦想有这么一天,我突然收到一封信,或者一封电报,说你弟弟回来了,那样我就彻底踏实了。我和我父母各怀一份希望,就相当于三份,这三份希望,加在一起非常可观。

这之后的一天中午,我趁午休到邮局给父母汇款、寄信,汇报一段时间以来的情况,因为在刚刚收到的一封信里,父亲不知根据什么,断言说我在海口只顾自己痛快,一点正事不干,简直是乐不思蜀的刘阿斗。他这么指责我,令我既生气,又难过,只好立刻回一封信,详细叙述自己近来经历的一切。另一方面,我也正式向他请示,该不该回到老家,因为我在海南岛这些时日,有关方小亮的消息一无所获,不知还有没有在岛上待下去的必要。正是在这个当口,我认识了一个女孩,要是一个星期之后我父亲在信中骂我、呵斥我,倒也不算冤枉。

这个小邮局位于海秀路街角处,里面人挤人,人挨人,又闷又热,空气十分污浊。排队的时候,我突然听到旁边队列里一个姑娘愤怒的声音:“把你的脏手拿开!”说话的姑娘个头匀称,面容姣好,身穿一件黄色的泡泡纱连衣裙。被她呵斥的是站在她身后的一个30多岁的男子,男子涨红着脸辩解道:“怎么能这么说话呢?”那姑娘突然转过身,脸对脸对着那男子,右手食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冤枉你了吗?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猥琐!不要脸!臭不要脸!”这就是她对那个男人的评价。那男子终于抵挡不住,扒拉开众人逃了。之后,黄裙子姑娘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继续排队、办理手续。一时间,我的视线完全被她吸引住了,真是个美得厉害的姑娘。那姑娘办完事,昂首挺胸离开了邮局,活像一朵行走的水仙花。

从邮局回去的路上,我的胸口突然感到一阵憋闷,差点儿晕倒在大街上。大街像平时一样人来人往,却寂静无声,像是一部无声电影。迎面走过的人神态各异,全都是陌生面孔,没有一个是我的血亲兄弟。希望他在某棵椰子树下吧,希望他在中国香港、美国、非洲、欧洲吧,希望他在某个匪夷所思的泱泱大国或蕞尔小国吧。理应如此。按照常识,他总不能既不在这儿,又不在那儿。

就在这个周末的晚上,我参加了一个大学生联谊会。我留神观察在场的所有人,希望方小亮一时兴起,拨冗前来。开场前,突然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我努力回想,试图从记忆里搜索出这个声音的主人,却怎么也办不到。我扭过头一看,立刻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在邮局里看见过的那个穿黄裙子的姑娘。

此时的她,换了一身衣服,穿着一件淡青色T恤衫,牛仔短裤,赤脚穿着一双平跟儿凉鞋,很有几分英气。有那么一瞬,我的目光和她对上了,她冲我眯眼一笑,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

现在我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昏头昏脑,要想说清楚两人认识的具体细节,更是一件难事,因为,多年以后据她说,我当时径直走到她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用可笑的配音腔说,认识一下好吗?而我记得的另一种情形是,她中间出去了一趟,位子被人占了,回来时正好我旁边有一个空位,她对我说了声“你好”,就坐下了。她说我脑子有病,说那天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而我却记得她和几个男女在一起嘻哈笑闹。总之,事情的确切经过已经很难说清、复原。这个令我一见倾心的姑娘是湖北麻城人氏,名叫陶红。

那天晚上,组织联谊会的家伙们轮流上台讲话,都像是在拿着话筒喊叫。后来,承蒙陶红出了个好主意,我们俩溜了号,跑到大街上溜达。我告诉陶红,前一天中午在邮局寄信的时候,我见过她,她立刻扬声大笑起来。

“你是不是看见我跟人家吵架了?”

“是。”

“我妈告诉我,跟人吵架,一定要指着对方的鼻子,那样对方就气馁了。”陶红一路上一直止不住地笑,她的语速很快,一口南方普通话非常好听。“这是我第一次跟人吵架,就让你瞧见了。”她笑得总是毫无征兆,无所顾忌,一阵一阵吓我一跳。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她突然这么说我,“曙光在前头,要鼓起劲儿来呀,年轻人!”说完又笑了起来。

陶红读的是英语系,高考的时候政治考砸了,只够上本省的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后她不想当老师,就独自一人跑到海南来闯世界。此时,她正在一家广告公司做临时工,一心想找一个正式单位落下来,对我的编辑工作很有几分羡慕。通过陶红,我终于体会到被丘比特的小箭射中是怎样一种滋味,也许可以这么说,我和陶红立刻双双坠入了爱河,但我们当时都不会游泳。陶红的爱情像热带的花儿一样怦然盛开,热情洋溢,毫无保留。我跟她相处的方式主要是倾听。我无法像她一样兴致勃勃,但我昏头涨脑,努力跟上。

整整一个秋天,也可以说是整整一个夏天,我和陶红差不多天天见面,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时而在海边,时而在椰林。我们急切地像是被时间追赶着似的接了第一个吻。她如同春天,走进了久处冬天的我。

第一次觸到她的莲花样的嘴唇,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差点晕死过去。陶红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在摸索中前进。这已经够美好的了。我们都不怎么了解对方的身体。我们俩的第一次,在慌乱方面旗鼓相当。“好吧……反正……”这是她下决心后说的话。“好吧,反正……”此后每每想起这句话,我的心就会扑通软一下。跟陶红在一起,我体会到了短暂的无意识的巨大快感。不管今后我的命运有多么荒唐,多么恶心,我都不能说我没有品尝过美好的滋味。

因为陶红,我第一次喜欢上了海南岛的热,这份持续上升的永不枯竭的热度正跟陶红在我身上激起的热情相匹配。我拥有了一个全新的自我,一个与我同名同姓的、脑袋时而清明时而糊涂的傻瓜蛋。陶红浑身开满花朵,手、脚、腰肢、头顶、发梢……各处都是芳香四溢的花瓣,她的脚下像是安着弹簧,一有空就来几个舞蹈动作,或者走起简版模特步,一扭一转,煞是好看。

陶红看到我和方小亮在大学校园里的合影,又得知我弟弟是清华大学的学生,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我弟弟,她评价说,方小亮比我斯文,方小亮严肃、斯文的气质让她很喜欢,跟我弟弟一比较,我就像个一脸茫然的糊涂虫。她这么说我很高兴,也隐隐有那么一点小妒忌。

方小亮在清华读的是计算机专业,学制五年,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被普林斯顿大学数学所提前录取。按照原先的时刻表,他此时应该在美国,可是依照眼下的情况,就很难说了,也许他此刻就栖居在附近的某条渔船上面,谁说得准呢。陶红对方小亮的事并不知情,她只听我说方小亮正在读研究生。她希望在不久以后见到方小亮,最好是最近的一个假期……啊,兄弟,但愿你也在体会着这甜蜜的、发疼的心跳,但愿这些无所不在、欲罢不能的甜蜜烦恼也正在折磨着你。

刚刚成为特区的海南庆典格外多,不拘大节小节都要大张旗鼓庆贺一番。开场音乐播放的一律是令人振奋的鼓劲儿乐曲,不过甜腻呆傻的曲调很快就占领了天涯海角。人们在节庆上大喊大叫,大唱大跳,但大多数人此时还壮志未酬,都怀着一肚子心事,并非真心快活。

庆祝第四套人民币发行三周年的日子,海口的金融系统主办了一台晚会,陶红手里有两张票,带我一起去看。路上陶红忍着笑告诉我,票是我同屋同事李寒风送的,李寒风是南开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比我高几年级,来海南岛之前,在北方某省的团委工作,为人非常深沉。李寒风认为海南岛铁定是他的幸运之地,因为父母给他起了一个好名字,“寒风”在四季炎热的海南岛一定会受到欢迎。

我问是怎么回事,陶红没有回答,从随身包里掏出一叠纸递给我,我翻看了一下,全是李寒风送给陶红的情诗。陶红说,她到我宿舍见到李寒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信,之后,每天都会收到李寒风疯疯癫癫的情书。我差点气疯了,怪不得李寒风最近一段时间天天皱着眉头徘徊苦吟,原来是在背着我向陶红献殷勤。

陶红说我:“瞧人家李寒风同志,只见了我一面,就写了这么多诗,您呢?一个宿舍住过的舍友,好好找找差距吧。”说完又大笑了一阵。陶红让我把信和诗送还李寒风,告诉他别再写了,实在受不了了。

我们俩没有对号入座,远远看见李寒风转着细长的脖子四处寻觅。李寒风送票的时候,陶红要了两张,跟他说晚上会带个女伴儿一起来看演出。

“你不该这么捉弄老李同志。”

“嘁,也不撒泡尿照照,长得跟红缨枪似的。”

晚会永远少不了《我编斗笠送红军》“我爱五指山”之类的歌曲,可说是地方特色。中途一个歌手唱起了一首用流行歌曲曲调改编的“海南的风希望的风”,词作者是寒风,也就是我的秘密情敌李寒风。演唱过程中,陶红用胳膊肘一个劲儿拱我,让我别傻笑。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只好跑出来,到外面点了根烟抽。我再回去的时候正在演一个叫《特区颂》的舞蹈,因为根本不知道特区是怎样的,演员们只好按照朴素的想法在舞台上模拟盖楼、搬砖、手搭凉棚展望未来之类的动作,最后,连陶红都看不下去了,说:“嘁,还不如直接表演数钱呢!”

这个晚会的特别之处,是在最后安排了一段自由歌会时间,人人都可以献唱。陶红登台唱了一首歌,是那年很流行的一首歌,叫《跟着感觉走》。她唱得好极了,台风潇洒漂亮,观众使劲起哄要求返场,于是她又唱了一首《酒干倘卖无》,又赢得了满堂喝彩。陶红站在台上真是光彩照人,裙子的褶皱如手风琴般晃动,似乎有优美的音符在里面跳跃。事后陶红得意地告诉我,她原本要考音乐学院的,可是她老爹极力反对,决不允许她当戏子。陶红撺掇我上台去唱,我没有心思唱,也不会唱,好在上场献唱的人太多,轮不到我献丑。中途有一个家伙死把着麦克风不放,一连唱了三四首,差点儿跟要轰他下台的人干起仗来。

我到外面买了一束花,回来的时候发现陶红怀里已经有了一大束花,是一个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大个子送的,此人自称是某银行的经理,我老远看见他躬身把花和一张名片双手递给了陶红。我认出这个人就是开场时在台上唱《我爱五指山》的家伙,这场晚会就是他们这家银行出钱主办的。后来,我拉着陶红走了。陶红有点恋恋不舍,可也不想伤害我的小自尊。那天晚上,我既高兴,又怅然。

“我唱得好不好?”陶红问我。

“凑合。”我说。

“什么叫凑合?”

“凑合是我对歌唱艺术的最高评价。”

陶红笑了,问我:“你觉得刚才那人怎么样?”

“挺好。”

“他跟我说可以调我到他们银行工作,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当然去了。数钱多好!”

“欸,你还别说,”陶红在我前面一蹦一跳地得意,“我还就喜欢数钱!”

我妒忌了。陶红看出了这一点,她挺高兴。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当真遇到了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那个在银行主事儿的老东西也真肯为陶红办事,我这么说其实并不公平,因为那个人此时也就30岁左右,可说是一个青年才俊。不出三天,陶红就到那家银行上班去了,又过了半个月,银行家就把陶红的户口和档案一股脑儿从湖北老家调了过来。

不得不说,青年才俊把他对陶红的爱意全部落实在户口和工作上,实在太有说服力了。我一边为陶红高兴,一边不由得生闷气,第一次体会到劣势和虚弱。那时我还不通世故,不知道权力和金钱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只能用醋意和恼怒来抵挡,但这毫无用处,只能把事情搞得越来越糟。陶红興奋得发了疯,对我的不安很不以为然,认为银行家是自己生命中的大贵人。

陶红到银行上班之后,应酬很快就多了起来,既要接待存钱到银行的人,又要接待从银行往外贷款的人,时间紧张得不得了。以前,我随时都能找到她,约会从没有落空过,现在打电话给她,她多半会为难:“不行啊,今天我们单位有聚餐呀。”或者,“我们老板有应酬,非得让我去,不参加不好哦。”对此,我有些不适应,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忍痛慢慢对付这种新情况。很多个夜晚,我在大街上游荡,等待不定什么时候才能醉醺醺、兴冲冲归来的陶红。海口大街上的某些路段,路灯还没有装上,大街上行色匆匆的人们都如同孤魂野鬼。椰子树底下从来没有断过过夜的人,他们可说是步我后尘的倒霉兄弟。

陶红从银行领到第一月工资,立刻花重金烫了一个当时最流行的港式鬈发。她这么一捯饬,更漂亮了,看得我既动情,又惭愧。

陶红说:“得了,你用不着假装惭愧,我才不指望男人呢。”陶红一直在认真设计、规划自己的前途,自从有了这份中意的工作,她的脚步更轻盈了,很快就跟特区的节奏合上了拍,也跟银行家的步伐合上了拍。

我知道我不应该怀疑陶红对我的感情,我只是突然对自己失去了信心。陶红看出了我的心思,说我:“没想到你这么小心眼儿。傻瓜,你不愿意看见我好啊?”

陶红见过刘刚几次,认为刘刚是个满嘴谎话的大骗子,跟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建议我换一份工作。有一天,陶红兴冲冲地告诉我,她已经跟银行家说了,打算求他把我也调进银行。银行家让我先投一份简历,然后再定时间到他的办公室去面试。我一听就急了,立刻断然拒绝,为此陶红的脸都气白了,认为我不可理喻。

“真是不知好歹!别说你不去,你就是去了,人家还不一定要你呢!”

“不要正好!我怎么能让一个色狼面试!”

“人家怎么就色狼了?”

“瞧他看你时那副色眯眯的样子!”

“呵,我就不爱听你这么说话!我调工作凭的是自己的本事。”

“本事不本事我不管,反正他不是什么好鸟。”

“你以为别人都像你呢,以貌取人。”说完这句话,陶红自己忍不住笑了,但很快又把小脸儿绷住,“哼,终于说出心里话了!真龌龊!”

见我不高兴,陶红也没有再坚持。但不管怎么说,自从到银行上班后,陶红离我越来越远。她的身上具有云朵的气质,同时也一点不含糊地扎根在地上,也就是说,夜里是一回事,白天是另外一回事。只要我们的身体离开一米远,陶红就开始给我上课,多数是生意经和发财梦。陶红觉得我心不在焉,心有旁骛,对我越来越不满意。

“你老是离我特别远,为什么咱们俩的劲儿总是不能往一块儿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这辈子究竟打算做什么?”有一天,陶红向我发问。我不爱听她说这些,不过也承认她说得对,她的的确确是把我们俩看作一体做通盘考虑的,而我却没有。当时我们俩正走在海滩上,我说,我们只要往海里这么一跳,浪头一来,我们就消失了,像没有出生过一样。陶红撇了撇嘴,嫌我答非所问,说了不该说的疯话。

“我可不想糊里糊涂过日子。”陶红又一次向我说起了她的家事,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境贫寒,她和弟弟从小到大没少领受有权有势的人,包括阔亲戚们的白眼。“妈的,我们比谁差哪儿了?比谁都不差!我这辈子必须成功,必须发财!”

陶红并不知道,我们两人看似同行,其实一直走在两条不同的道路上。她有一颗昂扬的脑袋,也有一颗昂扬的心,她走得轻快,我走得艰难,总之,我跟不上她的趟。这天,我鼓起勇气向陶红讲述了方小亮失踪的事。陶红听后大为震惊,简直不能相信这种事居然发生在我的身上,从而部分理解了我的心事。因为这件事,我们的心更近了,同时似乎也更远了。

“正因为这样,才更应该打起精神,更应该不计代价多多挣钱,获得成功!”这是陶红的看法。有一天,陶红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个消息,撺掇我赶快注册一个公司,专门给内地来的客商提供咨询服务,收取佣金;另外的一天,陶红不知在单位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建议我考研究生,回北京,她说她愿意放弃眼下的一切,跟我去北京生活,这个看上去很诱人的提议也被我拒绝了,因为一想到为此需要重新背诵书本上那些好不容易忘掉的胡话,我就想吐,再说我也根本不想再回该死的学校。

“可是你这样晃荡到几时才算完呢?现在年轻还可以,将来怎么办?怎么就不能向前看!”在陶红看来,不管怎么说,所有的事情都正在好转,海南的发展和机遇就是明证,必须紧紧抓住眼前的一切机会。可是我的力气不够,更重要的是我什么都不想抓,只想找到我兄弟的下落,这已经成为一种惯性,一种病态的执拗。

因為进入了备有空调的办公室,现在陶红一回到我们租住的那个靠电扇降温的小家,就气不打一处来,觉得我眼下这种体制外野狗般的生活不安定,没有安全感,更没有前途。

“得到了就不珍惜了。”陶红频繁抱怨,这样的误解简直是在挖我的心肝,“你不在乎我也没什么了不起,喜欢我的人有的是。”这一点她说得倒是一点不错。

日子一长,陶红对我漫无目的寻找方小亮的这件事,嘴上不说,心里十分愤恨,简直把方小亮当成了隐藏在某处的一个敌人。而我,跟容光焕发、蒸蒸日上的银行家相比,只能算个活着一半儿的蠢蛋。

现在说起银行家,陶红一点也不忌讳,大大方方承认:“没错,他是在追求我,可我并没有答应他!你这么猜疑简直是在侮辱我!”话虽这么说,但我发现,她的底气已经远不如以前那么足了。

与陶红相比,我的确是个白痴。她这种人,像氢气球一样最终一定会飘到高处。她本来已经靠美貌和才艺进入了高尚社交圈子,偏偏还喜欢动手,居然在极短的时间内成了他们单位的点钞能手,也许她在这方面确实很有天赋。

此时,出版发财经的热度已经过去。我一时无事可做,担心被炒鱿鱼,就对刘刚说,我打算到黎民中去采风,记录当地的民歌和民谣,出一本《琼岛歌谣集》。刘刚惊讶地看着我,在他看来,我准是疯了。最后,刘刚打发我到库房去暂时协助发货。不久以后我才知道,刘刚早已另组了一套秘密班子,开始了另一番事业,开辟了一个新领域。

我偶然从一个名叫解力龙的湖南人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解力龙是个自学成才的文学青年,两三岁时得过小儿麻痹症,走路一颠一颠,两只手也没有发育好,细瘦变形,写起字来非常吃力。刚来的时候,解力龙见谁都满脸堆笑,点头哈腰,后来受到了刘刚的重用,经常在空调房间里代笔撰写新闻和专题稿,终于抬起头来了。

那天下班后,我在公司附近的水塘边看见了这个新晋的体面人,发现他竟然独自坐在塘边的一块石头上默默流泪。突然看见我,解力龙吓了一跳,连忙擦掉了眼角的泪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不打算干了,实在受不了了。接着他半遮半掩向我吐露了他的心事,这一两年,他一直在秘密炮制情色书稿,因为这项工作,无端加快了手指头消乏的频率,过不了一半天就忍不住来上一回,既疲累又自责,离自己渴望的艺术家生活越来越远,实在扛不住了。刘刚给解力龙配了一个单独的办公室兼宿舍,原来除了人道主义方面的考虑,还隐藏着这么一个秘密。

“你不想干,为什么不跟他明说?”

“我也想过跟他明说,可是大哥,他是老板,他要把我开除我以后怎么活呀……我总不能又回到大街上流浪,住到椰子树底下呀。”这个倒霉蛋考虑的倒是实打实的正经事。

解力龙说,刘刚经常这么给他鼓劲儿:“咱们正在开拓一个崭新的领域,当然也不是全新,古已有之嘛,但是跟解放思想前相比,的确得说是一个创新。我们搞出版为了什么?老百姓的迫切需要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五块钱一本,解决了多少穷哥们儿的性饥渴问题!对安定团结大有好处!我要把你打造成一个真正的畅销书作家,‘夏飞’,我给你起的这个笔名多好,夏日飞翔,将来一定能出大名……”这些话听上去很像是刘刚的口吻——刘刚和主编老王给我布置过这个选题,被我一口拒绝了。原来他们在背着我开小灶啊,王八蛋!后来,在解力龙的宿舍,我看到了几本文字不俗的小淫书,作者署名果然是“夏飞”。

大概也就在这个时候,我萌生了离开“万利”公司的念头。该离开了,傻瓜!一切都彻底完结了!除了在“万利”公司的位置越来越尴尬,我和陶红的关系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半个月前,陶红已经借口加班,住进了办公室,此后,她工作越来越忙,除了回来取过一次东西,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总之,幸福的星光黯淡了,消逝了。另外,在唱歌方面,陶红和银行家也已经组成了黄金搭档,唱起了《相思风雨中》《明天你是否还爱我》之类的港台情歌。我不能忍受陶红离开我的视线,但她到底离开了。

真正导致我离开海南是“万利”公司的突然垮台。不知被什么人举报,“万利”公司炮制的玫瑰系列情色小册子突然上了有关部门的办公桌,进而又上了更高一级管理部门的办公桌。除此之外,“万利”公司还涉嫌利用自己的发行渠道贩卖淫秽影像制品。这么说,经我手发出的货物有不少是这类玩意儿,这下把我惊得不轻。万万没有想到,“万利”公司此时已经成了一个制黄贩黄的秘密窝点。所有的淫秽制品都是辩证哲学家老王一手主抓的,怪不得老王一下子阔了起来,一向生活节俭的他居然在不久前买了一辆大皇冠当坐骑。

刘刚事先得到了消息,稳坐钓鱼台,却苦了兢兢业业一门心思搞事业的主编老王,因为这个公司的注册法人不是刘刚,而是老王。一天,办案人员突然行动,在“万利”公司抓住了倒霉的哲学家老王,其他人全都闻风而逃,只有腿脚不利落的解力龙一人当场落入了法网,他应该瘸人先跑才对呀。此时刘刚已经全副精力投入房地产生意,一时分不出身来过问这些不体面的烂事。

那天,天公作美,下起了小雨。我快要走到公司的时候,在十字路口突然遇到了红灯,我的心里陡然生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感到大事不好。我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当即转头,远离了近在眼前的老鼠夹子。

这可以说是一次及时的转身,一次完美的逃脱。我甚至来不及跟陶红当面告别,因为此时陶红人在北京。去北京之前,我和陶紅在电话里吵了一架,我告诉她,即使跟我分手,也不要跟银行家在一起,因为银行家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王八蛋。陶红在电话里大骂我是神经病,因为跟谁好是她的自由,用不着我来多嘴。

现在想来,我当时真是疯了。陶红不知道,就在前一天,银行家突然约我在海边见面,那真可说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面试,银行家带了两个保镖,三个人全都戴着墨镜,架势跟有些港片里的情景一模一样。银行家没有跟我废话,开门见山让我立刻从陶红身边消失,最好立刻离开海南岛。为了补偿我的情感损失,银行家递给我一个装满钱的牛皮纸袋,我恭恭敬敬接过来,然后一把将牛皮纸袋摔在银行家脸上,之后我们就打起来了,银行家扬起手里的大哥大砸在我的头上,他身边的两个家伙一拥而上,把我打翻在地,之后一左一右把我摁住,控制了我的身体。

银行家用大哥大指着我,骂我不识抬举,勒令我立刻滚蛋,说以后在海南岛见我一次打我一次。这出狗血剧情差点把我笑死,我真希望这几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当场把我打死。这一切自然都是瞒着陶红干的。之后陶红就和银行家一道,到北京参加全国点钞大赛去了,据说陶红是唯一一个不在第一线柜台工作的选手。

我从陶红单位要到了她在北京的电话,给她打了电话。

“找我干吗?”

“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反正暂时要离开海南了,先回老家看看,然后再……”我突然想到,我离开海南倒遂了浑蛋银行家的意。

陶红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然后厉声打断我:“那你还给我打电话干什么?!”

“就是想跟你道个别。”

“用不着!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陶红哭着把电话挂了。

我心里一寒,眼泪瞬间流了出来。我和陶红纠缠在一起这么久,对生活的理解比以前更加深入,也就是说,伤口更深了。

我一时不知道外面的形势,不敢白天出发,只能等天黑之后再上船。我背着行李悄悄拐到李寒风位于五指山大厦的办公室里,暂时躲避一下。几个月前李寒风跳槽到一个演艺公司,当上了这家公司的艺术总监,适时躲过了眼前这场不大不小的灾祸。李寒风早就看穿了刘刚,认为刘刚是一个奸诈狡狯、不学无术的大坏种。此人很有先见之明,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李寒风在他的单独办公室一见到我,就大声嚷嚷:“嗨,兄弟,是不是给我送喜糖来了?”

“哪有那好事儿。”

“你得有点危机感,陶红那小婊子可是个抢手货!”

“你才婊子呢!”

“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李寒风环顾着自己的办公室,一边观察着我的反应,此时他已经梳起了油头,穿上了大花衬衫,装扮成了成功人士,“怎么样,我这儿?还可以吧?按说我不该说老朋友的坏话。我早说什么了?刘刚就是个不择手段的浑蛋衙内,一点儿底线都没有,早晚得出事儿!这回怎么样?他自己没事儿,却把所有跟着他干的兄弟全坑了!”

我有一搭无一搭地用四川话说:“刘刚同志,是一个好同志。”

李寒风注意到了我的行李:“你这是要闹哪样?”

我说:“没事儿,出来转转。”

“不管遇到什么事兒都别想不开。昨天有一个倒霉蛋儿跳海自杀了。我几年前在老家的时候也老想着自杀,一个字,苦闷,不知道前途何在。现在在海南,感觉自由多了,痛快多了,当然也还远没到理想的程度。这地方的确没有文化,不过这件事情得从两方面看、辩证地看……”

听到李寒风说“辩证地看……”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这么笑,说明你屁也不懂。下士闻道,大笑之。你太年轻、阅历太浅,还不懂得比较,你要是在内地工作过哪怕一年,你就会有不同的认识,就会对这里赞不绝口。简单来说,正因为这里没有文化,才有我们这些文化人的用武之地,才是我们这些文化人的优势所在……”

“您是文化人,我可不是。”

在我们说话的当口,不断有人出入李寒风的办公室,都是莺莺燕燕的漂亮姑娘。我坐在屋里有些碍事,打算起身告辞,李寒风一把把我摁在椅子上,说:“你踏踏实实坐着,一会儿老哥哥请你吃饭。”李寒风一边给姑娘们做指示,一边在各种文件上签字,一边和我有一搭无一搭地胡扯。

“这些姑娘不比陶红差吧?”

“不知道你指的什么。”

“别那么一往情深,容易受伤害。”

“你都这么成功了,怎么还没把老婆孩子接过来?”

“离了。这回真是无家一身轻了。”李寒风瞟了我一眼,“兄弟,别为一个女人伤心,不值得。我听说陶红现在傍上了一个银行副行长,那孙子我很熟,也是个有名的花花公子。妈的,一个白花花的姑娘被一头脏猪糟蹋了。”

我起身要走,又被李寒风一把摁住了。李寒风用已经抵达彼岸的眼神打量着在苦海里扑腾的我:“怎么样,到我这儿来干吧。我正准备着手培养一批青年作者。”

“谢谢,我写不了顺口溜。”

“什么叫顺口溜?!”李寒风居高临下地笑了两声,“你还太嫩,根本不懂文学的真谛!”李寒风推开窗户,大概幻想会有一股凉风适时吹进来,结果吹进来一股大热浪,他又赶紧把窗户关上了。

“这是一个日新月异的城市,一块风水宝地。一个人只要有心,一定能弄出好作品、大作品来。兄弟,听我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是做买卖的料,我也不是,所有的牌都已经被人做过了手脚,所有的买卖都在暗中进行。”之后,李寒风转过身看着我,“你我兄弟一个屋住了两年,我劝你还是留下来。虽然哪儿都不自由,但这里终归天高皇帝远,比别处好那么一点点。”

也许李寒风这种靠贩卖真假艺术致富的勾当才算得上富有人性的生活?有那么一会儿,我突然觉得李寒风跟陶红很般配,他们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可算是这个岛上屈指可数的佼佼者。

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李寒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警觉地看了我一眼。

“兄弟,‘万利’那个案子里没你什么事儿吧?”

“有事没事我怎么知道?”

听我这么说,李寒风立刻紧张起来,不由分说拿起我的行李塞到我怀里:“抱歉了兄弟,原谅我不能再留你了,赶快走吧!你放心,警察要是问起来,我决不会透露你的行踪!”

我知道李寒风怕被连累,一时很后悔到他这里来。李寒风一边往外推我,一边向我道歉:“实在对不住了,兄弟!世道险恶,不得不防!咱们后会有期!”之后,迅速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楼下晃荡着几个穿制服的警察,我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个角落里,直到警察们走远才敢露头。在街角,我看见刘刚开车一闪而过。王八蛋,他倒逍遥自在!不知刘刚后来有没有给牢房里的哲学家老王送春宫扑克解闷,这事儿他完全可以做到。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逐渐知道,刘刚是江西人,原本是个农村青年,高考恢复之初,他从老家考入当地的一所粮食管理学校,毕业后跑到北京投奔一个战争时期在他家养过伤的老将军,在将军府待了几年,之后摇身一变变成了老将军的义孙。海南建省后,他凭借老将军的一张字条从一家大报社谋到了驻海南记者站站长的身份,来到海南发展。这条五短身材的好汉,多年后赚得盆满钵满,在北京当上了某房地产公司的总裁,整天养马,打高尔夫球,转核桃,收藏古董,写微博,在电视上胡扯。

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欲望和焦虑,也可以叫作梦想和希望,这些东西其实是一回事。在一根电线杆子上,我看到我不久前张贴的寻人启事已经被风或者被什么人扯掉了半拉。照片上的方小亮是他学生证上的大头照。旁边一个人也凑过来看启事。我担心他是个暗探,赶紧移步走开了。我的书法因为常年书写寻人启事,无意间已臻流利圆熟之境,成为不为人知的天下第三行书——“寻弟稿”,可谓意外得笔,下笔便到乌丝栏。

来海南旅游的人像狗尿苔一样越来越多。我像一个土生土长的岛民一样讨厌这些假模假式的旅游者。他们四处撒尿,四处照相,四处丢垃圾,好像他们有了钱就非得来这里拉尿一通不可。在那些吵吵嚷嚷的旅游者身边,我看到一个赤脚流浪汉把身边的垃圾归拢起来,一点一点放进了自己破旧的军挎包。只有四海为家的流浪汉才是真正值得敬重的规矩人。

逃离海口之前,我很想做点什么以示告别,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在码头上,我回头看了海口最后一眼,想起陶红,想起方小亮,一霎间心痛不已。有史以来大概没有几个人像我此刻这样心碎。我真想一头撞进海里,一了百了。

不远处,一家新开业的商铺正在放鞭炮庆贺。这是刘刚和银行家们的世界。“钱老师时代”已经彻底到来。

时隔几年,我顺着原路,又坐了一天一夜的船,来到广州。这时正值春运,火车票非常紧俏。我找到在广州工作的大学同学董大宽,在他的单人宿舍打了个地铺,托他买票,根本买不上。我自己连续起大早到火车站蹲了好几天,也买不上。车站到处都是外出打工的苦命人,个个惶惶如丧家之犬,有的孤身一人,有的拖家带口,孩子尚在襁褓之中。我思乡心切,甚至动了念头,打算沿着京广公路,一路搭车回北方老家。

董大宽在当地的一所海关学校当老师,每天下班回来后,趴在桌子上“吭哧吭哧”写小说,每写几页纸,就拿给我看。他的这部长篇小说名叫《你往哪儿跑》,写的是我们大学一伙呆傻青年毕业后发生的故事,活灵活现,悲悯深沉。主人公就是马用、杜克、他自己,还有我这些家伙,我就是一个字不看,也知道他写得好。

我忘不掉陶红,趁下班时间在老董的办公室里给她打长途电话。电话一通,陶红就劈头盖脸把我一通臭骂,指责我是懦夫,居然还有脸给她打电话。多年后我才知道,银行家告诉她,说我找他谈判:只要他肯付给我一笔钱,我就永远离开海南,离开陶红,这就是我突然离开海南的原因。不管我怎么解释,陶红都不肯听,这种可笑的故事她都能相信,可见她是昏了头。为了让我闭嘴,她突然问我跟她分开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对不起过她,我说没有。她立刻对我说她有。他妈的,这是要让我彻底死心的节奏啊。我知道在这件事上陶红的痛苦程度不亚于我,但她分手的决心几乎和痛苦的程度一样大。之后,为了刺激我,陶红向我详尽讲述了她和银行家好上的细节。我听后一下子哭了起来,泪水怎么也止不住,我甚至赌咒发誓对陶红说,那个流氓要是胆敢欺负你,我一定会杀了他……“你放心吧,他对我非常好!”这就是陶红对我说的话,说起那个人模狗样的家伙,她居然有几分亲热,甚至还有几分自豪,差点儿把我活活气死。最后我终于明白过来,在陶红心里,我此时已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外人。

一天,老董约了几个大学同学到大排档吃饭。在座的有高群、高众兄弟。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人一直喝到天亮才散,谁也没有喝醉,反倒越喝越精神,后来我们怀疑喝的是兑了水的假酒。

高众是北大中文系另一个专业的同学,四川人,他的哥哥高群,从四川的一所地方大学退学后一度在北京游荡,经常在我们男生宿舍里四处借宿。高众原本分配在广州一家卖电器的国营单位,上班不久,就因为收留了一位从北京来的通缉犯朋友,被开除公职,劳教了一年。说起分别之后各自经历的趣事,我们几个相对一顿傻笑。

散场的时候,看着高群、高众兄弟俩,我触景生情,不由得起了手足之思,一时控制不住情绪,流了眼泪。高群、高众兄弟用四川方言交谈了几句,突然对我说,你干脆别回去了,就在这儿跟我们一块儿干得了。我原本也没有什么准主意,到哪儿都无所谓,于是就听从高氏兄弟的邀请,留在了广州。

高群高众兄弟俩开了一家广告公司,经过几年熬煎,已经很具规模。高群推心置腹告诉我,他有个讨厌的毛病:酒精过敏。这个天生的缺点使他苦不堪言,同时也大大影响了公司业务的发展。我因为有酒量大的特长,正好可以帮他们的忙。高众说,广州这里的人不是不好酒,是酒量小,但政商圈子里总会有那么一两个海量的家伙,而且官职与酒量成正比,似乎酒量是升职的一个必要条件。

在广州,你会经常在饭馆里看到两个精壮汉子点一瓶啤酒,喊道:“今天两兄弟一醉方休!”分享完这一瓶啤酒,这两位好汉极有可能就真的醉了,只见两兄弟互相搀扶着,说些豪气干云的大话,晃晃悠悠步出饭馆,走入人海之中。

我给老家的父母拍了电报,把我的行踪知会了二老,照例没有收到他们的回电。此时,他们已经很少给我回信,两个人一块儿迷信上了气功,据说这种功法可以收到来自大气层以外的信息,不啻是一种新的探索。他们走失了一个儿子,几乎相当于失去了两个。至于我是该回老家还是该在南方继续游荡下去,他们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高氏兄弟的广告公司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天行健”。办公室明亮、舒适,很有现代气息,跟刘刚提供给我们的那几间闷热的老鼠洞完全两样。公司手头正做的是一家当地保健品广告,另一个持续项目是香港的一家大品牌洗浴广告。我的主要工作是帶领几个年轻人策划文案,工作十分杂乱、繁忙。但我很快领悟到,对我们来说,专业方面不成问题,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全力拿下一个又一个订单。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诀窍,用王婆老人家的话说:官人爱钞,姐儿也爱钞,只要肯使钱,什么都能办到。

我把钱晨曦有关“钱老师时代”的预言说给高群高众听,兄弟俩笑得不行。但高群对钱晨曦的总结并不佩服,说:“别扯了,这个说法算得上俏皮,但说到底哪个时代不是这时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无一例外。”高众反驳道:“所有时代都是‘钱老师时代’不假,但这之前我们经历了一个动荡时代,所以这话听起来还是有些不同凡响,何况这个时代比所有时代都更加疯狂。”

广州没有海口那么热,但比海口热闹繁华得多。唱歌、抠女是我见识到的新娱乐。海口的夜生活有点鬼鬼祟祟,这里却是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只要兜里有钱,身体顶得住,可以朝朝寒食、夜夜元宵。因为工作原因,我们几乎三天两头张罗酒局,到处上赶着陪人家喝酒、付酒钱,有时候不需要陪酒,只需要付酒钱,我们就派一个人去结账,其他人在家里醒酒疗伤。

一天,我们跟对接的一个部门的宣传部副部长喝酒,此公是潮汕人,酒量奇大,我们设了不下三次大宴,终于把他喝倒,成了说得上话的兄弟。这家伙是个既好色又好酒的豪客,每次酒后都要到歌厅唱歌、找小姐,是一条耍得开的好汉。

这天晚上,我喝多了酒,看着眼前灯红酒绿的一切,想起不知栖身何处的方小亮,一时黯然神伤。我对方小亮说,兄弟,你要是在这儿,就赶紧走出来吧!总这么躲着、藏着,不是个办法,不管你遇到了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一起挺住……我一边在厕所呕吐,一边对着方小亮拼命说话……岂无兄弟,不与我同行……

后来,我借来高众的大哥大,打通了陶红的电话,居然是银行家接的,我那个仗势欺人的后任听上去老大不耐烦,捂着电话大声说:“小红,找你的!”他居然叫她“小红”,简直把我气死。陶红听出是我的声音,顿时恼怒起来,气哼哼地说:

“这么晚了打什么电话!”

“我找你有事儿。”

“有事快说!我都睡觉了!”

“我想给你唱首歌儿。”

“你神经病啊?真是讨厌!”

自从和我彻底分手,陶红就变成了一个悍妇,露出了冷酷的本性,同时我也听说她在北京的点钞大赛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三八点钞能手”的称号。她只在决赛中惜败给了一个浙江籍选手,荣获榜眼,真让我自豪。我想象着她一双花手飞快点钞的样子,开口唱起歌来,唱的是什么,只有天知道。我唱完歌,发现陶红早已经把电话挂了。我喘着粗气想:爱挂不挂,反正我已经唱出去了,唱出去了也就完蛋了。

周末,我通常和高氏兄弟、老董到大学校园里跳舞、闲逛,看漂亮姑娘。有时候,顺路经过,我也会下车,到某个大学校园里去转一转,看一看。方小亮如果在广州,一定会是在大学校园的某处,这是我的判断。只有在校园里,我才能闻到他的气息。我有时候甚至会想,我的傻兄弟此時也正在满世界昏头昏脑找我吧!我甚至看到了他那副极度紧张又故作轻松的神态。小时候,一旦我不理他,不带他玩儿了,他就会现出这种特别的神态。

一天,临近中午的时候,我走进了一所大学。在一个教学楼外,我看到一个穿背带裙、戴白框眼镜的女孩子坐在回廊上看书。我忍不住驻足看她。她注意到有人看她,并不在意,用中指推了推滑落到鼻尖上的眼镜,继续埋头看书。我走过去,向她问好,然后把方小亮的照片拿给她看,问她见没见过这个人。她看看照片,又看看我,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说:“开什么国际玩笑,这不就是你吗?”她这么说,一时把我也说愣了。

“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和女生搭讪呀?贫是贫了点,还算有创意。”这姑娘心情挺好。我没有解释,看了看她手里的书,是一本科学方面的英文著作,不由得赞叹。她轻描淡写地说,也没有什么啦,只要记住术语,搞清定义,也就一马平川啦。她学的是化学。她问我是哪个系的,我说我早已经毕业了。之后,她问我在哪里工作,我一时兴奋,就把在“天行健”做广告、喝大酒的故事添枝加叶地说给她听。她的笑点很高,表情淡然地听我讲一桩桩糗事,偶尔适时地追问一句:“然后呢?”

末了,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她在等男朋友。她指指旁边的一座古色古香的教学楼,说她的男朋友正在里面考试,她是另一所学校的学生。

我和女孩所坐的回廊外是一丛丛宽大的芭蕉树和夹竹桃树,不远处有一湾湖水。这所大学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水塘,水面几乎与岸齐平。女孩儿头发有点潮,披散在瘦削的脖颈和肩膀上,像是刚刚出浴。

我们谈起了树。我说,北方的树木,比如白杨树、桦树,树身上都有眼睛,南方的树木基本没有,很像南方人的性格,闷声发大财,对其他一概视而不见。她对我这番胡诌深表赞同。因为身上带着方小亮的照片,刚才又谈起了他,我的感觉有些古怪,因为跟这个女孩子在一起的谈吐和声音都不像平时的我,倒像是方小亮。

我注意到,这个女孩儿的眼睛非常特别,尤其是偶尔透过镜片看人时黑白分明的眼眸似定未定的样子。她难得地笑着告诉我,上一年的“三八”妇女节,系学生会来给她们送免费电影票,只有她一个人拒绝了,她宣称自己不是什么妇女。我喜欢这个故事。在炎热的南国,这位姑娘身上竟有一种冰山雪莲的气质。

正说着,下课铃响了。我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女孩儿却没有动,仰着脸问我:“我要是看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怎样才能找到你呢?”我连忙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这是公司为了开展业务方便,特别为我印制的。女孩儿接过名片看了看,迅速将名片夹在书里,放进了书包。我问了她的名字,她说她叫张英楠。一会儿工夫,一个瘦瘦高高的清秀男孩子跑过来,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拉上张英楠飞快地走了,两个人一边走一边用上海话大声说笑。

我的心里很是失落,呆立在原处目送一对金童玉女离去。即将拐弯的时候,张英楠突然转头回望了我一眼,我的心不由得窄了一下。要是说初见陶红的瞬间是水仙花的瞬间,这一刻就是昙花的瞬间。

张英楠能跟我在一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她跟我在一起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当时,我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这一定是什么人暗中帮了我的忙,否则一切不可能这么顺利,又这么没头没脑,也许可以说,这是一种感情之外的感情,因为和张英楠在一起的日子,我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语都似乎伴随着古怪的回声。

熟悉之后,我问起她的男朋友,那个瘦瘦高高的清秀男生,张英楠说她根本没有男朋友,清秀男生是她的高中同学,因为远离家乡,两个人就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张英楠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有点得意,以为自己在这场情感竞争中轻而易举取得了优胜,其实,张英楠说的是实话。对她来说,所谓男朋友,不过是个临时伙伴罢了。

在校园偶遇一周后的一天,我正在公司和高群、高众兄弟开会,突然有人喊我接电话,我刚对着听筒喂了一声,就听电话里一个女声说:“你要是听得出我是谁,我就去找你,要是听不出,就算了。”我立刻听出了她的声音。此时张英楠正读大三,学分已经差不多拿够,整天读书听音乐,一个人在广州校园里和大街上游逛。

我自忖已经有了跟陶红相爱的经验,在爱情方面不算生手。可是面对张英楠,我却有一种奇怪的、几乎是羞赧的感情,她身上那种少女般的献身精神,既锋利又脆弱。当天晚上第一次拥抱,刚刚碰到她的嘴唇,她就哭了起来。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聊了大半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凌晨,两个人都困到睁不开眼睛,才糊里糊涂燃起了热情。

这之后,她像是突然获得了灵感,摆脱掉了一切可见不可见的紧身衣,变得既洒脱又执着,很有女科学家的探索精神。

因为这起恋爱发生在校园里,我又在大学没谈过恋爱,感觉恍如补课一般。那些日子,我一趟一趟奔赴花前月下,在张英楠那散发着青草气息的花裙子下迷醉,寻找路径。几个月时间,我在隔了一层薄雾似的、凉如水的狂热中度过,既疯狂,又冷静。即使在短暂的无意识的甜蜜眩晕中,我依然是清醒的。我似乎另外生出了一只眼睛,看着自己和张英楠交谈、拥抱。

张英楠写信、留字条的时候一直管我叫“老爸”,偶尔当面也会这么叫。后来我知道,在黄浦江边长大的张英楠是一个遗腹子,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她爸爸可说是个奇人,早年毕业于南京某军事院校俄语系,精通俄、英、德三门外语,后来被打成了苏修特务,在狱中多次被押赴刑场陪绑,最后实在不堪折磨,用一把磨利了的牙刷刺中股动脉自杀身亡。

起先,在我的世界里,张英楠和陶红完全重叠在一起,没过多久,张英楠就从陶红的影子里倔强地分离出来。我最初对她琢磨不透,后来更加琢磨不透,你永远猜不到她下一步会做什么,任何罗盘和路线图对她都不起作用。认识后不久,她就把她手绘的巴掌大的画作,全部带到我的小屋,这些小画,恨不得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画上只有两种形象:猫和穿牛仔裤的大长腿天使,同时她还把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和她收养的一只流浪猫带进了我的小屋。

张英楠从不让我到学校去找她,因为她随时都能找到我。她喜欢主动。她痛恨大学宿舍,一刻也不想在宿舍里待着。后来我听说,她们学校两年前出了一件事,一个大二女生被人投毒,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却慢慢变成了一个傻子。张英楠不动声色地告诉我,这件事就发生在她们宿舍。二年级的时候,她们宿舍的一个姑娘突然开始发烧、呕吐、掉头发,后来被确诊是铊中毒,但下毒的人却难以确定,公安部门做了几次调查取证,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张英楠给我看过那个姑娘的照片,那是一个漂亮的北京姑娘,是张英楠最好的朋友。这就是张英楠痛恨大学宿舍的原因。有一次我开玩笑对她说,投毒者的真正目标也许是她。张英楠脸色大变,她之所以如此不安,是因为她经常做梦,梦到那件事是她干的。我渐渐对大学,包括自己读过的大学有了全新的认识:大学里培养各种各样的东西,包括能人、蠢材、懦夫。

对张英楠来说,自由比什么都重要,获得一个独立的空间比什么都重要,她受不了任何形式的束缚。很快,我租住的小屋就成了她的另一个宿舍。只要她在家,收音机永远开着,似乎只有这样她才能保持与外界的脆弱联系。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时候,她天天来,一连几天待在这儿;有时候,她又几天都不露面,电话也不打,像是突然从人间蒸发了。

转年的春天,张英楠把毕业论文修改完成后,租了一大堆录像带,整天窝在沙发上看,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她像猫一样灵动不羁、行踪不定,深陷在自己的半封闭世界里。她的任性是一个自知受宠的女孩儿的任性,包含着某种冷酷的成分,就连她的欲望似乎也是凉的。我是在爱着她,她也在爱着我吗?我一点也拿不准。不管怎么努力,我都无法和她达到深刻的程度,这个青涩的、神经质的姑娘天生孤独,似乎根本不想跟我、不想跟任何人长时间厮守在一起。

她喜欢猫,经常跟她收养的那只流浪猫悄悄说话,她本人大概就是一只猫转生的吧。不用说,我爱她,用跟爱陶红迥然不同的方式。我像是隔着镜子看着这个猫一样的姑娘在我的房间里出出进进。她看上去表情淡然,内心却十分紧张,我非常担心她身体里的某根弦会突然绷断。

有一次在办公室,我心里突然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忙放下手头的工作跑回家去,因为我担心张英楠已经自杀。我像被什么东西催促着一样,一路狂奔到家,直到打开门,看见她窝在沙发里一边看书一边洗脚,我急速跳动的心才慢慢平复下来。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姑娘也是一个迷路之人,这一点倒跟我十分相配。

临近毕业,张英楠并不急于找工作,似乎一直超然物外。我偶尔问到此事,她就敷衍说,她也不知道去哪儿。我对她说我希望她留在广州,她也不置可否。在她身上,我体会到了陶红当年对我的情绪:她离我既近又远,我们的劲儿并没有使在一块儿。一经意识到这一点,我便更羞于开口,不能说她这样做有什么不妥。

事后想来,张英楠跟我在一起的日子纯粹是一场爱情幻影,一堂装扮成爱情的青春实验课。她真正需要的并不是爱情,而是别的。她听我说起过方小亮的事,但听过立刻就忘了,因为她对外界和别人的事不感兴趣,她自己的事情已经够让她操心的了。

大学毕业离开广州的日子,张英楠根本没有告诉我。那天,我预感到了什么,跑到宿舍去找她,同宿舍的女孩儿告诉我,她已经去了火车站。直到这一刻,我才突然梦醒,觉得我要彻底失去她了。出租车快到火车站的时候,车堵得厉害,天又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大声喊叫,让司机停了车。

我在大雨中丢了魂儿似的跑进火车站,径直奔向站台。就像傻瓜电影里經常出现的镜头一样,我赶到时,火车恰好开动了。我在徐徐滑过的车窗里看到了她,一张白瓷一般细腻得不真实的小脸儿。她在跟来送她的大学同学们、跟她青葱的大学岁月告别。她的眼神像往常一样冷漠,与站台上那些泪光闪闪的同学恰成对比。看到我时,张英楠显然吃了一惊,然后勉强向我挤出了一个笑容,下意识地挥了挥手。

这一刻,我的耳边反复播放着一首顺口溜:“北京火车刚到站,看见一个小美人儿,白白的脸,红嘴唇儿,原来是个玻璃人儿……”

我的视线模糊了。火车渐渐加速,张英楠像一面彩旗一样飘走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在提醒着我,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虚构,一场梦幻。

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和张英楠的相恋,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疯狂,不过是中了魔怔的我在疯狂追逐一朵自由开放的花朵,也许还是一朵被吓坏了的、倔强的花朵。

多年来我一直怀疑,这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是别人的爱情,另外的爱情,背面的爱情。后来我往张英楠的家里写了好几封信,她一封也没有回过。其中有一封,我昏头昏脑塞进了写着杜克名字和地址的信封,同时把写给杜克的信误寄给了她,这件事被杜克当作笑话讲了很多年,我似乎也需要用很多年时间来反刍这段情感急就章,了解这个谜一般难以参透的女孩。多年来,张英楠如同一个幻影、一个浮漂,系在我踉踉跄跄的脚步上。我的爱情从来没有得到过她的真正回应和青睐。

我专门向高氏兄弟告了假,回老家石家庄看望父母。我父母在同一所中学教书,此时,都已经退休。几年过去,我父母对我弟弟的事有了新的思路。我父亲在家里用一种土法算卦,说经过测算,我弟弟现在不是在美国就是在欧洲,还有一种可能,是在非洲的一个原始部落。

“这小子是叛逃了啊,真是不忠不孝。”这是我父亲的最新结论。总之,我们在这件事上已经无话可谈。我母亲像是换了一个人,一切都围着我父亲转,我父亲说什么她就听信什么。两个人如今思想高度一致,不像年轻时候时不时吵架,倒也过得平安无事。

我母亲有一天突然对我说,也许是在自言自语:“上大学的时候都那么好,怎么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呢……”说得我无地自容。以前我母亲从来不会把我和我弟弟搞错,现在她老人家经常疑惑地盯着我分辨半天。

过了一段日子,高众突然发电报催我速回广州,原因是老哥哥高群鬼迷心窍,民族责任感爆棚,突然要转型搞实业。在高群看来,搞实业才是民族企业的方向和未来。对于高群的疯狂,我和高众一开始并不是那么坚定,虽然觉得办实业风险太大,各种不可控因素太多,但同时也觉得不应该嘲笑高群的理想。

然而,就因为一时糊涂,反对意见不够强大,高群这个理想主义暴君彻底膨胀了,开始不断地租地、买设备、签合同、投钱,在初始阶段,一切都显得朝气蓬勃、兴旺发达,等基础设施差不多搞好之后,形势突然急剧变化,一切都向着预期的反面发展,劳资纠纷、与当地政府和村民的纠纷不断升级,任凭我们怎么喝酒、怎么使钱都无济于事,尚在襁褓之中的工厂几乎还没有开始运转,就陷入了各種复杂的泥淖,成了搁浅在沙滩上的大鱼。

前后不到两年,高群就把这些年做广告挣的钱全都赔光了,到最后落到手里的只有一些搬不走、卖不掉的设备。败相初露的时候,银行还肯借钱给我们,后来开始翻脸不认人,开始收盘子,先是冻结公司的资金账号,然后没收了高群抵押的几套房产。

此时,转型重搞广告业已经为时太晚。理想家高群终于认识到,他打下的民族工业的地基只能支持空中楼阁,根本不能承担一丝一毫的现实分量。时机远未成熟啊。遭此变故,高群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压根儿不再管什么过敏不过敏,开始喝酒、打架、雇用黑社会讨债,跟当地人抢设备,但都统统宣告无用。这年春节前夕,高群突然看透了一切,不辞而别,跑到老家四川的一个山上,绾起头发做了道士,留下高众和我两个人在广州擦屁股、歇业、关门、干瞪眼儿。

我像一头呆鹅一样在广州游荡,很想追随高群进山。方小亮是不是早已经进山了,也难以确定。

一天晚上,高众突然找到我,给我带来了一个招聘消息:广州一家水资公司招募员工,要求年龄35岁以下,学历中专以上,户口不限,实习期满,可以择优转正。我问高众,这个工作到底是干什么的?高众说他也不太清楚,总归是海上的事,听说待遇很不错。一想到可以到大海中展开新的寻找和游荡,我立刻激动起来,觉得这份工作简直就是为我准备的。我问高众去不去应聘,高众告诉我,他打算年底迁居四川,离开广州这块伤心之地,回老家赡养年迈的父母。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招募处,一路上担心竞争太激烈。所幸看到招募处并没有什么人。真正的广州人对出海打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来应聘的多是漂在广州的外地人。我很顺利地被录取了。我对自己说,这是典型的坏运之后的好运啊。

水资公司的主要工作是巡航、休渔,在海上稽查走私船。我被分配到办公室,负责编写工作简报,一周一次,将几页简报发排下去,便完事大吉。一有机会,我就随船出海,和船员和水手们混得烂熟。

有一天,我父亲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有人在广州某个地方看见过疑似方小亮的人,催我赶快去看一看。但我现在没那么傻了,我告诉父亲,那人看见的肯定是我。我父亲闻听,立刻在电话里大喊大叫:“你是什么样子、你弟弟是什么样子我能不知道?人家说那人文质彬彬,你文质彬彬吗?你让你老子省点心吧!”说完就把电话摔了。

我后悔不迭,浑身直冒虚汗。我父亲说得对,我不该这么糊涂,不该自作聪明。我立刻打车到人家说的地方去,结果还是错过了。我肯定是来晚了呀!我和方小亮这些年大概一直都在错过,一直都在失之交臂。

几个月后的一天,突然有消息传来,说水资公司要派员去远海执行任务,至于去干什么、去多久,却语焉不详。入选大名单的全都是局里的骨干、老人,上面许诺所有人员都可以得到双份工资,外加一份额外的奖金。我因为是临时工,不算正式人员,更不是单位的骨干、老人,不在圈定的范围之内。简直急死个人!这样的机会怎么能够错过?我分明看到我和方小亮分站在两艘船的船舷上互相招手,我们从望远镜里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我立刻找到领导,坚决要求出海执行任务。领导起先根本不予考虑,后来有一个水手的老婆要生孩子,跟我一起三番五次找领导央求,最后,一个不想去,一个非要去,领导终于点头批准,破例把我收编在册。

毫无疑问,我要是方小亮,我选择去的地方肯定越远越好!人迹罕至、与世隔绝就越发好、好上加好!周公旦是怎么说的?原隰裒矣,兄弟求矣。我自忖这一回可以切实入海,做一个海客,探听来自比海更深处的微茫消息。世界之大,宇宙之广,哪里还有比大海更神秘、更能藏身的去处呢?大海是所有活物的故乡。我听见崔健和方小亮一起唱道: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因为台风肆虐,出发的日子一拖再拖,我忐忑不安,小心掩藏起自己出海的私心,唯恐被人看出动机不纯,突然被开除或者被人替换。等风稍微小了一点,我们乘坐的“梦想号”水资船终于出发,我久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这是全公司设备最先进的一艘船,重达一千吨,轻易不出海,足见上面的重视,另外还有三艘船跟我们一起出发。

“梦想号”的船长是一个令人生畏的巨人,名叫符尊虎,长得高大宽厚,简直就是个半神。此人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因此性格十分可敬,是个天然领袖。后来我慢慢从同伴口中得知,符尊虎是疍家后代,落生在连家船上,常年漂在海上,从不晕船,对船舰上的一切都极为熟悉,水性更是好得如同一头会说话、能直立行走的大蓝鲸。

我们的船一直冒着风浪前进,越走摇摆得越厉害,活像一片疯狂的钢铁漂瓦。几个小时后,船上的人大都变成了早期孕妇,开始此起彼伏地呕吐。在这样的茫茫大海上航行,不晕船几乎是不可能的,要想适应,非得像婴儿待在子宫里那样无知无识,非得像庄子描述的没有眼耳口鼻七窍的混沌那样才行。可喜的是我竟一点呕吐的感觉也没有,看着平时插科打诨、笑我“书呆子”的老船员们吐得颠三倒四,心里十分快慰。

“梦想号”在海浪中扭动折叠,发出一声声既有节奏又十分不祥的“吱呀”声。有时候我在舱室里实在待不住,就跟随有经验的水手跌跌撞撞摸到相对比较平稳的餐厅里去。这天,同屋机工刘玉球和我刚刚晃进餐厅,船身突然一阵大幅度摇晃,我们俩站立不稳,情急之下互相抱住,一同滚倒在左右倾斜的地板上。

刘玉球在摇晃中小声对我说:“你知道吗?另外三艘船上的人都是写了遗书的!”

“为什么?”

“我听说,咱们这次是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很可能会跟外国人打起来!”

我听得真切,没来由地感到高兴:“哈,你小子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刚知道……前面领头的那艘船其实是军舰!”刘玉球在全船人当中年龄最小,是一个刚刚从海洋专科学校毕业的学生。

我一时脑袋有点糊涂,同时也有点兴奋,不知道方小亮在未来的战斗中属于我方还是敌方。

“你是处男吗?”刘玉球小声问我,声音忽远忽近。

“不是……”

“可我是哦!我还没有跟女的亲过嘴……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刘玉球带着哭腔说。

此时船上的人们大都已经知道,我们此番是要去南海一个名叫未名礁的地方执行任务。不用说,南沙诸岛的主权属于中国,千百年来没有争议,现在因为海底发现了越来越值钱的油气田,这片汪洋就变成了香饽饽,成了周边各国觊觎、争抢的猎物,我们这几艘船到未名礁去,实际上就是要宣示主权,可说是一项关系重大的国家任务。

我大概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船一离岸,上头也就不忌讳什么了,反正船已开拔,无法回头,不怕走漏消息。

因为有不晕船的天赋,船长符尊虎对我青眼有加,特别提拔我当他的临时通信员,需要口头通知的事情都派我去传达。许多时候,我待在驾驶舱,等待命令。从这个位置看去,大海如同一个狂怒的泼天大水怪,对我们私闯他家的领域动了威怒,一个白浪耸立着兜头砸过来,又一个白浪劈头盖脸砸过来,如此反复不已,我们的小船如同行驶在大水怪飞溅的口沫里,行驶在大水怪白森森的獠牙之间,随时都可能被吞没、嚼碎。

“你这个呆子——”老水手陈金佬对我不晕船十分好奇,斜着眼睛看我,“你这个呆子啊,不是黑鱼精,就是鲇鱼怪,不是奔波儿……灞,就是灞波儿……儿奔……”他一边掌着舵,一边忙着呕吐,船一晃,他也跟着晃,手里倒一直死死地把着船舵。此人30多岁,是个捕鱼圣手,一个爱说笑话的幽默家。

船航行一夜,到达一个群岛,这里暗礁密布,是有名的凶险之地。恰恰就在这片海域,我们船的主机发生了故障,突然停了下来。一时间供血不足的“梦想号”像醉汉一样在起伏不定的大海中摇晃。三管轮龙仔喊刘玉球去机舱协助抢修,刘玉球听到召唤连忙爬起来,跟着龙仔下到了机舱。一个小时后,主机重新发动了,刘玉球却是被龙仔背上来的,说来也是倒霉,出机舱的时候,刘玉球被一块突然损坏的铁板弄伤了左脚,伤口血肉模糊,几乎露出了骨头。

船长符尊虎派我看护受伤的刘玉球,刘玉球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担心自己落下残疾,变成一个没人肯嫁的瘸子。

“丢——”伤痛中的刘玉球眼泪汪汪,“这他妈算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倒霉的总是我呀……”

受伤归受伤,刘玉球倒是个海洋方面的小专家,脑袋里奇奇怪怪的事情装了不少。他随身带着一本油印的《更路簿》,原本打算沿途实地识认各个岛礁,没想到一路上只能卧床疗伤。

“梦想号”尾随着前面的“神龙号”指挥船进入南沙海域,风浪突然变得柔和起来,船也没那么颠簸了。这天凌晨,远方海面上出现了一条隐隐的黑线,如同凝固的波浪,有经验的船员判断说,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慢慢地,黑线越来越清晰,渐渐现出了环状的轮廓。又过了一段时间,“梦想号”终于接近了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未名礁。此时我们已经航行了差不多1000海里。

船到未名礁,气氛立刻紧张起来。远远看去,前面的指挥船“神龙号”放下了一艘小艇,小艇先在未名礁礁口附近巡游了一圈,之后进入礁内观察。确定没有可疑情况后,“神龙号”指挥船下令麾下各船依次进入未名礁。这个岛礁,方圆10平方千米左右,是一个环礁,礁外水深达千米以上,礁内的潟湖,水深却只有二三十米。礁外海水起伏涌动,礁内却风平浪静,像是由一位天神主宰着这里的一切。从船上向四面望去,千里一碧,万顷茫然,风景要多漂亮有多漂亮,所有人都忍不住大声赞叹。

现在一切都不是秘密了,果如刘玉球所言,编队一共有四艘船,除了“神龙号”指挥船和我们的“梦想号”,其他两艘都是工程船,这四艘船千里迢迢来到大海深处,目的就是要在未名礁礁盘上用钢筋水泥架设高脚屋,宣示主权,实现切实存在。

“神龙号”船上的总指挥,是一位着便服的将军。四艘船到达指定位置后,“神龙”将军马上号令各船同时奏国歌、升国旗。之后,两艘施工船立刻开始动工,从盘古开天地一直沉寂到现在的礁岛上第一次响起了机器的轰鸣声。

“梦想号”的任务是担任警戒,全天候有人值班瞭望,监测周围海面上的一切动静。船一停下,因为没有对流风,气温立刻升了起来,人们仿佛突然进入了一个巨大的炼丹炉,所有物件都一下子成了烫手的东西。

不远处的工地上,工人们扛着一袋袋水泥在货舱和小船之间进出,每个人的身上都披着由水泥粉尘凝结成的灰色铠甲,远远看去,活像一个个小小的移动雕塑。这些小小的活人雕塑在齐腰深的水里打桩、砌墙,下半身在海水里,上半身暴露在烈日之下,这一幕不像是现实中事,倒像是发生在实景演出的舞台之上。

据说,在此之前,异国渔船经常在这一带非法出没,捕鱼、炸鱼,甚至在岛礁上搭建各种设施,我们到未名礁后很长一段日子,海上却没有一點动静,一条过往船只也没有,更没有发现受过特殊训练专搞秘密活动的水鬼蛙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离开陆地,久处天海之间,一切都变了。毒辣的大太阳每天直接从水里出来,然后又掉回到水里。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的风,都像从一个大火炉里吹过来的。

这些双生的、多生的、一模一样的日子很快就让人厌倦了。原本人们都以为,此行最多二十几天就会返航,结果却遥遥无期,更没想到会停止航行,在一个小岛礁上驻扎下来。时间一长,连这些一生下来就在水上生活的老水手也受不了了。他们虽然都是水上漂,但来到这么深、这么远的海域,也都还是第一次。人们浑身上下仿佛都被一条法力无边的火龙镇住了,喉咙、皮肤、内脏,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已热透,成了易燃易爆的危险品。这些在陆地上惯于煲汤、喝汤的人,现在全都成了被蒸煮的东西。

“你说咱们在这儿,像不像一锅熟螃蟹?”

“你像螃蟹!你是熟螃蟹!”说话的两个人从螃蟹开始,说到去年单位分鸡蛋,说到打小报告,说到女人,说到各种积年的矛盾、龃龉,最后终于动手,再后来好不容易被旁人拉开,不欢而散。

此时结结实实病倒,倒是一种福分。刘玉球成天摆弄自己的伤脚,一点一点不厌其烦地抠摸伤口上的老皮和新皮。有一天我看到他在床上偷偷读一本袖珍版的《圣经》,刘玉球悄悄告诉我,他们全家都是基督徒,他自己也已经入教,但他不愿被人视为迷信落后分子,嘱我一定要为他保密。

为了以防万一,“神龙号”将军发来指令,让我们学习军事,“梦想号”二号人物侯春粤和船上的几个专职保卫人员开始教我们熟悉枪械和船上的其他武器。

“这里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就是大事!”侯春粤是个转业军人,长得相貌堂堂,一枪在手,此人立刻把大伙儿的发愁行为上升到了历史的高度,“表面上看,咱们在这里没有什么可干的,大部分时间只是待在船上,但你们一定要知道,我们这是在报效祖国!不是谁都有这份光荣,这是亿里挑一的运气!”他特别告诉大伙儿,等到返航,每个人都有望获得一枚奖章,成为一生的荣耀。总之,全船人离发疯和奖章都近在咫尺。

船上没有新报纸,只有几张旧报纸可看,没有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有时候,你会觉得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长期置身于沸腾的、无边无沿的大水锅之中,有没有海岸、有没有陆地这回事,突然变得非常可疑。几艘相距不远的船,如同几个孤零零的细胞、几只缺乏联系的眼睛、几个可有可无的念头。景色依然美丽得惊人,同时也美得十分凄楚、十分无情。

春节将近,不远处施工船的工作终于结束。未名礁上竖起了一排整整齐齐的高架屋,远处辛苦多日的兄弟们唱起了歌,歌声随着风飘来。

马达和风钻声骤然停息,气氛却陡然变得非常压抑。人们原本以为工程一结束,几艘船就会一起返航,却忽有消息说“梦想号”要留下来守礁,免得船队前脚刚走,礁上新建的设施后脚就被敌对坏人破坏。此时,人们已经在大海上待了一个多月,每个人都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或者已经疯了。

这天午后,隔壁三艘船吊下救生艇,把一些给养吊下来,准备送给我们,其中有一头四蹄被捆的白毛大肥猪。大家都趴在船头栏杆上静静观看,老远就听到大肥猪瘆人的叫声。救生艇上的几个家伙兴高采烈驾船向我们开来,一个家伙两手圈在嘴巴上欢快地冲“梦想号”呼喊:“弟兄们,我们给你们送大礼来啦!”

没有人回答。前一天的晚上,船长符尊虎已经宣布了“梦想号”留下守礁的命令,有人在会上大吵大闹,符尊虎由着人们吵闹,末了沉着脸对大家说:“我也想回家,可命令就是命令。各位要明白,这里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惹上大麻烦,所有人都会一起完蛋。”大家都知道他说得对,不是吓唬人。

第二天,另外两艘船果然跟随“神龙号”指挥船返航了。分别的时候,“梦想号”上的人齐刷刷站在船头,眼巴巴看着其他三艘船离去。

另外三艘船离开后,时间突然变慢,似乎一下子停滞下来,既像是没脸见人,又像是故意磨蹭、拖延。人们的无名火更大了。全船的人互相嫌恶,互相回避,每个人的声音对他人来说都是刺耳的噪声。同屋居住的人很多天彼此一句话也不说,偶尔互相看一眼,眼神里全是厌烦和怒火。——丢他妈,多么渴望一个人待一会儿!多么渴望脚底下不晃悠!多么渴望有个姑娘!在此之前,不管多么难熬,还有另外几艘船以及挖掘机、打桩机的轰鸣声做伴,现在只剩下一片死寂,同时也增加了几分莫名的恐惧。

这天,众人正在船舱里百无聊赖地打扑克、下棋,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喊:“来人哪!快来人哪!”大家闻声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跑了出去,只见我的同屋兄弟刘玉球一个人站在艏楼甲板上,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卷成的喇叭,慷慨激昂地大声说着什么。

“……你们看哪,海水是红色的,红色的海!那都是先人的鲜血!”刘玉球声嘶力竭地嚷嚷,“你们看不到,是因为你们愚蠢、堕落!没有心肝!你们什么都不是,全都是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接著,他眼望天空,像是看到了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浑身颤抖不已,“主啊,可怜可怜我吧!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只想跟有灵性的东西说说话!他们不是人,他们都是人形怪物!他们全都是可怜的疯子!”

有人小声说:“这孩子是不是疯了?”

陈金佬抱着肩膀思谋地说:“我看他是洪秀全附体了。”陈金佬告诉周围的弟兄,洪秀全当年起事,也是因为发烧,做梦,听见老天爷跟他说话。

刘玉球见人聚得越来越多,声音也变得更加亢奋:“我们都是罪人,上帝派我们到这里来,是要我们在这里建立一个新岛,未名礁岛!”龙仔高声向刘玉球求教:“兄弟,建立以后,咱们住在哪里?怎么生活?”面对这一挑战性的质疑,刘玉球做了个果断的手势:“到处都是我们的领地!我们想住在哪里就住在哪里!在我们的新岛,没有战争、没有屠杀、没有争夺、没有倾轧!我们要用海浪造一艘大船,只有善良的人才能得到船票……”

原本大家使用的词汇量越来越小,只剩下“滚、操、丢、王八蛋、傻逼、弄死你”几个解气的词,现在,刘玉球的奇特演讲唤起了众人的想象力,所有人都像是突然醒来,一时间毛发直竖,不知所措。

高高在上的刘玉球突然脸色一变,谈到了另外一件事,眼睛里流露出特别的光彩:“你们谁也别想跑掉!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大祸临头了!你们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上帝的拯救!一个月以后,你们的船将会毁灭,你们将漂流在大海上,因为缺少食物,你们将会失去人性,兄弟相食……”

侯春粤见刘玉球越说越不成话,命令旁边的人把刘玉球弄下来,但没有人动。眼见侯春粤要对他采取不利的举动,刘玉球先发制人,提高声音大喊道:“看啊!”随后向前方一指,“天地之间到处都是我们的人!你们看不见是你们的悲哀!惩罚就在眼前!龙王、夜叉、虾兵蟹将!危险在下面、在上面、在各处,危险无处不在!”

龍仔说:“兄弟,你就简单告诉我一句话,咱们这船上都是好人,都是好老百姓,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罪?”

人们都静静等着刘玉球的回答,就连侯春粤也大张着嘴巴等待下文。

刘玉球似乎想都没想,立刻大声回答说:“我是不会告诉你们答案的,因为你们不配知道!”刘玉球喘了一口粗气,喉头上下咕噜了一声,再次指着甲板上的人们高声大骂,“你们都是瞎子,你们什么都看不到!人与人之间应该富(互)相爱富(护)!而不是敌对!这里是鱼的世界!你们应该回到陆地上去!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缩回到自己的壳里去!”

站在高处的刘玉球此时神情高蹈,显然已经超越了脚下的这帮俗物,如同获得了天启。我突然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有一个大雷应景,这个念头刚起,果然有一道耀眼的闪电瞬间划过,撕裂了天空,照亮了天海,随后,一个大雷“咔”一声,从天而降,天空、闪电、大海和甲板挤压在了一处,这一刻,所有人都吓坏了,只有刘玉球孤零零站在闪电之中,扯着脖子不停嘴地喊叫。

正在这时,突然又起了另一阵骚乱,“神龙号”船临走时赠送给我们的那头白毛大肥猪不知怎么挣脱了猪笼,尖叫着跑上了甲板,这头通了灵的胖畜生在甲板上哼哼着转了几圈,红着眼睛和众人对峙了一会儿,像下了决心似的突然掉头跑到护栏边,四蹄一蹬,纵身跃入了墨绿色的大海。人们撇下艏楼上的刘玉球,全都跑到护栏边去看,只见那头大肥猪在电闪雷鸣的水面上上下沉浮了几下,终于没入大海深处,不见了踪影。

一切都不必着急,大势已成,只等着翻船或返航就行了。现在“梦想号”船上的人们终于明白,身处死亡之地,重要的是忍耐,任何对抗都无济于事,只能徒增烦恼。

对鱼类来说,这里是故乡;对人类来说,这里却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地狱。此时,在这海天之间,鱼类倒像是人的看守,鱼们看到,这些圆颅方趾的家伙,活动范围只有一船之长,一船之阔,离开这个船,纵身一跳或失身一跌,就是死路一条。每向前走一步,或向后退一步,都是一次冒险,一点不错。

因为不知还要在海上待多久,船上的淡水开始施行配给制。所有的水龙头已经被封死,一周发两次水,每人每次一桶,20公斤。这点水,既要饮用,还要洗漱、洗澡。为了节省淡水,人们都靠雨水洗澡。一旦天上有阴云飘来,有雨点飘落,就赶紧浑身打上香皂,期待大雨来临,通常雨只下了几滴,云就飘走了,消散了,天空重又回归毫无希望的湛蓝,留下一群浑身香皂沫的光屁股男人在甲板上骂娘。

人们浑身都是盐花,只能偶尔用湿毛巾擦拭一下,每个人都患上了或重或轻的皮肤病,一船人每天都像魏晋名士一样,一刻不停地搔痒。

为了求雨,陈金佬捞了几条小鱼,把它们供养在一个瓶子里,每天定时虔诚叨念:“小鱼小鱼,快把雨下,下场大雨,放你回家。”最后鱼死了,雨也没来。陈金佬十分不解,不知哪个祈祷环节出了问题。现在,陈金佬嘴里一有空就念诵几句快板书:“打竹板,点对点,今天夸夸咱们光荣的守礁班。守礁班,它不一般,三十多条好汉光着屁股守卫在南海湾……”别人问他为什么这么高兴,他就把脸一沉,一脸不高兴地说:“丢!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这是他老婆经常教导他的话,现在派上用场了。

“发愁有个鸟用?最后还不是上面让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厨师老阮头儿的发挥。因为吃不到青菜,每天拿罐头当菜充饥,很多人开始呕吐、便秘,老阮头儿决计培育豆芽,自产青菜。他把一把豆子种在沙土里,精心培育,看到豆子从沙土里一点一点发芽、长大,真让人欣喜莫名。

侯春粤效仿“神龙号”船先前的办法,用升旗、唱歌的办法来收拢、振奋人心,统统宣告无用。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节奏,轮流发疯,谁也逃不掉,也许这是老天爷安排的一种特有的海上生存方式。

至于我自己,每天在“梦想号”上出汗、做梦、读书、搔痒,如同炼丹炉里的齐天大圣,过得十分愉快,被全船人看作神经迟钝的怪物、傻子中的傻子。只有我自己知道,这里的一切都是我命定旅程的一部分,秘密链条中不可缺少的一环,我此时的希望在海上,别人的希望在陆地,一念之乖,境界便谬以千里。

除夕到了。在这之前,人们都把回家过年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可是,真正到了这一天,因为回不去,也就不再那么想了。不过,气氛总还是有点不同。没有人张罗聚餐,也没有人张罗娱乐。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听到龙仔破着嗓子大声嚷嚷:“都出来喝酒啦,唱歌啦!”人们这才有一搭无一搭来到会议室。龙仔一边喝酒,一边疯疯癫癫地说:“我现在真正想开了,要是现在陆地发生大瘟疫、大地震,发生核战争,咱们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保全人种就全靠咱们这些人了。”厨师老阮嘟哝说:“别说靓女,连个丑女都没有,保留个鬼。”人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胡扯:“可以跟鲨鱼、海豚搞哦,美人鱼大概就是这么产生的哦。”此时,人们都盼望能有一队仙女屈尊下凡:从云朵之上,从月宫之内,从大海深处,从自己的肋骨之间。

深夜,未名礁春节联欢晚会进行到尾声的时候,陈金佬缓缓起身,说了一句总结性的话:“我看在这里待着也蛮不错。每过一天,离回家就近一天,毕竟我们在这里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嘛。”

这话可是说早了。大年初一上午10点钟左右,监测雷达的家伙突然大喊:“船长,有情况!有情况!”这一通喊,把大伙儿全都惊着了。紧接着,响起了急骤的哨声,随着哨音,大家慌忙跑到甲板上集合。

在海上,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两艘船相遇,互相问候,这也是我出海以来一直期待的事,但却不是这种活要人命的相遇。船长符尊虎告诉我们,有三艘异国武装舰艇正高速向我们驶来,离我们大约还有一个小时的行程,很显然,来者不善!王八蛋,他们可不是拜年来的,可真会挑时候!毫无疑问,我们即将卷进一场局部战争,一场秘而不宣的战争,或许下一秒钟就会有一颗导弹突然飞来,把我们的船击个粉碎。

符尊虎和死神可说是“梦想号”的正副船长。符尊虎一声令下,除了轮机长,大副、二副、三副,全都发了枪。我们站在甲板上,紧张得直发抖。此刻,身穿防弹衣、手握钢枪的我们不是一般人,我们是战士!按照上边的指示,我们决不开第一枪,一旦对方开枪,我们就坚决还击。这是当真要开战了呀!

远远看到三艘舰艇——一艘登陆舰、两艘护卫舰组成的编队向未名礁方向驶来,我们的船立刻驶出未名礁,挡在礁外,不准它们进入警戒线。按照船长符尊虎的命令,我们站立在各自的白圈内,持枪不动,尽全力保持平衡。

三艘异国船上的人越来越清晰,有的家伙叼着烟卷,有的家伙拿着望远镜。这三艘舰艇的吨位都在几千吨以上,舰艇上的一切都须仰视才见。这几十天,好不容易见到些新鲜人物,却是一些充满敌意的混账王八蛋。

我们的船喇叭响起来,里面传出船长符尊虎缓慢的,甚至有些懒洋洋的声音:“我们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水资船,正在执行公务。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领海,任何人未经允许,不得擅自进入。”接着,翻译用英语重复了几遍船长的话。海上顿时安静下来,几乎可以听到对方船上的笑声。对方舰艇上的这些皮肤黝黑的家伙,看上去缺少管教,喜欢滋事,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后来,终于有回话了,对方用发音古怪的汉语说,我们是某国的舰艇,这里是我们的领海,请你们立刻离开,不要在这里停留!

喊话的同时,几艘船并没有闲着。异国登陆艇一意孤行,率先向未名礁方向挺进。符尊虎见状,亲自驾船,左突右插,试图拦截异国登陆艇,阻止它开往未名礁。另外两艘异国护卫舰也相机行动,不断旋转着调整大炮位置,始终将炮口对着我们。孙子,千万可别走火呀!

话不投机,双方的船都不再喊话,三艘异国舰艇眼看就要接近警戒线,此时,被甩在侧翼的“梦想号”突然开足马力,向对方领头的登陆舰航线斜插过去。“梦想号”突然提速,所有人都趔趄了一下,气氛骤然间紧张起来,就连“梦想号”大船自己也紧张起来:符尊虎大人怒了,“梦想号”怒了!符尊虎大人这是要重复百十年前邓世昌邓大人在黄海干过的事!

此时,天突然阴了下来,有几滴雨点落下,风中也似乎有了一点凉意。在这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到底是天晴好,还是天阴好,反正死到临头了,但一想到驾驶室里掌舵的是巨人符尊虎,居然让人平添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勇气。

在“梦想号”高速行驶中,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站在甲板上,既像战士,又像流亡者,同时也是一群肩负重任的疯子。我生平恨透了枪,现在倒变成了一杆一触即发的枪。我在脑袋里向两艘船的主脑同时发功:别撞,千万别撞!你们还是活着回去跟你们心爱的女人做爱吧!此一刻,大海里的所有物种都静立不动,屏气敛息注视着海面上即将发生的一切,我的脑袋里反复回响着两句窜改的诗句:水漫礁低初过雨,浪涌船去不离兵。啊,这天海之间愚蠢而渺小的存在!这天海之间渺小而壮烈的存在!与疯狂的人类相比,伟大的大海值得傲慢!千倍万倍地傲慢!我们是放大镜焦点下争斗的、即将烧焦的蚂蚁,以理性的方式发疯的蚂蚁!我小时候经常用放大镜围困蚂蚁,现在,在临死之前,我向所有的蚂蚁道歉——

就在两条船即将相撞的一刹那,对方的船紧急转弯,瞬息之间,两条船在众人无声的惊呼中擦肩而过。这就对了,互相像君子一样揖让就对了,龟儿子们!

几分钟后,两艘船又同时掉转回头,在相距五六十米的距离内停下,对峙。此时,异国舰艇的广播重新响起,喊话的语气异乎寻常地和缓下来,声称他们是护送各国记者前来未名礁采访的,希望我们的船保持冷静和克制。目睹了刚才“夢想号”的拼死一搏,异国舰艇不敢再冒险,三艘船全都在原地停泊下来。现在他们已经知道,只要眼前的“梦想号”船在,他们根本不可能通过航道登上未名礁,半小时后,对方动用了舰载直升机,满载各国记者飞向未名礁,在空中观察、拍摄未名礁,进行低空采访。不用说,这是他们的预案。

至此,所有的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把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我偷眼看了看旁边的人,有的人像是严重缺觉儿,有的人则像是睡多了。龙仔站得笔直,英俊的侧脸像一尊雕像;另一边的刘玉球眉头紧锁,小脸绷得十分坚毅;再过去,是侯春粤,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侯春粤脸色煞白,满脸是汗,像是害了热病。

从正午对峙到将近日落,三艘混账异国舰艇终于完成了乔模乔样的采访,掉头走了。天空像一只独眼怪人,目睹了这出剑拔弩张的吓人剧。每个人都感到害怕,要是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实在心有不甘。眼看着异国军舰掉头离去,龙仔大喊了一声:“有本事别跑啊,王八蛋!”大家也都跟着呼喊、咒骂起来。

这时突然有人惊呼:“不好啦,有人晕倒啦!”大家围拢过去一看,只见侯春粤倒在甲板上,他所在的白圈里湿了一大片,发出阵阵臊臭。大家七手八脚把侯春粤拖到阴凉处,喂他喝水。陈金佬使劲掐他的人中,直到掐得乌紫,侯春粤才苏醒过来。老侯睁开眼,第一句话就问:“敌人呢?”有人告诉他敌人已经走了,侯春粤突然像被针刺了一般跳起来,大喊:“×你妈,有本事别走!老子跟你们拼了!”龙仔把他拦腰抱住,他的两手乱抓,两条腿在空中乱踢,把龙仔的脸都抓伤了。可怜的龙仔在跟异国船对峙中没有受伤,倒被侯春粤弄伤了。民间科学家老阮蹲在甲板上仔细研究侯春粤的尿迹,边看边赞叹,如同面对一摊神迹,他不能相信侯春粤能一次尿这么多,因为大家都整天喝不上水,不可能有这么大尿。

龙仔抱着狂乱而虚弱的侯春粤:“报告首长,快醒醒,敌人已经跑了啦!”平静下来之后,侯春粤解释说自己是因为精神过分集中,虚脱了。甭管害不害怕,甭管尿没尿,甭管虚脱不虚脱吧,只要活下来就好,在这场对峙中,侯春粤比我们承载的压力都大得多,这一点不能否认。

船长符尊虎从驾驶室里踱了出来,有人立刻提议对符尊虎来个空中抛接,符尊虎大大方方平躺到甲板上,任由大家抛他,七八个人竟无法把他抬起来。没有人知道符尊虎驾驶“梦想号”向异国舰艇撞去的时候脑袋里在想些什么,真是个了不起的大家伙,一个了不起的非人。

此后的很多日子,异国飞机每天都不定时飞来,如同信天翁一样,在低空绕圈、盘桓。我们能清清楚楚看到飞行员的笑脸,他们没有再为难我们,倒给我们带来了难得的乐趣。只要飞机一来,“梦想号”上的人们就全都齐刷刷站在船舷上,向着飞机、向着天空,向着陆地,大声呼喊,整个未名礁就像过节一样热闹。飞机上的驾驶员也很兴奋,也向着我们呼喊。这些面目黧黑的家伙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可说是一群奉命行事的疯子。此时侯春粤也已经还了魂儿,每次见到飞机盘旋飞来,比谁跳得都高,骂得都狠,笑得都欢。

现在,人人都成了快乐无畏的英勇水手,无法无天的浪里白条!爱咋咋的吧!该死球朝上!大海是我们的养鱼池!大海是我们的摇摇马!大海是我们的碰碰车!

青年先知刘玉球不再疯疯癫癫了,也许更加疯癫了。有一天,我偶然走上甲板,在船尾看到刘玉球蹲在一个角落,嘴里念念有词,他手里拿着那本油印的《更路簿》,决计要把《更路簿》上所有岛礁的名字全都背诵下来。

“我这辈子准能做一番大事。”他羞涩地抬起头,看着我,神情如同梦游。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国王。”刘玉球做了个无力的、囊括的姿势,知心地小声说,“因为这些岛礁全都是我的。”

“你要是国王,你最终的命运就是被自己手下或者别国国王吊死。”这是我对他的忠告。

另外的一天,我正在幻想着能在海上有另一番奇遇,外面却突然发出了山呼海啸的声音,来接替“梦想号”执行守礁任务的船眨眼之间开进了未名礁。他妈的,他们来得可真是时候!这一刻,船上所有的人都疯了,因为终于见到了家里来的人,终于吃到了新鲜蔬菜,终于喝到了冰镇的新鲜啤酒,终于痛痛快快洗了澡,所有人都欢呼雀跃,恨不得吃饱喝足立刻返航,只有我一个人不愿离开。我坚决要求转岗到接替我们的船上,继续执行守礁任务。我在甲板上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被人们视为傻子、疯子。傻子就傻子,疯子就疯子,只要能让老子留在海上,老子才不在乎你们这些獦獠说些什么!

时至今日,我再也无法说清自己是怎么从未名礁回来的。一切都如在梦中。在梦中,我被当作神经错乱的病号关在船舱里,由青年先知刘玉球负责看护。未名礁的一切也像书页一样缓缓地合上了。打那之后,这个阳光炙热、四季如火炉的小礁一点一点离我远去,按照天然的形状,缩成了一个小环,一个概念,一个虚无,一个空间的发疯形式。

深海消失了,波浪凝固了,唯有记忆永远留在了那里。大海既是坟墓,又是摇篮。只有我这个年轻的古舟子知道,我在此行中错过了什么,丢失了什么。

不管我乐意不乐意,“梦想号”终于凯旋了,全船个个都是善于忍耐、经历过生死考验的英雄好汉。回来的路格外顺畅,达到了随波逐流的轻快境界。天气依然酷热难当,货舱里依然缺少淡水和青菜,但这帮归心似箭的好汉却毫无怨言。随着汽笛一声悲悲切切的驴叫,“梦想号”大船终于徐徐靠岸,人们走出臭气熏天的大船,一头扎入岸上的灯红酒绿之中。迎接“梦想号”的领导和同事们在码头上抱着花儿挺激动,船上的各位好汉却都十分平静,因为实在没有力气了。

陆地已经到了春天,木棉花开了。面容姣好的姑娘们在踏青,争相露出身体最美丽的部分。出其舱门,美女如云!跟陆地上的人一比,我们的皮肤因为浸过盐,又黑又红又硬,活像一批野人。我们在马路边闲坐的时候,龙仔紧盯着来往的姑娘们看,一个姑娘的东北男朋友挑衅地质问他:“你瞅啥呀?”龙仔好脾气地赔笑:“对不起,没瞅啥。”东北小伙子来劲了:“没瞅啥,你瞅啥呀?”大家都认为好勇斗狠的龙仔会干仗,龙仔却一反常态,连连道歉:“大哥,对不起啦,我给您赔罪、赔不是。”东北小伙子这才罢休,带着女朋友得胜走了。大家都笑,龙仔自己也笑。大街上的人们依然浑浑噩噩,急赤白脸,而此时的龙仔却是一个满怀善意的新人。

上岸后,风传局里有人提议要给刘玉球处分,人们开始以为是侯春粤搞的鬼,后来才知道是一个不在船上的家伙听完汇报后的鲁莽主意。船长符尊虎和侯春粤当场反对这个提议,说:“再待下去,我们都要顶不住了,何况这些孩子?”刘玉球的确还是个孩子啊,再说,刘玉球也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纯属吃饱了撑的。说来可怪,我在海上从来没有吐过,没想到归回坚实稳固、一派祥和的陆地,我倒开始呕吐了,所幸大吐特吐之后,肉体和精神都慢慢得到了复原,不再疯癫。

我拿到了发下来的工资和一笔奖金,就再也不去上班了。事到如今,一股无边的乡愁突然袭上我的心头。我住的這栋楼有个家伙养了一只鹩哥,能唱半首《一无所有》,每次唱到“你何时跟我走……”之后,就突然改换语调说:“快点回家去吧!快点吃饭去吧!”鹩哥兄弟道出了我的心声。是啊,快点吃饭去吧,方小明!快点回家去吧,方小明!在这里,在南国,我已经到过了大海最深处,已经很难再有所作为。

临行前,我跟龙仔他们又喝了几顿大酒,每次都喝到大醉,直奔酒肉地狱。龙仔有一个开歌厅的好兄弟,每次都给我们找最好的姑娘陪酒。一天半夜,龙仔突然放声大哭,那个一直陪他的姑娘把他揽在怀里好生抚慰,看得人心里很是酸楚,也不知龙仔当时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听说我决计要辞职回北方,船长符尊虎特地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送了我一个漂亮的小玳瑁龟甲。符尊虎拍着我的肩膀用“粤普”“丢——丢——”地感叹了几声,之后又添加了一句:“你这么冲动,早晚会吃亏的呀,兄弟。”这个大家伙的表情里有一种很温厚的东西,弄得我心头一热,你很难想象这个半神竟然也是靠人间薪水和其他杂碎过日子,不过吃不吃亏,我倒毫不在乎。

透过办公室的玻璃窗,我看到有人正在把“梦想号”大船改名为“先进号”。我的心里对这艘船产生了一股突如其来的柔情,它是我的籧庐,是我即将永远失去的家。

很久以来,我一直觉得只有我一个人从未名礁回到了岸上,其他人都还在海上挣扎,要么就是相反,其他人全都漂了回来,只有我一个人还在茫茫大海上摇晃、沉浮。

好在今非昔比,我兜里揣着一笔辛苦历险挣来的闲钱,这回可以从容上路。我高价买到了一张从广州到北京的卧铺票,在阔别多年之后,回到了北京,回到了北大。这一回,又像当初去海南岛一样,仿佛从海口、从广州、从未名礁直接一迈腿就回到了北京,回到了燕园,回到了这个看得见历史和未来的水晶球里。只是校园里再也没有我的宿舍和床铺。离学校越近,我心里就越难过。这么多年的游荡,一事无成,我像是一路单腿蹦着,跌跌撞撞回来了。

一时间,我心里泛起了一阵又一阵混合着甜蜜和忧伤的刺痛。我对这个地方既爱又恨,念书的时候对一些人和事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对另外一些人和事至今仍旧不以为然,它那些自相矛盾的特质、黑硬皮包装的图书、骄傲的师姐、羞涩的低年级女生,难以言说的苦闷和放荡自大的青春,都在水晶球里疯狂地旋转。

我最后一次在北大校园里见到方小亮,是他失踪前一个月的某一天,当时他到北大来找我,我们俩一起去31号楼女生宿舍找老乡还是怎么的,在楼道里路过一扇半掩着的门的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一膀子把他撞进了那个女生宿舍,引发了里面女生的一片尖叫。我乐得要命,听到他在里面故作镇静地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看到他撅着屁股倒退着出来,临了还没忘帮姑娘們关上了门,然后,我们俩又顺着楼道往前走了。此时此刻,我真想再撞他一膀子。

从他嘴到我耳,从一个熟人到另一个熟人,我听说地理系同年级的老朋友孙寿彭此时正混迹在学校,立刻满校园找他。

孙寿彭是当年在燕园第一个开学生咖啡馆的家伙,四年级的时候,他还四处筹钱发行了一盒校园民谣磁带,是一个得风气之先的“鸭先知”。老孙毕业回原籍石家庄之后,托关系进入当地市团委工作,他原本很想好好在仕途上走上一走,后来,据他自己说,有一天他悄悄估算了一下,发现从普通科员干到有资格爬上天安门城楼向群众挥手,难度太大,需要煎熬多年不说,还基本上没什么可能性,于是就辞职不干了,跑回北京另谋出路。

说起石家庄的另一个地理系的老同学倪东,老孙大笑不止。老孙告诉我,前几年他和倪东经历了一次牢狱之灾。倪东原本分配在河北省地震系统,后来调进了一家外贸公司。一次去西北出差,倪东偶然听一个朋友说要为联合国赈灾组织搞一批毛毯,提供给非洲难民,立刻认为这是一个可遇不可求的好项目,于是辞职下海,筹措资金,生产毛毯,撺掇老孙和他一起干。两人折腾了大半年,最终却发现这是人家精心设计的一个高价贩卖淘汰设备、收取大宗定金的骗局。案发后,同为受害人的老孙和倪东却被西北来的办案人员不明不白抓了起来,在大西北的一个看守所蹲了整整六个月。

“这他妈的不是命又是什么?”老孙总结说,“我读了这么多年马恩列、苏亚柏,倒被一帮傻逼当罪犯莫名其妙投入了大牢!”我问苏亚柏是谁?孙寿彭说是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老三位。

学校里学生已经换了好几茬儿,老面孔差不多都已经消失了。如今的学生衣食无忧,一心读外语,一门心思考托福出国。我和老孙两人边喝边聊,中途撞见了我们系一个绰号“肚子美”的东北大胖子,“肚子美”一看到我,立刻大呼小叫跑过来,加入了酒局。“肚子美”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因为多年来一直过着衣食无着的生活,此时的“肚子美”已经变成了一匹瘦干狼。他这次跑回学校是为了申请开一个讲座,讲述他毕业几年领悟到的生存美学,结果遭到了校方拒绝,他演讲的题目是“从理想破灭到道德沦丧——关于当代青白眼问题的美学研究”,负责接待他的人问他是谁,有什么学术背景和社会背景,“肚子美”说,我是北大非著名同学某某某,这件事在学校里一时传为笑谈,讲座最终没有办成,把装了一肚子真知灼见的“肚子美”气了个半死,到处宣称“思想自由,兼容并包”已经彻底完蛋,已经彻底死透。

我在北京闲待了小半年,因为没有户口,难以找到工作,只好拼命给报纸杂志写文章,贴补日用,免得寅吃卯粮,坐吃山空。

一天,我收到父亲的一封信,信里提到了一个新梦,这回的梦不是他和我母亲一起做的,是他一个人做的,他梦见方小亮在莫斯科红场上散步,之后,为了坐实这件事,我父亲又非常审慎地请高人卜了一卦,卦里也说方小亮在西北方。这么一来,他便认为方小亮一定是在俄罗斯,而且笃定就在莫斯科。父亲说,如果我能到莫斯科去,铁定能在某个地方找到方小亮。

这时候中俄贸易方兴未艾,方小亮在那里出现,正逢其时,一点也不奇怪。但这一次,我母亲不同意我父亲的梦,不愿意我到那么远的异国去。而我父亲的梦,倒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个回忆,我仿佛也做过一个同样的梦,梦见我自己和方小亮在一个红色大广场上游荡。

尽管我对老父亲的梦也有几分狐疑,但我此时已经在北京飘荡了很久,很想开启一番新生活,至于方小亮在不在莫斯科,谁能肯定地说没有呢?我立刻着手探求前往俄罗斯的路径,恨不得一个箭步跨到莫斯科去。

这之后不久的一天,孙寿彭下班后来找我,带我去参加李小铎召集的一个饭局。李小铎读的是法律系,比我和老孙低一年级,是当年燕园里的活跃人物。路上,老孙告诉我,李小铎的老婆是一个豪门姑娘,“这孙子”一毕业就结婚,进入了金融界,之后下海搞了个贸易公司,很快发了大财。前段时间国家机关实行房改,号召职工们买房,一些毕业刚几年的哥们儿一时拿不出那么多钱,李小铎发话让认识不认识的北大老同学尽管找他来借,很解决了一些人的燃眉之急,真可算是一个豪客,一个富有远见的燕园小孟尝。

那天,聚会在校内的燕春园饭馆举行,来的多是经济系、法律系学生,话题和见解全都围绕着螺纹钢、木材、股份制之类拉锯、转磨,听起来云里雾里,深不可测。我忝列其中,一句话也插不上。

门口一桌坐着几个留长头发的校园诗人,其中一个认识的大声招呼我,我走过去喝了一杯。他们此时正在讨论当代诗艺在全球语境下的困局与对策,突然加入我这么一个外人,气氛变得有点尴尬,我坐了不多一会儿就知趣地离开了,再坐下去也是活受罪。如今我思想混乱,粗鄙不堪,再也听不得“吊诡、观照、灵魂、击中、颇、亦、抑或……”这些学院派词语了,要想观照、击中我糊里糊涂、百毒不侵的“灵魂”,需要一套更具毁灭性的词语。

中途,李小铎端着酒杯来到我和孙寿彭旁边坐下,跟我聊了几句。听了我的经历,李小铎捧腹大笑,忽然又收住笑问我现在在干什么,我说:啥也没干,漂着。

李小铎眼睛环视着整个酒局,有一阵似乎把对面的孙寿彭和我彻底忘了。我虽然愚钝,却也看出,李小铎此人境界高妙,在眼下的世界里如鱼得水,远非我等所能企及。李小铎突然转回头对我说:“你这种状况,怎么不想办法出国呢?”我告诉李小铎,我正打算去俄罗斯,苦于不得其门而入。李小铎听了,立刻打断我,做了个囊括一切的手势说:“去别的国我帮不了,去这国我正好能帮。我公司有人正在那边开拓国际贸易。”

孙寿彭只听到了后半句,笑道:“你是说朝鲜还是柬埔寨?”李小铎也笑:“是他们丫集体的大爷,‘老大哥’!”之后又对我说:“你好好考虑一下,要是定了去,就给我个回话。俄罗斯可是个牛逼之国,我一直想去走一趟,可是他妈的一时走不开!”李小铎没往下细谈,塞给我一张名片,嘱我改天打上面的电话,或者直接去办公室找他。

我在李小铎的办公室定下了去俄罗斯的行程,之后带着从李小铎手里买到的俄罗斯方面的邀请信,回老家办理护照。我父亲听说我即将按照他的意愿启程前往莫斯科,非常高兴。我父亲比过去显得年轻了,看起来很是精神。我问老娘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老娘说:自从你答应去莫斯科之后,你爹觉得生活有了盼头,现在天天画画,写字,能吃能睡,身体明显好多了。

我母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她老人家一直在织毛活儿,大毛衣、小毛衣、薄毛衣、厚毛衣、薄毛裤、厚毛裤、毛线手套、毛线袜子,织了不计其数。她把织好的毛活儿大多送了亲戚和邻居,以前我在南方用不上,现在,我要去天寒地冻的莫斯科,终于派上了用场,可谓有先见之明。

看到老爹老妈这么老有所为,我很欣慰,终于放下心来,可以轻轻松松、清清爽爽到莫斯科去。

我父母把我和弟弟的房间布置得跟从前一模一样,屋子里摆着弟弟从小到大的生活照。有一天,我打开一个箱子,发现了一个小长条布袋,里面装的是我弟弟从小吹奏的笛子,笛子的末端有三个细如蚊足的字母“fxl”。方小亮吹笛子的时候眼睛时不时会乜斜一下,我却永远学不会乐器,似乎跟这些孔、洞、弦、索、键组成的物件相克。

在翻看方小亮读书笔记的时候,我猛然看到了方小亮在清华园“工”字厅前的一张照片,这下糟了,我突然被他的形象紧紧包围了,我看到他在这间屋子里,看到他在街道上,看到他在清华园,看到他在各处……我突然感到胸口憋闷,差点憋死过去。我躺在地板上喘了好大一阵,才慢慢平复下来。我很想放开喉咙号啕大哭一场,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应该为新的梦想、新的旅程叫好,用港台方言来说,这是我此时的愿景。

我原本想和父母一起过了中秋节再走,我父亲不同意,催着我赶紧上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苏联迷,对“老大哥”极有感情,认为方小亮远赴莫斯科圆了他的青春梦想。我老爹的情绪感染了我,弄得我也急不可耐。我母亲不知是糊涂了,还是怎么地,临走的时候突然流着泪对我说:“听说莫斯科乱得很,你到了那里可要自己小心啊,娘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了,千万不能再出什么事了……”这些话本来是背着我老爹说的,结果我老爹恰好进屋,听了个满耳。我老爹当即大怒,对我母亲大声吼叫:“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这是在说什么?!”他那副不可理喻的样子,再多说任何一句话都只能是火上浇油。为了我老娘,我拼命忍住了,没有跟他老人家翻脸。

我出发那天,正是农历八月十五,我父亲认为这个日子很吉利,是个好兆头。我从北京站出发,与各色国际“倒爷”同行。在火车上,置身于罗刹人、鲜卑人、女真人、满族人、蒙古族人中间,我又闻到了当年海南岛的气味,我身边的这些人既陌生又熟悉,像是从海南岛连锅端到了奔赴莫斯科的火车上。天阴着,月亮被云层遮住,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月圆之日,正是古人说的“天把良宵晦”的典型气象,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一时也难以确定。

躺在床铺上,我不由得暗想,多少同窗好友,此时都正在办公室里加班抄写文件,在实验室里摆弄坩埚、试管,在台灯下批改作业、培桃育李,总之,都待在自己的蜂房里忙这忙那,而我,作为一个风华正茂的呆子,卻又踏上了一路北去的漫漫征途。

火车行驶了六天六夜,来到莫斯科。一脚踏进一个完全陌生的异国城市,如同猛然进入了一个幻境一般让人既兴奋又惆怅。但方小亮并没有来车站接我。方小亮在哪儿?怎样才能找到他?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吃什么?喝什么?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生气?为什么烦恼?一切都毫无头绪,都是一堆待解的谜团。不管怎么说,祝自己好运才是正经。

出了车站,我循着一股肉香味走向街角,认出那里卖的是热狗。人们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冒出了很多,看样子全都是闻着味儿来的,出于本能和习惯,我准备拥挤一下,却没有得逞,因为这些男男女女都像木头人一样,乖乖排队,一声不吭。我吃下两个热狗,喝了一杯烫嘴的热牛奶,感觉像是消化了半个莫斯科。

一个高个儿俄罗斯小伙子和一个跟他差不多一样高的漂亮大姑娘,突然直直地走到我身边,姑娘碧蓝的大眼睛望着我,跟我说了句什么,见我没明白,又伸出两只红润修长、指甲铰得光秃秃的手指做了个手势。我当时正在抽烟,恍然大悟,我连忙掏出烟盒,递给他们,并拢着手帮他们俩一一点着了火。两个人深吸了一口烟,微微一笑,小伙子向我晃晃他手里的扁平金属酒壶,假装仰头喝了一口,然后拧开壶盖递给我。我尝了尝,然后学样儿仰头喝下了一大口,一股蒸腾的大火苗蹿进了我的喉咙,十分狂野,十分够劲儿。两个人欣赏完我酒后的反应,开心地笑了笑,迈开长腿勾肩搭背走掉了。

我刚一转身,一个满脸胡子的老头儿又迎面走了过来,此人手里拿着一副扑克牌,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之后,像拉手风琴一样在我面前“唰啦啦”地拉伸了一遍扑克牌,扑克里面的俊男美女们迅速地交合了一遍,这位街头魔术家总共拉伸了三次扑克,图片很有诱惑力,只是他的手法太快,让人根本来不及辩证地细看。

见我无心购买扑克,或者没有流露出更深入的兴味,大胡子老头儿耸耸肩离开了。必须承认,酒和魔术都具有创造的性质,像梦一样,像爱情一样,我断定,只要再喝下一杯浓烈的伏特加,再辩证地看上一遍春宫扑克,我就能拥有整个莫斯科,总之,距离我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

这陌生的天空、人群、语言!这陌生的大胡子,陌生的大长腿!他们是卡拉马佐夫兄弟、聂赫留朵夫、保尔、冬妮娅们的后代。不过,这一切都是表皮,我对这里的一切并不感到特别陌生,甚至觉得有几分熟悉,因为从我所来的地方和这里的果核几乎是一样的,简直比孪生兄弟还要相像。虽然语言暂时不通,我却不感觉自己是生客,就像上辈子在这里住过一样,一切都真真切切,十分亲近。

我在红场附近的一家小旅馆办了入住手续,之后放下行李,立刻出发到大街上去。人世间的事最初一刻永远是最重要的,说什么也不能错过,说不定方小亮同学此时正从这家旅馆门口经过也未可知。

冷风扑面,我神清气爽。举步走进红场,脚下一处不规则的砖缝儿冷不丁绊了我一个狗吃屎,这可是我没有想到的,除了这个不期而至的狗吃屎,眼前所有的一切都着实令我激动:塔尖闪烁着宝石红星的克里姆林宫虽然没有给我任何宏伟的感觉,但我知道它是宏伟的;远处巴西里教堂金色的圆顶、翠绿的窗格,看上去活像一个巨大的色彩艳丽的糖果盒;我不断提醒自己,这就是红场,这就是红场——要知道,这个凹凸不平的砖石大广场上发生过多少惊心动魄的故事啊。从世界范围来看,每个国家都需要一个大广场,这是群居的标志,正如此地的一位诗人所说,这片区域是个人和国家的相会之地,广场连着街道,枪口对着胸口,存在于各自的历史之中。

我随时向遇到的人打听方小亮的消息,以期把机会最大化,同时锻炼我的俄语听说能力,来莫斯科之前,我早已把要紧的几句话全都背熟了,多数被问到的家伙跟当年张英楠的反应一样,看看照片,又看看我,摊手耸肩表示不解。人类的理解力实在堪忧。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在一群人后面走着。后来我走累了,就向街边的一家热腾腾的酒吧走去。我无所谓方向,随便去哪儿都行,这在概率上机会是一样的。我端起第一杯真正的伏特加酒,并没有一饮而尽,而是故意慢慢下咽,希望火焰般的烈酒走得慢一点,多滞留一会儿。按照我的经验,你到每一个城市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下这里的第一等烈酒,这是认识一个城市、在一个城市待下来的最佳路径。

按照事先做好的计划,来到莫斯科的最初一段日子,我走遍了各个大学和科研机构,把俄文版的寻人启事张贴到所能想到的各个角落,然后,像撒好网的渔夫一样,静等佳音。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冻死个人的莫斯科!现在想来,我的父亲很有想象力,他先是把我派到热得袒胸露乳的海南岛,然后又把我派到冷得點头哈腰的莫斯科。我再次陷入了漫长的寻找和等待之中。在北纬55度的高寒之地,我如同一只虚飘的风筝,在存在的上空游荡。来的时候,似乎一下子就能和方小亮撞个满怀,真正来到这座庞大的异国城市,却根本无所措手足,只能把一切托付给杳渺神秘的天意。

我在莫斯科慢慢溜达,跳动,像松鼠一样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再从这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不必着急,但又不能不急。早先我父辈叫他们苏修,真没冤枉他们,现在他们是真正的苏修,可惜苏联没有了,这个恰如其分的名称也就不存在了。可以肯定,跟我擦肩而过的北极熊们在对付亲人失踪方面都更有心得,可是现在说起往事他们的反应都非常淡漠,因为那已经是上两三代人的事了。不过他们并没有真正忘却,这些幸存者和幸存者的后代为人类积攒了足够多的经验,最可贵的一条是,不能听从假造天意的人们的话过日子,不能把任何人奉为神,也不能容忍任何人自封为神,因为站在权力塔尖上不受监督,最终必然会被反力所吞噬

天寒地冻,长路漫漫,我走在大街上观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年轻女孩儿和上了年纪的女人完全是不同的物种。大多数女人少女时代窈窕鲜嫩,一过岁数就迅速发胖、走形,如同庄稼一样,昨天还青葱秀润,第二天就进入了收割期,秀色不再了。她们的身上深刻体现着变化的原理,就像我的老家有一年提出的城市发展口号:“三年大变样!”这口号对她们倒是挺合适。你不可能想象一个二十左右的女人年轻时的样子,也不能想象一个女孩老去后的模样。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男人都有活在当下的特殊本领,绝不可能弄错。不用多说,女孩子们都十分好看。

有一天在莫斯科街头,我突然领悟到,我寻找的范围也许过于狭隘了:多年来我脑袋里的方小亮没有成长,还是22岁的书呆子模样,这种想法大错而特错,十分经不起推敲。真是见鬼,怎么能用多年前的老眼光看待方小亮!他这样的书呆子一旦进入社会,很容易陷入癫狂。以他和我这样的年纪,在搞黑科技之余,最乐意去的地方会是哪里呢?我坐在落满树叶的长椅上,总算糊里糊涂开了窍。

我循着方小亮的可能足迹,调整了找寻方向,来到了此前从未涉足的地方。不用说,娱乐场所十分令人惊艳,但我不喜欢过分裸露的表演,尽管诱人,却缺乏余韵。只有芭蕾舞有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如同生命本身一样,一旋一跃,转瞬即逝。

赌场是另外一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样的所在,是公开的游乐地、销金窟。主持赌局的姑娘,个个目光流转,手指纤巧,牌张从她们手里飘落,准确无误,这本身就是一个美妙的表演,就值得买票观看,值得唱赞美诗,唱颂歌。

一连几天,我在不同的Casino里流连。我感觉到方小亮时刻都在我的身边。如果碰巧发到一把上好的牌张,庄家又强势,我就悄声向隐在身边的方小亮问计:跟还是不跟?这可说是我们兄弟俩多年后的最新合作。但我更钟情于轮盘赌,在花花绿绿的漂亮大轮子面前,悠悠万事都毫无意义。我们共同决定扑哪个区,象牙小球终究会停在一个命定的区域,有时中,有时不中,但一切结局都不是最终的结局,一局结束,大轮盘很快又会重新开始转动。总之,在我们兄弟俩这场不关输赢的赌场梦里,晨昏颠倒,万物缤纷。

一天凌晨,我输掉了所能承受的最后份额,回头张望时,发现方小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我在休息区领了一盒免费香烟,决定彻底离开莫名其妙的大轮盘,重回大街。一霎间,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分明看到了黑暗中方小亮渐渐远去的背影。这不是一场追逐,又是一场追逐,不是一场限时的游戏,又是一场限时的游戏。但我怎么能到这种地方来寻找方小亮呢?我简直是疯了。不过,来过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在厕所撒尿的时候,一个侍应生帮我拿毛巾擦手,然后盯着我看,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后来意识到此人是在等小费,以前有钱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留意过他们,现在,我只能送给他一张小面额的卢布。对不起了兄弟!

离开之前,我站在赌场门口扯着嗓门大骂了一句:“×你们大爷!”黑暗里传来似有似无的回声:“——你们大爷——们大爷——大爷——爷!”门口的一个大个子保安对我挥了挥拳头,不自量力地威胁我。浑蛋,我怎么会跟你一般见识?你根本就不知道老子在说什么!我转身离开,走进了异国大轮盘般的茫茫风雪之中。

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到处人头攒动,鬼影幢幢。

说来十分古怪,我人在莫斯科,眼里看到的是莫斯科,心里想到的却总是北京,连俄语也似曾相识,没过多久,我就能听懂俄语了,也能磕磕绊绊说了。我突然意识到,不同的语言,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也许正像圣经里所明示的,语言是上帝的一个策略性设计,同样是口舌发出的相似的声响,却表达不同的意义,这是一种来自上天的惩罚,是人类不自量力建造通天巴别塔带来的恶劣后果。

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来到莫斯科不久,我就住到了带房东的俄罗斯人家。一个在街上碰到的同车来的家伙说,因为卢布对美元汇率暴跌,通过火车带货早已经不挣钱,这次,他打算在莫斯科待下来,找一个俄罗斯媳妇,也算是个帮手。通过他的指点,我隔几天去一次中国倒爷扎堆儿的地方,挑选一些货物,然后到各处市场去零卖,既扩大了活动范围,又有了进项,一举而两得,不至于坐吃山空。

我来时按照当时的汇率,带了足够半年用度的盘缠。现在,又做上了小买卖,终于在莫斯科稳住了脚跟。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辈子过去了,有关方小亮的事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消息,听到的只有大街上永不停歇的嗡嗡声。我的父母在家里过得究竟怎么样,我也不确切知道,只能横着一条心在异国他乡继续飘荡,同时,一步也不敢离开莫斯科,唯恐一着不慎,与方小亮失之交臂,导致前功尽弃。

随着春天的来临,莫斯科像是突然变成了另外一座城市,和风吹拂,鲜花怒放。

有一天,我正在一个住宅小区里穿行,突然被一个脑后梳着小辫儿的俄罗斯小伙子拦住,我冷不丁吃了一惊,以为他要找碴儿滋事,后来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小伙子问我是不是中国人,我回答说是,小伙子闻听,立刻拽上我就走,生怕我跑了似的。我问他要我干什么,他说到了地方就知道了。

俄罗斯小伙儿带我来到不远处的一个体育馆,里面正在进行一场乒乓球比赛。他大概误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是乒乓球高手,不过这回他算是找对了人。我从小学一年级就开始打这种白色小球。拦住我的小伙子名叫尤里,他们一拨人正在跟几个德国留学生打比赛,气氛十分紧张。

德国人的球技不错,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小学校队的水平,但跟我相比还要差一个级别。我打中国传统的直板正胶,正手攻和反手推挡是我的强项,因为没有自己的球板,我只好借尤里他们的横板一用。即便没有称手的武器,我也赢了和德国人的所有比赛,尤里等人大为高兴,不由分说,立刻聘请我做他们的教练。尤里和我约好,每星期抽三个下午,到这里教他们打球。

好吧,乒乓球。這是我运动方面的最爱,多年不打,我都快要把这件事忘掉了。我和方小亮小学时进过业余体校,参加过一段时间的正规训练。这是因为我父亲是个狂热的乒乓球迷。按照我父亲的意思,我和方小亮本来是要吃乒乓球这碗饭的,他很希望我们能用这个小白球为祖国争光。我弟弟是一个以防守见长的家伙,我们俩都是左撇子,本来我父亲让他打右手,这样我们双打的时候一左一右,配合起来比较方便,但他说什么也不肯,只好由我改打右手,因此在乒乓球方面我是个假右手。

不管怎么样,你要快速移动身体,让来球始终在你的控制范围之内,这样你就很容易发力击中它,保证命中率,这是诀窍。来吧,左一板、右一板,前一板、后一板,一个小小的赛璐珞球让我获得了新天地,甚至得到了一份赖以糊口、在异乡立足的工作。这些英俊的小伙子、漂亮的大姑娘对这项技巧性极高的运动很着迷,他们既是瓦尔德内尔的铁杆球迷,也是我的,我设法让他们相信,最终起作用的不是力量、技巧,而是灵感。

我对其中一个生性严肃的姑娘产生了不可遏制的好感,她的五官柔和,具有东方色彩,不像其他姑娘那样美得那么突兀。一天,我正在给尤里、谢廖沙、弗拉基米尔、娜塔莎们喂多球,走过来一个东方面孔、衣服口袋里装着一大卷报纸和杂志的姑娘,她一过来就问我:“你好,斥了吗?”因为发音部位的原因,她的中文说得有点洋腔洋调。我回答说:“吃了。”她自我介绍说她叫安娜,祖籍是哈尔滨,我立刻如同见了亲人一般跟安娜攀谈起来。

我说话的时候,安娜一直沉静地盯着我看,像是在倾听,又像是不知从何说起,我很快弄明白,她其实只会说有限的几句中文。安娜不怎么会打球,姿势很业余,打球的时候身体直直的,步伐一前一后移动,左手始终放在胸前,每次球到眼前才突然发动,像是被吓了一跳。可是她打得很认真。

因为打小白球技术高超,语言又没什么障碍,可以英语、俄语花插着交谈,这伙儿俄罗斯青年把我看成正常人,不觉得我的脑袋有什么毛病,这对我是个很大的慰藉。尤其几位姑娘,个个蓬勃怒放,别有风姿,嘴里时不时发出长长的颤音,要多迷人有多迷人。除了打球,她们几个还组建了一个女子乐队,安娜是这个乐队的主脑。有时她们也邀请我去观看她们的排练和演出。

安娜要我推荐一首中文歌供她们排练。我推荐了老崔健的《一无所有》,她们很喜欢,但觉得还不够劲儿,我又推荐了《假行僧》和《最后一枪》,这下她们高兴了,激动了,觉得找到了异国的亲兄弟。她们很快根据这几首歌创作了一首新歌,名叫《兄弟,你在何方》:

我们都是大地上流浪的茨冈人

拥有一颗不羁的心灵

你呀,踽踽独行的漂泊者

你是我的兄弟

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呼唤你的名字

自由,兄弟

鬼使神差,我立刻向安娜讲述了我来莫斯科的故事。安娜两只眼睛严肃地一眨不眨,她年纪轻轻,什么都懂,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安娜有四分之一中国血统,她的爷爷老安德烈原本姓李,早年是东北抗联战士,如今住在莫斯科。安娜的父母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在基辅工作,苏联解体之后,安娜的父母都成了乌克兰人,因为在莫斯科跟着爷爷生活,安娜获得了俄罗斯国籍,这样,一家人便分属了两个国家。

安娜大学学的是历史和语言学,在莫斯科大学取得了硕士学位。她对泛泛的聊天没有兴趣,一切谈话都必须迅速深入,就连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立刻进入了灵与肉交融的实质阶段。认识安娜后不久,我就搬出了带房东的家,到安娜家的一处空房去住。有了安娜,我算是真正接近了俄罗斯,接近了莫斯科。

从安娜身上我感觉到,这个看上去粗蛮、喜欢喝大酒的苦难族群和他们的外表很不一样,他们很愿意刨根问底,究其一生都致力于弄明白人为什么活着、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从另一方面说,这也许正是他们喜欢喝大酒的原因。

我第一次到安娜家去,爷爷老安德烈张开双臂欢迎我:“哈拉绍,朋友!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老安德烈跟我说话时一口东北口音,中间夹杂着几句俄语。安娜告诉我,爷爷耳朵全聋了,见到任何一个中国面孔都这么打招呼。老安德烈看了我一会儿,脸上突然绽开了一个梦幻般的微笑,然后知心地說:“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乐观豪放!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说完这套话,他好像突然就把在场的人全都忘掉了,之后回转身缓缓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我慢慢知道,老安德烈在抗联的时候,一直追随一位小个子传奇英雄。小个子英雄战死后,他跟着一伙弟兄跑到苏联境内,继续从事抗日活动,后来被编入苏联红军的中国旅。1945年,老安德烈作为翻译随苏联红军打入东北。原本他打算留在国内,然后把苏联妻子和孩子们接回来,但突然有抗联时期的旧人指控他和几个老战友曾经被捕,存在尚未搞清的历史问题,所在部队不由分说把他们关押了起来。后来,他们几个趁乱逃脱了关押,一路从满洲里逃到了苏联,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东北老家。

安娜是一个外表冷静的美国迷,虽然学历高,却和大多数俄罗斯人一样,是一个被崩溃的经济掏光了口袋的穷姑娘。她此时最大的愿望就是移民到美国去,她这份狂热不亚于任何一个中国校园里的大学生。不过,她并不想马上离开,因为她不想把老安德烈一个人丢在莫斯科,她决计要给爷爷养老送终。在安娜看来,我这么在世界上四处乱走,毫无意义,她希望我有朝一日和她一起到美国去,重拾学业。

安娜的身边有不少发了大财的同学、朋友,这些人大都是苏联时代的权贵子弟,其中一个家伙靠贩卖石油和军火发了大财,眼下正在向媒体界进军,正在建立一个庞大的传媒帝国,安娜毕业后就一直在这个人的手下工作。有一天,安娜说起她的老板正在筹划跟中国做生意,用一批重工业物资换取中国的轻工产品,如果我愿意帮她,她能把这个项目争取过来,由她全权负责。我答应了。

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我和安娜在俄罗斯和中国之间往来穿梭,谈判,订立合同,组织货源,联系运输,忙得不可开交,整个过程完全是另外一个故事,其中的曲折与甘苦,也难以尽述。简单说吧,在又一个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和安娜终于完成了这单生意,挣到了一大笔美金。

在国内工作期间,我抽空回了一次家,没想到我父亲对我跑来跑去做生意大为生气,认为我干的这件事十分荒唐:“你弟弟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受苦受罪,你不赶紧把他找回来,倒有心思做什么鬼生意!”

我告诉他,这单生意成功之后,能够拿到一个普通人几辈子的工资之数,从此不必再为钱的事操心,我父亲闻听大怒:“钱算个屁!你挣这些臭钱有什么用,说不定什么时候这些钱就是一堆废纸!俄罗斯人手里的钱现在不都成了废纸了吗?!”老父亲骂得我莫名羞愧,他老人家的境界我这辈子恐怕也难以企及。

面对这一次商业上的成功,我和安娜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回到莫斯科,安娜问我有没有兴趣继续做生意,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除了因为遭受到了我父亲的呵斥外,做生意也的确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我本以为听我这么说安娜会感到失望,没想到她对我的回答十分满意,她认为贸易的事虽然很有诱惑力,但对我们两人来说都不合适,而且我们从这单生意里挣到的钱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不必再在金钱上浪费时间。

“跟我到美国去吧,方小明,也许再等上一两年,或者几年,到时候我们带上你的父母,你应该让他们换换环境。你这么有天赋,语言一学就会,你应该做更有价值的事。我们很多俄罗斯人在恐怖年代之所以能活下来,没有崩溃,都是因为不曾放弃对个人幸福的追求,找到了在严酷环境下的平衡点,寄情于诗、酒和笑话,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你现在的状况很不好,我也不好,你需要改变,我也需要改变。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也知道安娜说出了我长期以来面临的关键问题,但我能说些什么呢?我无言以对。美丽的安娜,亲爱的安娜,我何尝不想跟你走,可是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一时还无法分身,一句话,我不甘心,我还没有死心。爱思考的安娜,对生命意义有着不懈追问的安娜,我颠三倒四对你说不清楚,但我心里明白,在寻找弟弟的同时,我也在不懈地寻找生活的底部和边界,寻找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转年的春天,老安德烈爷爷在生日当天进入了天国。那天,安娜、尤里和乐队的姑娘们来到家里,用歌声祝贺老安德烈的生日,这可说是送给一个老聋子的最好的礼物。老安德烈非常高兴。有那么一刻,老安德烈令人惊奇地清醒了一会儿,对安娜和我,也不专门对谁说,哪疙瘩黄土不埋人,哪疙瘩米饭不活人?他老人家说得对。

之后的某一天,我给家里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只好把电话打到邻居家,邻居像报告火情似的告诉我,你快回来吧,你爸爸的身体不太好,我老娘在接电话的时候再次通报了这个情况。我急忙买了机票火速回家。我在俄罗斯也许待了一秒钟,也许待了一辈子,也许只是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而几个月后,安娜也要到美国去了。安娜的申请材料很快得到了回复,一所美国研究机构接纳了她。太快了!为此,我几乎恨上了美国佬,他们工作效率这么高,简直是在棒打鸳鸯。

回国的前一天,我一个人在苦行广场的普希金雕像下坐了许久。此人刚刚度过200周年诞辰纪念日。如果能像他一样唱出一首忧伤的歌,一辈子也就足够了。这位黑脸尖鼻子的大诗人说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都会变成糟糕的回忆……在这方面,我和普希金可说是隔代知音,很可以坐下来好好喝上几杯。

离开那天,我坚决不让安娜到机场去送我。出门的时候,我们对视了最后一眼,两人都挤出了一个笑容。人类会笑,多半是因为忧愁太重,恐惧太多,痛苦太深,实在扛不住,只能靠笑或假笑来缓解一时半刻。

安娜,你这个理性的姑娘,实心眼儿的姑娘,跟我的中国脸型貌相近的姐妹!我们各有打算,爱情并不牢固,容易断裂。她不想跟我来中国,我也不想跟她去美国。我这可笑的混账中的混账。现在,想起安娜,我仅能想到她温润的皮肤、严肃的眼神、沉静的面容。总之,爱情就是烦恼。各自咀嚼自己的痛苦吧。

我父母在新世纪开始后的这一年突然衰老了。从莫斯科回来,我虽然挣了不少钱,却没有完成既定的任务,可说是一次失败之旅。

我父母在65岁那年双双去世了,他们两人去世相距不到六个月。我父亲因为感冒引起了肺部感染,在医院重症监护室治疗了将近一个月,很快耗尽了他和我母亲两人一辈子的积蓄,多亏我在俄罗斯挣了一些钱,侥幸能够顶住。

父亲死后,我母亲的精神彻底坍塌,紧接着也离世了。母亲临终的时候,我一直摸着她老人家的脉搏,直到她的最后一下心跳结束。奇怪的是,我父母死后,我这个不肖之子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我一向只把他们视为父母,现在他们却突然莫名其妙死去,成了作古的人,实在令人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按照父母定下的遗嘱,全赖我的老朋友郑仁芳帮忙张罗,我把他们二老合葬在了一起。郑仁芳是我和方小亮的中学同桌。老郑考上了我们本地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政府部门工作,是一个市面上混得开的成功人士,办各种红白喜事很有经验。

办完这些事,我觉出我父母在黑暗中长长松了一口气,我自己也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回,四个人捆绑在一块儿的旅程终于彻底结束了,也可以说以新的方式重新开始了。现在,家里只有我和小乌龟了。这只小乌龟是方小亮读初中时养的,已经在我家生活了很多年。

我知道方小亮在我心中的分量减弱了,有时候,我想重拾对他的思念之情,但是力度明显减弱了。也许是因为时间?也许是因为空间?如今,对我来说,他已是另外一种存在:一道若隐若现的目光,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一声越来越微弱的呼喊。找与不找,已不再重要。找与不找,他都在那里。

另外一件事很值得一提。我剛回到老家的某一天,我和孙寿彭、倪东喝了一晚上酒。孙寿彭在北京实在活不下去,不得已回到了老家,打算在老家开办一个电脑公司,劝说我投资和他一起干。我对开办公司没有兴趣,答应借给他一笔开办费。老孙大喜过望,立刻委任我为公司股东之一,允诺挣钱后每年送我一笔公司的红利。

第二天清晨回家的时候,我发现隔一条马路那边的一座楼房被炸得七零八落。全市爆炸点不止一处,总共有三处,一共死了108口人。这个天杀星,单凭他一人之力就杀死了两副扑克牌之数,杀掉了天罡、地煞总体之数。一夜之间死一百多人,这是多么耸动人心的事情!这是多么巨大的灾祸!全城的人都赶到出事地点看热闹。我在人群里看到了我父亲。灾祸可真能给人提神啊,人群里的我父亲目光灼灼,意犹未尽。我和我父亲对视了一眼,他冲我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可是,他并没有认出我,把我当成了陌生人。

孬种!浑蛋!炸错了地方!为什么不炸流氓恶棍?怎么倒有本事炸穷老百姓?王八蛋!这是我父亲在家里和大街上发表的意见。当天晚上,我父亲发起了高烧,说起了胡话。吓得我母亲赶紧把门窗关了个严严实实,唯恐被人听见。

我得立刻承认,爆炸案发生之后,我心里非常紧张,担心被警察当嫌疑犯抓走。我有作案时间啊,动机不动机很不好说。再说,动机和证据全由人定,只要进去就说不清了,很有可能会犯糊涂,胡乱招供,给法律抹黑。那段日子,我惶惶不安。要是有人趁你睡觉的时候,把你旁边的楼炸了,你可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倒霉蛋,同时也是最大的幸存者。不管是倒霉蛋,还是幸存者,必须马上离开。

我把家里的东西着手收拾了一番,把可留的东西全部打包寄给了毕业后分配在北京工作的马用,请他暂时保管,然后把房子以低于市面的价格匆匆卖掉了。我决定到北京生活。多年来我的道路由父母的梦境开辟,现在我再也得不到父母的指引了,只能自己做主,自己摸索。

世事变迁,一切都变了。说来奇怪,就在我去北京前一个礼拜,小乌龟死了。看来它已经活得实在不耐烦,不打算跟着我这个二手主人重新适应新生活了。这个沉思默想、惯于爬行的小家伙适时带走了我所有的青春岁月和青春记忆。

我有时会突然想,我和方小亮要是此时在大街上走个碰头,将会怎样?不过感觉已经十分淡漠了。相忘于江湖吧,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里游荡吧。从宇宙和小乌龟的尺度来看,世界上从来不缺乏悲剧和荒唐事,也从来不缺乏喜剧和欢笑,谁能不迷失,谁能不疯癫,谁又能不死翘翘呢?对眼下的我来说,青春已逝,父母已故,正好从头再来。

(此为节选版,全书共18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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