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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 藓

2022-03-31肖江虹

野草 2022年2期

肖江虹

城市醒得很早,六点不到,面馆前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贵阳人的早晨从一碗肠旺面开始。面条讲究爽口弹牙,血旺和大肠必须新鲜,佐以几根窈窕的绿豆芽,这才是一碗合格的肠旺面。东门郑家,百年老字号,食客趋之若鹜,排队一小时,吞吐五分钟,要的就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接过厨间递出来的面条,胡凯左挨右晃才找到一个位置,坐下来,往碗里加了几滴醋。不要小看这几滴醋,它才是这碗面条的灵魂。外地客人,无法勘破隐秘,呼啦啦吸完了,抹着嘴看着老长的队伍满腹狐疑:有这样好吃吗?只有本地的老饕才知道,没有那几滴醋,宛如神药没有了药引。滴醋也有讲究,本地味莼园生产的香醋最佳,十滴左右为宜,多则泛酸,少则无味。香醋浸入面汤,神奇开始展现,面条、血旺、大肠、豆芽、红油、脆哨、香葱瞬间融为一体,醇厚而爽利,味道丰富,层次分明。

胡凯吃得很慢,面条几乎是一根一根徐徐送进嘴里,这和他西装革履的打扮很搭。环顾四周,没有杂音,一色吸溜面条的声响,吸得急的,红油四下飞溅,面门星星点点,扯张纸抹掉脸上的红油,继续埋头苦干。百年面馆差不多就是这座城市的缩影,包容是最大的特点,达官贵人也好,贩夫走卒也罢,来的都是客,报上需求,单碗的,双加(加面加肠)的,吆喝一声,面条送出,不看穿着,不管美丑,吃完付钱,一拍两散。

喝了一口面汤,电话在裤兜里震了一下。放下碗,胡凯摸出手机,信息是同事小书发来的,四个字:文案没过。捏着手机愣了愣,胡凯将手里的纸巾扔进面汤,几乎一瞬,洁白的纸巾就一身血红。

走出面馆,大街人头攒动,城市这才算真正醒过来。

主管递过来一张纸,胡凯有些懵。指指自己的嘴角,主管说擦擦吧,油星子。说了声谢谢,胡凯擦了擦嘴角,低头一看,油星子凝成了红油。四下看了看,没找着垃圾桶,胡凯把纸巾塞进了褲兜。

死死盯着胡凯看了半分钟,主管说:“我觉得你最近不在状态。”

瘪瘪嘴,胡凯没说话。

“我不相信这是你做的,”顿了顿,主管扬了扬手里的策划案,一字一顿说,“打死我也不信。”

抽抽鼻子,胡凯说:“我也不信。”

“老胡,你是公司老人了,废话我就不说了,”把策划案塞给胡凯,主管沉着脸说,“最后一次机会,还通不过,你就另谋高就吧!”

落地窗前,胡凯点燃一支烟,楼下人流如织,每个身影都保持着前倾的状态,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拽着往前飞奔。

“还不走啊!”同事小书站在门边喊。

回过头,胡凯指了指桌上的策划案。

“策划案,得再琢磨一下。”

“第四稿了吧?”小书伸长脖子问。

胡凯抬头比了一个“八”。

小书无奈笑了笑,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回头又说:“凯里酸汤鱼,有两瓶老酒,我们等你?”

摇摇头,胡凯说:“你们吃吧!改天我请。”

小书离开,偌大的办公区一下变得寂静无声。

胡凯坐下来,拿起桌上的策划案,木木翻了翻,伸手拿过桌上的一把美工刀,一下,两下,三下,交叉反复中,策划案粉身碎骨。

忽然有手机微信提示音。

摁开微信,妻子易小兰发的,只有三个字:离了吧!

呆呆盯着屏幕看了片刻。胡凯发回三个字:随便你。

摸出一支香烟点上,胡凯走到落地窗边,天色昏黑,天边乌云密布,暴雨就要来了。

手机铃声响起。

接通电话,胡凯破口大骂:“都他妈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到,你他妈是爬过来的吗?”

小十字算是城市的繁华地段,核心区还有一段明代修建的围墙,用于防患护民。当初兵甲林立的场景早没了,小吃门面沿着围墙根一溜排开。吃客倒是不多,主要应付外卖。饭点时间最繁忙,外卖小哥的电动车码得人行横道密不透风。

邱德全排在领餐队伍里,放眼看去,一色的鲜肉,二十出头的占九成以上。在这支浩荡的队伍里,三十八岁的邱德全算是高龄了。入职时,为了显示自己的年富力强,邱德全还专门剃掉了蓄养多年的络腮胡子。

除了送餐,邱德全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机上。他喜欢看抖音,最喜欢搞笑视频。这东西治疗心乱如麻见效快,疗效还持久。

屏幕上一个猥琐的男人,骑着摩托车直接撞向一棵大树,人径直飞出,笔直插进沼泽地,像根迎风摆动的芦秆。邱德全先是憋着笑,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咧着嘴笑得摆来摆去。边上正盯着手机的小伙被邱德全吸引了,伸长脖子看了看邱德全的手机,立马露出一脸鄙夷。

刚准备回看,电话响了。

接通电话,邱德全一张笑脸慢慢松弛、翻转、裹缠,最后定格为怒目圆睁下的咬牙切齿。

“发烧了?发烧了你不会给他喂点药吗?”

电话那头是老婆唐丽娟,抽泣着喊:“喂药?喂药有用我还找你啊?”

“喂药没用,那你给他吃屎啊!”邱德全打断了唐丽娟的话。没等那头说话,邱德全斩钉截铁吼:“滚蛋,老子还有好几单要送呢!”

摁掉电话,邱德全从电瓶车上跳下来,一脚踹翻了旁边默不作声的垃圾桶。

这一单地点在中华北路54号。共两条路线可供选择。往东,上高架桥,穿建设路,有条小巷子可直达;往西,走富水路,绕三角环岛,路程更近一些,信号灯也少。不过邱德全还是选择了往东的路线,西线三角环岛那两个交通协警,一胖一瘦,惹不起,面对冲过来的电瓶车就直接扑过去,完全视死如归。

电瓶车在高架桥上疾驰。已过黄昏,远处近处的霓虹灯开始亮起。夜风钻进脖颈,渗得后背发凉。远远就听见争吵声,洪亮高亢。

“开哪样鸡巴车?变线也不打灯!”

“哪个说没打灯?老子变线前就打了,你是眼睛瞎爆了吗?”

两个男人站在车头前叉着腰正骂架。两辆轿车横在路中间,将来路去路完全堵死,剩余的空间蚂蚁过去都得侧身。

骂了一句“日”,邱德全回身看了看,没敢掉头,高架桥有监控,逆行被逮着,一星期就白干了。摸出电话,邱德全松了松面部肌肉。

“你好,高架桥上堵车,可能会晚一些送达。”邱德全伸长脖子堆着笑说。

“都他妈快一个小时了还没到,你他妈是爬过来的吗?”电话那头怒吼。

邱德全没敢吱声。这种情况,千万不要说话,要等对方发泄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骂完了,一般客户都会冷静下来,想一想春光明媚,想一想岁月静好,想一想底层人民特别是快递小哥的不容易,就会告诉自己:世界如此美妙,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不好!想通了,大爱就会战胜饥寒,遇上特别特别好的客户,还会发条短信过来:暴雨将至,安全第一,照顾好自己。

正想着,短信果然来了,就是不太暖心:十分钟之内再不送到,老子给你差评。

沮丧地抬起头,邱德全发现两个交通事故的当事人还没有休战的意思,骂战开始升级为推搡,从推搡的力度和频率看得出,两人其实都没有干架的意思,完全是为了脸面把戏演足。要知道,这种假把式最他妈耗时。

逆行吧!

果断调转车,轰一声闷响,电瓶车一个趔趄后窜了出去。

两手匍匐在键盘上,仿佛坚韧的潜伏者,半个多小时硬是一动不动。

策划案其实不复杂,以胡凯的能力,本可以轻松搞定。主管说他不在状态,胡凯是认账的。三个月来,在易小兰的围追堵截下,他已经精疲力竭。易小兰和胡凯大学同学,知根知底,深谙他的优长和短板。策略就一招:离婚,滚蛋。条件直白寡毒:衣裤牙刷毛巾带走,其余多根毛都不行。胡凯不敢反驳,毕竟自己有错在先。

胡凯的出轨,剧本烂俗。Action:男女独处——喝酒——调情——开房——上床。剧情唯一出彩之处在于胡凯的坦白,他是在易小兰完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摊牌的。没有小三的寻死觅活,没有原配的疑神疑鬼,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对正准备换鞋上班的易小兰说我出轨了。易小兰愣了一下,把一缕头发拢到耳根后夹好,轻轻点了点头。弯腰换好鞋,易小兰还捋了捋衣服问:你看今天我穿这套适合吗?

胡凯有些恍惚。

易小兰的冷静让他惊讶,不问,什么都不问,甚至连那个女人是谁她都不问。

惊讶过后,就是惊悚。

半夜醒来,他经常发现易小兰坐在床边目不转睛盯着他,眼神充满了佛祖才有的温暖慈祥。佛光普照了半个月,胡凯扛不住了,移驾到了客厅。易小兰不看他了,变成半夜三更在客厅和厨房往来穿梭,一会儿提把剪刀,一会儿提把菜刀,一会儿提把砍刀。

还不穿鞋,无声又无息。

家是待不住了,思来想去,还是办公室最安全,有门禁,有保安,有监控。

易小兰也不来找他,三五分钟发条短信,个把小时来个电话。核心内容就是离婚滚蛋,滚蛋离婚。

把两只手从键盘上拖下来,胡凯感觉双臂发麻。抖着手点燃一支烟,他接到了易小兰打来的电话。

“你晚上回来给我把协议书签了。”

“我要加班。”

“那你就等着给我收尸吧!”

电话挂断。

天边雷声隐隐,下雨了。

胡凯站在窗边,看着一城风雨,仿佛末世。

电话又响了。

愣了半天才接通电话,那头声音急促。

“您好,您的外卖到了,麻烦你下楼拿一下,保安不让进去。”

保安姓龙,五十多岁,理解的说他工作负责,不理解的骂他一根筋。拦下送外卖的他有几十个理由:你看你,全身雨水,让你上去,還不整一路汤汤水水;大厦有规定,送外卖的一律不许上楼;都下班了,哪个晓得你是送给哪个的?

理由还没有阐释充分,电梯门打开了。

冲突来得太快,直到两人都绞在一起了,保安老龙也没有整清楚来龙去脉。

穿西装的迈出电梯就破口大骂。

“差评,老子给定了。”

送外卖的猫着腰解释:“高架桥堵车,耽搁了。”

“你堵车关我卵事,差评。”

“好好说话,你是哪家老子?”

“你家老子,如何?”

保安老龙后来在法庭上作证时是这样说的:“太突然了,我都懵逼了!哦,对不起,法庭上不该说脏话,我也不晓得懵逼算不算脏话,跟年轻人学的。反正姓胡的那个人一从电梯出来就骂送外卖的,还老子老子的,话不好听,送外卖的不干了,理了几句,两个人就扭在一起了,我看要干架,就赶忙过去拉!他们都年轻,力气大得很,拉了好半天才拉开,把我的腰都扭伤了,还是第二天我自己到医院去看的,花了一百六十七块钱,我有发票的,至今都没得人管医药费——嗯!好的,好的,说重点,说重点,我拼死老命把两个人分开后,就把送外卖的推到门口去了,广告公司姓胡的那个人还不熄火,冲过来恶狠狠朝送外卖的说:信不信老子今天整死你?嗯——确定,他确实说了的。”

呼哧呼哧回到办公室,胡凯接到母亲电话,母亲说父亲病了,做了检查,肝有问题,尿道出现结石,腰部也查出一颗不小的囊肿。母亲的声音有些焦躁,胡凯勉强安慰了两句,他没时间回家,是真没时间。

同事小书突然来电,说领导批准了他的休假,这段时间恐怕很多事都会推给你了,又问胡凯准备什么时候休假。胡凯苦笑,我他妈休过假么?上一次休假还是和易小兰结婚时,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他第一次去三亚,第一次见到大海。那年胡凯三十四岁,易小兰是相亲时再见的,坐下来才发现是大学同学,彼此尴尬笑笑,漫不经心开始交往。易小兰毕业后在一家商场做行政,两人大龄再相逢,已顾不上花前月下,交往三个月后就匆匆结婚。

这个家虽谈不上宽裕,但总能维持,胡凯按揭买了房,贷款买了车,一切都在正常的轨道上运转,这都是胡凯高强度工作换来的。胡凯在城里没有根基,只能靠自己。岳父母是本城纺织厂的职工,早年工厂被贱卖,夫妻俩早早下岗,也没有多余能力支持这个家。胡凯家那边就更不乐观,父母早年在镇上开饭馆,如今年纪大了,只好停业,吃着老本,这几年,老本也啃得差不多了。

刨了几口外卖,胃痛又卷土重来。胃是念书那会儿被搞坏的,为了在网吧多泡一个通宵,他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直到实在忍受不了,才去了医院。做胃镜的过程让他死去活来,医生看完报告单,第一句话是,要住院。胡凯只能摇头,我没钱。医生说,你看看你的胃,年纪轻轻,不要命了?胡凯沉默,医生这才开起药单,嘱他注意事项,然后带着听天由命的神情将他打发,胡凯永远也忘不了那副表情。

熟悉的痛感从胃里一点点探头到肆意翻滚,他决定回家。下了楼,他去了离公司不远的药店。公司在新区,这一片才开发,街上没什么商家,更没有人气,大白天也只能见着稀稀拉拉的人迹,连锁大药店离这里还很远。捂着腹部走了好远,胡凯拐进药店买了阿莫西林和胃复春片。这还是上一次的药单,胡凯觉得这一次也能对付过去。胡凯拧开药盒,却怎么也撕不开那层内膜,这让他有些恼火。手伸进裤兜,胡凯摸到了一把美工刀,摸出刀片,手指前抵,紧实的内膜一下洞穿。胡凯做了个收刀的动作,好像一下了却了与胃溃疡的恩怨,顺手把刀放进白色亚麻外套里。吞了一把药,合上瓶盖时才发现瓶身上的生产日期,竟过期了,这让他怒从中来,胃部的灼烧感也越来越强。这时他才发现,柜台后的女店员竟然跟易小兰长得有几分相似。

你给的什么药?你们是药店还是黑店!胡凯嚷起来,把药瓶当的一声磕在玻璃柜台上。

女店员看出了胡凯神情中的慌乱,瞬间翻了个白眼,说,干什么,你要抢劫?

像,太他妈像了,连眼神都一模一样。

胡凯吼:“你眼睛瞎了?过期药,谋财害命吗?”

女店员懒得理会眼前男人的愤怒,纤长的手指一把卷过药瓶,旋转半圈,确认过生产日期后,女店员才把药瓶轻轻放回了柜台,用一根手指往胡凯的方向推了推,跟着哼一句,你说话注意点,你眼睛才瞎了,你想敲诈吗?戴了眼镜都看不清字戴了有什么用,装饰啊——

女店员慢吞吞然而锋利的话让胡凯一惊,他慌忙抓过药瓶,借着店内惨白的光线看清了原本模糊的生产日期,离过期还早着。

胡凯落荒而逃,跟每次和易小兰吵架一样的结局。

胡凯从公司出来,下电梯时,电梯里的灯突然熄灭,只有一旁的广告牌还亮着,是美容院的整容广告,几个女人的前后对比照反复出现,有一张整容前的照片很像易小兰。易小兰经常抱怨,遇到你就算倒霉,换了别人,我还可以去割个双眼皮隆个鼻打打瘦脸针……妻子身边的朋友不少都去做过,胡凯没那闲钱,自从有了孩子,日子更是捉襟见肘。妻子面对孩子从来大爱无疆,进口奶粉、进口尿不湿、进口玩具,连蔬菜都恨不能买进口的,冰箱里常年冻着妻子海淘来的深海鳕鱼,400g,法国产。胡凯不敢反驳,只要一开口,立刻招来一通痛骂。

在易小兰面前,胡凯从来都是弱势群体。

电梯很快到达负二层,胡凯的轿车就在角落里,丰田锐志,算不上好车,却是胡凯宁静的港湾。胡凯享受待在车里的时光,它动力一般,空间不大,但听话,特别听话,左拐右拐前进后退都是胡凯说了算。

钻进车,他先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接通,母亲喊了一声儿子,声音疲倦。

胡凯强打起精神:“爸怎么样了,医生怎么说?”

母亲的声音黯哑了下去,说要转省医……

车驶出车位,有点快,砰的一声,胡凯感觉车身碰到了什么。他一惊,连忙瞥了眼后视镜,看见一辆亮着微弱灯光的电动车倒在路旁,一同倒下的还有一个人影。

胡凯骂了一句,跟着头皮一紧,踩下刹车。

胡凯下车,绕到右侧车门处,看了看车身情况,借着倒下的电动车灯光,胡凯看清了那道划痕,果然贯穿了前后门。胡凯眉头一拧,转身骂起来,没长眼睛啊,怎么骑的车!

邱德全的尸体在晚上十点十五分被发现。报案人是大厦八楼小贷公司的一名员工,他对接警的警察说自己赶回来是因为充电器落公司了。车刚拐进地下停车场,车灯就照到了倚在柱子下的受害者。

“全身都是血,脑壳歪在一边,”定定神,他接着说,“我喊了两声,他没答应,我就断定是死透了。”

一旁记录的警察点点头,朝他笑了笑,鼓励他接着说。

“停好车,我就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脖子上有个口子,还在冒血泡,我又喊了两声。”

警察抬起头:“都判断死透了,还喊?”

“本能咯嘛!警官。”报案人声音一下提了起来,“关键是眼睛还睁着咯嘛!”

警察又笑了笑,点点头说谢谢你。

“我可以走了?”

警察說当然。

走出去两步,报案人又回头对警察说:“哦!对了警官,我是走过去看了他的哟!肯定有我脚印,你们排查的时候要先把我排除咯哦!”

现场勘查很快结束。

受害者倒毙在方形柱子下,着外卖派送员马甲,脖子大动脉处有一四厘米左右的创口,死者死于失血过多。距离死者四米左右倒放着一辆外卖派送专用电瓶车,电瓶车右侧两米处有一把粘有血迹的美工刀,应该就是作案工具。

将美工刀装进证物袋,负责现场勘查的警察抬头四下看了看,抬手一指对其他警察说:有监控。

监控很清楚,保安老龙很自豪地对警察说:我们大厦的监控,绝对无死角。

画面里,地下停车场黑黢黢的,一个人坐在大门口的电瓶车上,黑暗中一点烟火忽明忽暗,借助远处闪烁的日光灯管,老龙一眼就认出黑暗中抽烟的人。

“送外卖的!”

警察看了他一眼:“晓得的,穿着马甲的嘛!”

摆摆手,老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傍晚来大厦送过外卖。”

警察又看了他一眼,眼睛回到监控器。

邱德全坐在车座上,抽着烟看着外面,似乎等雨停。

五分十八秒,电梯门打开,一个人从电梯出来,径直走向一辆轿车。

“哎呀!广告公司的,姓——姓——姓哪样我记不得了,但绝对是广告公司的。”老龙惊叫着说。

开着车出来,速度有点快,到了拐角处,一声脆响,电瓶车滚出老远。

打开车门下车,胡凯走向倒在地上的邱德全。

邱德全艰难爬起来,过去扶起电瓶车,把车往地上一掼,看了看胡凱。

两人开始对话。

继而开始推搡,忽然胡凯从裤兜里抽出一件物事,往邱德全脖子上一抹,邱德全一愣,用手捂着脖子,踉踉跄跄退向身后的柱子,伸手扶住柱子,身子慢慢矮了下去。

愣了愣,胡凯慢慢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地上的邱德全,观看的过程有些漫长,两人似乎还有交流。足足五分钟,胡凯才站起来,把手里的东西一扔,钻进轿车,径直开走了。

画面里,只剩下还在地上抽搐的邱德全。

清晨,热辣的油锅里正煎着鸡蛋,闹钟响起,穆静云边用铲子翻着锅里的煎蛋,边扭头朝女儿点点的房间喊:起床了。

早餐桌前,母女俩吃着简单的早餐,把一块黑乎乎的煎蛋挑起来,点点问:“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物质吗?”

“煎鸡蛋啊!”穆静云答。

点点一脸不屑:“你这样糟蹋食材,母鸡知道吗?”说完站起来,抓起桌上的书包向门外走去。

“不吃了?”穆静云问。

“等我爸回来再恢复吃早餐的习惯吧”,走到门口,点点又回头看看桌上的早餐,一脸痛惜地对穆静云说,“妈,你保重。”

穆静云立起身,对着女儿的背影骂了句不知好歹。

重新坐下来,扫了扫桌上的几样怪模怪样的食物,穆静云咕哝:“真的很难吃吗?”

夹了一块鸡蛋放进嘴里。

表情凝固,面部随即剧烈痉挛,啪,一口鸡蛋吐回盘子里。穆静云抽出张纸巾擦了擦嘴,喝下一口牛奶,电视机里传出早间新闻主播的声音。

“昨天傍晚,本市中华北路发生一起故意杀人案,被害人邱某某骑电动车在华兴大厦地下停车场与驾驶轿车的胡某发生刮擦。两人随后发生口角,胡某用随身携带的美工刀将邱某某刺伤致死。警方随即出警,并很快锁定犯罪嫌疑人胡某,经过不懈努力,案发四小时后在南明河边将犯罪嫌疑人胡某抓获……”

穆静云对新闻没兴趣,她更在意自己为什么会把鸡蛋做得如此不堪。女儿越来越大,从生活点滴都表现出了对她的不信任。开始她把这种不信任归结为老公的全能。一个理工男,在单位独当一面也就算了,回到家显得更为魔性,娘儿俩的饮食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没事就窝着琢磨菜谱,川菜、粤菜、淮扬菜,八大菜系门清,隔两天就给你来一惊喜。女儿现在看老公的神情越来越像梦中情人了。说没危机感是假的,以前总是把缺位归结为工作忙。的确,刚开始那几年,一副拼命的架势,律师界对忽然冒头的她还不以为然。短短八年,就化蛹成蝶了,有了自己的律师楼,旗下都是业内的精英。一般的案子根本不需要自己介入,宏观调控一下就行了。

按说,该为自己感到自豪才对。

恰恰相反,穆静云反而开始怀念刚做律师那几年的四处奔忙和目不暇接,甚至沮丧和无助。那些久违的体验时常带着旺盛的生发力和原生的粗砺感不时拱出记忆的缝隙,在脑子里久久挥之不去。

仰头喝光杯子里的牛奶,目光回到电视上,画面里,嫌疑人胡某被两名警察夹着送进了警车。

她看清了胡某那张脸。

一个半月后,她花了三分钟,又记起了那张脸,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叫胡凯。

那天是星期三,穆静云和几个同事在办公室会商一起律师楼代理的案子。

投影仪上正播放着幻灯片。

一名身材臃肿,衣冠楚楚的男人在各种场合开会剪彩,挥手微笑,接受采访等各式各样的图片。

代理律师介绍:陈伟强,私营企业主,五十六岁,罪名奸淫幼女。

幻灯片继续播放。

一张张惊惶恐惧的小女孩的脸。

足足二十六张。

代理律师继续介绍:查实的受害人二十六名,均属未成年人,从案情看,情节恶劣,社会影响非常大。辩护的优势是没有命案。

定定神,穆静云斩钉截铁说:“优势?哪来的优势?”

站起来指着屏幕,穆静云接着说:“这个案子大家都知道,有些细节我们应该注意,罪犯曾是连续三届的县人大代表。案发前,是有名的慈善人士,曾向当地小学生和留守儿童群体捐款捐物。在一次捐赠仪式上,罪犯甚至对孩子们讲,希望他们努力做到自理、自律、自强,以优异的成绩和优良的品德回报社会,努力成为对他人、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优秀人才。我之所以引述这些事实,是想说,这些行为不会成为我们的优势,因为公诉方会告诉大家:比起单纯的犯罪,这种带有高度伪装的犯罪社会危险性更大,其行为指涉的已经不是犯罪本身,而是动摇了整个社会对真善美的信任和追求。”

点点头,代理律师指出:“还有一个事实,就是罪犯有四次犯罪终止。”

穆静云:“那是因为罪犯发现这四次带来供他奸淫的未成年人之前就被他奸淫过。”

“还是犯罪终止啊!”代理律师说。

摆摆手,穆静云眼眶有些湿润,她低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抬头看着代理律师说:“那是因为他只奸淫处女。”

从办公室出来,代理律师笑着对穆静云说:“很少看到你这样激动。”

穆静云直直盯着对方说:“我已经很克制了。”

“穆姐,我竭尽所能希望二审能给委托人免死,我怎么觉得你盼着他死呢?”代理律师说。

“我不是他的代理律师,我只是站在一个母亲的立场。”穆静云说。

回到自己办公室,穆静云咕噜噜喝了一大杯水,窝在沙发里半天,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电话响了。

法院的电话,内容简明扼要:前段时间中华北路的杀人案,罪犯叫胡凯,一审判死,上诉,二审开庭前突然提出拒绝律师辩护,根据规定,法院把援助的任务交给你们事务所,希望你们能尽快确定援助代理律师。

“我来吧!”穆静云说。

电话那头顿了顿:“你确定?”

“确定。”

花了三分钟,穆静云想起了胡凯那张脸。

干净、白皙、有些书生气。被反绞着双手押上警车的时候,没有一般嫌疑人落网时的绝望和悲凉。

灯光泛白,狭小的空间里能见到日光灯斜射下来的白色条纹,仿佛一条条细小的蜘蛛丝。

胡凯坐在对面,面部有些浮肿。看了看面前有些瘦弱的穆静云,胡凯有些心不在焉,低着头沉默一阵,将戴着手铐的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摩挲。布料粗糙,发出嚓嚓的响声。

将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穆静云侧着脸看着胡凯。

死一般的沉寂。

穆静云不能说话,这种对峙,先开腔就落了下风。

僵持了大半天,胡凯猛地一抬头。

对面微笑着看着他。

“我不需要辩护。”

“我也不想给你辩护。”

“那你还来?”

“我不得不来。”

旋即又陷入沉默。

坚挺的一方依旧坚挺,仿佛百年,胡凯又开了口。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那一审你就该认啊!为什么还要上诉呢?”

“是先前那个辩护律师让我上诉的。”

“首先得尊重你的意见啊!”

直直身子,胡凯说:“我知道死定了,他还坚持让我上诉。”

穆静云翻开笔记本,轻言细语说:“我看过你的卷宗,案发前,你和被害人发生冲突,怀恨在心,然后在地下停车场杀了他。”

胡凯歪着脑袋看着穆静云,嘴角还带着一丝笑。

“公诉方这样陈诉:这是案发现场监控拍下的,从监控中我们可以看到,被告人胡凯对受害人邱德全实施侵害后,没有及时实施救援,而是驾车逃走,且案发前,被告和受害人因为外卖未能准时送达发生过激烈冲突,这一点有当值保安的证言。还有一点应该注意,就是被告使用的凶器,一把美工刀,大家知道,这把刀具本来属于被告办公室,而被告将其随身携带,从这一事实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被告的行为存在预谋?”

合上笔记本,穆静云问:“是这样的吗?”

抬起手挠挠额头,胡凯说:“差不多吧!”

点点头,穆静云站起来,把本子装进包包,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胡凯霍地立起身,脚下的镣铐发出一串脆响。

“完了?”他直着脖子问。

“嗯!完了。”穆静云水波不兴,“我还得去学校接孩子呢!”

“接孩子?”胡凯声音一下提得老高,“我这儿他妈命都快没了你还惦记接孩子。”

穆静云湊过去朝胡凯轻声说:“在我眼里,接孩子比你的命重要多了。”

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胡凯一把抓住她,穆静云回身冷冷看了看胡凯,轻声细语说:“我是法院给你指派的援助律师,不收费的,也就走走过场,你别太当真了。”

被警察带到门边的胡凯朝着穆静云离开的那道门破口大骂。

“接孩子,我接你祖宗,哪里找来的卵律师?哎!不要忙拽我,我还有话要说呢!”

城市边缘的城中村,道路曲里拐弯儿,到处污水横流,各式各样的摊贩沿街叫卖。

穆静云跨过积满污水的街道,小心翼翼顺着狭窄的巷道往上走。

多方询问,终于来到了一处低矮阴暗的小屋前。

有孩子的哭声传出来,敲敲门,半天才有人从里面钻出来,一缕阳光从房子之间的缝隙投射下来,正好照在唐丽娟身上。从黑暗里突然进入光明,她一下有些不适应,眯着眼半天才看见站在面前的穆静云。

手搭个凉棚仔细打量着穆静云。

穆静云:“你是唐丽娟吧?”

唐丽娟点点头,她面部有些浮肿,满脸倦容,怔了怔才问:“你是?”

穆静云笑着说:“我姓穆,是个律师,在办理邱德全的案子。”

挠挠头,唐丽娟说:“不是已经判死刑了吗?”

穆静云:“那是一审,被告上诉了,还得二审。”

“哦!”唐丽娟应激般地答了一句。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穆静云问。

伸长脖子啊了一声,唐丽娟又慌忙点头:“可以的,可以的。”

屋子破旧,但干净,各种物事井井有条,唐丽娟的女儿坐在窗边写作业,床上还躺着一个约莫一岁多的婴儿。

“二胎?”穆静云问。

点点头,唐丽娟去倒水,倒水时喃喃自语:“跟他说不生了,就不听,现在好了,他倒是安逸,两腿一伸走了,留下我们仨,日子咋过?”

接过唐丽娟递来的水,穆静云问:“为什么不提起民事赔偿?”

怔了片刻,唐丽娟摇着头说:“我们不要钱,就要他死。”

愣了愣又接着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两手握着杯子喝了一口水,穆静云说:“想过以后的日子吗?”

横着衣袖擦了一把泪,唐丽娟说:“过一天算一天呗!”

穆静云:“真没想过赔偿?”

“你不用说了,我们真不需要!”唐丽娟说。

“你真这样想的?”穆静云问。

窗边正做作业的女儿抬起头说:“是表叔公说的。”

“表叔公?哪个表叔公?”穆静云看向女孩。

骄傲地扬起头,女孩说:“表叔公以前是市里的法官。”

“现在呢?”唐丽娟问。

“在高坡种地。”女孩说。

高坡乡离贵阳市12公里,原先穷得烧虱子吃,近几年政府提出周末经济,高坡借助区位优势,率先搞起了乡村农业旅游一体化。一到周末,在闹市憋了一周的上班族迫不及待跑来修身养性。车流如织、拖娃带崽,找一家心仪的农家客栈住下,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装两天陶渊明。还有些退休老干部,直接做陶渊明,租几间民房,种两垄菜,养几只鸡,春耕夏种,秋收冬藏,自给自足,绿色环保。

老法官叫谭自安,五年前退休,老伴走得早,孤身一人,受不了城市的喧哗吵闹,索性跑到高坡来找了一处废置的民房,打理打理,安定了下来。

谭自安西政毕业,老牌大学生,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对住处有要求,房子四周干净整洁,种满了湘妃竹,幽深的竹林深处是一块空地,种植了一些季节性蔬菜,每天雷打不动的功课,就是伺候好他的庄稼。

锄头起起落落,正干得起劲,忽然一个声音在喊他。

“表叔!”唐丽娟怯怯地喊。

扛着锄头走过来,谭自安也不看唐丽娟,径直往院子走去,女人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走进院子,谭自安看见了唐丽娟的女儿邱泽刚,邱泽刚的边上,还站着一个纤瘦的女人。

“表叔公,她是穆律师。”邱泽刚笑着迎了上去。

谭自安有些惊讶,把锄头横在墙根下,伸手想摸摸邱泽刚的脑袋,看见满手泥土,又缩了回来。到院门边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脸,将水泼进竹林,回身看见三个人还站在院子里,谭自安指了指一边的椅子说:坐吧!

旱烟滋滋地咂,吐出一口烟,谭自安对唐丽娟说:“一审死刑不等于就是死刑,你态度要坚决,不要赔偿,不做谅解,穷没关系,要有骨气。”

唐丽娟坐在旁边,两手交互搓揉,低着头不说话。

把凳子往前挪了挪,穆静云说:“作为被告的律师,我觉得这个案子还有转圜的余地。”

摆摆手,谭自安说:“没得余地,哪怕一丝丝的余地都没有。”

穆静云还想说话,忽然天边响起一个炸雷,抬头看看天,密云四合,大雨又要来了。

站起来拍拍腿,谭自安说:“都回去吧!要下雨了。”

唐丽娟看了看穆静云,又看了看谭自安,半弓着身子,起来还是坐下,她没想清楚。

从衣兜里掏出五百块钱塞给唐丽娟,谭自安挥挥手说:“走吧!”

几个人站起来,缓缓走到院门边。

“等等,”谭自安喊,走过来盯着唐丽娟,他一字一顿说,“不能让德全白死,判死,他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大雨如注,谭自安站在屋檐下,目送着被暴雨裹挟而去的轿车。

夜晚,灯下,穆静云在翻阅资料,点点在一旁做作业,忽然问她:“请教一个问题,为什么现代人写不出像唐宋时代那样好的诗词了呢?”

想想,穆静云转过椅子,说:“请教不敢,我们探讨一下。”

摸摸下巴想了想,穆静云说:“这个啊,我在一个作家的小说里还真看到过!”

“小说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哦!对了,叫《美学原理》。”

点点:“快说啊!”

穆静云:“古人张三要见李四,张三在贵阳,李四在陕西,先写封信说我来看看你,半年后李四收到了信,回封信又半年,说你来吧,我等你。张三准备停当,上路了,花了一年时间,终于到了陕西,找到李四住的地儿,李四的书童告诉他,对不起,先生三个月前去世了。”

点点:“这多丧啊!”

穆静云:“你不要以为这是一趟没有意义的旅行,虽然人没见着,但诗人在路上经历了四季,看雪飞雪停,草青草黄,知道雨落在身上的感觉,知道双脚陷进深雪的感受,这些就是所谓的生命体验。哪像现在,一台手机玩一天,打个盹就能从漠河到海南,也就是说我们已经没有了在路上的体验。”

点点惊讶了,直直瞪着穆静云看了半天才说:“你可比我们语文老师厉害多了。”

穆静云笑笑:“你以为这就对了吗?当然不是,我们写不出唐宋时代那样好的诗词,哪是一句两句话就解释得清楚的,那个作家小说里刚开始也是觉得自己见识不错,后来还不是被批得体无完肤。”

忽然电话响了,穆静云拿起电话走到窗边,接通电话,事务所的同事打来的。

电话那头很遗憾,奸淫幼女案二审下来了,维持原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同事还对穆静云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穆静云告诉他,虽然二审维持原判,但还要等最高法复核,我知道你尽力了。

“你觉得最高法会给一个什么结果?”电话那头问。

“于法于情,根据我的专业判断,难逃一死。”穆静云说。

摁灭电话,穆静云环抱双手,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星星点点,喉咙有些硬梆。

回身看了看灯下的女儿,橘黄的台灯照着她粉嫩的脸,表情柔和专注,仿佛油畫里的天使。走过去摸了摸点点的头,穆静云说:“饿了吧?妈妈给你煎鸡蛋吃。”

啊!点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说不饿不饿,真的不饿。

手指一指,穆静云说:“学习多耗人啊!营养得跟上,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点点脖子一仰,表情生无可恋。

刚系好围裙,电话又响了。

“你是穆律师吧?你好,我是胡凯的老婆易小兰,我知道这么晚了约你出来不合适,但我还是想跟你见一面,可以吗?”

“见面地址给我吧!”

解下围裙,穆静云对点点说:“有人找,得出去一下,煎鸡蛋看来是吃不成了。”

点点对门边换鞋的穆静云说:“代我感谢那位恩人。”

见面地点是个咖啡厅。

咖啡厅蹲在喷水池和大营路之间一个不显眼的角落。

易小兰清瘦,细胳膊细腿,一条碎花连衣裙套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眼神有些恍惚,四下轻微的响动都能让她倏然一惊。坐在穆静云对面,勺子轻轻敲击着咖啡杯杯沿。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穆律师,我想问一下,这种情况我能和他离婚吗?”

“先看看二审的结果吧!”

“不管是不是判死刑,我都要和他离婚。”

“那你希望他活还是死?”

“无所谓,”易小兰呷了一小口咖啡说,“要换我刚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的时候,我希望他死。”

“哦!”

“那阵子我特别想杀了他。”

身子往前倾了倾,穆静云说:“如果让你拿钱出来赔偿给受害人家属,争取他们的谅解,给胡凯一条生路,愿意吗?”

易小兰迅速摇了摇头。

“夫妻一场,真就这么绝情?”

冷冷笑笑,易小兰说:“说到绝情,我哪赶得上他?爬上另外一张床的那一刻,他就和我没一点关系了。”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第一,我没钱;第二,就算有钱,我宁愿施舍给乞丐,甚至拿去喂狗,我也不会在他这样一个垃圾的身上花费一分一厘。”

天迅速聊死,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勺子碰撞杯子发出的叮叮当当。

看守所里,穆静云看着面前的胡凯,神情憔悴,不时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些惶恐。

“想过死亡是什么感觉吗?”穆静云问。

抽抽鼻子,胡凯说:“一审下来的时候每天都在想,现在不怎么想了。”

“我看过案卷,一开始不承认预谋,为什么后来又承认了?”穆静云问。

“想了很久,我觉得是预谋。”

“哦!”

“我把美工刀揣进口袋的那一刻,确实有杀人的冲动。”

“是邱德全吗?”

“不确定,反正脑子里有那么一个人影。”

胡凯低着头,左手轻轻玩弄着手上的铐子。穆静云第一次认真观察了他的五官,不精致,也不潦草,但从组合你能清楚地判断未来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就是大家常说的娃娃脸,时间都拿他没得办法。但问题的关键是:他还剩多少时间。

恍惚间,电话响了,助手在电话里告诉她,被害人曾因殴打他人被公安机关处理过。

“殴打他人?打了谁?”穆静云问。

“市妇幼保健院主治医生。”

妇幼保健院办公室,医生讲述了邱德全打人的经过。

“他儿子在我们医院出生的,生下来身体就有些问题。”

“什么问题?”穆静云问。

“心脏问题,当时我把情况给他说了,他说是医院造成的,我说是心脏病呢,先天的,医院怎么造成?他不听,跳起来就打了我。你不知道,当时他那样子,非常可怕,完全失控了。”

“我能看看孩子的病历吗?”

“当然可以。”

翻阅着病历,穆静云问:这病有多严重?

医生说:“很严重,治疗几乎无法介入。”

“后果呢?”穆静云问。

沉吟一下,医生说:“这样说吧,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死去。”

“时长呢?”

“不好说,半年、一年、三年,都有可能,根据我个人判断,应该不超过三岁。”

从医院出来,穆静云告诉助手,让她先回去,自己一个人走走。助手走出去几步,穆静云又朝她喊:查一下邱德全的女儿在哪所学校上学,给我短信。

东山小学门口,穆静云看着邱德全女儿从学校走出来,迎上去,穆静云问:你还认识我吗?

小女孩点点头。

“能跟阿姨谈谈吗?”穆静云看着她问。

小女孩又点点头。

河岸边长椅上,小女孩吃着冰激凌,吃相不好看,嘴上、脸颊上都沾满了冰激凌。掏出纸巾帮女孩子擦了擦嘴,穆静云问:“能告诉阿姨你的名字吗?”

“邱泽刚。”女孩答。

“男孩的名儿啊!谁取的啊?”

“我爸,他就想要个儿子。”邱泽刚说。

“能给我说说你的家庭吗?”穆静云问。

“不能。”邱泽刚答得很果断。

“为什么呀?”穆静云歪着脑袋问。

“都是难过的事儿,有什么好说的?”邱泽刚说。

残阳如血,河岸上,两人的背影逐渐融入那片余晖中。

夜色裹挟着晚归的人流,从四面八方向巷子里漫延。唐丽娟在厨房里淘米,果然便宜没好货,大米是超市最便宜的一种,混着许多白色的沙子,每次把沙子挑出来得花上至少半小时。按下煮饭键,接下来开始熬制中药。西医看完儿子的诊断结果,明确表达了无奈,那就找找中医吧!医生是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说得神乎其神。据说一个病人,肺癌晚期,医院已经宣布了死刑。回家等死过程中,想想死马当作活马医,找到了这个中医,开了一堆药,洗脸泡脚口服,连做饭的水都是中药水,唉!半年過去了,一点死去的样子没有,回到医院一查,癌细胞居然没了。唐丽娟不相信,鄙夷完那个远房亲戚,她还是买回了一大堆中药。

直勾勾盯着冒着热气的药罐子,唐丽娟忽然朝床上喊:晓得你痛,不要哭嘛!药马上就好。

褐色的药汤灌进孩子的嘴里,咕咕一阵响,从嘴角全流了出来。

唐丽娟扯着嗓子吼:好好喝药,听见不得。

邻居听见响动,推开门凑到床边看了一眼,破口大骂:憨婆娘,娃儿不行了。

天边的绚烂逐渐散乱,洇成一团一团的橘黄。

“医生说了,弟弟活不了多久。”邱泽刚突然对穆静云说。

穆静云侧脸看了看邱泽刚,小姑娘横起袖子抹了一把嘴,看着天边的残光,神情悠远。

“我知道。”穆静云说。

“我想给弟弟取个名字。”

“还没名字吗?”

“爸爸懒得取,”邱泽刚眼里下来两滴泪,“我怕弟弟没了都还没有名字。”

穆静云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

仰起头,邱泽刚说我想了几个名字,阿姨你看哪个好些。

掰起指头,邱泽刚开始数。一口气数了六七个名儿,穆静云点点头说都行。

站起身,穆静云说阿姨送你回家。

穆静云陪着邱泽刚刚到巷子口,隔壁阿婆就朝邱泽刚喊:“闺女,你妈带着你弟弟去医院了?”

“哪家医院?”穆静云问。

“我知道是哪家医院。”邱泽刚拔腿就跑。

医院楼下人头攒动,消防公安都来了。

医院楼顶,唐丽娟坐在天台上,声嘶力竭朝准备过去施救的民警喊:“滚开,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穆静云拉着邱泽刚挤进人群,正好看见被邱德全打过的医生。

医生认出了穆静云,指了指楼顶:“孩子没了!”

邱泽刚大哭。穆静云拉着邱泽刚往里挤,被民警拦住了。

指指正在大哭的邱泽刚,穆静云对民警说:“这是她女儿,让我带孩子上去试试。”

天台上,邱泽刚痛哭着跪在地上。

“妈,我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没有妈妈了!”

唐丽娟看着女儿失声痛哭:“弟弟没了!”

“还有我啊!”邱泽刚哭着喊。

唐丽娟冲过来,一把揽过女儿,母女俩抱头痛哭。

楼下的人群发出一阵欢呼,人群中,站着一个人,她是易小兰。

周一,邱泽刚在校门口遇见了穆静云,接过穆静云递过来的一包零食。邱泽刚告诉穆静云,妈妈状况非常不好,整天一个人坐在门口碎碎念,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经常骂自己,不光自己,爸爸弟弟她也骂。

摸了摸邱泽刚的脑袋,穆静云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分手时她对邱泽刚说:“有事给阿姨打电话。”

黄昏涌动,黑云四合,看样子接下来该有一场暴雨。

邱泽刚回到家,进屋就发现了异样,屋子没有了昔日的干净朴素,整个家一团乱麻。满地都是撕碎的碎布条子。突然听见里屋有动静,轻轻推开房门,邱泽刚怔立当场。母亲坐在床边,正哄着床上一个婴儿睡觉,她唱着家乡的摇篮曲,声音安静恬然,脸上挂着幸福的笑意。猛然冲过去,邱泽刚掀开裹着婴儿的毛巾被,赫然发现里面竟是一个脏兮兮的塑料娃娃。

妈!邱泽刚声嘶力竭喊了一声。

唐丽娟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小声点,吵着弟弟睡觉了。”

屋外,先是雷声,接着雨声,瞬时雷声雨声风声相互绞杀。一片漆黑中,邱泽刚蹲在门口哭着在打电话。

“穆阿姨,我妈病了,好严重。”

咔嚓,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蜷缩在门边的邱泽刚。

冬天还是来了,城市被笼罩在连绵不绝的细雨中。

还是那家咖啡厅,易小兰裹着一件灰色大衣,低着头,勺子轻轻搅拌着咖啡。穆静云说屋里热,把外衣脱了吧,要不一会出去容易着凉。易小兰扯着嘴笑笑,摇了摇头说我怕冷。

两人都没有对话的欲望,咖啡续了又续,最后只有一嘴苦涩。

易小兰喝掉最后一口咖啡,从钱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穆静云。

“我把房子卖了,麻烦您帮我转交给那个女人。”

“唐丽娟?”

易小兰点点头。

“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胡凯?”

易小兰摇摇头,她告诉穆静云,唐丽娟在医院准备跳楼那天,她正好在场。

“作为女人,我同情她。”

这些天,穆静云很忙,用她自己的话说:转得比陀螺还快。先是把点点送到了她爸爸那里,一大早先去事务所,处理完重要事务,再马不停蹄赶去市精神病院看唐丽娟。

医生告诉穆静云,唐丽娟的状况不是太好,主要是病人对外界的刺激完全丧失了感知。

“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善这种状况。”穆静云问医生。

瘪瘪嘴,医生说:“很难,病人主观上已经放弃了。”

通俗一点说,就是心已经死了。医生最后说。

院子里,谭自安把出具的谅解书递给穆静云。

接过谅解书,穆静云把一张银行卡递给谭自安。

“以后泽刚就靠你了。”穆静云说。

叹口气,老人接过银行卡。

“孩子很懂事,每个周末都会去陪妈妈,您知道,对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穆静云对谭自安说。

最后一次在市精神病院见到邱泽刚,小姑娘远远就朝穆静云跑了过来,笑眯眯拉着穆静云的手。邱泽刚说穆阿姨,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我妈昨天认出我来了,还喊出了我的名字。

穆静云笑笑,说太好了,我就知道会好起来的。

拉着穆静云在花园的凉亭里坐下了,邱澤刚告诉穆静云,她在自己的书包夹层里发现了一张银行卡,里面有五万块钱,跟银行卡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的是银行卡密码。

“你爸留给你们的积蓄?”

摇摇头,邱泽刚说爸爸哪有什么积蓄,爸爸死了没多久,有人来家里闹过,说爸爸欠了他们一大笔钱。

要查钱的来源不难,穆静云发现,这笔钱竟然来自邱德全遇害的那栋大厦。

8楼13号,一家小贷公司。

负责人对穆静云的来访一点也不意外。他灭掉手里的半截香烟,把一杯水递给穆静云,很真诚解释说自己的公司绝对正规,利息完全符合国家相关规定。

“我查过,你们在邱德全被杀的当天,曾将他关在你们公司厕所四个多小时。”

顿了顿,穆静云说:“这叫非法拘禁。”

负责人眼一瞪,霍地立起身,涨红着脸说:“你是不晓得,这狗东西从借钱那天开始,就没想着要还钱。”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还钱?”穆静云问。

指指楼下,负责人说:“他不是在一楼跟那个,哦!就是后来杀他那个人发生抓扯吗,然后他就上楼来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告诉我,借你们的钱是不会还了的。”

气呼呼灌了半杯茶,负责人说:“哎哟,狗东西那卵样,比我们要账的还他妈嚣张。”

“然后你们就把他关起来了?”穆静云问。

“我承认,是关了一会,但是我们没得动过手,晚饭时间还给他买了碗牛肉粉,还加了个煎鸡蛋,不信你去问我的员工。”

接见室里,胡凯笑着告诉穆静云,折磨了他很长时间的胃病居然好了。穆静云点着头说那是因为监狱的生活规律了,胃病啊!就怕生活没规律,饱一顿饿一顿最要命。

递给胡凯离婚协议书的同时,穆静云告诉他,改判通知很快就会下来了。

接过协议书,胡凯沉吟片刻,他抬起头问穆静云:“她还好吗?”

摇摇头,穆静云说不太好,也不太坏。

“什么意思?”胡凯急切问。

“没什么意思,”穆静云说,“你看看没什么问题就签字吧!”

接过签好字的协议书,穆静云说,我一直想问你:“邱德全倒下了,你过去查看,为什么选择逃跑,而不是施救?你知道这种行为的恶劣程度吗?”

“不是不救他,也不是逃跑,是他吓着我了!”

“吓着你?是被刺后的惨状吓着你了?”

“不是。”

“哦?”

“他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抬抬眼镜,胡凯有些恍然,舔舔嘴唇,说:“他说了声谢谢!”

“哦!”

顿了顿,胡凯接着说:“笑着说的!”

一年后的今天,贵阳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雪后清晨,人们从屋子里欢天喜地跑出来,难得一见的景致让一张张脸恢复了舒展。市场上一派喧嚣,易小兰拎着一只菜篮,菜篮用了好几年了,蓝白相间的编织条纹还是上世纪的风格。易小兰踱到一处菜摊前,轻声说,给我切三块钱的豆腐。

唐丽娟抬起头来,觉得面前这个女人有些面熟。一时慌乱,唐丽娟竟连切豆腐的刀都找不到了,可那刀就摆在案板上,被一层纱布蒙着。易小兰伸手轻轻揭开纱布,唐丽娟这才切下一块豆腐,放进塑料袋里,称也没称就交到易小兰手中。三块钱的,只多不少,唐丽娟说。易小兰点头,交钱,唐丽娟找零。易小兰正要转身,唐丽娟突然抓过一把葱塞进了易小兰的篮子里。

“烧豆腐,少不了葱的。”唐丽娟轻声说。

【责任编辑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