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方言韵律制约句法现象初探
2022-03-31王迟欧阳娇
王迟 欧阳娇
摘要: 以“韵律-句法对应层级”为分析框架,发现常德方言中不同类型的韵律对于句法均有制约作用。双宾结构等方面的证据表明,常德方言的核心重音由动词指派,动词短语的“左轻右重”韵律模式制约着名词短语的“一”字省略、动词短语中的介词弱化等语言现象。焦点重音对于句法的制约作用,体现在它与核心重音的互动造成了动补结构中宾语位置的分布差异。在句调重音方面,语气词和程度补语中的“阴平调”现象其实是表示强调的句调语素所致。
关键词:常德方言;韵律句法学;核心重音;焦点重音;句调重音
中图分类号:H0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2)01-0045-08
韵律-句法互动是国内外语言学接口(interface)研究的重点领域之一[ 1 ]。韵律和句法的关系,逻辑上有两种可能性:一、句法制约韵律;二、韵律制约句法。韵律-句法界面理论的类型也可相应地一分为二。研究句法制约韵律的理论,主要关注句法单位转换为韵律单位的过程中,哪些句法信息是韵律部分所需要的。也就是说,它关心的是句法与韵律之间的匹配(mapping)问题[ 2-4 ],这类研究可以归入“匹配型”韵律-句法界面理論的类别。相比之下,对韵律制约句法的探索,旨在探索韵律条件对句法运作的影响。具体而言,韵律影响句法的方式有两种:一,韵律过滤(filter)句法,即根据句法规则造就的“产品”如果不合韵律条件,将被韵律淘汰;二,韵律激活(activate)句法,即韵律成为某些潜在句法操作启用的动因,句法通过完成这些操作,满足韵律的要求。研究韵律制约句法的界面理论,关心的是韵律与句法之间的互动、韵律对句法的制约[ 5-8 ],这类研究属于“互动型”韵律-句法界面理论。
近年来,学界日益关注“互动型”韵律-句法界面理论,因为这一框架下的研究,发掘了诸多有关语言系统内不同部门双向互动的语言学问题,也催生了新的理论与解释,例如韵律句法学[ 6,9 ]、邻接理论(Contiguity Theory)等[ 8,10 ]。就国内研究而言,学界主要集中于普通话以及少数方言和民族语(温州话、粤语、景颇语等)[ 11-13 ]。总体上,针对汉语方言的韵律句法探索仍然有待加强、深化。有鉴于此,本文拟以西南官话的常德方言为材料,在韵律句法学的理论框架下,论证韵律对句法的制约作用,希望在提出问题、验证理论两个方面能够有所推进。
本文内容结构如下:第一节简述本文的研究背景以及拟采用的理论框架,以为后文分析做好铺垫;第二至四节,分别从核心重音、焦点重音和句调重音三个韵律层面分析常德方言中的韵律制约句法现象;第五节概括本文的主要结论。
一、研究背景
这一节首先简述学界在常德方言句法和韵律两方面的研究成果,继而介绍下文分析所采用的理论工具“韵律-句法对应层级”[ 14-15 ]。
(一)常德方言的句法和韵律研究
除了少数的参考语法描写[ 16-17 ],常德方言中的句法和韵律分析主要是针对特定现象而展开。
句法方面,学界研究聚焦方言特色的句式结构。例如,郑庆君划分了常德方言语气词的类别[ 18 ];丁加勇、刘娟对“VP俺”的研究表明,常德话的普通名词复数可以用在动词或动宾短语后表连类复数[ 19 ];刘宗保考察了包括常德话在内的官话方言“把”字处置句代词复指功能演变特点[ 20 ]。
韵律研究侧重音系描写与音变现象。例如,任永辉比较了常德话与普通话儿化韵的特点[ 21 ];胡伟发现常德话轻音的区别性声学特征是调值而非音节时长[ 22 ];印有家、钟江华调查描写了常德方言的声、韵、调,指出其韵律方面具有典型的西南官话特征[ 23 ]。
综合来看,常德方言的句法和韵律研究相对独立,互动研究尚未打通,一些具有重要语言学意义的方言韵律句法现象仍然有待发掘和解释。
(二)韵律-句法对应层级
韵律-句法对应层级(Prosody-Syntax Co-Hierarchy)是韵律句法学新近理论进展之一,它论述了不同类型的韵律规则如何作用于不同层级的句法结构,为探讨韵律制约句法提供了结构依据。
生成语法将句子按照层级高低划分为不同的区域,从高到低主要包括CP、TP、vP和VP等不同层次。如图1所示[ 24 ] 261:
此外,我们知道,韵律中存在不同类型的重音,如核心重音、焦点重音、句调重音等。韵律语法最新的研究表明,句法的层级结构和重音的类型存在对应关系[ 14-15 ]。也就是说,重音根据句法结构层级的不同表现出不同的规则和作用。具体而言,在汉语中,VP属于核心重音区域,IP(TP)属于窄焦点重音区域,CP则属于句调重音区域。不同的重音按照句法层级由低到高启动,前一层级的重音结构合格之后,才能进入后一层级的重音操作。如图2所示[ 15 ]:
基于韵律-句法对应层级,我们将在下文分别论证常德方言中不同类型的韵律对于句法的制约作用。
(三)核心重音及其判断标准
核心重音(nuclear stress)指“一个句子在没有特殊语境的情况下所表现出来的重音结构”[ 25 ]53。核心重音也被称为宽焦点重音,与之相对的非核心重音包括对比重音、强调重音、结构焦点重音等。区分核心重音与非核心重音,一个直接的测试方法就是看它们对应的问答形式[ 25 ] 63:用来回答“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的句子,体现的是核心重音;如若不然,则是非核心重音。对比(1)和(2):
(1)–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张三打碎了[盘子]。
-*[张三]打碎了盘子。
-*张三[打碎了]盘子。
(2)–谁打碎了盘子
-[张三]打碎了盘子。
-张三洗了盘子?
-不,张三[打碎了]盘子。
-张三打碎了杯子?
-不,张三打碎了[盘子]。
核心重音指派给句中的哪个成分,与句法结构有密切关系[ 7,26,27 ]。普通话的核心重音指派规则如下:
1.管辖式核心重音(Government-based Nuclear Stress Rule,G-NSR)[ 27 ]
给定两个姐妹节点C1和C2,如果C1和C2呈选择次序排列,则次序靠后且为选择者所管辖的节点获得重音。
管辖:α管辖β,当且仅当(a) α是一个X0(中心语词项);(b) α成分统制β;(c) 每一分支节点既可支配α也可支配β。
核心重音按照句法结构指派,因此本文判断某种语言是否为G-NSR类型,乃是基于其中是否存在G-NSR诱发的句法现象。根据表1韵律语法的研究成果[ 6,15,25,28 ],本文依据下列句法现象作为判定G-NSR的指标,如表1所示[ 29 ]。
这些与核心重音相关的句法现象,将作为本文判断常德方言是否属于G-NSR的依据。需要指出的是,普通话中的这些现象未必会全部出现在其他方言或语言中,一方面是因为语料范围有限,另一方面是核心重音以外的因素可能导致某种句法现象缺失。但是,所要检验的方言或语言至少要符合上述标准之一,才能判定为G-NSR。
二、常德方言中核心重音促发的韵律制约句法
(一)常德方言的核心重音类型
利用表1的句法标准,我们判断常德方言的核心重音跟普通话一样,都属于G-NSR类型,即句中主要动词的补足语承担宽焦重音。表1中的1、2、6三类标准在常德方言中可以找到对应的例证(1)。
首先,常德方言的动词之后只允许一个韵律重读成分,这是G-NSR类型语言的典型表现,因为受主要动词管辖的成分有且仅有一个。如例(3)的双宾结构中,当动词后有两个重读成分时,句子不可接受(例(3)b),这与普通话双宾语结构相似[ 30 ]。
(3)动+宾1+宾2(两个宾语不能都是“数+量+名”)
a.送+五件衣服+你(“送你五件衣服”)
b.*送+五件衣服+三个人(意图表达:“给三个人送了五件衣服”)
其次,在常德方言中,动词后面带上介词短语时,介词需要并入动词。这一点可以从体标记“哒”的分布得到证明:“哒”只能在[V+P]之后(例(4)a所示),不能介于二者之间(例(4)b所示)。这跟普通话的动词后介宾短语一样,如例(5)[ 25 ] 220。
(4)动+介+宾(体助词“哒”贴附于“动+介”整体之后)
a.飞+到+哒天上(“飞到了天上”)
b.*飞+哒+到天上(意图表达:“飞到了天上”)
(5)a. * 小鸟落了在树枝上。
b. 小鸟落在了树枝上。
此外,跟普通话一样,常德方言也不允许动词(短语)并列,连词“跟”不能并列动词、只能并列名词,如例(6)所示。
(6)a.*我买跟吃哒三个油粑粑(意图表达:“我买了并且吃了三个油粑粑”)
b.我喜欢豆皮跟油粑粑
由于G-NSR语言的核心重音由动词指派,允许并列动词(短语)必然导致一句出现多个重音指派者以及承担者,这就违背了一句有且仅有一个核心重音要求[ 15 ]。
(二)核心重音对常德方言句法的制约
G-NSR类型的语言中,韵律的制约作用主要表现在动词短语的句法方面。这是由于动词及其补足语(如有的话)分别作为核心重音的指派者和承担者,划定了句重音的范域(即VP)。动词V与补足语各自作为核心重音范域的左、右边界,在VP内呈现“左轻右重”的格局[ 25 ]。因此,许多句法上合格的结构,如果违法了核心重音指派条件或者干扰了它的韵律实现模式,就会被韵律裁定为不可接受的句子。
既有研究发现,普通话不允许“把”字句、“被”字句的动词挂单以及名词短语的“一”字省略,都是受制于核心重音范域“左轻右重”韵律模式[ 27,28,31 ]作用的结果。这类韵律制约句法的现象,在常德方言中也有体现。如例(7)的被动句谓语动词不能挂单[ 16 ],例(8)的“一”字省略只能发生在VP内的宾语位置(符合“左轻右重”要求)。
(7)“逗”+施事+動词
a.*笼里的鸡逗黄鼠狼[吃](意图表达:“笼子里的鸡被黄鼠狼吃了”)
b.笼里的鸡逗黄鼠狼[吃呀两只](“笼子里的鸡被黄鼠狼吃了两只”)
(8)“一”字省略
a.找[(一)个人]
b.*[(一)个人]要有良心。(“个人”泛指“任何一个人”)
此外,本文认为,常德方言中某些介词在动词前后的语音差异,也是核心重音作用的结果。以介词“到”为例,“到”在动词前读阳平(调值35)或中度轻声,在动词后读作低度轻声(调值21),如(9)所示[ 16 ]:
(9)“到+NP”
a.他天天[[到(tau35)半夜里]PP[吃饭]VP]VP。
b.这女伢[生[到(tou21)六月间]PP]VP,热死哒。
例(9)a和例(9)b的动词前后之别,其实是介词“到”相对于核心重音范域的位置不同:“到”在动词之后,处于核心重音范域之内,重音由宾语“六月间”承载,“到”处于“左轻”的位置,这就促使它发生语音轻化(表现为低度轻声)。相比之下,动词前的“到”在核心重音范域之外,不受“左轻右重”的限制,因而不会因为句子重音的影响导致轻化。
上述现象也可以得到普通话语料的印证,如例(10):
(10)a.在椅子上坐着
b.坐在椅子上
朱德熙先生指出,口语里“在”处于动词之后的实际读法是“de”,即“坐·de椅子上”,“de”很可能是由“在”弱化而来[ 32 ] 132。因此,例(10)普通话的句子,实际跟例(9)常德方言“到”弱化的原理一致,都是受核心重音范域“左轻右重”模式的影响所致。
三、常德方言中焦点重音促发的韵律制约句法
由于核心重音按照句法结构指派,位置一般相对固定,而焦点重音会因句中受强调成分发生变化。因此,当核心重音与焦点重音的承担者不一致时,语法系统会采取相应手段进行调整。
Zubizarreta指出,解决核心重音与焦点重音的冲突,有两种方式可供选择:一,两个竞争凸显位置的成员,其中一个采取韵律手段(如轻读,de-stressing)使其隐形(invisible);采取移位的方式,将其中一个移走。英语和德语选择第一种方式,而意大利语选择第二种方式。如下所示[ 7 ] 84-85:
(11)a.[F The cat in the blue hat] has written a book about rats.
b.[F Hans]hat an seinem Papier gearbeitet.
Hans has on his paper worked
‘Hans has worked on his paper.
例(11)a和例(11)b分别是英语和德语的例子,按照NSR,(11)a的核心重音在rats上,(11)b的核心重音在Papier上。当主语(方括号部分)作为窄焦点时,焦点重音与核心重音的位置不一致。如果采取轻读的韵律手段将核心重音位置上的成分变成了韵律隐形成分(斜体部分表示轻读),则可消除核心重音与焦点重音之间的冲突。
而意大利语的情况则不同,如下面的句子所示[ 7 ] 125-126:
(12)a. Maria me regalo la botella de vino.
Maria to-me gave the bottle of wine
‘Maria gave me the bottle of wine.
b.(Me regalo la botella de vino)t[Maria]( )t.
宽焦点环境下,意大利语的核心重音指派给句子的最后一个成分,如例(12)a。但是,如果窄焦点位置不在句末,那么原本占据句末核心重音位置的成分就要移位,以便把句末位置让给焦点成分。在(12)b中,整个时态短语(Me regalo la botella de vino)移位,作焦点的主语[Maria]占据句末位置。
本文认为,常德方言中动补结构的语序调整也反映了核心重音与焦点重音互动。试比较例(13)与例(14)[ 16 ] 305。
(13)a. 开得[玩笑]起/开得起[玩笑]
b. 吃得[饭]赢/吃得赢[饭]
c. 装得[五斤水果]落/装得落[五斤水果]
在肯定式的动补结构中,宾语(方括号部分)可在动词与补语之间,或者在补语之后。在否定式中,宾语则要谓语动词与补语之间。
(14)a. 开[玩笑]不起
b. 吃[饭]不赢
c. 装[五斤水果]不落
既有研究指出,否定词“不”与句中的焦点成分相关联[ 33-34 ]。例(14)中,与否定词关联的焦点是补语(下划线部分);为让焦点补语在句末凸显,宾语需处于动词和补语之间,不再像例(13)那样位置相对自由。因此,例(14)的否定式动补结构中宾语的分布情况,正如例(12)b意大利语的例子,体现了焦点重音与核心重音相互作用、在韵律实现方面前者压倒后者的结果。
四、常德方言中句调重音促发的韵律制约句法
根据韵律-句法对应层级,句调重音作用于CP层级,即整个句子。生成语法研究中,句调重音是一种标句(clause typing)手段,用来标示句子的类型,如陈述、疑问等[ 35-38 ],它跟核心重音一样,是一种参照结构运作的重音,可以制约句法操作。
此外,句调重音与语气词“一体两面”的关系,二者分别是标句词C(complementizer)的超音段形式与音段形式;句调重音在句法推导中以抽象语素的形式而存在,即“调素(intoneme)”[ 36 ]。本文认为,按照调素的基本功能,可以分为两大类:标句调素与标态调素。前者标示句子的基本类型(如陈述与疑问的区别),后者则在基本句型的基础上标明说话人的态度,如疑惑、惊讶等。这种划分,类似Wakefield(2020)所区分的“语法调(grammatical tone)”和“语篇调(discourse tone)”[ 38 ] 51。
以(15)的英语句子为例。对于“Mary is waiting”,当句末为降调时,句子为陈述;句末为升调,句子为疑问;如果是升调加上延长,则是在陈述的基础上表达主观态度(如催促、建议)。
(15)a. Mary is waiting↘(陈述句)
b. Mary is waiting↗(疑问句)
c. Mary is waiting↗ (陈述句+态度)
即使同是问句,带上不同的句调之后,语义解读也会不同。如例(16)所示[ 39 ] 139,对于英语中助动词前移構成的一般疑问句,如果句末是低升调(L* H-H%),则表示中性询问;若是高降调(H* L-L%),则是非中性问句,暗含问话人对答案的推测。
(16)a. Did you buy it?L* H-H%
b. Did you buy it?H* L-L%
(一)常德方言的语气词变调
常德方言中,句调重音也会作用于语法,其中一个体现就是句末语气词的“调类”变化。常德话的若干语气词,如“啰”“啊”“呐”等,都可以念成轻声或者阴平调(55)[ 16 ] 270-276。
(17)a.走啰(lo),快些走啰。
b.出去啰(lo55),出去哒你就莫回来。
(18)a.他是老师啊(a)?
b.你喝生水啊(a55)?
(19)a.她就是有点钱呐(la),有么得了不起。
b.搞呐(la55),把个身体也搞坏哒
例(17)~(19)中,“啰”“啊”“呐”分别表示“敦促、警告”“感叹”“不耐烦、埋怨”。这三个语气词均有轻声和阴平两读,并且阴平调相对于轻声,都表示语气的加强[ 16 ]。比如,相对于例(18)a的轻声“啊”,(18)b的阴平调“啊”警告的意味更加强烈。
我们认为,常德方言中这类语气词的两读或者“变调”,其实是句调重音作用所致。语气词在词典中一般标注成轻声,它的“调”不同于名词、动词、形容词等实词的字调[ 40 ],而是体现了句子语调在实现时的韵律特点。因此,可以假设,常德方言中的高平调(55)可以表示强调的调素;所谓的“阴平调”语气词,其底层上是轻声,之所以呈现出高调,乃是因为强调调素实现在句末所致。这种分析得到了程度补语结构的支持,如例(20)和(21)所示[ 16 ] 295-296。
(20)a. 他屋里[穷得](t?io13te → t?io13te55)。
b. 生哒个男伢,他一屋人[喜欢得](? i21xuan te → ? i21xuan te55)。
例(20)是常德方言的“V得”型程度补语,“得”可读轻声或者阴平调;阴平调表示“程度比轻声更高更深,强调意味更浓”[ 16 ] 295。因此,(20)a的“t?io13te ”表示“很穷很穷”,“t?io13te55”则是“穷得不得了”;(20)b的“? i21xuan te”表示“很高兴”,“? i21xuan te55”则是“高兴得不得了”。
(21)a.食堂里的包子[软和](an21xo13→an21xo55)哒。
b.他屋里一年四季[热闹](e35lau35→e35lau55)哒。
例(21)是无标记的程度补语,即仅用形容词表示程度。同样,形容词末字读阴平调和原调也是程度的深、浅之别。
可以发现,常德方言程度补语中的“阴平调”,本质上也是强调调素的体现,正如“啰”“啊”“呐”语气词的情况一样。例(17)~(21)的语气词和程度补语有两个共同点:一,所谓“阴平调”现象均发生在句末;二,“阴平调”都表示强调。这两点表明,它们都是句子的强调语调所促发的结果。
(二)常德方言的迭用语气词的变义问题
汉语的普通话和方言中都有多个语气词连用或迭用的现象[ 41-42 ],如例(22)。
(22)a.你跟我开玩笑的吧?
b.外面下雨呐(呢+啊)!
常德方言也允许此类用法,如语气词“去”和“哒”可以连用为“去哒”,如下例所示[ 16 ] 278-279。
(23)a.你个人好(啊)去哒,还讲别个。(你自己很好吗?还说别人。)
b.房子大啊去哒,还邀我住。(房子很大吗?还请我住。)
c.人又不是老(啊)去哒,穿这门深的衣服。(人又不老,穿这么深的衣服。)
d.又不是远哪去哒,还坐么得车啰。(又不是远,还坐什么车。)
值得注意的是,不同于例(23)普通话的“的+吧”“呢+啊”连用,“去”和“哒”组合之后的双音节语气词并非内部成员的语义之和。常德话中,“去”表示加强肯定或延续态[ 18 ],“哒”表示确定[ 16 ] 266,然而迭用语气词“去哒”是对句子内容表示否定,体现说话人“不以为然”的态度[ 16 ] 278,这一意义不是单个语气词相加所能得出来的。
本文认为,“去”“哒”迭用之后产生的“变义”只是表象,“S(句子)+去哒”传达的“否定”和“不以为然”态度语义并非来自“去哒”本身,例(23)c和(23)d本身有否定词,对句子内容的否定显然不是“去哒”赋予的。句中“额外”的态度意义,是由于焦点重音以及标态调素(语篇语调)所产生的效应。
根据我们对母语者的调查咨询,“去哒”所在的句子有如下三个重要特点:一,“去哒”出现在复句中的前一个小句末尾;二,后续小句必须有焦点重音(以(23)为例,后续小句的焦点重音分别在“别个”“我”“这门深”和“车”这些成分上);三,后续小句的末尾存在语调略微上扬的“拖腔”。本文认为,“去哒”所在句子的“不以为然”否定态度,是后续小句焦点重音和“拖腔”语调共同作用的结果。焦点重音可以引发对比语义解读,如“她喜欢张三”,当“张三”带上强调焦点重音,就意味着对其他可能选项的否定,表示“她喜欢的是张三,不是其他人”。例(23)各个后续小句的焦点成分,也有同样功能,通过对比焦点结构促发否定态度的解读。此外,句末上扬的“拖腔”也可以分析为质疑意义的标态语调,进一步强化否定态度。
五、结语
本文在韵律句法学的理论框架之下,探索了常德方言中不同类型的韵律制约句法现象。双宾结构、介词并入和动词并列的句法表现,证明常德方言跟普通话一样,核心重音都属于G-NSR类型,均由动词指派给其管辖成分;在核心重音范域“左轻右重”韵律模式的制约下,“逗”字被动句不能动词挂单,“一”字省略只能在宾语位置,动词后的介词“到”发生语音弱化。焦点重音和句调重音同样制约着常德方言的句法,否定式动补结构的宾语位置分布体现了焦点重音与核心重音的互动,语气词和程度补语的“阴平调”则是句子强调调素的作用所致。本文對常德方言韵律制约句法现象的初步探索表明,韵律句法学的理论原则和分析工具在方言语法研究中亦能有所作为,有助于我们发掘新现象、提出新问题。
注释:
(1)为便于说明,我们邀请了一位常德方言母语者作为合作发音人(女,20岁,大学文化),对郑庆君(1999)和易亚新(2007)两部常德话参考语法的相关语料进行了改编。谨向两位学者与合作发音人致以诚挚的谢意!本文其他语(方)言的例句,凡未注明出处的,皆为自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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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稿日期:2021-08-13
基金项目:2021年度常德市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核心重音视角下的常德方言韵律-句法互动研究”(CSP21YC87);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基于汉语特征的多元语法理论探索(多卷本)”(20&ZD297)
作者简介:王迟(1989-),男,安徽金寨人,湖南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博士,主要从事韵律句法研究;
欧阳娇(1989-),女,湖南娄底人,湖南文理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汉语句法研究。
A Preliminary Exploration of Prosody-Constrained
Syntax in Changde Dialect
WANG Chi,OU Yang Jiao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s,Changde 415000,China)
Abstract:In the framework of Prosody-Syntax Co-hierarchy, it is argued that prosody constrains syntax at various levels in Changde dialect. Evidences from double object constructions and other related structures show that nuclear stress is assigned by the main verb of the sentence in Changde dialect; moreover, the [light vs heavy] prosodic pattern of the VP (nuclear stress domain) is responsible for “one” deletion in noun phrases, phonetic weakening of prepositions and other phenomena. In terms of focus stress, its interaction with nuclear stress constrains the distribution of objects in “verb-resultative” constructions. Finally, the influence of sentence prosody on syntax is manifested in the “high-level tone” on functon words such as sentence final particles and “de” resultative-extential structures, which can be analyzed as realization of an emphatic intonation morpheme at the end of the sentence.
Key words: Changde dialect; Prosodic Syntax; nuclear stress; focus stress; sentential st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