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相遇表演课
2022-03-30
试想一个女孩在成长中可能的遭遇:她要懂事听话才会被认为是好孩子,她要能力出众才能获得肯定与关心。在这些遭遇里慢慢磨损了与生俱来的美丽,会使两个女孩的命运叙事往往走向互相嫉妒,内部竞争,然而生活远不止如此。
夏梦在大学遇到了她的老师逄婧,她们在彼此身上发现了闪光点,彼此欣赏与支持。她将逄婧视为良师,亦是益友,逄婧则知道她的独特与可贵,如同《小妇人》中所说:“时光会腐蚀所有表面的美,时间无法消灭的是你心灵美好的运作。你的幽默、你的仁慈以及你的道德勇气。”
逄婧喜欢看人的眼睛,一年半前她见过一双极动人的—现在想起来,仿佛是金色的—眼睛。
2019年北京电影学院教学改革后,在本科设置表演实验班,尝试更实践性的教学内容。第二届,又从八十余名新生中选取23名组成实验班,由逄婧担任班主任。那一年的新生中有一名引人注目的学生,夏梦,证件照里高束着发髻,额头饱满,眼神明亮。
夏梦拿到了北京电影学院、上海戏剧学院与中国传媒大学三所高校表演专业的第一名。在此之前她的表演经验并不算太多,《光荣时代》里性格刚烈的女性“小东西”,《林冲之风雪山神庙》 中的小乞丐,还有彼时未播的《我们的西南联大》 《 阳光姐妹淘》 《 相逢时节》,在屏幕上出现的次数不多,也尚未累积知名度,算是黑马。
金榜题名之后,杭州本地媒体很快找到了她的师友,为大众稍稍勾勒出她的样貌。
“当时见她的第一感觉,就是‘哇,好漂亮’。她在学校一直很有名,不仅声乐有特长,还会芭蕾和表演,是个非常有才艺的女孩。”她的高中班主任说。
“这个小姑娘的声线比较明亮,所以我把她安排在高声部。她的表演也比较灵动,每次演唱的时候,都是最富有表现力的一位同学。”她的合唱团老师说。
“她就是特别喜欢表演,后来的学习生活中,我看到她一直在努力学习表演。”她的同班同学说。
2020年夏天,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新生一进校就是分班考。声乐、台词、形体和表演,持续一整天。逄婧在形体考场第一次见到了夏梦。
“她本人跟照片不一样。”逄婧想起来,“人的说话、动作都可以掩饰,但是眼睛掩饰不了,你的心里有没有东西,眼睛最直接可以反映。她(夏梦)第一次考试站在那儿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孩子的眼睛里有光。”
很灵。逄婧想。
夏梦顺利进入实验班。班里有几位学生已作为艺人签约公司,逄婧鼓励他们在课业之余多积累拍戏经验,也在某种程度上形成高校与行业之间的交流渠道。夏梦是其中一个,因此经常能在周五的课上看到她带着行李箱,一下课就直奔机场,周一下了飞机又回教室。
“她一直在为这些而努力,真的就是这样的状态。有很多时候我们还是会鼓励学生从事创作,因为现在对于她的事业来讲是一个上升期,她可以一边在学校学习,一边把学校的东西拿到外边,在外面接触行业,慢慢形成她自己对于表演的认识。”逄婧说。
逐渐积攒的表演经验也为夏梦带来了帮助,小品练习、学期的期末考,以及其他各类课程中,逄婧看到夏梦“比较突出,给人的感觉是这个孩子在积极地往前走”。
这些气息汇集成一种更综合的特质:健康的自信。夏梦曾被问到如何取得好成绩,她回答别无其他,就是要相信自己。
“她的气场、她的状态、她的自信是作为一个演员一定要有的。
这个很重要,非常重要。”于是现在想起来,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夏梦时,逄婧说是金色,就好像分班考试那天看到的她眼睛里的光,“这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的。对于一个演员来讲,很多时候我们说的行不行,就是这个人身上的劲儿。”
“其实我只是没有很自卑,我觉得我处于中间的一个状态—没有比大部分人自信,也没有比大部分人自卑—平衡正常,一切自然的一个人。”夏梦接受采访,说到大家都羡慕她有发自内心的自信时,她自己反倒有些不确定。
练习了几年少儿形体之后,夏梦上了小学,开始学习芭蕾舞,每周要去上两天课,风雨无阻。因为自己喜欢跳舞,所以她并不觉得那时候的练习辛苦。上台演出有时使她紧张,但也从来没有害怕。古典芭蕾的审美建筑在外开、伸展与绷直的基础之上,身体被打开、注视,无法躲藏,甚至要学会在注视下变成更好的自己。
逄婧也是学舞蹈出身,小时候性格羞涩,她的启蒙老师告诉她,作为舞蹈演员跟人说话的时候都不敢看对方,那怎么做演员?
十多岁到北京继续学跳舞,慢慢适应了目光。她有时羡慕夏梦。
夏梦呢,高一时曾在学校艺术节上演出了一段芭蕾獨舞,一段八音盒上洋娃娃的独舞,“当时一亮相,就惊艳全场”。
“其实我一直不太懂,我也一直在思考人的成长,你的原生家庭到底对你有多大影响,还是说人的性格真就是天生的?”夏梦说,再略一思忖,“要说有的话,从小爸妈不太限制我,我想学什么都会让我去学,我想学钢琴,就真的买钢琴,我不太想学的,那就不学了,不会逼我去上什么课。他们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你成绩太差了,你要考第一第二,没有条条框框,让我有一个比较舒服快乐的童年。”
逄婧2009年开始在北京电影学院任教,时常见到学生们遭遇困惑与迷茫,尤其在进校前的美好愿望与现实压力对比下产生落差时。演员行业是金字塔,名利将其窄化,越往上越是独木桥,“到最后所有人都要往前冲”。
十几年里逄婧见到太多在塔下徘徊的孩子,“艺术院校的学生总会有美好的梦想,但近几年有些学生进校就已经签约了经纪公司,无形中给其他人造成压力,很大部分学生还是一个人在努力,他们根本连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她告诉学生们,尽人事,听天命。
夏梦幸运地找到了往前走的台阶,外人眼中的顺利对她来说也是如此吗?我问她是否遇到过挫败或者被打击的经历。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拍戏的时候我被拒绝过很多次,没拍好,但不能说挫败,只是说一直都在面对挑战,一直都在面对着失败、成功,失败、成功。每一个戏都是这样。不是说这个戏拍不好你的人生就挫败了,不是的。人生处处都是一个个小的挑战,这让你一点点坚强起来,一点点成长起来。”
夏梦对于世界的好奇大过胆怯,小时候喜欢芭蕾,于是一练就是十几年;16岁时得知有个《封神三部曲》训练营在北京选拔,于是跑去北京,并且在那里完成了24周封闭训练,获得了对表演的基础认知;《光荣年代》是她第一次演戏,穿着“小东西”的戏服走进民国布景里,东瞧西望的,满是新奇。
她并不因为赞誉而自满,也不过度自责而束缚自我,在她身上有着尽力伸展目光去探索未知世界的自由,以及作为女性的独立人格。
当然,害怕挫败的时候是有的—高考。
高三那年夏梦很少在学校,五六月拍完《阳光姐妹淘》,紧接着是《相逢时节》,直到高考那天她才从片场赶回来。“我高三根本就没有在学校里面,这是让我真正害怕的事情。身边人都在全力准备,我连突击都没有,最大突击真的是倒计时快10天了才开始抓数学题。”
拍摄《阳光姐妹淘》时,夏梦扮演的少女邱玉红成天和她的姐妹们打闹成一片,有时候几位演员不知道戏该怎么演了,导演包贝尔就说,你们再去玩一会儿,唠唠嗑吃吃东西。她们于是跑到一边去,氛围极好,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夏梦就忘了高考的事,一直到妈妈来把她从片场带走。
“我想通过玩去忘记这些事情,但是发现怎么可能忘掉呢?它都在你面前了,怎么忘?”夏梦说,直到现在她也觉得,“压力是没有办法缓解的。”
等她回到学校,发现同学们全在埋头学习,谁也不聊天了。她和妈妈之间笼罩了一种巨大的隐形的压力,两人心照不宣,都不提这件事,但她发现妈妈连续两三天忘记把车子熄火。
疫情年份,高考推迟,艺考改在线上,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准备。
“现在回想起来就觉得这都啥事,也就一个高考而已。但那时候高考是你的全部,太害怕挫败了。要是真的没有大学读那就完蛋了。”
但她的几位老师众口一词提到过,夏梦总有规划。高一在学校时间多,她就在第一学年把大部分科目先考完,高二高三在片场,没戏的时候便不停写作业上网课。“很有主见,而且我觉得她很清楚她要什么。”逄婧说,“任何时候付出、努力和机遇都是成正比的。”
大一下半学期,逄婧的班级要去参加一个颂词活动,活动前需两个月集训,夏梦的戏约与集训冲突,她找逄婧寻求帮助。逄婧建议她以戏约为重,她想了几天,在集训出发前那天早上又打电话给逄婧说,她已经把工作处理好,这就过来和大家一起去训练。
做什么事情都要认真,也是夏梦学到的来自逄婧的闪光点。“我们从来不叫她逄老师。”说到逄婧,夏梦在电话那头笑起来,“你知道吗,她是个超级认真负责的人。大家都还小孩似的,真的是靠管。”
逄婧担任班主任的同时也是他们的形体老师,课程要求严格,有时候动作做不了了,他们就去找她,“这个动作我又翻不过去了”;逄婧有一个规矩是,不可以带食物到教室里,所以经常看到早课前学生们蹲在教室外面吃早饭;最开始大家互相不熟悉,男生女生之间几乎不走动,逄婧又操心:“你们不能这样,学表演的,不可能今后女孩只跟女孩演戏,男孩只跟男孩演戏。”
而相比起技术上的传授,逄婧更看重的是对学生的德育。她有时候觉得千禧年的学生性格相对自我,“你们不能做自私的人,现在吃亏是福,总比你将来真的摔跟头要好很多。也一定要懂得感恩,任何人帮你做的事都不是应该的。你将来是要做演员的,你把你自己的戏演好了,却不管对手的话,对手不成就你,你也不可能成功。”
夏梦明白也谨记着这些,有时候讲起表演,她会觉得那都是讲缘分的事情,和每个角色、剧组以及合作演员遇到都是缘分,所以“尽量去更好地诠释角色,这可能就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青年时期面临自我追寻以及如何与世界产生连接之命题,答案也许在良师,也许在朋友。夏梦外向,喜爱和朋友们待在一起,这构成了她的一大部分世界,一个人的时间夏梦开玩笑地讲—大概只有在睡觉的时候吧。
2021年年底,她日以继夜地拍了三个多月《莫染》,在横店剧组里回去就是卸妆睡觉,睁眼就是拍戏,大家都扮着古装相,如此在剧组中生活了三个多月。因此一杀青,夏梦就赶紧找朋友们吃饭看电影到处玩。
“那段时间真的你连地铁长啥样都忘了,离开正常生活太久。以前我都挺随意的,一个人也好,跟朋友一起也好,但好像拍完《莫染》之后,突然觉得我需要跟朋友一起的生活,让我回到现实中。他们可以让我感觉到这个时候是‘夏梦’在生活了,不是那个角色,有时候还真的会忘记自己在生活中是什么样子的了。”夏梦说。
虽然夏梦长期要在学校和片场两边跑,时聚时散,还是有许多朋友留了下来,两年多前拍《光荣时代》时候认识的朋友现在还时常见面,《莫染》拍摄结束后大家私底下已经聚了十来次,“真的好朋友根本不会因为杀青就不联系了的”。
片场总是各忙各的,因此夏梦十分珍惜在学校的時光。大一班里要排练一出音乐剧《王二的长征》,那几乎集合了所有人之力—上课时老师帮着排练,临演出前一周所有人不缺席,逄婧也全程帮着制作服装和置景,但在最后演出时仍然出了意外。
音乐播放有偏差,念台词的同学慢了几秒,接下来演唱部分没能顺利衔接上。“全乱了,唱的人就找不到(切入点)了。”在大家不知所措时,夏梦听到不知从哪里开始的,台上有人轻声唱起了那首歌,慢慢地所有人都加入其中,“没有一个人唱得很响,也没有一个人不唱,所有人都慢慢地、轻轻地帮他唱,那个时候觉得我们班好团结,真的泪目了”。
想象中的大学生活已经来临,也意味着正在离去,如果问她现阶段有什么样的目标,夏梦想,希望能从学生身份慢慢转变成演员。
初入镜头,如何表演大多来自导演和前辈的指导,他们给她示范,她跟着学,活灵活现但只是模仿,或是自己不停看剧本,念台词;慢慢发现有时候没有答案,比如《阳光姐妹淘》里和演员出身的导演包贝尔一同讨论,互相激发创作;还有时候要学习专业技巧,在《陪你逐风飞翔》中夏梦饰演花滑选手萧清,于是在开机前每天练习,只要不拍戏就滑冰,意识到“我们所见的美丽的身体线条和优雅舒展又有力量的动作姿态背后是他们(花滑选手)在一条漫长而孤独的道路上,独自与艰苦的条件和巨大的压力顽强地斗争”;而现在,她也必须独自去探索人物了,即使《相逢时节》的剧情与自己生活相去甚远,也要努力靠想象丰满人物,在表演震惊与害怕的情感时一遍遍在镜头前深入自己内心……
“慢慢让大家觉得我是一个演员,我有演技,我有作品,我能配得上是个演员。”夏梦说。
“那如果说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想成为一个又善良又快乐的好人。”夏梦语气轻快起来,“怎么样会使我快乐?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可能是演了一个更好的角色很快乐。但它会随着你的心境,随着人的变化而变化。以后我觉得怎么样能让我快乐,我就做什么样的人当然肯定在正常道德标准之下—比如有一天我觉得生活在杭州快乐我就生活在杭州,生活在北京快乐我就生活在北京,觉得好像一年拍一部戏,我也很快乐,那就不用非逼着自己怎么样,因为本来就是为了快乐拍戏。”
“真是非常典型的……”
“非常典型的射手座吧?假如有一天这些东西没有办法给我带来快乐了,那就去找别的快乐。”夏梦继续笑着,“我觉得人不可能逃开束缚,那就在自己的束缚里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