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凤尾鱼

王寒

总觉得凤尾鱼在气质上更接近于江南，江南的桃花流水，杂花生树，更适合当它成长的背景。记忆中，凤尾鱼在灵江上成群地游动着，“门前多是桃花水，未到春深不肯流”。凤尾鱼栖息于南方一带近海的水流中，每当春夏之交，它总要洄游到河口产卵，当灵江上的雌鱼满腹怀卵时，江南的桐花已落了一地。初夏的空气里，在橘子花的清香之后，是满架的紫藤和蔷薇的香，初夏的风掠过灵江两岸，稻禾像海浪一样，翻起来又翻过去，而此时的凤尾鱼身子变得越发丰腴。

在江南，凤尾鱼十分常见，我们称为凤鲚，它体扁薄透，因为总是长不大的样子，故又称它为鲚苗。凤尾鱼还有个表亲叫刀鲚，就是江湖上所说的刀鱼。凤鲚与刀鲚体形相似，两者都是玉体如刀，只是刀鱼更清秀些，嘴巴近似透明，而凤尾鱼则略带黑色。

刀鱼的名头甚是响亮，说到刀鱼，旧时是跟鲥鱼、河豚一样被称为“长江三鲜”的宝贝，著名吃货李渔说吃别的鱼都会吃厌，唯有刀鱼，“愈嚼愈甘，至果腹而犹不能释手者也。”旧有“清明挂刀，端午品鲥”的说法，清明时细雨斜织，是刀鱼最肥美的时候。刀鱼清秀俊美，宋人因其“貌则清臞，材极俊美”，称为“白圭夫子”。

江湖上，有江刀、海刀、河刀、湖刀之说，海刀生活在大海里，江刀生活在大江中，河刀生活在河流中，湖刀生活在湖水中。各种刀鱼，以长江刀鱼为尊。多年以前，刀鱼是寻常物事，但现在身价倍增，一条清明前的刀鱼，价格上万元，几人堪食？

在通往大海的江河中，如长江、钱塘江，都有刀鱼游入，个头也较大，有人还以钱塘江的刀鱼混充长江刀鱼来卖。而生活在小江小河里的刀鱼，是刀鱼定居淡水湖的种群，台州的灵江、温州的瓯江上有很多刀鲚，也有很多凤尾鱼，银白修长，银鳞细白，体形苗条，狭长如刀，小者不到一两，大者也不过二两，有时难以分清到底是刀鱼还是凤尾鱼。作为长江刀鱼的近亲，这些江河的刀鱼虽然质味不及长江刀鱼，但同样肉质细嫩，味道鲜美。在《海错图》中，聂璜就称道它，“身狭长而光白如银，首如鳓鱼而窄，腹下骨芒甚利”。因为这种鱼肚皮上有小锯齿，聂璜就根据这个特点称它为刀鱼，而把长江刀鱼称为鮆鱼。明代《异鱼图赞》说它腹下的骨刺“可以刈草”。

我随父母到台州临海时，还是20世纪80年代初。那个时候，灵江的水非常清澈，每年春天，我都会与同学骑着自行车，结伴到江下渚看桃花。灵江北岸，有横山前村，村里有不少小渔船，不少村民都以在灵江上打鱼为生。灵江那时有各种各样的鱼，春夏之交有凤尾鱼，在江南的细雨中，在温柔的月光下，它们快乐地游动着，渔民们驾着小船，撒网捕捞，一网下去，便有一片闪闪的银白。夏天里，江边有各种各样的虾，我们还在沙地里抓过虾。等到桂花香，菊花开，大闸蟹甚至爬到江岸上来，至于蟛蜞之类的沙蟹，滩涂边多得不得了，密密麻麻，窸窸窣窣，在滩涂上爬着，一有声响，“嗖”地钻进洞中。那时的灵江上还有很多鳗鱼，江边的钓鱼人，只要放下钓竿，总能有收获，要么是河鳗，要么是鲤鱼鲫鱼凤尾鱼之类。钓到鱼或打到鱼后，就在江边卖，有些道行老的人，起早去江边，直接从打鱼人手里买江鲜，那鱼真是透骨的鲜。

在瓯江，凤尾鱼也很多，当地有民谣，“正月青蛄二月蟹，三月蓝胡虾蛄弹，四月鲚鱼蝤蛑虎，五月泥糍配散饭，六月黄鱼和朱梅，七月藏鱼和水潺，八月鳎鳗强吃鸭，九月鳗鱼和河蟹，十月鲻鱼并鲈甲，十一月蝤蛑满肚膏，十二月文蛤和江蟹。”凤尾鱼也是南方人的心头之好。

鲚鱼味道鲜美，三国时曹操尝了鲚鱼后，赐名“望鱼”。吃惯尖货的李渔，称之为“春馔妙物”。宋人刘宰称赞鲚鱼：“肩耸乍惊雷，鳃红新出水，佐以姜杜椒，未熟香浮鼻。河豚愧有毒，江鲈渐寡味。”他说，惊蛰过后，可以吃鲚鱼了，清明前的河豚美味，可惜是个毒物，江上的鲈鱼味道也就这个样，春天的鲚鱼倒是十分鲜嫩可口。

灵江鲚鱼过去是临海人的爱物，清明前的刀鲚骨头细软如须，吃时不需要剔骨。过了谷雨，骨硬如针，故有“明前鱼骨软如绵，明后鱼骨硬似铁”之说。鲚鱼可以带鳞清蒸，加点葱结、姜丝、老酒、细盐，清蒸的鲚鱼跟梅童鱼一样鲜美，鱼身近乎透明，鱼肉细嫩到连筷子都夹不起来，只有用筷头挑，鲜则鲜矣，实在是吃不过瘾。

凤尾鱼最宜红烧，春天的雌性凤尾鱼腹中皆籽，肚子撑得薄透，与豆腐一起红烧，细腻鲜香，那鱼卵在口中一嚼，有爆浆的感觉。有人嫌刺多，把它拿来油炸，连同细刺炸得酥软，香脆可口，可连骨食用。不过袁枚对煎炸法，一个劲地撇嘴，说这是“驼背夹直，让人不活”。过去，抓到的凤尾鱼太多了，一时吃不完，乡人把凤尾鱼放在炭火上，焙烘成鱼干，烧米面、麦面，或者烧冬瓜汤、蒲瓜汤，扔几根鱼干进去，鲜美无比。

过去，一到春天桃花盛开时，灵江上的凤尾鱼总是如约而至，一网下去，就有好幾十斤。端午前后，是凤尾鱼的产卵盛期，那个时候，我们周末骑车到江岸边玩耍，可以看到许多渔民在捕捞凤尾鱼。据记载，灵江上，一直到20世纪70年代，捕获的鲚鱼还有110多吨。过去，凤尾鱼是灵江上最主要的经济鱼类，每五条鱼中，有三条是凤尾鱼，而现在，江边很少看到打鱼人了，只有一家接一家的造船厂，打造出一条又一条万吨的货轮。

长江上的刀鱼已濒临灭绝，同样，由于过度打捞，灵江上的凤尾鱼也越来越少。现在很多人只能在白铁皮的凤尾鱼罐头中，遥想鲚鱼当年了。